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花好月圓】(1 / 1)

愛是想要觸碰又收回手,從此你有你的白日花,我有我的夜間月,天下地下,一秒,一分,一年,一生到永恒。花好月圓第一章 重遇我重遇李少朗,是在2018年的長洲島。長而窄的東灣泳灘就在眼前,五彩的遮陽傘下有比基尼女郎坐著喝果汁,有小童追逐打鬨。青山闊海,一片祥和。一對情侶騎著雙人白色單車悠閒地往海濱小路的度假屋前行,雙人合唱的聲音遙遙傳來,女一句“情意誓永無限”,男一句“我兩愛不變幻”,好不癡纏。又見舊人,卻隔滄海桑田。不過闊彆短短一年,他就已經和我記憶裡的模樣完全不同,海風有涼意,我拉攏了開衫,仍冷得哆嗦。“一年不見了,”我沒有看他,“你還好嗎?”話一出口,我立刻便意識到失言,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再怯怯收回目光。“我的臉是不是很恐怖?”李少朗扯動嘴角,“我聽說,全港名媛都在背後叫我作怪獸王老五。”我心裡一酸:“哪有,還是很帥啊。”他陷入了沉默,我看著那片海,漁船零散分布,和一年前無甚差異。“她前幾日結婚了。”他突然開口,“粉色花毯,鬱金香酒杯裡裝著香檳。”時過境未遷,隻一個“她”字,我也知道是誰。因為這麼多年,他的腦裡心裡,隻裝得下唯一一個她。“那你呢,這一年過得好嗎?”李少朗莞爾,“又去了什麼地方?一年裡都沒有收到過你的明信片了。”來自國內外各大省市的印有不同郵戳的明信片,哪怕再偏遠,我都固執地給他寄了許多年。直到一年前在長洲島話彆後,我忍著不打探有關他消息的欲望,也沒向他露出半點行蹤,所以我不知道他遇上了火災毀容,不知道他的妹妹與彆人終成眷屬。若不是在溫哥華遇到了以前念書的同窗,我也不會知曉竟然發生了那麼多事。“多謝老友記關心。”我道,“你年紀也不小了,遇到有緣人就定下來吧。”李少朗卻轉移了話題:“你……你怎麼回來了?”“我回來參加一個影展。”我知道他在顧慮什麼,大方地拍拍他的肩,“你都不知道,那些追我的金發洋人都排隊到澳洲了。”“那就好。”他隱隱鬆了口氣,“你能找到自己的幸福,我很開心。”我彆過頭,逃開他的眉眼和輪廓,他不知道根本就沒有所謂影展,我回來,隻是想見見他,見見被歲月殘酷烙傷的他。他還是沒變,以友情名義衷心祝我幸福,而我也沒變。“放心,我說話算話。”情意未變,單戀未變,變的隻是潮起潮落後,我選擇緘默撒謊。這便是我們,從一開始就注定的結局了。 第二章 初識我認識李少朗是在2005年,那一年的九月,迪士尼樂園正式開幕。而對大部分人而言,海洋公園才是承載集體回憶的地方,所以在那一天,我和同學去了萬聖節鬼屋,拎著一盞南瓜燈,直到天黑才回家。彼時淺水灣的新家空無一人,我開了燈,疑惑地打開桌上一封信,信上寫著讓我到李宅去會會新鄰居,留個好的鄰裡印象。父母已率先登門造訪,我隻好硬著頭皮摸索方向,明明隻隔著幾幢房子的路程,卻走了足足二十分鐘。而我也不會知道,後來即使是蒙上雙眼,我也能熟背每一步應該怎麼走。從後花園穿過的時候,一個掩在夜裡的身影突然出聲,把我嚇得不輕,定睛一看,才發現秋千上晃著的是個和我年紀相仿的女生。“真漂亮的燈。”她豔羨。“這是海洋公園的特彆版南瓜燈。”我驕傲道,“今年的‘全城哈囉喂’,我勇闖了三次鬼屋才拿到這個獎品的。”“我給你做的那盞不喜歡嗎?”另一道男聲傳來。我回首一看,隻一眼,往後卻哪怕是奔波輾轉於異國他鄉,我也會在相似的夜晚裡恍惚地想,會不會再有這麼一個少年,從稀疏星空下向我走來。“醜。”她不滿地搖搖頭,“你把南瓜的眼睛嘴巴雕歪了。”男生好像有點失落:“那我練練,元宵給你做花燈。”宅子的門被打開,照亮了原本烏漆墨黑的花園。母親自來熟地朝我們招手:“盈盈來了,你們快進來吧。”李父李母慈眉善目,對剛搬來的我們一家很是熱情。互相做了簡短的自我介紹後,李少朗進了廚房,給在座的人都盛了一碗剛煮好的糖水。“小心燙。”他修長的手指托著玉白瓷碗,溫聲囑咐。“你是轉學到了聖瑪麗中學嗎?”他接著問,見我點點頭,又道,“那正好,以後我們三個可以一起上下課。”水汽氤氳中,我沒來由地覺得心底生出雀躍。“這樣我沒時間的話,也能有人看牢她。”他無奈,“不然連司機都接不到人。”那南瓜燈裡的燭火,在搖曳的明亮中忽地熄滅,好比我一顆心,莫名暗淡。往後那幾年,李父李母去了墨爾本,過起閒雲野鶴的生活,我的父母也忙於生意,所以每天我都早早起床,背著書包站在李宅的門口等他們兄妹倆出來,再一起由司機送去學校。從盛夏到寒冬,從暮春到深秋,每一朝,我多困都好,隻要看到穿著灰白製服的少年走出來,那倦意都會被拂去。“猜猜我是誰?”有時我挨著鐵柵欄迷迷糊糊地打盹兒,李子宜就會躲到我身後,壓低聲音,玩起蒙眼認人的小把戲。我猜對之後,她往往會很氣餒:“怎麼你每次都猜到是我,不會猜是李少朗?”她鬆開手之後,我一時間失神,站不穩,跌進了一個懷抱裡。李少朗禮貌地扶住我,身上清冽的氣息從我鼻尖滑過,目光朝著她:“因為隻有你才這麼幼稚。”他鬆開我,順手將她頭頂上的一片落葉輕輕撥開:“走吧,快遲到了。”我靠著車窗,看著外麵向後不斷快速倒退的景色,才明白那個問題真正的答案其實是什麼。他不願顯露出一分幼稚,對人總帶有規矩的疏離感,不過是他為數不多的細膩情懷,都唯獨隻贈予了一個人。“盈盈,下周你生日,我給你送大禮。”李子宜神秘道,“我早就給你準備好了。”李少朗正安靜地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我從倒後鏡裡掠過那雙眉眼,假裝不經意地問:“那你哥呢?”“他也早就準備好了。”她止住了話,“不行,再說下去,到時候你就沒有驚喜了。”我日思夜寐盼到了生日,等到李少朗親手送上的禮物,驚訝地發現那是一個嵌有世界版圖的鎮紙。“中國有山河,歐洲有古堡,南美有雨林。”他帶有笑意,“希望你能有機會走遍世界,領略不同風景的美好。”“那你呢?”我問,“你不想環遊世界嗎?”“我?”他想了想,低聲道,“我大概會永遠留在原地,擋風遮雨,做不凍港灣。”中學畢業後,我去國外修讀了攝影課程,跟著不同團隊全世界跑。可無論走得多遠,我都能憶得那個穿著灰白製服的少年,在我詩歌朗誦會演緊張忘詞時會上台送上一束花,在我考試失利時,會說著蹩腳的笑話逗我開心。哪怕,隻是因為他把我當作好朋友。母親打電話來的時候,我正在南非草原上捧著相機,看著那群羚羊在河床水潭裡解渴。她問:“你什麼時候回來?三姑給你定做了一身旗袍,穿起來一定秒殺菲林。”我隨口回答:“還得等等。”“唉,你們這些年輕人,一個個都長了翅膀。”她感慨,“現在的女兒,都往外飛了。”我聽出了她話裡的含義:“嗯?”“子宜瞞著少朗遞了飛機師報名申請表,說什麼都要退學,不念律師了。”母親道,“兄妹倆吵了好幾天,家裡能摔的都摔了,還沒和好。”“媽,”我攥緊手機,“動物保護基金會的公益拍攝明天結束,我去訂機票回家。”剛下飛機,我匆匆把行李放好就趕到了李宅,小心翼翼地越過滿地狼藉走到沙發邊。從少年到男人的短短幾年,他臉上柔軟的棱角變得冷硬,青色的胡楂圈隱隱可見。我環顧到處都是的玻璃碎片,猶豫地開口:“你還好嗎?”我抬眼瞥了眼二樓,聽母親說,這幾天他把子宜關在了房間裡,隻按時送上一日三餐,不許她再亂跑動心思。“我放心不下,一個女孩跑去做飛機師。”良久,他走到窗邊,歎了口氣,“我雖然不是她親生哥哥,但這麼多年了,總歸……總歸是她的親人。”我站在他身側,眼角的餘光看到窗外有一個靈敏跳下的身影,在鬆軟的草地上滾了兩圈,忙不迭地立馬跑了出大門。我大驚,李少朗卻苦笑:“你看,她向來喜歡和我對抗,我說東,她往西。”“要不要把她帶回來?”我擔憂地問。“不用了,她想要做什麼,我就隨她喜歡吧。”他背過身,“我該知道,不會留得住她的。我隻是覺得,手中有根線,再也牽不牢了。”第三章 陪伴美國同事Alice每次見我寫明信片時,總是好奇地問:“Ying,你怎麼每去到一個新地方都會寄明信片到這個地址?你是寄給誰的?”很多時候在戶外沒有桌椅,我拈著一支圓珠筆,把卡片放在膝蓋上,或是隨處找一麵牆,頂著烈日或寒風,認真地寫著哪裡的河流很清澈,哪裡的美食很誘人:“偷偷告訴你,這是寄給我暗戀的人。”“那為什麼你不直接在上麵寫下你對他的告白?”她學過幾年中文,勉強能辨認我寫的內容,湊過頭一看,又搖搖頭,“真搞不懂你們東方女人,這麼含蓄內斂,喜歡都不直接說出口。”我把郵票粘上,淡淡笑道:“即使我說了,又有什麼用呢?”他的眼裡和心裡,從來隻容得下一個她。我能做的,隻是執著地守著十七歲生日那年,也許隻是他隨口對我一提的祝願。他不能去踏遍世界,那麼就由我去為他領略四季變幻,一雙眼,兩顆心,唯有以這樣的方式,才能離他更近。那一兩年,李子宜赴國外進行飛行培訓,隻餘李少朗一人留在香港。我便接了很多本地的拍攝項目,又打著關心老友的旗號,往李宅跑得更加勤快。父母偶爾才有閒暇,也不會懷疑我的小心思。我端著一盤桂花糕,算準李少朗從公司下班的時間,在他家門口忐忑又歡喜。“盈盈?”他有點驚訝,“你怎麼來了?”“我不小心做多了桂花糕。”我熟練地背好台詞,“爸媽今晚飛新加坡,我想也不好浪費,就拿過來給你嘗嘗。”他側身讓我進門:“你怎麼這段時間都老實留在香港了?”“看過那麼多景色,還是覺得這裡的最美。”我小聲道。“什麼?”他沒聽清楚。“沒什麼,剛好本地項目多,媽又老是嘮叨我不念家,就順便了。”“多陪陪家人。”他咬了一口桂花糕,嘴角有星點碎屑,我下意識伸手幫他擦掉,他似乎是沒料到,愣了半晌才道謝。“對了,”我為了掩飾尷尬,隻好轉移話題,“還記得教我們中學地理的王sir嗎?我聽說他得了重病,明天有空的話,我們去長洲島探望他?”從中環地鐵站出來沿著天橋一直走,下樓梯後,五號碼頭泊有去長洲島的渡輪。時刻表赫然顯示在大屏幕上,李少朗叫我:“我們搭快船吧。”“我的八達通錢剩不多了。”我拿出卡,“剛好夠慢船的費用。”“那要不現在去充?”他問。“我沒帶現金,而且下一班慢船就在兩分鐘後,彆等了。”說完,我加快腳步,徑自滴了卡進站。李少朗無奈地隨我一同進來:“你走得那麼快,我有現金啊。”我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忍著笑意,心裡像懷揣著一顆軟糖。快船半個小時,慢船卻時間翻倍。他不會知道,這是我為了與他多共度半個小時所製造的小把戲。“你在笑什麼?”他好奇。我才發現笑意已經爬上嘴角,忙斂起笑意:“沒什麼,沒什麼。”下船後,我們提著果籃和營養補品去見了老師,聊了很久,直到他的妻子叮囑他該服藥休息了才道彆。“人的生命很脆弱,有些話,如果能一早說出口,會不會能少點遺憾?”李少朗突然問我。我啞口無言,自問這道題我永遠是得零分的差生。向西斜陽慢慢落下,柔軟的沙灘上撒下一片金色餘暉。成雙成對的情侶攜手走在海灘上,看夕陽,聽海濤,寧靜安詳。晚霞一縷接一縷,雲彩纏綿,染紅了那片青山藍水。“日出和日落,你喜歡哪個?”李少朗問。“在泰山玉皇頂看日出,在馬薩諸塞州的瑪莎的葡萄園看日落。”“一個人?”我看著我們的影子拉長重疊:“不然呢?”“日出後是白天,日落後到黑夜。我害怕日落。”他頓了一下,“夜航危險性大。”天空逐漸變暗,鍍金火焰散儘,掩上一層幽暗的深藍幕布。我低下頭,重疊的影子已分開剝離:“你是瞎操心,阿宜以後會成為經過專業訓練的資深飛機師,一天飛足二十四小時都撐得住。”香港仔和南丫島的燈火明明滅滅,他凝神看著對岸,眉眼間,亦有孤寂燈火:“對我來說,她飛一個小時,我都撐不住。”我驀地想起一句歌詞:情或愛是否可終老未會相告,俗世中情長短早有定數。緣未到,或者等不到,相識過愛不到,世間浮沉中總有命數。“天黑了,我們走吧。”李少朗收回視線。各懷心事的兩個人一路沉默地走著。不知過了多久,我突然停下腳步,李少朗疑惑:“怎麼了?”“你還記不記得這家粥檔?”我指了指不遠處,夜色中,老板娘在無片瓦遮蔽的露天店裡生火忙碌。嫋嫋升起的白煙時淡時濃,他展顏道:“時間過得真快。”中學的時候,校裡組織來白普理營地露營。那時候入夜,我們實在餓得慌,便下了山來找夜宵,零錢沒帶夠,隻好一碗艇仔粥兩個人分著狼吞虎咽。“你那時候一見蔥花就煩。”我回憶起了往事,“還好我全幫你挑了出來。”一切都恍若昨日,海邊的岩石、盛開的野花、樹林的蝴蝶、掉落在步行道上的野果,還有那個如璞玉一樣的少年,麵對麵與我窩在油膩矮小的凳子上。“多謝關照。”李少朗誇張地朝我作了個揖。“你還特彆傻,居然跑去問老板娘粥的配方。”我忍不住笑出聲,“纏得她差點要揍你了。”他的笑意卻滯住,慢慢地,變成黯然的弧度:“飲粥養胃。我想學著煮給子宜喝——隻是從今往後,她會有彆的大廚。”“哥哥牌的粥,不比滿漢全席要好嗎?”我問。“但有愛情牌,即使是白粥也完勝。”他默然。海傍路最鼎沸,一旁熱情的海鮮店老板賣力攏客:“進來試試,我們這裡的海鮮最好吃。”頭頂忽地綻開一聲響雷,我們隻繼續前行了一小段路,就看到雨水順著屋簷滾落下來。我為難地看著手中僅有的一把小傘,若跑到碼頭,必定渾身濕透。“先進去避避雨。”李少朗隨意挑了一家。我坐在塑膠椅上,拿出紙巾來擦臉上的水。“紙屑黏住了。”他伸手過來,卻在離我鼻尖一厘米的位置停住收回,“你拿化妝鏡看看。”我從包裡拿出鏡子,小小的鏡麵剛好擋住他,映出我的一雙眼。裡麵原本因他的動作所蘊滿的希冀,漸漸化成空。他向來君子有禮,凡事注重尺寸,哪怕隻是稍稍親昵的小動作。“這是喜結良緣鱔,金童玉女蝦,還有永結同心蟹。”老板利落地把幾碟盤子放到我們桌上,豪爽道,“很多情侶都喜歡這名頭。”“我們不是情侶。”李少朗用滾燙的茶水洗淨筷子,遞一雙給我,“是老友記。”第四章 勇氣“那你是從來沒有想過告訴他,你喜歡他嗎?”寄了第五十六張明信片後,我站在綠色的郵筒前,聽著Alice的發問,“這麼多年,你都能忍住?”綠燈亮起,馬路對麵有一對老夫婦挽著臂彎,車輛似在行注目禮,斑馬線便是走向永世恩愛的殿堂紅毯。“有啊。”我咧了咧嘴,“有的。”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暗戀的幼苗已成長為大樹,紮根心田,垂掛枯枝,落下敗葉。結果開花,是我腦中千萬遍的念想,癡想,也是妄想。李子宜正式通過飛行考試後,興衝衝地給我打電話報喜:“盈盈,你快回香港,我請你吃豪華大餐。”彼時我剛經曆一場浩劫,虛弱地躺在**,聲音有氣無力:“恭喜你正式衝上雲霄,不過我這段時間很忙,可能趕不回去了。”她失落地嘟囔:“李少朗特意訂了你最愛的那家法式餐廳,說好久都沒有三個人一起吃那裡的魚子醬了。”我昏沉的腦袋湧起絢爛煙花,明知他的特意隻是單純為了友誼,可人在最苦楚艱難的時刻,任何海市蜃樓,都願自欺欺人,信以為真。我掙紮著下床:“我剛看錯行程表了,你等我,我儘快回去。”“哇,你竟然去了雪山!”李子宜盤腿坐在地板上,如獲至寶地看著我相機拍下的照片。“喀喀,是啊,我……”肺部不適感加重,我捂著嘴悶咳,轉而把行李箱裡的衣服一件件拿出來整理,準備掛好羽絨大衣的時候無意抖落幾下,把一張白色的小字條抖落在地。“這是什麼?”李子宜好奇地撿起字條,我眼疾手快地奪過,頭腦一片空白,竟把字條揉成小團放進嘴裡,咽了好幾下才下肚。“裡麵是有什麼國家機密嗎?”她焦急又好笑地幫我順背,又給我倒了一杯水,我連灌了幾口,好不容易咽下後,忽地覺得很煩躁,“我下飛機有點累,明天再見吧。”她離去後,我癱倒在**,想起那場雪崩浩劫。天地之間茫茫慘白,我被卷入雪流後充斥著瀕死的絕望。像我這類攝影師,常年以戶外為主,工作風險性大,所以隨身衣物裡常備有空白字條來寫遺言。那一刻我意識混沌,卻有一個聲音在耳邊鼓噪。那個聲音說:“邵子盈,你如果現在不說,就再也沒有機會讓他知道你喜歡他了。”所以我寫了什麼呢?我一筆一畫地在上麵寫:李少朗,我喜歡你很多年了。我萬般不願李子宜得知我最大的秘密,是我的嫉妒與自卑作祟。她唾手可得,棄如敝屣的,偏偏是我終其一生,都求而不得的鏡花水月。而我也沒料到這句簡短的話,醞釀再久,有再多機會,竟也還是說不出口。母親在李子宜回來之後,突然開始操心起我的婚姻大事。她馬不停蹄地向親戚同事打探合適的才俊,我每日都被嘮叨得不行,直到她下強硬命令讓我必須赴相親宴。“你也到適婚年齡了。”母親道,“彆再亂跑了,媽放心不下,像子宜那樣整天讓家人擔驚受怕的。今晚那個是我一個朋友的侄子,我見過幾次,還不錯,銀行高管,收入穩定,五官端……”我依舊隻當耳邊風,她見我沒反應,終於氣急:“這不行,那不行,你到底想怎樣?”“媽!”我不耐煩地脫口而出,“你彆操心了,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母親霎時間喜上眉梢:“那你快帶回家呀。”我自知失言,心裡五味雜陳。我敷衍道:“他不喜歡我。”“你不試試怎麼知道?”她堅持,“我的女兒條件又不差。”“要不……試試?”內心那個熟悉的聲音又開始叫囂。我惴惴不安地在房間來回踱步,本想放棄,母親的逼婚又迫在眉睫,我隻得咬咬牙,打電話給李少朗。電話接通後,我舌頭早已打結:“那個,你……你今晚有空嗎?”那頭傳來敲鐘的聲響,還伴隨著隱隱的佛咒音樂,隔了一會兒,他好像走遠了,壓低聲音問:“怎麼了?”“我……我有事想對你說。”我補充道,“很重要的事。”他過了幾秒鐘才匆匆回複我:“好,我大概今晚八點回來。”那一天是平安夜,淺水灣的每幢房門口都串掛著亮晶晶的小彩燈。我裹著厚厚的棉衣,抱著一個粉色禮盒,裡麵有我親手做的拐棍糖和薑餅,還有一封信,寫儘了這麼多年對他的情意。寒風越刮越猛,我縮在圍巾下,看著手機上不斷變化的時間。八點半,九點半,十一點……直到這條路上最後一家的燈火熄滅,我在台階上坐到腿發麻,李宅還是漆黑一片,緊鎖大門。我揉揉通紅的鼻子,再次打了電話給李少朗,他終於在第十個未接來電後接起:“盈盈,對不起啊,子宜進的航空公司有點事需要處理,我忙著陪她……”“沒事。”我打斷他的話,走到一個垃圾桶麵前,把禮盒扔了進去,“其實也沒什麼事,我就是想和你說聲節日快樂。”“你也是。”他說,“很晚了,早點休息。”我覺得眼睛有些癢,眨了眨,有鹹味的**順著臉頰流下來。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那個平安夜,李少朗去了寺廟,跪在蒲團上虔誠祈禱,為她求得一枚平安符。“李少朗真是囉唆。”李子宜同我抱怨,手裡是一個係繩符袋。“人海茫茫,難得有人有心佑你平安。”我閉上眼,又緩緩睜開,“親情也好,愛情也好,都意義非凡。”“盈盈,”她彎著眉眼,“我聽伯母說,你有喜歡的人了?”“是啊。”我笑,“好遺憾,他也有喜歡的人了。”第五章 放手我最後一次動了告白的念頭,是在2017年的夏天。那個夏天,Alice跟一個團隊去了撒哈拉沙漠拍攝,卻把自己永遠留在了那裡。得知噩耗後,我粒米未進,把自己關在房間裡足足兩天兩夜,相熟的同事擔憂地一遍遍敲著房門,從夾縫裡塞進一張皺巴巴的白色字條,上麵是Alice歪歪扭扭的中文字跡。她說:“Ying,能不能讓我在天堂看到你穿上婚紗嫁給你心愛的他?”我把那幾近煙消雲散的念想拾起,約了李少朗吃早飯。他心不在焉地一直在喝黑咖啡,我同他說的每一句話,也隻得到敷衍應答。“你昨晚沒睡好嗎?”我問。“子宜飛了倫敦。”他眼底烏青一片,顯得十分憔悴疲倦,“快淩晨四點,她那邊晚上八點多吧,大概是遇到了暴亂,她打了電話過來,我急著去打聽……”“你是好哥哥。”奶茶變得苦澀,我低下頭,“你……你有沒有考慮找個女朋友定下來?鑽石王老五,也是時候娶老婆了。”“公司生意太忙,我哪有空去談戀愛?”他搖頭輕笑。“事再多,對她你也還是二十四小時隨叫隨到。”我輕聲問,“李少朗,你是喜歡阿宜的對吧——我是說,男女之間的那種喜歡。”他的勺子落到空空的杯底,發出清脆的響聲。良久,李少朗才苦笑道:“隻有你看出來了。”她從未發覺李少朗對她的心意,李少朗也從未看穿我的心思,隻是因為,我和他都身陷此山,隱蔽得太好。又或者說,不在乎,就不會舍得花時間通透。我看懂他的隱忍,源於愛;他看不穿,也不過是因為不愛罷了。“那……那你打算怎麼辦?”我啞聲問。“能怎麼辦呢?”他低喃,“一秒,一分,一年,一生到永恒。”什麼是永恒?銀樹滿花,日月星辰,山川湖海,我愛他是永恒,他愛她是永恒。而他不愛我,亦是永恒。李子宜告訴我她戀愛了之後,我下意識問:“那李少朗呢?”“他?”她不明所以,“他當然是祝我幸福啊。”她不知道的是,李少朗搭船過了長洲島,我千辛萬苦找到他,隻見一個頹喪的人影仰躺在沙灘上,酒氣熏天。“起來。”我用力把他拽起來,“李少朗,你給我起來!”“她戀愛了。”四周堆滿啤酒罐,他迷蒙著雙眸,“我呢?”我蹲在他身邊,那一刻,哀莫大於心死。“李少朗,”我說,“你還記不記得有一年的平安夜,我打電話給你,說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對你講?”他遲疑著點點頭,我深呼吸一口氣:“那我現在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對你講。李少朗,我,邵子盈,喜歡了你很多年,直到剛才——”他的瞳孔倏地變大,整個人難以置信地往後踉蹌幾步。“但是現在我累了。”我靜靜地看著那片海,“我不等了。女人的青春隻得蹉跎幾年,等不起,我退出。”“盈盈,”良久,李少朗歎了口氣,“好好過。”他始終畫地為牢,囿於空城,孤守鏡中花,遙盼水中月。我們都一樣,執念太重,相思太深,最後痛如抽筋剝骨,也鐫心銘刻。我這一生,走過許多路,拍過許多令人歎為觀止的照片,挪威的極光、南美的樹懶、新疆的葡萄架,一年四季輪回,十二個月,我永不停泊靠岸。可我見過最令我心動的景色,卻唯獨是他。他的輪廓是山川,他的眉眼是河流,他的心是千堆雪,他如蒼勁青鬆,遮蔽了我一人的兵荒馬亂。我最想要的,是等到十二月,為愛人洗手做羹湯,夏花冬雪,攜手共賞。好可惜,他不願給,我便永世等不到。餘生夢裡不是尼加拉瓜大瀑布,不是塞納河畔,不是七月的雪利酒莊和迪納爾的長廊舞曲,而是他。是單戀過,不會回應的他;是彆離後,不會重逢的他。是他,統統都是他。從此,東半球是失意,西半球是空歡,南北之間,亦不會再有斑斕萬花筒。第六章 奇遇長洲島一彆後,整整一年,我拚命地用工作麻痹自己。父母偶爾打電話來,隻要一有提到李少朗的苗頭,我都會立刻轉移話題。我寫了一張又一張明信片,整齊地按日期碼好,然後被我妥善放在行李箱最底層裡,再也沒有貼上過郵票寄出。若不是偶然在溫哥華遇到熟人聽到了這個駭人消息,我仍然一無所知。“少朗現在……”昔日同窗惋惜,“唉,好好一個鑽石王老五,有財有貌,重度燒傷毀容了……現在人人避而遠之……”“毀……容?”我手中的相機落地,“什麼意思?”“他去參觀工廠的時候遇上失火,本來已經逃出來了,又不知折回去拿什麼東西,結果沒能及時再逃出來……”我蹲下身,顫抖著手想要撿起相機殘骸,眼前卻蒙起一片水霧,遮住視線。“你能找到自己的幸福,我很開心。”闊彆一年,我們再次重聚在長洲島,卻已物是人非。“放心,我說話算話。”我掏出一個符袋遞給他,“對了,我去廟裡給你求了平安符。”他遲疑著沒有伸手,我徑直塞到他的手中:“拿著吧,這純粹是老友的心意。”李少朗接過後,駐足凝神望向那片海,和以往的每次都一樣,眼裡都有孤寂燈火。我看著他臉上猙獰交錯的傷痕,忍住眼淚:“痛不痛?”他好像知道我在問什麼,淡淡道:“嗯,心最痛。”一場雨傾盆而下,澆熄了那微弱的燈火。我陪他在雨中站了很久很久,水珠鑽進每一處毛孔,冰冷入骨。是雨,也是心雨。我回到家後發了低燒,燒得渾渾噩噩,以至於打開電腦的時候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屏幕上出現了一個我從未見過的網站,黑色的花邊勾勒出短短的一句話:“你需要換的,可承諾不後悔,不遺憾?”我皺著眉,試圖關閉這個詭異的頁麵,連續點擊好幾次都失敗了。我正想強硬關機時,一句提示彈了出來——“能換取心中所想,能換得迫切需要?”“我路過幼兒園,小朋友當我是怪物,立馬嚇得躲進爸爸媽媽的懷抱;我去談生意,連一貫的宿敵都怕得要避我三分。”李少朗自嘲的話在耳邊回響,“若是電視台請我去演動畫片裡的怪獸,恐怕也不必化妝了。”我停住了手,這些年來的一幕幕像幻燈片在腦海裡閃過。他從前不愛我,現在不愛我,未來,也不會舍得割舍時光深處裡的唯獨一個她。我隻對他說過一次喜歡,卻是在放言放手的那刻。這場交換是真是假都好,我都心甘,願能免他遭苦受嘲,從今往後,他仍是原來的他。“你是否確定進行本次交換,以未知的失去作代價?”我點了“確定”後,忽地憶起那年的詩歌朗誦會演,我是忘了哪一句——“愛是想要觸碰又收回手。”一秒,一分,一年,一生到永恒。尾聲長洲島的情鎖牆向來被奉為情人的必去聖地,那麵刻畫著伴侶誓言的牆上掛著數把大小不一的鎖。我站在一把愛心鎖麵前,仔細地看了許久。愛心鎖上麵用黑色水筆寫著一句話:我答應你,不論富貴與貧窮,這一生都與你共度。“聽說這把鎖的背後是一個曲折的愛情故事。”蘇燁牽著我的手,“女主角是這裡如花魚蛋店的老板娘,男主角可是中環的金融才子。”我不滿道:“你也寫一把給我。”蘇燁把我們交纏的手微微抬起,指了指左心房的位置:“都在這裡了。”母親這時打來電話:“盈盈,今晚記得回家吃飯,少朗買了新鮮螃蟹。”“誰是少朗?”我一頭霧水。她歎了口氣:“是我們多年的鄰居。”“好。”我稍稍記起了這個名字,說,“我和蘇燁一起回。”蘇燁是我有一次去澳門拍攝認識的攝影師,一見如故,不久後就確定了戀愛關係。他摩挲著我的指腹,語氣溫柔:“我們回家吧。”我不知道的是,母親掛了電話後,轉頭和父親又開始百思不得其解。她不明白的是,為什麼會在一夜之間,李少朗的麵容會恢複到從前的模樣,而我卻莫名其妙忘了他,連名字都陌生,所有歲月積攢下來的情感,都一瞬化為烏有。一對白發老夫婦經過情鎖牆,穿白色衣衫的老婦眉目溫婉,見我和蘇燁難舍難分的模樣似有感慨,她微笑道:“你們要寫情鎖嗎?”我甜蜜地搖搖頭:“這人說,情話都在心裡了。”“年輕真好。”她眯起眼,偏頭看了看身邊的愛人,“所以呀,一定要珍惜眼前人,能彼此相愛的時候,就不要錯失。”我認可地點點頭,她的愛人柔聲喚她:“碧迦,眼前人,我們去看海吧。”蘇燁牽著我往碼頭走去,我隱隱聽到身後的老婦在說:“她忘了也好,才有勇氣去找新生活。”“在聽什麼那麼入神?”蘇燁問道。我回過神來,已經到了碼頭,夕陽西下,晚霞通紅。“我在聽——”我拖長了尾音,“你心裡的情話。”“有些話要及時說出口,不然會遺憾。”他的唇貼近我的耳郭,“盈盈,我愛你。”腦裡驀地有一個模糊的身影顯現,我努力辨認,仍看不清是誰。相思也好,忘了也罷,此山彼山,都已成了過往雲煙。舊的他,新的他,隻要確定身邊的他與我是真心相愛的,那有幸攜手從日出看到日落,便足夠了。“我也愛你。”我說,“一秒,一分,一年,一生到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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