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長夜即將過去——東方的天色已經現出微光。
劫難過後的泰爾斯,虛弱地靠著一處倒塌的矮牆,躲避稀疏的落雪,他懶洋洋地看著天空,腦海裡閃過這個精彩夜晚中的一幕幕場景。
勞累、疲困和饑餓同時折磨著他的身心,似乎體內的每一個細胞都在抗議主人的過分操勞。
周圍的寒風瑟瑟,加上屁股下硌得慌的碎石,不禁使他產生了一種荒謬的熟悉感。
這讓泰爾斯想起了在兄弟會裡討生活的日子:那些和奎德、和野狗、和‘肥羊’、和彆屋的孩子們鬥智鬥勇的日子。
他不由得嗤笑一聲。
又困又累的泰爾斯耷拉著眼皮,姿態不雅地打了個哈欠。他睡眼惺忪地轉過頭,目光投向同樣靠在矮牆上的小滑頭。
隻見這個神思不屬的邋遢小女孩,小心翼翼地捧著手裡的黑框眼鏡,一副惴惴不安又患得患失的樣子。
他不禁皺起眉頭。
“彆煩心了,戴上吧。”
泰爾斯忍不住懶懶開口:“如果她真的介意,早在剛剛就把你一口吞了。”
哪還會噴一口鼻息,來調戲你?
小滑頭猶豫地轉過頭,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委屈地看著泰爾斯。
她偏偏還眯著一對紅腫的眼睛,小臉汙穢不堪,鉑金色的頭發上黑一塊白一塊的。
泰爾斯看得好笑。
小滑頭抽了一下鼻子,隻見她扁著嘴,弱弱地道:“可是……可是……”
泰爾斯歎了一口氣。
小滑頭還在一臉擔憂地“可是”的時候,泰爾斯突然伸出手,不由分說地一把抽走女孩手裡的眼鏡。
“啊!等等,”小滑頭微微一驚,她向著泰爾斯側過身,伸出手:“小心彆摔……”
然而,還不等小滑頭反應過來,泰爾斯就一把打開眼鏡,對著女孩的頭“唰”地一下戴了上去。
小滑頭的臉蛋在泰爾斯的手心裡微微一顫,直到泰爾斯的手指撫過她的耳廓,把鏡架固定住之後,才“啊”地一聲反應過來。
小滑頭眯起來的眼眸,在黑框鏡片後重新舒展開來。
她愣愣地看著泰爾斯,連後者像撓小貓一樣,揉了揉她亂七八糟的頭發的時候,都沒反應過來。
“好了,”泰爾斯舒心地吐出一口氣,挑挑眉毛:“如果那位女士真的為了她的舊眼鏡來找你算賬,你就告訴她——是那個壞壞的泰爾斯·璨星強迫你的。”
小滑頭眨了眨眼睛,小嘴嘟起,幾次想要開口,但最後都頹然鬆下,一臉無奈地看著泰爾斯。
泰爾斯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幾秒鐘後,不知所措地看著泰爾斯在笑的小滑頭,也被這股氣氛感染,忍不住翹起嘴角:“她也許會去星辰找你的……”
當然——泰爾斯一邊笑,一邊暗忖道:如果天空王後真的回來找他,那就再好不過了。
巨龍的最後那句話,讓他耿耿於懷。
一想到這裡,泰爾斯的臉色頓時一黯。
一個龍語名字,是麼?
龍語。
他歎出一口氣,閉上眼睛。
凱瑟爾老爹啊……
你年少無知的時候,都乾了些什麼啊!
小滑頭感受到了他的情緒,她眨眨眼睛,學著剛剛泰爾斯的樣子,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腕。
“沒事的……”小滑頭竭力裝出嚴肅的樣子:“已經過去了。”
泰爾斯睜開眼。
他壓下滿腹的心事,對她露出一個安心的微笑。
王子向後一靠,仰頭看著不遠處的天空之崖上,那尊耐卡茹持槍下望的英偉雕像。
但這一次,看著這位與龍共舞的傳奇英雄,泰爾斯卻忍不住撇撇嘴,毫無嚴肅之意。
龍騎士。
嗬嗬。
就在此時,遠處突然傳來一隊腳步聲。
“快!”
“就在那兒!”
廢墟中的泰爾斯吐出一口氣,他一臉疲憊地對有些惶恐的小滑頭笑笑:“他們來了。”
然而他卻在暗地裡頭疼。
糟糕。
這一夜……要怎麼解釋呢?
天色微亮。
一群手持不滅燈和火把的人,出現在眼前。
泰爾斯頹廢地躺在廢墟裡,看見一個戎裝按劍,蒼老卻不失遒勁的身影,在十幾個灰色披風,蒙麵著甲的精銳士兵圍護下,向著他們走近。
“看起來,我們的星辰客人似乎過得很愜意?”
埃克斯特和龍霄城的統治者,威嚴的努恩七世,皺著眉頭看著自己麵前兩個形容狼狽的孩子,聲線老邁:“還帶著我的孫女?”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吃力地爬起來——小滑頭早在第一時間就緊張地站起——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塵土和霜雪,一邊迅速思考,一邊毫不在乎地道:“是啊,今晚的龍霄城給我們提供了不少快樂時光。”
努恩王臉色一變,神情玩味:“泰爾斯·璨星……你就沒有什麼要向我解釋的?”
他身邊的白刃衛隊成員們臉色肅穆,一動不動地站在國王身後。
泰爾斯飛速轉動著腦筋。
他瞥了身後的小滑頭一眼,這姑娘似乎對努恩王有種難以克服的畏懼,一見到他就瑟瑟發抖,儘力蜷縮著自己,試圖躲避國王的目光。
得找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有個瘋子綁架了我們,”泰爾斯摸了摸自己的頭,痛苦地哀歎一聲:“然後……你見到它做出了什麼事情了。”
努恩王掃視了一圈盾區的慘狀,昏暗的火光中,他蒼老的臉上沉澱著一股化不開的陰鬱。
他重新望向泰爾斯,目光裡暗藏的灰暗和疲憊讓後者有些窒息:“為什麼?災禍為什麼要綁架你?”
泰爾斯露出一臉倒黴透頂的神情,無奈而討厭地歎了口氣。
“我們在到達埃克斯特之前結過仇……跟科裡昂家族裡麵,一個叫瑟琳娜的血族有關,”泰爾斯抬起頭,毫不猶豫地把那位野心勃勃、詭計多端的惡毒女士出賣給老國王:“災禍似乎在利用她做什麼事情……也許它們憎恨我們兩國,也憎恨王室。”
“血族?”
努恩王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嗤笑也似的輕哼一聲,注視著他:“我會讓暗室著手去查的。”
麵對國王帶著深意的眼神,泰爾斯露出一個無害而疲憊的笑容。
努恩王似乎終於注意到了他們的狼狽樣子,眉毛一挑:“看來你們玩得挺儘興啊。”
小滑頭一陣瑟縮。
泰爾斯坦然地攤開雙手:“如您所見。”
“是啊,並非每一天都能見到多頭蛇肆虐龍霄城,也並非每一天都能見到天空王後重臨北地。”
老國王表情深邃地搖搖頭。
泰爾斯微微皺眉,有些憂心。
但願在他們查到什麼之前,自己就溜回星辰了。
努恩七世一揮手,身後一位官僚也似的貴族就走上前來,努恩王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麼,貴族一邊點頭,一邊急急在手抄本上書寫著。
傳令的官僚領命而去,老國王則帶著白刃衛隊,繼續在空曠的街道上,向前走去。
泰爾斯和小滑頭則在白刃衛隊的護送下,跟上前去。
“說到這裡,努恩陛下,”泰爾斯接過一名臉色不善的白刃衛士遞來的水袋,有意轉移話題:“龍霄城的損失如何?”
話音剛落,他就看見努恩王的拳頭微微捏緊。
“你看到了。”
“看看這副景象,就像被戰爭犁過一輪一樣,”老國王年邁的嗓音裡透漏出一股疲憊和哀戚:“婊zi養的災禍。”
泰爾斯偏過頭,眨眨眼睛。
“我剛剛失去了整個盾區,”努恩王眉頭緊皺,他跨過一處倒塌的房梁,臉色難看地視察著盾區的損失:“從這裡麵疏散出去的人不到三成……至於其他的城區,沒有受到太大波及……”
泰爾斯鬆了一口氣:“那就好。”
至少,他和黑劍的行動還是及時的。
“那就好……那就好?”
老國王喃喃著重複泰爾斯的話。
他看著廢墟下露出的一截斷腿,歎息一聲,目光平靜地看著泰爾斯。
國王身周的十幾名精銳近衛臉色不佳。
正在喝水的王子不由得嗆了一口。
他身邊的小滑頭把頭低得不能再低,幾乎像要鑽進地底去一樣。
在泰爾斯不斷咳嗽的當口,努恩王深吸一口氣,掃視著周圍的廢墟:“你知道,對付那個災禍,不能調集軍隊……”
老國王眼皮微落,蒼老的臉龐上顯現出力不從心的勞累,語氣平淡無波,卻平白無故讓人心寒:“隻能由白刃衛隊換上反魔武裝,分成小隊去堵截那怪物,很多小隊現在還沒有回報——大概都損失慘重。”
白刃衛隊們不自覺地加快了呼吸。
“尼寇萊和格裡沃帶著武器孤身應敵,結果,災禍消失了,他們卻到現在都沒有消息……”
泰爾斯瞪著眼睛,看著他身邊的一個士兵毫不客氣地奪回水袋。
努恩王踢開一處木板,他平淡而悲哀的話還在繼續。
“不少人都看見了多頭蛇,恐慌蔓延,整個龍霄城都亂成一鍋粥,我們不得不疏散了相鄰的區域,比如鎧區,被疏散的居民把彆的幾個區擁擠得不成樣子。”
“為此我們甚至要打開城門疏散人群,半夜裡一片混亂,”老人的呼吸越來越重:“巡邏隊光是彈壓趁火打劫的家夥都忙不過來……”
“要不是天空王後突然出現,安撫了一些人,恐怕我就要成為埃克斯特史上第一個征召軍隊來鎮壓首都平民的國王了。”
努恩王臉色平靜,目光悲哀,語氣沉重。
“從事官們焦頭爛額,應付無數貴族封臣們的詰問,以防某個頭腦發熱的家夥,從城裡或城外拉起一批人來,給災禍送肉……”
努恩王哀歎一聲:“多虧昨晚的宴會喝倒了一大批人,否則他們還要更忙。”
“而我還有著四個大公,龜縮在英靈宮裡,等著看他們共舉國王的笑話。”
說到這裡,努恩王難看地笑了一聲,臉上的褶皺越來越深:“對,還有一個來自敵國的王子,帶著我的孫女在半夜上街瞎逛。”
泰爾斯尷尬地聳聳肩:“我也很遺憾。”
“再加上這些雜七雜八的善後安排……”
努恩王沒有理會他的話,而是表情複雜地搖了搖頭,長長呼出一口氣:“你能想象嗎?”
國王的眼裡露出死寂一般的悲哀。
“無數死去的人,被破壞的家庭,需要救治的傷員,毀於一旦的城區,無故損失的財產,又要憑空支出一筆的財政……”
“亂糟糟的秩序亟待重整,恐慌和憤怒的人群,大街小巷的謠言傳聞,愚民們背地裡的指責和怪罪……”
“假惺惺慰問的貴族以及他們名為救濟,實則自肥的免稅請求,封臣和軍隊們不可避免的疑惑跟動搖,其他大公借題發揮的小動作,神殿和各國派遣前來探察的使節,蠢蠢欲動的外國間諜……”
“聽聞消息後肯定會被嚇退至少一個月的商隊,以及即將再次攀升的物價,還有勞力銳減,導致來年確定將大受影響的產糧……”
每說一點,努恩王的臉色就黯淡一分。
泰爾斯的心情也沉重一份。
“而絕日嚴寒又要到了……”老國王失望地歎息道:“從摩拉爾遇刺開始……今年又是個難過的冬天啊……”
泰爾斯看著努恩王的臉色,心中一沉。
他看看四周的廢墟,目光不時瞥過露出在外的屍體。
尤其想到兩位魔能師是為了自己大打出手,才導致這些的時候……
“我很抱歉。”
泰爾斯情緒低落地道,話語裡是一股深深的悲哀。
努恩王靜靜地看著他,一言不發。
那個瞬間,泰爾斯覺得,努恩七世的臉上有著深深的哀戚和疲憊。
幾秒鐘後,老國王深吸一口氣。
“你知道……”
“有時候,我真的很佩服你們星辰,”國王的話裡是濃濃的無奈與無力:
“至少你們有位‘賢君’。”
泰爾斯一愣,不明所以地抬起頭:“啊?”
賢君?
凱瑟爾那樣的?
泰爾斯轉了轉眼球,臉上寫滿了“不懂”。
但努恩王隻是無所謂地搖搖頭,輕嗤一聲:“算了。”
“戒嚴還要再持續一會兒……有些秘密不能公開,”他淡淡道:“在那之前,來看看這場災難,給我們留下的攤子吧。”
努恩王繼續情緒低落地向前走去,莫名其妙的泰爾斯隻能摸摸腦袋,一頭霧水地跟在後麵。
燈光和火光照亮了路途上的一切:無數的廢墟和不計其數的屍體,這讓一群人的心情越發沉重。
多頭蛇肆虐留下的廢墟,觸手鑽出的地洞,死在窒息下的人們,目中所見之處,無一不是悲劇。
“這幫狗娘養的……”
努恩王臉色不變,說出的話依然平靜。
就像先前的事情全然不能動搖他的心情。
“災禍……”
然而,泰爾斯卻從他的話語裡聽出銘心刻骨的恨意:
“終結之戰,嘿嘿,終結之戰……”
努恩王露出無奈的微笑,緩緩道:“怎麼就沒把他們……”
“全部乾掉呢。”
泰爾斯心中一凜。
努恩王腳步忽然一頓:“這裡就是天空王後降臨的地方?”
他們正站在一處明顯與彆處不同的,寬闊的陷坑邊上。
泰爾斯看著一個明顯是巨爪抓出來的陷坑,微微皺眉:“是的。”
小滑頭眨眨眼睛,有些擔心地摸了摸自己的眼鏡。
努恩王臉色一動:“她對你們說話了?”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不由自主地想起天空王後的話:“是的,她說……”
“等等,”老國王止住了泰爾斯的話,同時用淩厲的目光盯了小滑頭一眼,把後者嚇得夠嗆:“回去再說。”
努恩王背起手,看向高高的天空,在微微發亮的天空背景下,仰望著天空之崖上那尊耐卡茹的雕像,臉色複雜。
“六百年了,”努恩王的臉上現出淡淡的哀愁:“那頭巨龍終究在災禍出現的時候,再度降臨凡世。”
泰爾斯不禁留意到,老國王對天空王後的稱呼是“那頭巨龍”,而非“克若蕾希絲陛下”這樣的尊稱。
老國王突然笑了起來。
“你知道……”
“即使在三百年前,龍霄城在夜翼君王的東陸聯軍下,傷亡慘重,兵儘糧絕,告破在即,連‘憤怒之王’都壯烈戰死的時候,”努恩七世低下頭顱,直直盯著泰爾斯:“那頭龍都沒有出現。”
“就好像這不是她和愛人一起建立的國家。”
經曆了一晚上的混亂,腦子已經有些糊的泰爾斯瞪著眼睛,不明所以。
努恩王抬起頭,語氣複雜:
“埃克斯特,還有龍霄城,對她究竟意味著什麼?耐卡茹,她的丈夫,對她而言意味著什麼?”
“終結之戰,又意味著什麼?”
“而我們,埃克斯特人自許為北風與龍的兒女……哼,龍的兒女?”
努恩王嗤笑一聲,笑聲裡充滿了諷刺:
“真的嗎?”
泰爾斯注意到,在努恩王感慨的時候,小滑頭目光一動,似乎有話要說。
但她好像隨即想到了什麼,臉色露出害怕的表情,終究重新低下頭去。
“我們星辰也自稱帝國的繼承者,不是麼?”泰爾斯忍不住出聲道:“但我們終究不是帝國。”
努恩王猛地低頭,目光鎖定在泰爾斯的身上。
那對刺目的眼神散發出的壓迫感,讓第二王子有些不舒服。
半晌,老國王才看了小滑頭一眼,淡淡地道:
“你保護了她,是麼?在那種危險裡,保護了我的孫女?”
泰爾斯和小滑頭齊齊一怔,後者下意識地望泰爾斯身邊靠了一下。
“我能看得出來,”努恩王表情不變,一動不動地盯著小滑頭,讓她更為緊張:“她看你的眼神不一樣了。”
“額,這個,”泰爾斯摸了摸頭,感受著躲在自己背後的小滑頭,有些尷尬地道:“人總該互相幫助。”
努恩王盯著他足足三秒,沒有說話。
三秒後,努恩王露出耐人尋味的表情,頗為玩味地道:“你知道,我後來重新考慮了你的話,”
泰爾斯摸著頭的手忽然一頓。
他有些驚疑。
怎麼?
“我們並非生來習慣於陰謀詭計和精明算計,”努恩王表情淡然,話語卻透露著老邁和坦然:“也許,對於沃爾頓即將麵臨的風雨,最能依靠的不是權衡利弊,爭權奪勢,小心進退的老辣貴族,不是他們那些來來回回、目光短淺的考量,也不是一個個籌碼來回移動的權力博弈。”
國王抬起頭,看向頭頂的雕像:“而是那些曾在英雄們身上閃耀過,而我們卻失落了太久的光輝。”
泰爾斯有些疑惑地望望周圍的衛士們,但他們隻是目光警覺地掃視四周,靜靜等待著國王。
“真正的英雄——比如耐卡茹,”努恩王盯著龍騎之王的雕像,感歎道:“也許他的身上,真的有能讓人們毫不猶豫地聽命,心甘情願地追隨,毫無悖言地赴死,無怨無悔地犧牲的光輝吧。”
“也許就是那種耀眼的光輝建立了埃克斯特,那種光輝,讓巨龍也甘心追隨,”努恩王的臉上隨即黯淡下來:“也讓巨龍,對流著他血液的後代們不屑一顧,遁世不出。”
泰爾斯心中一動,不禁脫口而出:“王者不以血脈為尊。”
他胸口的傷疤又在隱隱作痛了。
努恩王微微一動,對他露出一個深邃微妙的笑容。
“我說過,你們有位‘賢君’。”他淡淡道。
泰爾斯再次皺起眉頭。
但下個瞬間,他的心中升起一陣煩躁。
“咻——”
在微亮的天色下,泰爾斯下意識地抬起頭。
國王身邊的衛隊們比泰爾斯還要快上不少,身經百戰的他們,本能地感受到了什麼,早已齊齊抬頭。
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天空之崖上,向下墜落。
“咻咻”的風聲隱隱傳來。
國王皺起眉頭。
“那是什麼?”努恩王眯起眼睛。
泰爾斯隨即目光一凝。
獄河之罪如潮水般湧上他的雙目。
從天空之崖上掉下來的,是個灰色的東西。
泰爾斯的目光隨著它垂直下墜,看著那東西一直落到離地二十米的地方。
“像塊……灰色的岩石?”泰爾斯疑惑地道。
剛剛的戰鬥太激烈,把天空之崖的岩層都震落了麼。
突然,那個墜落的灰影突然在空中一頓。
下一刻,灰影順著懸崖直線下墜的軌道突然一轉——向著他們直射而來!
泰爾斯心中一凜,下意識地後退一步。
“不!”
一名白刃衛士立刻警惕起來,瞬間拔刀怒喝:“那不是岩石!警——”
但那道灰影瞬息即至————淩空來到他們上方!
泰爾斯震驚地抬頭,借著衛士們手上的火光,看清了那個瞬間飆射到眼前的灰影。
那是一個人。
一個從頭到腳,包裹著灰色緊身衣,連額頭都用一塊灰布緊緊束住的男人。
隻露出一對狹長的眸子,在泰爾斯的視野裡泛著冷光。
男人淩空騰躍在他們頭頂,鬆開了手上握著的一道繩索。
向著他們蕩來。
泰爾斯渾身一顫。
那是……黑劍留下的攀岩滑索!
居然被這個男人用來……
灰衣的男人在空中背過雙手。
“警戒!”
白刃衛隊的精銳們暴喝出聲,反應快速地將國王和兩個孩子圍護住。
“不要慌!”努恩王的聲音嘹亮可聞:“發出信號……”
但他話未出口,下一秒,空中的男人突然舒展雙臂!
兩道光澤,向著下方的白刃衛隊們電射而來。
泰爾斯被一個戰士向後推了一步。
“咻!”
泰爾斯瞬間覺得頭頂一涼,無數溫熱的液體就噴灑到了他的臉上。
小滑頭驚叫起來。
泰爾斯發著抖,感受著嘴裡的腥鹹,看著那個戰士倒在他的身邊,一柄短刀鑲嵌在他的脖頸上。
鮮血淋漓,死不瞑目。
“當啷!”
頂在最前方的一名戰士揮刀格擋開另一道光澤,旋即傳來刀刃相格的銳響。
下一秒,灰衣的男人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落地。
“咚——喀嚓!”
從天而降的刺客,正落在一名戰士的身上,將他從站立壓得趴下,可怕的胸骨碎聲隨之傳來!
刺客像是完全不受落地的衝擊影響,他猛地抬頭。
一雙泛冷光的狹長眸子,死死盯住了泰爾斯。
泰爾斯心中一涼,頭皮發麻。
目標……是我?
下個瞬間,刺客的身影就瞬間出現在一米之外,衝向擋在泰爾斯身前的兩個戰士。
“攔住他!”
被死死圍護住的努恩王怒吼道:“保護他!”
隨著他的命令,白刃衛隊的戰士們毫不猶豫地圍向那個刺客,三柄流線型的白柄彎刀,削向刺客的小腹、咽喉和大腿!
但那個男人的身形突然一轉,在三道刀鋒即將擦中他的時候,險之又險地在空中躍起。
擺頭、收腹、縮腿,他用最不可思議的身法,一個前空翻,堪堪避開三人的刀鋒。
泰爾斯一個激靈:他好像在哪裡見過這樣的身法。
但是,他所見過的……絕沒有這樣利落、極速和不可思議!
越過三人的男人穩穩落地,他雙手一翻,兩把短刀出現在手上。
刺客的雙刀,瞬間交叉掠過擋在泰爾斯身前的最後一個戰士。
鮮血飆出。
小滑頭嚇得呆住看了。
泰爾斯倒吸一口涼氣,他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應變,隻能看著刺客的短刀向著他襲來。
刀鋒越來越近。
獄河之罪放慢了他的時間感。
但他完全找不到任何脫逃的機會。
那道刀鋒——實在是太快了。
“鐺!”
刺客的刀鋒最終停在泰爾斯的鼻尖之前。
獄河之罪褪去,時間恢複正常。
泰爾斯驚魂甫定,心臟猛烈跳動。
剛剛劫後餘生的慵懶,已經被此時的一陣冷汗狠狠驚醒!
但出乎刺客意料的是,他的刀鋒不能前進一分——剛剛被他致命雙刀掠過的那個戰士,沒有被刺客殺死。
這個白刃衛士,正舉著單刀,橫著臂盾,用肩膀和手臂架住刺客的雙刀,死死攔住了他!
不讓刺客的刀鋒前進一寸。
泰爾斯一個激靈,連忙向旁邊姿態不雅地一滾,避開了刀鋒。
“彆小看了……”忍受著傷口的痛苦,在泰爾斯身前的這個白刃衛士發力一推,怒吼道:“……龍之近衛!”
刺客被倒推回兩步,他身後的三名白刃衛士配合默契,沉著冷靜地出刀!
“鐺!”“叮!”“唰!”
失去平衡的刺客,身形急轉,吃力卻巧妙地格開三刀。
但身形不穩的他,最終被趕來的第四名戰士一刀劈中了左臂。
“嗤!”
刺客的鮮血灑出。
“當啷!”
他再也拿不穩左手刀,刀鋒掉落地麵,發出金屬脆響。
戰士的白柄刀斬出,在刺客的肩頭再次帶出一篷鮮血。
“當啷!”
刺客搖晃著的右手刀也落下地麵,他抬起頭,最後看了一眼泰爾斯。
目光中的冷漠和死寂,讓後者一陣雞皮疙瘩。
失去雙刀的刺客就地一滾,遠離已經被反應迅速的白刃衛士們重重圍護的泰爾斯。
泰爾斯顫抖地喘息著,看向在地上捂著傷口顫抖的刺客。
好險。
好險!
他是誰?
越來越多的白刃衛隊衝向了手無寸鐵的刺客。
“留活口!”努恩王從身後按住泰爾斯的肩膀,安慰顫抖的他,國王那威嚴的聲音穩穩傳出:“問出幕後的人!”
但就在此時,在地上的兩把短刀,突然自行“躍”起!
像是自己有生命一樣。
那個瞬間,一位資曆較深的白刃衛士似乎認出了刺客,旋即臉色一變。
“小心!”那位衛士怒吼出聲。
幾乎在同一瞬間,刺客起身折返,帶著飄灑的鮮血,連續越過三人,向外突圍!
速度之快,角度之刁,身形之妙,阻擋在途上的白刃衛隊根本無從攔截。
認出敵人的衛士發瘋般地怒喝著,帶著同袍們衝向刺客:“他是‘飛蝗刀鋒’——”
地上的雙刀,其中一柄詭異地彈回刺客的手中。
另一柄刀則投向黑暗之中,不知所蹤。
刺客的的單刀攻勢連綿,瞬間劃過一名衛士的咽喉。
衛士的話這時候才傳到耳邊:
“——巴安奈特·薩裡頓!”
下一刻,刺客拚著被第二名衛士砍中肩膀,咬著牙折出嚇人的弧線,身形一轉,瞬間繞開阻礙!
所有白刃衛隊,包括泰爾斯,都齊齊一震!
然而,刺客的身形已經突出重圍,遠遠遁去,消失在黑夜與廢墟的遮掩中。
泰爾斯站在原地,呆呆地看著刺客遠去的背影。
巴安奈特·薩裡頓?
難道說……
“啊啊啊啊!”小滑頭撕心裂肺的慘叫聲突然傳來!
泰爾斯大吃一驚,連忙向著她看去。
但還沒等他轉過頭,泰爾斯就感覺到,他的腳被輕輕一碰。
泰爾斯猛地一震。
他緩緩低下頭。
王子的眼瞳倏然睜大。
隻見一個圓滾滾的球狀物,正滾落在他的腳邊,微微晃動著。
泰爾斯的呼吸凝固住了。
幾秒鐘過去了。
小滑頭的尖叫聲中,泰爾斯愣愣地站著,任由地上的鮮血浸透了他的鞋子,大腦一片空白。
他恍惚地呼吸著,依舊垂著頭,與統治了埃克斯特整整三十年的共舉國王——努恩·沃爾頓七世那早已離開身體的頭顱,默默對視著。
難以置信的驚訝,凝固在國王的臉上。
另一柄投入黑暗,沒有飛回刺客手上的刀,隨著國王的頭顱一同落在地上,微微顫動。
十幾名白刃衛士們飽含著痛苦、悔恨、憤怒、不甘的吼聲,在同一個字裡,憑空炸響:
“不——”
天空,第一縷朦朧的陽光出現在東方。
此夜已儘。
彼天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