小滑頭呆呆地坐在一個木箱上,恍惚地看著周圍的白刃衛隊們忙前忙後,治療、換裝、商議,做著出發之前的最後準備。
他們每一個人都對自己恭恭敬敬,連最忙亂的時候,也不忘記為她特彆清空出一片休息的地方,保證好清水和食物。
她很困。
但無時無刻不在侵襲大腦的恐懼和緊張,卻像警鐘一樣,每每將她從入睡的邊緣嚇醒。
這讓她感覺,自己就像活在半夢半醒之間。
不過這也沒有錯,不是麼?小滑頭低著頭,苦澀地反問自己。
從昨夜到現在,經曆的一切,難道不是噩夢嗎?
但是自己……
小滑頭抽了一下鼻子,摸了摸自己已經被擦乾淨的小臉。
她孤獨地坐在木箱上,看著人來人往。
雖然身上剛剛加過的衣物很溫暖,但她卻覺得,自己從沒有像此刻這樣寒冷過。
迷茫寂寥。
無所憑依。
就在此時。
“你在這裡啊。”
一聲低歎傳來。
小滑頭轉過頭,出乎意料地看見神情苦澀的泰爾斯走了過來。
隻見星辰的第二王子毫不客氣,在她身邊的空地上一屁股坐了下來。
“泰爾斯,”小滑頭有些驚訝,又有些欣喜,“你怎麼……”
泰爾斯神情恍惚,他自顧自地撈起小滑頭手邊盤子裡的一個麵包,絲毫不顧遠處一個白刃衛隊成員對他怒目而視的神情。
“那邊準備給星辰人的夥食很差——祭祀們也是北地人,”泰爾斯隨意地一口咬進蓬鬆的麵包裡——供奉給神殿的麵包確實不太一樣——把自己的半個臉都陷在了裡麵,哼唧了一聲,含糊地道:“我來蹭一蹭你的。”
小滑頭愣愣地看著他。
泰爾斯用儘力氣咬緊牙齒,把自己的臉從麵包裡拔了出來。
第二王子沒有抬頭,他隻是一邊狠狠咀嚼,一邊垂首盯視著手裡的半截麵包。
眼神迷茫。
小滑頭看著這副模樣的他,眨了眨眼睛,一時間連自己的煩惱似乎都忘記了不少。
“你沒有跟他們待在一塊,”泰爾斯毫無感覺地咽下一口麵包,感受著肚子慢慢被充實的感覺,對著遠處商議著什麼的尼寇萊和邁爾克努了努嘴:“他們對你不好?”
小滑頭抬起頭,猶豫地看了看遠處的兩人。
“不,他們很尊敬我,”女孩搖了搖頭,又差點把眼鏡搖下來,嚇得她趕忙伸手按住了鼻梁,委屈地道:“所以,所以我才覺得害怕。”
狼狽的女孩咬著嘴唇:“你知道,他們都曾經在那裡,都知道……”
“不重要了。”泰爾斯的話語突然響起。
小滑頭意外地看了王子一眼。
隻見泰爾斯拿著手裡的麵包,定定平視著前方,但眼睛卻沒有聚焦。
唯有嘴裡偶爾嚼動一下。
“無論在英雄大廳裡發生了什麼事情,”泰爾斯眯起眼睛,苦澀地道:“到了現在,還有什麼關係嗎?”
他無所謂地搖搖頭:“在我們逃離這片噩夢之後,這一切都不重要了。”
泰爾斯恍惚地想著。
唯有一點。
我們可以逃離噩夢,噩夢卻不會放過我們。
“泰爾斯,”小滑頭把手按在身體兩側,擔憂地前傾身體,“你,你還好嗎?”
泰爾斯回過神來,看了她一眼。
“不,”泰爾斯低下頭,深深地歎出了一口氣:“我很不好。”
小滑頭怯怯地砸吧砸吧嘴,看著泰爾斯,無所適從地眨了眨眼。
“小滑頭。”
泰爾斯盯著女孩身下的木箱,呆呆地望著她懸在空中的一雙小腳。
“你知道嗎,”王子失神地道:“儘管不是我自己樂意,但我是帶著使命來的。”
小滑頭怔怔地看著他,不知作何反應。
“但我失敗了。”他乾澀地總結道。
聲音裡滿布猶豫和痛苦。
小滑頭隻是本能地點著頭。
泰爾斯突然噗嗤地笑出聲來。
“而我們現在要逃跑,留下一堆爛攤子,”他的笑聲淒涼而落寞,聽得小滑頭也一陣心酸:“然後灰溜溜地逃跑。”
泰爾斯無精打采地吧手裡啃了兩口的麵包放回盤子裡,身體後仰,背部靠上小滑頭坐著的木箱上。
他靜靜地望著昏暗的天花板,隱約辨認出上麵的壁畫——一個發白的圓球前,三個模糊的身影從中誕生。
這裡是屬於神靈的地方吧。
泰爾斯走神地想道。
按照霍姆主祭的說法,皓月女神大概不會在意,不會在乎這些凡人的爭端吧。
要是能像他們一樣,萬事漠不關心,那就好了。
泰爾斯苦笑了一下,然後表情重新鬆垮下來。
小滑頭靜靜地看著他,一語不發。
仿佛一隻溫順的小貓。
“你知道嗎,”泰爾斯繼續望著天花板,眼神飄忽,聲音縹緲,仿佛隔了一層紗:“埃克斯特很可能會用我刺殺國王的名義,發兵南下——不止一位大公。”
小滑頭輕輕地點頭:
“嗯。”
泰爾斯的眼前一陣迷蒙,仿佛出現了阿拉卡和索尼婭的身影,出現怒火衛隊一個個倒下的身影:“斷龍要塞可能會丟,北境可能也會丟,我們擋不住他們。”
“嗯。”
“許多人都會死,”泰爾斯好像又看到了許許多多的人死亡,廢屋裡,莊園裡,街道上,樺樹林中,要塞前,龍霄城內——這讓他更覺疲憊困乏,“死於戰爭,死於饑荒,死於混亂,死於毫無秩序和道理可言的世道。”
“嗯。”
“還有,因為使團——還有繼承人的無能和失敗,璨星王室大概會麵臨史上最嚴重的指責和打擊,貴族們都在期望著這個機會。”王子淡淡地道,仿佛這根本是小事一樁。
“嗯。”
“而倫巴,倫巴會得到他想要的一切,無論那是什麼。”泰爾斯把頭枕在手臂,呆呆地道:“他才是最終的勝利者,立足在我們的失敗之上——你知道嗎,我還曾經在他的帳篷裡大放厥詞,嘲笑他卑鄙無恥,冷血無情。”
“嗯。”
泰爾斯意味不明地冷笑一聲。
“小滑頭,”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沉凝重,“我失敗了——而我對之束手無策。”
“嗯。”
“我總以為我能做到的,”泰爾斯苦笑一聲,想起閔迪思廳裡基爾伯特的諄諄教導:“我雖然不怎麼聰明,但也不算太笨,還有普提萊他們的幫忙……”
“嗯。”
泰爾斯突然心中一酸。
“但我做不到,”王子苦澀地開口,仿佛他的舌頭有著千鈞之重:“太難了。”
小滑頭從木箱上跳下來,倚著他的身邊坐下,微微點頭:“嗯。”
泰爾斯狠狠地閉上眼睛,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心裡湧起無限的鬱悶和憤懣。
“不僅僅是倫巴,不僅僅是努恩王……”
“自以為是的秘科,總想把所有事情都掌握在手裡……”
“獨斷專行的所謂父親,從來不管他人的意願和心情……”
“他們每次都讓我措手不及,”泰爾斯揉搓著眉心,仿佛要把一個月來的不滿都吐出來:“我是真的很想做點什麼……”
“嗯。”
“當然,他們大概還要怪我自作聰明,破壞了他們的計劃,”泰爾斯隨即冷笑一聲,嘲諷地道:“當然,如果不是我的話,他們大概就在某個角落裡慶祝自己的勝利了吧。”
“嗯。”
泰爾斯歎了一口氣。
“而我既沒有資格,也沒有立場去指責他們,”王子落寞地道:“就跟你一樣,我根本什麼都不是。”
“……嗯”
“彆再說‘嗯’了。”
“嗯。”
“好吧,看來你確實在走神。”
“嗯——啊?”
小滑頭像是猛地驚醒一樣抬起頭。
隻見泰爾斯靠在木箱上偏過頭,眼含無奈的笑意,定定地看著驚惶的女孩。
小滑頭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伸出雙手捂住自己的臉:“那個,我隻是……”
泰爾斯從鼻子裡呼出一口氣,微微一笑。
“算了。”
他無奈地搖搖頭:“好吧,感謝你體貼的‘安慰’,也感謝你在這裡耐心地聽我倒苦水……”
但就在此時,泰爾斯卻突然感覺到肩膀一沉。
他詫異地轉過頭,看見小滑頭湊到他的身旁,張開小小的雙臂,一前一後,緊緊側摟著他的脖子。
泰爾斯呆呆地望著近在咫尺的小滑頭,望著她清洗過後的白淨麵孔——隻是一雙厚框眼鏡裡的大眼睛顯得特彆突出。
“你在乾什麼?”他愣愣地問道。
小滑頭的胸口緊緊地頂著泰爾斯的肩膀,她的表情很真誠,也很嚴肅:“安慰你。”
“安慰?”疑惑的泰爾斯微微一怔,頓感哭笑不得。。
“很久很久以前,母親就是這麼做的,”小滑頭搭在泰爾斯頸部的雙臂又用力了些,她的表情顯得特彆倔強,也特彆認真:“我生病或者肚子餓的時候,母親就會抱著我——我不願意,她就這樣從側麵抱著我,從天黑抱到天亮。”
被她環抱著的泰爾斯眯起眼睛:“你記得你的母親?”
小滑頭的下巴壓在泰爾斯的肩膀上:“嗯,但記得不太清。”
泰爾斯看著她認真的表情,下意識地問道:“後來呢?她怎麼了?”
小滑頭的身軀微微一顫。
她的表情黯淡下來。
“她把我賣掉了,”小滑頭失落地道:“她很窮,每天很早就去工作,直到很晚很晚,才帶著很少很少的食物回家。”
“她不能不賣掉我,不然,”小女孩默默道,臉上是少見的倔強:“不然她也會活不下去的。”
泰爾斯歎了一口氣。
遠處的尼寇萊看見了這一幕:兩個小孩緊緊地依偎在一起。
隕星者皺起眉頭,跨步走出。
但他的肩膀被一隻手扣住了。
“他們隻是孩子。”神情冷漠的邁爾克按著尼寇萊的肩膀,微微搖頭。
尼寇萊深深地望了舊同僚一眼,沒再說什麼。
“所以,這就是你安慰我的方式?”泰爾斯輕輕一笑。
“我有個建議,等你長大,最好改掉這個習慣——可不能見人就這麼安慰。”
小滑頭點點頭,無辜地道:“哦。”
“好了,放開我吧,”泰爾斯拍了拍小滑頭的手,笑著道:“在尼寇萊拿著刀衝過來之前。”
小滑頭這才鬆開了小王子。
“那個……彆擔心失敗。”她似乎對自己的安慰效果不放心,仍然喃喃地道:
“一時勝負,不過浪花轉瞬,百年棋局,才是萬世之基。”
泰爾斯眉毛一挑,咀嚼著這句話:“這是……誰說的話?”
小滑頭眼前一亮,似乎為找到了一個讓泰爾斯感興趣的話題而雀躍不已:“你們的國王。”
泰爾斯皺起眉頭:“我們的?”
“嗯。”
“一百多年前的‘賢君’,閔迪思·璨星三世,”小滑頭點點頭,似乎再次進入了她雙眼放光的閱讀狀態:“他在‘紅王’噩夢般的血腥統治結束後登上王座,以高超的政治手腕治理國家,安然渡過了第四次大陸戰爭。”
泰爾斯心中一動。
閔迪思三世。
“我想起來了,閔迪思三世統治的時間明明晚於米迪爾四世,”泰爾斯心中若有所悟:“但在星辰的貨幣裡,閔迪思的頭像被鐫刻在銀幣上,比米迪爾銅幣的價值還要高出一等。”
等等。
賢君?
這個名號……
無論是努恩王還是查曼·倫巴,都不約而同地提起他,言語中還頗有感歎。
來北地的路上,普提萊也曾經提及,閔迪思三世是跨海與夙夜結盟的主導人——從而一舉改變了大陸戰爭的形態。
“百年棋局,才是萬世之基?”泰爾斯喃喃地道。
泰爾斯猛地轉過頭。
“跟我講講閔迪思三世,”小王子嚴肅的表情似乎嚇到了小滑頭:“他究竟做了什麼事?才能被稱為‘賢君’?”
“梭倫大公之後,書庫的藏書就增加得很少了,但是,”小滑頭怯生生地道:“雖然星辰國內稱他為‘賢君’,可是……”
“在著名的星辰三王裡,北地人最佩服孤身北援的‘守誓者’米迪爾四世,其次是開疆拓土的複興王,反而不怎麼看得起在戰功上沒有多少建樹的‘賢君’,甚至北地人的《終結曆500-600年政事簡述》上麵還說,他是向平民妥協的軟弱之王。”
泰爾斯的內心微微一震。
軟弱之王?
他反應過來,眼神淩厲起來。
“繼續說。”泰爾斯嚴肅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