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12月31日。吳碧迦結束了最後一筆交換審批,用第十個心願,向換樂網站換來了永遠留在過去,來到傅永森的身邊。換樂網站把她送過去前,留下了最後一句話:“他們會得到屬於自己真正的幸福,和你一樣。”有情人終會成眷屬,在故事的最後,他們將更加懂得珍惜,更加明白愛情的意義。苦過也好,痛過也罷,都甘之如飴,隻要最後的情事不殘缺,命裡有彼此便好。吳碧迦就像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在夢裡湮滅成一道光,等到醒來,原本透明的身體卻真真切切地站在似曾相識的街角。又有一個穿著夾克馬甲的男人靠近她:“小姐,我是星探,你有沒有興趣拍一支汽水廣告?”她擺擺手,星探卻煞有介事地說:“整個香港也隻有你適合拍這個廣……”“你怎麼不進來呢?”熟悉的溫潤聲音在身後響起,“這次又是我出來找你。”星探訕訕離去。吳碧迦站在原地,鼻子發酸,傅永森繞到她麵前,把她碎落的劉海彆到耳後:“你這次回來了,還會離開嗎?”那個黃昏,吳碧迦站在海味行的門口,向他細細說了這個天方夜譚的奇遇,他臉上的表情不停變幻,他的眉皺得深深的,可到最後,終是舒展開來。她朝他伸出右手,那條紅手繩係在皓白腕上:“我這次回來,就不會再走了,我從今能想到幸福最好的樣子,和你一樣。”她說:“因為,我的幸福就是你。”她不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幸運兒。她從小就是孤兒,在福利院長大,從未見過父母家人一麵;她工作不順,遇到無良老板常年壓榨;她談了一場為期兩年的初戀,卻在結婚前夕慘被無情拋棄。她渴盼萬家燈火,疲憊了能回家喝口熱湯;她也渴盼能遇到一個能與她鋪開未來,白頭偕老的愛人。刮風下雨,頭頂有傘遮擋;寒冬冷冽,身有棉襖取暖。“我現在舉目無親,身無分文,甚至本不是屬於這個年代的,”吳碧迦莞爾,“我隻有你,所以,你願意和我走完剩下的日子嗎?”“你回來了,”傅永森牽過她,左手的紅繩有一片小巧鑰匙,和她的那把鎖輕扣,“那我們就回家吧。”日斜歸路,晚霞緋紅。幸福有千百種模樣,有千百次機會,能及時珍惜,才能愛得更久,不負有心人。有人相遇太早,有人愛得太遲,他們何其幸運,一切都剛剛好。比翼齊飛,飛過連理枝,共朝夕,度四季。世事或苦或甜,情事有圓有缺。所幸,她遇上了一個他,他護著她,為她吞風吻雨,欺山趕海,免她再彷徨絕望,免她再流離顛簸。他給了她世間最好的親情與愛情。從此往後,他就是她的家。 傅永森求婚那天,是在1990年的跨年夜。香港的冬天不算冷,他卻感覺額前一直有熱汗冒出來。臨窗的桌前有兩份西冷牛排,吳碧迦往嘴裡送了一口又一口,卻見對麵的男人一隻手拿著叉子,一隻手塞進西服口袋裡。“你那隻手放在口袋裡乾嗎?”她喝了口紅酒。傅永森並沒有喝酒,聞言抬眼,隔著花瓶裡那支紅玫瑰問她:“你……你吃完了嗎?”“快了。”吳碧迦疑惑,“你急著去哪兒?”他把那隻放在口袋裡的手拿出來,握拳輕咳:“不急。”隻是等待的時間太煎熬,他怕準備已久的台詞會臨陣脫逃。從海景餐廳出來後就是維港,夜色流離,人影幢幢。他們來回走一圈又一圈,直到吳碧迦冷得打了個哆嗦:“都十點了,回去吧?”傅永森連忙把西服外套脫下來披到她身上,清雋的麵容漲紅,半天也隻有訥訥一句:“我們,嗯,要不再……”他眸中的希冀漸漸泯滅,吳碧迦本也沒留意,手垂下時不小心拂到一個硬硬的小盒子,她不動聲色地暗暗掂量一下尺寸,很快便心思明了。“我剛吃得太飽,還是再逛一會兒吧。”她努力抑住笑意,“那個,我突然覺得好熱,外套還是還給你好了。”“不行,”傅永森搖頭,“海邊風大,我怕你受涼。”“熱著呢。”她悄悄指了指左心房的位置。他沒有再堅持,卻在重新穿上外套後緊緊摟住她的肩,西服麵料熨得服帖,柔軟舒服。時針指向十一點,原本晃動擁擠的人群忽地駐足。藍紫色的天幕下,六座標誌性建築向樓頂發射一道又一道許願流星,劃破上空。“快許願!”吳碧迦連忙雙手合十,餘光瞥見傅永森彎著眉眼看著她,“你怎麼不許願?”“又不是真的流星。”他揉揉她的頭發。她氣鼓鼓地彆過頭,擋掉他的手:“是我傻。”“遇見你,本來就比遇見流星罕見又珍貴。”傅永森緩緩道,“流星一生能有多見,但碧迦,你是一生一遇。”她縱使心裡早有準備,也被這男人眼裡的粒粒星河所傾倒。她聽見自己問:“可是新的一年到了,你不許個願嗎?”“你都在我身邊了。”他把她的手放在自己寬厚的掌間,輕輕摩挲,“許願是虛,這樣的真實才是實。”年年如此,歲歲亦然,花木盛了又枯,潮汐漲了又退,他陪她迎春,她與他送冬,這世間永恒不朽的,唯有癡情愛意。“這話你排練了多久?”吳碧迦忍不住莞爾。“臨場發揮。”傅永森下意識地回答,待明白她的問題含義時,又遲疑著問,“你……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麼?”“知道什麼?”她無辜裝傻,“我什麼都不知道啊。”傅永森放下心頭大石:“再等等。”許願流星每隔十五分鐘一次,等到最後一次流星劃過後,他們靜靜看著那片泛著五彩璃光的海,上麵零星泊著幾隻船。“碧迦,”傅永森深呼吸一口氣,他朝著她,半跪下身子,“你願意靠岸嗎?”“我們的相遇太離奇,離奇到你每次離開,我都以為隻不過是一場夢。有時我在想,算了吧,不等了,我們根本就是兩條平行線。可是——”他慢慢把天鵝絨的盒子打開,“可是不等的話,夢醒了,你就不會回來了。”是海市蜃樓也好,是曇花也罷,情事總有月圓之時。一生一遇,於他而言,便是一生一世。“經曆了那麼多事,我們都曾失去過,也得到過,才真正明白該好好珍惜眼前人,因為我們都承受不了失去對方的代價。”他把戒指拿出來,輕輕牽起她的無名指,“碧迦,我愛你,哪怕……哪怕我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事,苦難或富貴,我也不知道我能否長命百歲,陪你做偕老鴛鴦。”“我知道。”她輕聲道。她來自未來,知道1998年赤蠟角機場開始正式運營,知道1999年會有一場名為約克的十號風球,知道2003年令全城恐慌的沙士疫情……她都知道,苦難或富貴,種種她從前經曆過的,都會再重演一遍。“可是,”她說,“從今以後,有你。”你如細雨帶風,凜凜入我眼;你如霜雪月光,深深住我心。“我希望每天清晨起來,第一眼見到的是你,晚安之後,閉上眼前最後一個看到的,也是你。”傅永森仰著頭,風微微吹亂了他的發絲,卻吹不走柔情,“碧迦,你願意嫁給我嗎?”耳邊有人歡呼:“十、九、八……”最後一個數字的尾音剛落,聲勢浩大的零點煙火便絢爛綻滿了整片夜空。一朵接一朵,散開後落下海洋,然後又聚成豔麗的花,明亮如眼前男人的雙目。“我願意。”她看著那枚套在無名指上的戒指,熠熠生光。待他起身,她便一把將他抱住,把臉埋進他的懷裡。“傅永森,”她重複道,眼角有溫熱的**流下來,“我願意。”很多年以後,當吳碧迦憶起這一幕的尾聲,她都會看向身邊的男人,他的鬢角染上風霜,他的腰背已經佝僂,他變得和尋常老人一樣。比如睡眠淺,比如看報紙時要戴著老花鏡,比如冬日穿著針織馬甲衫,時間慢慢把他變得不再年輕。可他仍舊是當年那個單膝跪地,許下一生諾言的傅永森。那時的天空在絢爛過後恢複寂靜,他的額頭抵著吳碧迦的額頭,擁抱隔絕了寒風涼意。“謝謝你讓我愛你。”他說,“謝謝你也愛我。”清淺的吻,纏綿的吻,吻到天荒與地老,跨過山川,渡過江海,他們終於在日出相遇,在日落相愛,最後相守走向未來無儘歲月。“傅永森,”她問,“你怕不怕變老?”“我期待變老。”他與她十指緊扣,“老了子孫滿堂,老了和你坐在壁爐邊烤火,老了和你去公園賞鳥練太極。”年輕與年老之間有數十年光陰,他卻恨不得一夜之間能白頭,看到他們幸福偕老。“那,”吳碧迦笑著看他,“我也很期待,在你身邊變成老婆婆的我。”餘生有多長?長到歲歲年年,陪他看儘繁華,捱過困境,一同變老也甘願。1997年,香港回歸。原來本應才五歲的吳碧迦,今年已經過了三十五歲的生日。當時的懵懂不知世界的她,現在已變成親眼見證這場慶典盛事的一員。她站在窗前,看著外麵的滂沱大雨。四處封路,出行不便,大多數市民隻能通過電視見證回歸過程。零時一到,那枚新戴上的紫荊花徽章鋥亮。“碧迦,外麵封路,我去不了李記買你最愛的細蓉,不過回來的時候給你買了菠蘿油,新鮮滾熱辣,你肯定喜歡。”傅永森進門時,頭發滴落著細小水珠。吳碧迦拿了條毛巾,細心地幫他擦拭,良久,她凝視著他:“時間過得真快,我已經來了十年了。”她一直覺得他們的相遇很奇妙。因為一個神奇的交換網站,她換得了很多心願,比如認清了前男友的真麵目,比如回到過去救了傅永森,兩個人的命理開始交纏。最後,她用最後一個心願換了永遠留在過去,餘生重新開始。她從受了心傷不敢**心扉,再到被他的堅持和深情所打動,最後,她選擇永遠留在過去,陪伴他從年輕到蒼老。她的眼角生了細紋,她能感覺自己在世事變遷中一點一點變老。“你也在我心裡住了十年,”他笑了,“時間還長,還有一輩子。”“你會不會嫌我老?”她低下頭,“或者嫌我以後變成黃臉婆?”“我還比你大五歲,我今早看鏡子,找出好幾根白頭發,兒子說爸爸很快成老頭了。”他細心給她打開包裝。她笑笑:“等明柏睡醒,我得好好問問他有沒有說謊。”明柏是他們的愛情結晶,四五歲的年紀,出生在幾年前掀起一波洶湧的移民潮的香港。當時“坐移民監”和兩地分居的“太空人”的數量日益遞增,他們認識的人大部分都在籌劃著要入英籍,或是跑到溫哥華。而他們顯得過於悠閒和淡定,白天去海味行處理生意,晚上對坐在窗台邊,泡一壺梔子花茶,熄燈看星星。“你們怎麼不走?”有熟人一邊忙著打包行李,一邊問他們。“馬照跑,舞照跳,情照舊。”傅永森喝了口茶,“我為什麼要走?”問的人多了,他就乾脆笑而不語,摟過她的肩,眼神專注。旁人明了,便問吳碧迦:“但是這種時勢,你們留在這裡不怕嗎?”她往他身上挨得更近:“有他在。”回到家後,吳碧迦又問了他一遍:“你不怕嗎?”“怕,怕你在彆國,遇上開放的金發洋人,就被拐走了。”傅永森幫她梳直頭發,故作嚴肅,“所以我要把你留在香港,天天對著我。”她坐在梳妝鏡前,他微微俯下身,貼近她的耳郭:“一梳梳到尾,二梳白發齊眉,三梳兒孫滿地。碧迦,我已經梳到第三下了,什麼時候才能有兒女繞膝?”後來她成了母親,感慨人之幸事得之有二,一是和真心相愛的人共度餘生,二是能擁有一個可愛的兒子。兒子最喜歡聽她講故事,她拿出一本寫得厚厚的手劄,裡麵是她手寫記錄的,關於這一係列奇遇的故事。她對著似懂非懂的他輕聲念:“世界太奇妙,如果沒有爸爸和媽媽的相遇,也不會有你。那是一個神奇的換樂網站,某一天,我……”她不是想對明柏過早灌輸情愛理念,她隻是想告訴他,無論什麼時候都要相信,人情並非淡薄,隻要彼此付出真心實意,偉大的真愛就是永遠存在的,親情、友情,與愛情。珍惜眼前人,不論何時,幸福都是把握在自己手中。回過神來,吳碧迦看見傅永森一邊為她打開餐盒包裝,一邊說:“你是黃臉婆,我就是黃臉夫,剩下的時間,就你看我我看你,看一輩子,老到一輩子。”是的,老到一輩子,是他所求,也是她所願。2003年,非典襲港,全城籠罩愁雲慘霧。人到中年,事務繁忙,身體抵抗力有所下降。傅永森戴著口罩,有條不紊地指揮著海味行的運轉,偶爾無暇休息,累得回家後一頭倒在沙發上睡著。吳碧迦也自身難保,就職的公司已有同事被隔離,人心惶惶。傅永森睜開眼後,電視上正播著六點半新聞報道,確診病例數量增多。水泥森林太壓抑,在非典疫症與都市病的重壓之下,傅永森當機立斷,周末帶上妻兒去郊野公園行山。“為什麼要出來?”吳碧迦鮮少運動,氣喘籲籲地問。“總要出來透透氣,聽說機艙會傳播非典,外出旅遊不方便,就近郊外也有清新空氣。”傅永森拉過她的手上了一個坡,“你看,沿路風景多美。”走過晦暗山路,一片蔚藍大海映在眼前。“而且,我現在的身體時常敲響警鐘,我害怕走在你的前頭,”他的額頭沁著汗,“我想與你白頭偕老,老到一百歲,也有力氣能拉過你的手。”“隻要一有時間,我們就出來吧。”吳碧迦捏了捏他的拇指,“我說過我要做你身邊的老婆婆,纏你纏到一百歲。”一百歲太遠,隻爭朝夕,活在當下;但又貪生,望生生共對。2018年,傅永森61歲,吳碧迦56歲。他們已經有些老了,坐公交車的時候會有年輕人讓座,硬一點的食物咬得有點兒費勁,看報紙要戴老花鏡,偶爾早早醒來再無法入睡,偶爾健忘,偶爾需要彆人大聲重複兩遍說的話。“阿伯小心。”在碼頭下船時,一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扶了一下輕微暈船的傅永森。“多謝。”他溫和一笑,“年輕真好。”他看向身後的吳碧迦,她在打著電話,對著那頭喁喁細語:“我們的第一站是長洲島,接下來還有其餘九站……”暖暖的陽光落下,他輕聲喚她:“碧迦,我們走吧。”她向他點頭示意,本想掛了電話,可那頭好像有人叫住她,不知問了什麼,她聽了之後,溫柔地回答:“幸運的是,我們都珍惜眼前人。”說完,她抬頭看他,然後牽起他遞過來的手。“誰打來的?”傅永森問。“一檔夫妻節目的製片,想要約我們做個專訪。”吳碧迦說,“我應下了,不過得遲些,等我們結束這十站旅程。”“現在是第一站。”他笑笑,握緊了她的手,“走吧,眼前人。”吳碧迦一直記掛著當年換取第十個心願時換樂網站所留下的話,它將會消失一年,等到她重新走到2018年時,才能再度開啟。如今,她如約開啟這個塵封已久的網站,令她驚訝的是,當時被牽扯進作交換的有情人,相隔一年,他們的另一半竟也找到了網站,提交了申請。她替他們完成了最後的審批,然後向傅永森感歎世事奇妙。“隻要心中有愛,便能心甘情願。”他說,“就像我們一樣。”情事就如圓圈,命裡有時終相逢。她仍舊放心不下,時隔多年,始終愧疚自己做了錯事,連累這麼多人姻緣跌宕起伏,受儘悲歡離合的折磨。所以,她千方百計地找到了那十對男女,她想看看他們過得好不好。幸運的是,一切都如換樂網站所說的一樣,他們和她一樣,得到了屬於自己真正的幸福。第一站是長洲島。那麵情鎖牆前,浮浮沉沉後,第一眼愛上的人,即便失去記憶,再一眼,也還是會許下心意。吳碧迦從朝夕旅舍出來,看到他們兩手相疊,戒指在陽光的折射下晶瑩剔透,傅永森走到她身邊:“怎麼我們的平安包這麼久還沒來?”“你看,”她指了指不遠處,悄聲道,“我想,平安包的豆沙餡,都沒有他們半分甜。”第二站是西環。日落後的西環碼頭天色漸漸昏暗,那個女生還在躊躇要不要回到故人身邊,有人在等她,她卻膽怯。“不論誰等誰,都是煎熬的事。如果你們之間是真心的,就不要蹉跎。”她聽了吳碧迦的話,終於鼓起勇氣,回到那個等她的人的身邊。傅永森孩子氣地問:“你說她回去後,他會怎麼向她求婚呢?”“我想,他會把戒指放在奶茶裡,或是把銀行卡夾在多士裡。”吳碧迦故作思考狀,又認真道,“怎樣都好,他都等到了,以後無論貧窮或富貴,困苦或圓滿,餘生都有她。”第三站是旺角。病**的鐵馬玫瑰已經睡了一年,醒來時,一束香水百合在花瓶裡靜靜綻放,一旁打開的愛心卡片上有著娟秀的字跡,裡麵有吳碧迦寫著的短短一句話:珍惜眼前人,莫等失去時才懊悔。傅永森和她走出醫院:“為什麼想到送香水百合?”“因為呀,”她說,“香水百合的花語,是偉大的愛。”第四站是尖沙咀。傅永森又問:“那這次呢,為什麼送紅玫瑰?”“是深愛。”吳碧迦在隨花卡片上端端正正寫下“傅吳同心”四個字,“他是她的軟肋和鎧甲,為她遮風擋雨,乘風破浪。”鐘情至此,最飽滿豐盛的紅色,代表最熾熱濃烈的愛。第五站是油麻地。收銀台邊,吳碧迦裝作不經意撞跌那位女生的袋子,為她拾起時,女生無名指上的戒指熠熠生輝,光芒從未褪卻。真心永不熄滅,兜兜轉轉,最初的便是永遠的。第六站是元朗。吳碧迦把畫著兩朵粉色小花的卡片遞給小女孩,囑咐她拿回家給爸爸媽媽。小女孩紮著雙辮,粉嫩的蘋果臉很是可愛,她的聲音軟軟的:“仙女婆婆,你在卡片上寫的是什麼呀?”吳碧迦微笑著蹲下身子,揉了揉她的頭發:“這五個字,你長大後遇到了那個人,就會懂的。”第七站是上環。摩羅街最多懷舊古董和二手貨,吳碧迦算準時日,和傅永森在這租了一個小攤檔,琳琅商品中,有兩樣東西最為彆致。一樣是嵌著喜字並蒂蓮的簪子,另一樣是一個正方形小框,裡麵裱有一張墨畫,一個女子的背影伏在窗邊,頭頂是一輪皎皎明月。旁邊寫有五個字:玲瓏望秋月。吳碧迦終於等到那個女生眼尖地發現了這幅畫:“這是一個先生昨天剛寄放在這裡的,他說,如果有有緣人發現,那就送給她。”而有緣人,就在她的身後,等她回頭看見他。一把心鎖,一把枷鎖,解開後,從此纏綿合歡,永結同心。第八站是赤柱。吳碧迦和傅永森去了一場浪漫唯美的童話婚禮,跨越生死線之後,珍惜顯得格外重要。離開婚宴前,他們與那個臉上都是猙獰傷疤的男人擦肩而過,吳碧迦對著穿婚紗的女生說:“珍惜眼前人,除了愛情,親情亦是。”第九站是紅磡。主人翁的寶寶滿月宴上,屋外灑落一片霜白月光,照得裡麵一派恩愛動人。美麗景象不再像煙火般一瞬即逝,而是長長久久,生生不息。年輕夫婦說著甜言蜜語耍花槍,吳碧迦也和傅永森相視一笑。失去會後悔,他們都不想後悔。第十站,也是最後一站。吳碧迦和傅永森又回到了長洲島。這筆交換裡,女生忘了不愛自己的人,也忘了多年的執著,放下過去,找到了一段將來。夕陽西下,晚霞通紅,吳碧迦看著他們朝著碼頭離去的背影:“她忘了也好,才有勇氣去找新生活。”傅永森摟過她的肩:“碧迦,我很幸運,崎嶇路徑後,能成為你的新生活。”她說:“歲月長流,傅永森,我也很幸運。”能攜手從日出看到日落,一秒,一分,一年,一生到永恒。曆時幾個月,他們的十站旅程終於結束,他們遇見的那些有情人,雖有遺憾,卻到底還是把握住了屬於自己真正的幸福。起點是終點,終點也是起點,兩點終會相遇交會。他們離開最後一站的長洲島後,下了碼頭,踩著金黃落葉,請了一位路人幫他們合了張影。她問:“這麼多年,你有過遺憾嗎?”他答:“有,遺憾沒有再早點遇見你。”“遲點遇見也好,”她說,“太早相遇,我還沒有學會珍惜,隻有受過傷,才明白你的難能可貴。”拍結婚照的時候,她矜持害羞,他緊張失措,年輕得像是朝陽。而如今年屆黃昏,在鏡頭之下,他們相擁著,眉眼都是恩愛。執子之手三十一年,該吃的苦一起吃,該分的甜,也共享。時光是沙漏,把青春篩儘,留下結發白頭。既戀你年輕的容顏,也愛你衰老的模樣。天地為證,日月起誓。我愛你從沒覺乏味。同聲自相應,同心自相知,要說遺憾,也並不所剩了。2057年,高新科技的開發運用隨處可見,比如足不出戶就可以環遊世界,衣服是新型纖維合成的,機器人有喜怒哀樂,是人類生活的得力助手。時間可以被掰成越來越多份,眨眼間的工夫就能完成以前需要數日完成的事情。高效率和高速度不再是需要擔心的問題,似乎一切都隻需要彈指一瞬,毫不費力。戀愛可以速成配對,婚姻可以運用擇偶係統挑選。真心實意,變成了荒誕的笑話,而非童話。傅楚亭回到電子研究所的時候,她的同事正在激烈爭辯著當今時代是否人情淡薄,一派堅持在走得越來越快的時間裡,所謂真愛早已被科技磨滅;另一派則認為人性本如此,哪怕在以前,這樣偉大的真愛也是不存在的。有同事問她:“Ting,你認為到底存不存在不顧一切、隻為對方的真愛?”她茫然地搖頭:“我不知道。”話音剛落,她的耳邊的無線手機忽然有了信號。“楚亭,爺爺身體不太好了,”她的父親說,“這段時間,我們回一趟香港。”她對爺爺很陌生,從小到大也隻是見過幾次。她聽父親說過一次,爺爺傅明柏是香港十二海味行的第四代繼承人,時世不同,代代變更,風光散去,他終究還是沒能守住家業。到他從太爺手中接手時,海味行的生意已開始連年虧損,走下坡路,但他還是租著鋪麵,尋著越來越短缺的貨源,也不肯讓招牌蒙塵。後來他的兒子,也就是傅楚亭的父親不願繼承,帶著剛有身孕的兒媳跑到美國做電子生意,他便一人留在香港繼續守著冷清店麵,拉閘關閘,日日空等客人。他們很快訂了機票。從美國回來後,傅楚亭陪爺爺傅明柏度過了餘生最後的歲月。她推著他的輪椅去十二海味行,那個以往被擦得潔淨的金漆招牌,在黃昏夕陽下,映照著遲暮的光。他精神尚好的時候,會讓她拉開閘門,教她如何辨彆上等花膠。“爺爺,這個好腥,”她捏著鼻子蹙眉,“現在都沒有人吃這些東西了。”傅明柏看著那些玻璃罐,笑意寂寥:“是啊,現在的人,吃幾片藥片就能飽肚,衝一顆膠囊隻需幾秒鐘,我們以前燉魚肚湯,可要細細等幾個小時。”“為什麼不買個機器人看店?”傅楚亭困惑,“或者關掉海味行,去做彆的生意啊。”“我擔起責任,就要親力親為做好本分。”他說,“也許我和你的太爺一樣,執著,又長情。”她沒再回答,短短時間的相處裡,她覺得爺爺有些固執,墨守成規,他不太願意接納流行一套,在人人都享受高科技帶來的便利時就像個局外人。她給爺爺泡了一壺梔子花茶,這是他教會她的手藝,在膠囊**的時代裡仿佛格格不入。他說,這是他的父親最鐘情的,晚上坐在窗台邊,茶在手邊,一家三口熄燈看星星。他喝了口梔子花茶:“可惜你出生的時候,太爺和阿太已經不在了,不然你還能聽聽他們講故事。”“故事?”她好奇,“什麼故事?”“一個關於他們相遇相愛的離奇故事,”他說,“世界太奇妙,如果沒有他們的相遇,也不會有我和你。”她想追問下去,爺爺卻疲倦地鬆下了手,緩緩閉上了眼睛,在那披著夕陽殘溫的海味行裡,再也沒能醒來。科技哪怕再發達,也很難讓人免受病痛,長生不老。很多人都認為,在這越跑越快的時代裡,等待、深情、長情、眷戀、珍惜,這些詞語,是不是已經埋入曆史塵土,早就過時了?“過時了嗎?”爺爺的頭七葬禮上,傅楚亭抱著他的骨灰盒,站在十二海味行的門前,看著那重重閉上的閘門,想起他所說的執著大半輩子。她開始有點理解,他們那老一輩人所說的永恒。回到家後,傅楚亭把爺爺所有留下的東西都整理好,唯獨他的房間床頭櫃最下層的抽屜始終緊鎖。她花了很長時間撬開,累得滿頭大汗地坐在地上,昏黃台燈下,那本牛皮封麵的筆記本上厚厚一層灰清晰可見。爺爺應該很久都沒有打開過這個塵封的抽屜了,她這樣想著,難耐窺探心,把筆記本翻開,筆墨跡滲開不少。那大概是一本日記手劄,泛黃的紙頁上是一行行秀麗的小楷,每一個字都觸目驚心。“2017年7月29日,臨近結婚前夕,我在中環婚紗店挑婚紗的時候,傅之遠竟向我提出分手……我誤打誤撞研發出了一個叫作‘換樂’的神奇網站……”“2017年8月1日,我接受了成為主操控手的事實,處理了第一筆審批,那是一個想換來榮華富貴的男人……”“2017年8月5日,我處理了第二筆審批……我的第二個願望是回到1987年,那是我第一次遇見傅永森,卻……”傅楚亭的頭皮發麻,手變得冰涼。她一頁頁翻看這本不可思議的手劄,看到二分之一時,剛好結束第十次審批,十對被牽扯進換樂網站的有情人的故事告一段落,記錄的時間倒退回了1987年,往後的曆史,都由這一年重新開始。“1987年12月28日,我來到了1987年,回到傅永森的身邊,再也不走了。”“1989年12月31日,跨年夜,維港煙火很美,傅永森向我求了婚。”“1993年9月24日,我們的兒子呱呱落地,傅永森給他取名明柏,希望他長大後明辨是非,挺如鬆柏……”“2001年7月3日,傅之遠在這次命運轉盤裡再度出現了轉折,他的姑姑把他帶去美國定居念書,從此鮮少回香港……”“2003年,非典期間,傅永森……”不知看了多久,傅楚亭的腿已坐得發麻,眼睛澀痛。她翻到最後幾頁,時間停留在2018年,記載了吳碧迦和傅永森的十站旅程,第一站是長洲島,第二站是西環……他們找到當時與網站結緣的十對有情人,經曆一年的愛恨離彆後,發現他們最終都能找到屬於自己真正的幸福。哪怕遇到再大的苦痛困難,他們都義無反顧為了彼此,無懼失去,學會珍惜眼前人。最後,那行結尾的字力透紙背,仿佛穿透歲月。她寫下:傅吳同心,永世不變。永世不變。“這是爺爺所說的……太爺和阿太的故事?”傅楚亭正出神,捧著的手劄失手落地,年份太久遠,線裝的裝幀已不牢固,掉了幾頁出來,她連忙小心地按照年份重新塞好,卻看到夾層處露出一角褶皺。那是兩張老照片,一張是年輕時的結婚照,白婚紗襯黑西裝,另一張是年老時的日常照,背景是一地落葉。她讀過不少天方夜譚,也以為這不過是一本虛構。可把他們的故事完整地讀完,把末尾那個附上的網站地址輸入到電腦後,她卻開始坐立不安。爺爺曾說,如果沒有這個故事,沒有引發他們離奇相遇的契機,那麼就不會有他和她的存在。而如今她再次開啟這個本已隨著歲月塵封的網站,屏幕出現高速運轉的數據亂碼,等她修複完畢,黑屏半晌後,又亮出一幅清晰的影像畫麵。那頭是一個穿著細肩帶白裙的年輕女子,她正滿臉甜蜜打著電話:“我等等去試婚紗……對,中環那家……你沒空?傅之遠你……好,如果你今晚沒有帶我去吃大餐作補償,那我就……”她掛斷電話,走到客廳中央,掛著的日曆清清楚楚寫著日期:2017年7月29日。傅楚亭隻覺後背被汗浸濕,倘若年輕的吳碧迦仍生活在2017年,那這本手劄是怎麼出現的?爺爺和她的存在,又是……她覺得害怕,萬一吳碧迦沒有按照這本手劄回到傅永森的身邊,那她是不是也會消失在時空旋渦裡?畫麵轉移到了婚紗店,吳碧迦和傅之遠電話分手,然後是無良老板的斥責,接著她回家砸了鍵盤……傅楚亭心裡咯噔一跳,這個開始,和她現在手中捧著的手劄裡記載的一模一樣。這些事,冥冥中天有注定,在輪回之中,一切都是緣分。一行空白欄顯現在屏幕上,傅楚亭愣神片刻,餘光瞥到手劄,她緩緩在空白欄上打上那句話:“吳碧迦小姐,你已成功研發出換樂網站,被選中成為主操控手,必須服從安排審批每對世俗男女的命運。請留心客戶的提交申請。”她壓低了聲音,嘗試開口:“這是命運,你必須要服從。”那頭的吳碧迦聽見了,猛地縮回關掉主機的手。“難道……換樂網站的出現,是因為我……”門沒有關緊,風一大,灌進冷意,傅楚亭登時清醒。她看著那兩張照片,一邊摩挲著卷起的褶皺,一邊想,其實到頭來,從他們出現的一刻開始,紅線就已牽連,緣分天注定,就算中途有擦肩而過,有遺憾懊悔,也始終會相遇交會。是的,這場奇遇,是命運的一次又一次輪回,而時空圓圈,又再一次回到了起點。有起點,才有終點,才有他們的愛情,才有他們後世的存在。他們的故事在這一刻,才正式拉開序幕。很久以後,當所有人的故事都畫上完美句號後,傅楚亭把抽屜上鎖,塵封起這段歲月往事,若是以後有有緣人能看到,那他們大概也能讀懂,這裡麵兜兜轉轉,又終成眷屬的幸運。當再次有人問起她那個曾令她茫然的問題時,她已有了答案。“人的天性很複雜,在當今高科技的時代,的確依然在變。”她開口,“可再怎麼變,不論以前還是現在,隻要彼此之間情意在,愛意在,哪怕遇到什麼樣的阻撓或者境況,真心相對的,就能一同攜手跨過。”末了,她說:“我相信人性並非淡薄,在過去、現在、未來,隻要我們學會珍惜眼前人,世間的情事,就能雙雙對對,永恒不朽。”情事深深,永恒不朽。深深不朽。
【最終章】(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