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陸沉,天崩地裂。”
“凱旋之都,這座自諸王時代起,擁有兩千三百多年曆史,見證了兩代帝國興衰的帝國首都,隨著最終帝國的陸沉,徹底埋葬在終結海之底。”
基爾伯特悲憫的話,甚至感染到了兩邊的守衛,泰爾斯明顯感覺到,他們按著劍柄的手在微微顫抖。
基爾伯特按著泰爾斯的肩膀,看向牆上那位永遠在怒吼著衝鋒,卻像是永遠也衝不到儘頭的年輕騎士。
“而托蒙德一世……那時他還不是國王,就是最終帝國的最後遺民。”
泰爾斯感覺得到基爾伯特手上的沉重,隻聽這位前外交大臣默默開口,吟出《卡希爾·葉落詩集》中的詩句:
“英雄舉旗,王者擎槍,帝國已隕,天地無光。”
“十年血火,戰勝歸來,卻再也回不去當初,為之奮戰不休的家園故土,帝室無存,貴胄皆墨。”說到這裡,基爾伯特出神地道:
“泰爾斯,我的小先生,您能想象那種感覺嗎?”
泰爾斯怔怔地看著一往無前的托蒙德。
年輕的騎士,看上去是那麼的英勇無畏,即使在慘烈不堪的戰場上,也顯得光彩照人。
那時的他會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家鄉了嗎?
基爾伯特還沒等泰爾斯回話,就歎出一口氣:“不能,至少我不能。”
泰爾斯沒有說話,隻是內心有股奇怪的感覺。
“惶惶生靈,落寞何歸。”
泰爾斯平靜念出後兩句詩。
惶惶生靈。
他的想象中,出現一片宏偉而壯麗的城池,卻在慢慢下沉,所有人都在逃命,倉皇呼叫,驚慌失措,卻隻能無力地看著海水,淹沒一切。
就在此時,泰爾斯突然抬起頭,帶著沉重和略微的憤懣問道:
“那些人呢?”
“嗯?”沉浸在對複興王的緬懷中,基爾伯特轉過頭,疑惑不解地看著泰爾斯。
隻見泰爾斯也看著基爾伯特,平複下心情,目光沉靜。
“不是隻有帝室和貴族,不是隻有騎士和士兵——他們本來就是戰爭的參與者。”
“但還有,無數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農夫,商人,老人,小孩,”男孩語氣平和地說,“不分貴賤,不分高低,不分種族,卻不可選擇地卷進這場戰爭的人,所有人。”
“戰爭的時候,陸沉的時候,他們比災禍,比皇帝、比貴族,比任何人都要無辜。”
“但他們才是帝國存在的意義——都沒能逃出來嗎?”
基爾伯特盯著泰爾斯,眼睛微眯,好像第一次認識泰爾斯,重新打量著他。
“就像您體恤下民的祖父一樣,泰爾斯小先生,”基爾伯特歎出一口氣,“您有一顆悲憫仁愛的心。”
體恤下民?
能用出“體恤”這個詞的,大概從來就沒有把自己和“下民”放在同一個維度吧。
至於悲憫仁愛?
泰爾斯在心中默默搖頭。
但基爾伯特隨即黯然低頭,眼中儘是失落:“沒有,整個世界,最終帝國上至王公貴族,下至黎民百姓,儘皆沉海。”
“僅僅剩下托蒙德和他的軍隊,證明著最終帝國甚至遠古帝國不是傳說,它們都曾經無比真實地存在過。”
泰爾斯低下頭,閉上眼睛,輕輕吐出一口氣。
就在此時,基爾伯特搭在泰爾斯肩膀上的手,忽然慢慢用力,他一字一頓地吐出下麵的話:
“而當時的托蒙德王子,不過是最終帝國帝室中,一個最不受寵的私生子。”
泰爾斯渾身一震!
泰爾斯猛地回頭,不可置信地看向基爾伯特。
他知道基爾伯特為什麼要說這些了。
“不要說頭銜,領地,財產,他甚至連姓氏都沒有資格繼承,即使是‘王子’的稱謂,也隻是一種禮貌。”
基爾伯特目光堅定地看著泰爾斯:
“他比起現在的你,還要一無所有,他所麵臨的境遇,比你還要險惡百倍。”
泰爾斯愣愣地看看基爾伯特,又看看牆上的那位私生子國王。
基爾伯特搖搖頭,放下泰爾斯肩上的手,繼續說道:
“終結之戰勝利了,人類和整個文明世界都在歡慶著偉大的勝利,世界的政治也風雲變幻。”
“東方,鋒王辰劍帶著遠東人的希冀推翻舊朝,建立夙夜王朝。”
“阿瑪·米莫·翰布爾舉起旗幟,開始在無數信眾裡,播撒翰布爾王朝的盛名。”
“西方,英雄耐卡茹·埃克斯,在萬眾歡呼中加冕為王,強大驕傲的埃克斯特王國由此而生。”
“但與此相比……”
基爾伯特嚴肅而憐憫地看向科爾文大師的畫作:
“繼承帝國榮光的最終帝國,卻在一夕之間,失去了所有的國土和國民,僅餘下最後的血脈。”
“一夕之間,原本無足輕重的私生子,成為不複存在的帝國,所僅存的最高領導者。”
“無論土地,人民,補給,財富,托蒙德皆一無所有,除了身邊的六騎士,便僅餘孤軍兩千,在陌生的土地上惶惶而行,希望斷絕,前路黯淡。”
“二十四歲的他,轉寰在眾多勢力與領主之間,為了哪怕一點糧草,一點補給,一片駐地,一批武器,用儘一切手段,從卑躬屈膝到據理力爭,從巧言令色到巧取豪奪,維持著屬下的獨立生存和帝國最後的尊嚴。”
“孤獨的托蒙德王子,日日在戰爭、陰謀、野心和權力間勉力掙紮,在譏笑、嘲弄,利用、惡意間努力求存,僅僅二十六歲,便已然白發叢生。”
基爾伯特背起雙手,眼中充滿了崇敬。
“‘最終帝國的最終王子’——這是當時兩片大陸上的人,對他的嘲諷和譏笑。”
泰爾斯定定地望著那位英姿雄發的王子,一言不發。
“十年過去,他們的人數越來越少,希望越來越小。終於,在一場傷亡慘重的戰鬥後,絕望的屬下抱著同僚的屍體,包圍了麵容憔悴的托蒙德王子,哭泣著逼問他:
這樣奮鬥下去還有何意義?帝國已滅,寸土不存,他們如同無根的飄萍,曆史的餘燼,終將消亡,不留痕跡。”
“為何還要戰鬥!”
“為何不就此放棄?”
泰爾斯微微一震,看向那位王子,那位先祖的眼神已經不一樣了。
當你一無所有,當一切不複存在,你又是為了什麼而奮鬥呢?
基爾伯特看著泰爾斯的表情,悲憫地歎出一口氣,但隨即露出堅定的神色和表情:
“泰爾斯!”他第一次嚴肅而不加敬語地稱呼泰爾斯的名字:“接下來的話,你要仔仔細細地聽好。”
“那一夜,麵對屬下的責問,托蒙德流著淚水,解下傷痕累累的盔甲,指著天上的無數星辰,念出他一生中最重要的誓言!”
那一刻,泰爾斯看見兩邊的守衛,都肅然站直,昂首挺胸,空曠的大廳裡頓時傳來盔甲相碰的聲音。
隻聽基爾伯特麵色堅毅,語氣肅穆地,吐出字詞:
“星辰若在,帝國永存。”
泰爾斯深吸了一口氣。
星——星辰,若在?
帝國——泰爾斯思考著這句話的意義——永存?
中年貴族的話音剛落。
整個大廳裡的士兵和守衛,都隨著這句話,有力地踱響腳步。
“咚!”
接著,他們齊齊擺拳,猛擊在金銀九芒星的盾牌上!
“轟!”
空曠的大廳,頓時充滿了清脆的回音!
正在被曆史所震撼,愣神中的泰爾斯,嚇得後退了一步。
“泰爾斯!”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基爾伯特就突然蹲下,雙手握住男孩的雙肩,平視著他,嚴肅地說:
“請不要小看你自己,你身上的血脈,和他們所代表的意義。”
“你和璨星的存在,是人類的黃金時期,是偉大的遠古帝國,是壯烈的最終帝國,依然長存世間最有力的證明!”
到這裡,基爾伯特的雙目已經充滿了激動,雙手顫抖不已,讓泰爾斯莫名地慌張。
他繼續大聲地道:
“那一天,終結曆10年,9月27日,就是星辰王國的建立之日。”
“指著星辰立誓的托蒙德王子,從此以‘璨星’為姓,成為星辰王國的開國之王,托蒙德一世。”
“星辰王國在後來的幾十年間,成為西大陸的至強之國!與埃克斯特並稱‘西陸的盾與刃’。”
“帝國在灰燼中重生,以星辰之名,重立世間!輝煌重續,偉大再生!”
“提起托蒙德·璨星,沒有人再記得曾經的‘最終王子’。”
“唯稱‘複興之王’”
基爾伯特抖動著八字胡,眼中似有火焰燃燒:“璨星家族的格言,也由此而生!”
泰爾斯有些不自然。
雖然他也為托蒙德的故事唏噓不已。
但看著眼前狂熱的基爾伯特,他還是很難融入這種情緒。
星辰的存在,隻是為了曾經的帝國嗎?
這種立國精神,不對勁。
一定有哪裡不對。
違和感和不適感襲上泰爾斯的心頭。
但是,看著基爾伯特灼灼的期待目光,和兩邊的守衛們明顯加重的呼吸聲,他隻能咬緊牙關,重重點頭。
隻見泰爾斯緊蹙著眉頭,咬著字跟著吐出那句話:
“星辰若在……帝國……永存。”
就在這時,一聲飽含怒火的嬌斥傳來!
“夠了!”
泰爾斯和基爾伯特齊齊轉頭,隻見台階之上,一臉陰寒的姬妮·巴克維,不悅地看著這一對師生:
“晚餐時間到了。”
她冷冷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