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退出了議事大廳。
隻剩下一大一小的兩個身影,並排坐在大廳邊緣的一處台階上。
泰爾斯心中略略不安。
這個老頭子,把我留下來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不會是真的為了“喝一杯”吧?
努恩王披著厚厚的棉袍,露出皮膚褶皺但輪廓鮮明的肌肉,他臉色不佳地看著自己身上的繃帶,舉起酒杯。
“終究是老了,”努恩王灌下一口酒,活動了一下左臂,露出痛苦的表情,“區區這種烈度的戰鬥,放在以前我能打上一天一夜,而現在……”
老國王冷哼一聲,把剩下的酒灌進自己的喉嚨。
泰爾斯沒有說話,他正在努力平息著自己略帶緊張的呼吸。
他並不是沒有跟一國國王兩人獨處的經曆——事實上,他名義上的父親,星辰的凱瑟爾國王給他的壓力還更大一些——但泰爾斯坐在努恩七世的身邊時,總感覺心裡極不踏實,尤其是那種藥水和淡淡血腥混雜的氣味傳來的時候。
也許因為努恩王剛剛親手殺過人,也許因為這位老國王已經血親儘喪,孤身存世而不可預料,也許因為……
“你的計策很冒險,”泰爾斯的思緒被打斷了,努恩王再次從酒桶裡舀起一杯酒,用他蒼老的嗓音慢慢地道:“如果凶手——佩菲特麵對那樣的情況,依舊不慌不忙,根本沒有反應,那你怎麼辦?”
泰爾斯吐出一口氣。
怎麼辦?
“還是有辦法的,”星辰的王子儘力露出一個溫暖的笑容:“那就由你向幾位大公宣布,要帶著他們一起去跟查曼·倫巴開誠布公,握手言和……我猜凶手一定不會樂意去的——他知道,你和倫巴所掌握的情報合二為一,就足以將他逼上絕境。”
努恩王轉動手上的酒杯,靜靜地聽著。
“當然,本來也不必這麼冒險的,我們完全可以慢慢布局,一點一點把那兩個訊息透露給幾位大公們,”泰爾斯聳聳肩,“但是沒辦法,史萊斯·百慕拉侯爵通知我,兩位大公早上就要離開,我們隻剩下一個晚上的時間,隻能在宴會上想辦法……”
就在此時,努恩王突然哼笑出聲。
笑聲綿延了好幾秒。
老國王意味不明的笑讓泰爾斯一愣,止住了話頭。
突然,一個念頭閃過泰爾斯的腦海。
不會吧。
“等等,難道說,”泰爾斯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混雜著驚訝和不滿看向努恩王:“你……”
努恩王偏過頭,表情玩味地看著他,碧綠色的眸子裡卻潛藏著不帶感情的冷漠審視,讓泰爾斯心中一寒。
泰爾斯想通了。
“根本沒有任何大公要離開,對麼,”泰爾斯閉上眼睛,在不忿與中歎出一口長長的氣:“那是你故意放給我們的假消息。”
身為大公之尊,他們不可能匆匆地來看我一眼就離開。
“一點適當的催促,”努恩王毫不在意地點點頭:“看來非常有效。”
適當的催促?
非常有效?
泰爾斯想起今天的惶恐慌張和手忙腳亂,強忍住諷刺吐槽的欲望。
他調整好自己的情緒——這畢竟是在英靈宮,而星辰王子不過是個弱勢的客人。
“但我必須說,”努恩王放下酒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眼神中色彩複雜:“乾得漂亮。”
泰爾斯微微一怔。
“謝謝,但……”泰爾斯轉過頭,輕哼一聲:“那個計劃,其實是普提萊,我的副使和指導者想出來的,他提醒我,可以把倫巴也作為籌碼……”
“然而你確是真正的執行者,”努恩王打斷他,目光銳利:“你當得起這份誇獎……以你的年齡而言,有這樣的表現,這簡直是奇跡。”
泰爾斯露出一個虛假而難看的笑容。
他也不想表現得像怪物一樣的啊——都是被這個世界逼出來的。
“也許,璨星王室真的盛產這樣的天才。”努恩王長歎一聲。
泰爾斯眼神一動。
“璨星王室的天才?”泰爾斯敏銳地問:“還有誰?”
努恩王輕笑一聲,臉上泛起回憶的神情。
“你父親的哥哥,你祖父的長子,米迪爾·璨星,”老國王淡淡地道:“那也是個早慧的天才。”
泰爾斯眼中一亮。
米迪爾·璨星。
泰爾斯想起基爾伯特和姬妮女士對那位先王長子的態度,那位被眾人交口稱頌的賢明王子。
但他也同時想起複興宮裡,絕望的北境公爵亞倫德對米迪爾的評價:“心思陰沉的王長兄”。
“他十三歲時前來遞交國書,在兩邊打起來之前,協調威蘭領、黑沙領和你們的守望城關於大針林狩獵範圍的爭議,那是我加冕的前一年。”
“也是在這個大廳裡,他麵對我的父親,和威蘭領、黑沙領的兩位大公,”努恩王打量著在火光中閃爍的英雄大廳,緩緩道:“我看著威蘭領的上一任大公,可憐的老奧勒修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一個小孩子噎得說不出話來。”
“原來如此,”泰爾斯訕訕地點頭:“難怪,奧勒修——那個絡腮胡子總是看我不順眼,看來我們確實是‘世仇’。”
“是啊,我猜,”努恩王笑了笑:“我的父親一年後去世,也有米迪爾的一份功勞。”
泰爾斯尷尬地沒有接話。
“你知道嗎,放在以前,你這種詭異的所謂天才會讓我忌憚萬分,”老國王重新把外袍束緊,目光微妙:“尤其你還是星辰王位的第一,不,是唯一繼承人。”
泰爾斯微微蹙眉,努恩王的目光讓他有些頗不自在。
“米迪爾的死真是可惜了……我一直很好奇,像他那樣的人會成為一個怎樣的國王,”努恩王歎了口氣,轉過頭,直直注視著泰爾斯:“但你還是有機會的。”
“而且機會很大。”
“我相信,一旦你加冕為王,就是星辰王國的新生,”努恩王的眼神開始變得淩厲:“埃克斯特會迎來一個可怕的對手。”
泰爾斯一個激靈,剛剛鬆下來的神經再次緊張起來。
不是吧。
這是什麼話?
這家夥,到底想乾什麼?
他有些摸不清努恩王的意圖。
泰爾斯承受著努恩王的注視,竭力平息著自己越來越快的呼吸。
努恩王突然詭異地笑了起來。
“不必這麼緊張,”他淡淡道,語氣裡充滿一個國王特有的威嚴:“我又不是吃人的猛獸。”
泰爾斯強忍住出口反駁的欲望,扯出一個難看的微笑,眼角瞥向大廳的中央——那是剛剛佩菲特被扭斷脖子的地方。
努恩王注意到了泰爾斯目光,不禁哈哈一笑。
“身為一個國王的繼承人,早晚要見血,”國王喝了一口酒,眼神犀利:“這對你會有幫助的。”
泰爾斯眉頭一皺。
見血。
他的眼前浮現出奎德死前的眼神,想起手上的匕首捅破血肉的觸感。
還有那個會發出刺耳魔音的少年異能刺客,以及他濕漉漉的、溫熱跳動的……心臟。
一陣不適感被泰爾斯強行壓下。
“看了剛剛那場決鬥,有什麼感想嗎?”努恩王放下酒杯,緩緩問道。
“印象深刻,”不安的泰爾斯如實地回答道:“尤其是看著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兵,是怎麼放倒一個年輕氣盛的菜鳥的。”
努恩王嗤笑一聲。
“而北地壯烈的決鬥習俗,也讓我大開眼界,”泰爾斯小心地斟酌著詞句:“當然,還有您作為一國之王,卻毅然踏上決鬥場的勇氣。”
“哼。”
“當我發起決鬥時,看見了你的表情,”努恩王眼神深邃地望著泰爾斯:“你很不以為然,是麼?”
泰爾斯微微一怔。
努恩王繼續逼視著他。
“好吧,”泰爾斯深吸一口氣,訕訕地道:“你知道,考慮到您的年紀——畢竟,事關這麼大的一個國家呢,萬一有個閃失怎麼辦?”
幾秒後。
在泰爾斯緊張的凝視中,努恩王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話:“你知道,沃爾頓家族和璨星家族的淵源與聯結,在很久以前就開始了。”
泰爾斯心生迷惑。
隻見努恩王輕輕地伸出右手,亮出小指上那隻黑色戒指:“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泰爾斯皺起眉頭。
然後老實地搖了搖頭。
“這是‘凱旋’。”努恩王神秘地一笑:“也是我們兩大家族的淵源之一。”
泰爾斯不禁一愣。
凱旋?
他看著努恩王脫下戒指,轉到內環,亮給他看。
泰爾斯眯起眼睛,在努恩王所指的內環處,見到了一個鐫刻其上的圖案,那似乎是一匹……
長著翅膀的馬?
“這是天馬的紋章。”努恩王淡淡道:“是自科莫拉大帝建立帝國以來,帝室卡洛瑟家族的家徽。”
泰爾斯微微一怔。
天馬。
帝室?卡洛瑟?
“在六百多年前,埃克斯特跟星辰都才剛剛立國的時候,”努恩王的語氣深長而悠遠,“因為托蒙德王在擴張時,對原有貴族們的血腥手段,埃克斯特和星辰王國爆發了第一次衝突。”
托蒙德的血腥手段……泰爾斯想起了什麼。
“耐卡茹和托蒙德,龍騎之王和複興之王,北地人和帝國人,領著終結之戰裡打出來的精兵強將,在寒堡周邊兵刃相見。”
“最後,兩位先王各退一步,簽訂了我們兩國史上的第一份和約,約定好兩國分治南北,各自擴張,互不乾涉。”
努恩王吐出一口氣:
“那是埃克斯特與星辰最早的接觸。”
泰爾斯眯起眼睛,他想起昨天下午,在藏書室裡的見聞。
努恩王所說的,應該就是那份有著托蒙德和耐卡茹兩人簽名的和約。
如果沒記錯的話……《終結曆11年,耐卡茹與托蒙德,埃克斯特與星辰就處理邊境問題的約定》?
是這個名字吧?
“史書上沒有記載的是,兩位先王在私下裡,相互交換了一件祖傳的寶物,作為盟約的信物。”努恩王把戒指戴回手上。
“這隻戒指,就是托蒙德王送給耐卡茹王的那件信物,”努恩王吸了一口氣,對泰爾斯道:
“它又從耐卡茹的手裡傳到他外甥手裡,傳到沃爾頓家族,一直在曆任沃爾頓大公的手中,作為大公身份的象征,代代傳承。”
“外人們都不知道它的來曆與曆史,正如它本來也沒有名字,但曆任大公,都叫它‘凱旋’。”國王的語氣有些縹緲,眼神飄忽地望著彆處。
凱旋。
泰爾斯微微皺眉。
“不錯的名字,”他謹慎地道:“聽上去很振奮人心。”
“振奮?”努恩王啞然失笑。
“如我所言,它原本是複興王托蒙德的祖傳寶物,源自最終帝國的第一位皇帝,也是你的祖先之一,”努恩王撫摸著凱旋,眼神犀利地道:
“凱瑟爾·卡洛瑟六世。”
泰爾斯眼神一轉。
凱瑟爾?
與自己父親同名的一位……皇帝?
努恩王抬起眼神:“這隻戒指曾經從屬於大名鼎鼎的凱瑟爾六世皇帝,一路流傳到托蒙德王手中,托蒙德又把這隻戒指送給了耐卡茹,見證彼此的盟約。”
“而這位凱瑟爾六世的名聲不怎麼好,在他不長也不短,卻足夠跌宕起伏的一生裡,無數對手都倒在他的陰謀算計之下,”努恩王吸了一口氣,語氣嚴肅:
“而他最大的功績,莫過於在遠古帝國崩潰之後的混亂裡,重振卡洛瑟帝室的聲威,從叛軍和諸侯手中奪回了凱旋之都,最終帝國由此建立,綿延三百年。”
泰爾斯點點頭。
奪回凱旋之都的皇帝,最終帝國的建立者。
原來如此。
所以才叫“凱旋”。
“你知道那位皇帝的外號嗎?”努恩王突然抬起頭,玩味地看著泰爾斯。
泰爾斯微微一愣,然後繼續搖了搖頭。
努恩王看向泰爾斯的表情越來越微妙。
這讓後者心裡極度不安。
“這隻小小的戒指,可是用途廣泛。”努恩王歎了一口氣,輕輕彈動著凱旋指環。
這一次,泰爾斯確確實實地愣住了。
用途廣泛?
泰爾斯呆呆地看著那隻戒指,一個可怕的念頭爬上他的心頭。
果然,努恩王接下來的話,讓他心中一片冰涼:“戒指裡麵可以暗藏三種不同的藥沫,兩種不同的氣體,甚至還藏著一枚毒針。”
暗藏。
毒針?
聽著老國王的敘述,泰爾斯甚至有些忘記了呼吸。
但努恩王的話還在繼續:
“比如說,在決鬥的兩人相持不下的時候……”
泰爾斯猛地一震。
“輕輕旋動機關,‘凱旋’就能在近距離釋放出事先準備好的賽爾草毒氣,”努恩王眼神此刻無比冰冷,他的語氣聽上去十分可怕:
“它的提煉代價很昂貴,卻能在不知不覺間麻醉中毒者的肌肉和神智,在激烈的運動中,這種毒藥會隨著血液散開,中毒者會覺得力氣下降,肌肉麻木,越來越暴躁不安。”
力氣下降。
肌肉麻木。
暴躁不安。
第二王子呆住了。
泰爾斯轉過頭,滿臉不可置信地看著努恩王。
努恩王也轉過頭回望著他。
下一秒,老國王用一個可疑的笑容,最終確認了泰爾斯心中的可怕猜想。
“怎麼?”
“難道你還真的以為,隻憑我一個快七十歲的老頭子,”埃克斯特的至高國王,北地人最尊敬的統治者,努恩·沃爾頓七世,滿麵深意地看著他:
“能輕易戰勝一個體力反應,力量速度都在巔峰狀態,常年接受北地格鬥訓練的壯年男人?”
泰爾斯震驚地看著努恩王。
努恩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
泰爾斯的大腦裡紛亂如麻。
他在腦海裡回放著剛剛決鬥中的每一個畫麵,然後抓住其中最符合眼前描述的片段:
佩菲特大口大口的喘息。
他幾乎每次都砍偏的斧頭。
還有年輕大公最後的歇斯底裡。
不是吧?
泰爾斯不知道此刻該用什麼表情,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表情。
他隻是緊緊地盯著努恩王。
“我是不是忘了告訴你?”
“最終帝國的建立者,那位凱瑟爾六世的外號,”努恩王露出笑容,他表情神秘,輕輕地吐出三個詞:
“‘毒藥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