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太過於短暫。
對於每個人來說都是如此。
在午飯的時候,槐詩終於見到了羅素在統轄局內部的朋友,或者說,盟友,亦或者是稱之為其他……
倘若要給出確切的定位的話,那麼便是拋去相互利用的關係之外,還能夠彼此存留一些信任存在的人。
現實如此殘酷,在倫敦更是如此,能夠抱有幾分信賴已經太過於不易。
不能再奢求更多。
隻是短暫的簡餐,受限於時間,在餐廳裡隨便對付著吃了兩口。
現境防禦局的副局長塞繆爾;前中央決策室下屬升華管理部的部長瑪齊納……兩位如今在整個現境都算得上舉足輕重的角色冒著雨水匆匆而來。
倉促之間,大家都不在乎過於簡陋的會麵環境,就連吃飯的時候也沒有怎麼在乎風度。
開門見山。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槐詩先生。”
塞繆爾端起微冷的紅茶一口氣飲儘,率先吃完了自己的午餐,保證道:“放心吧,你擔心的事情不會發生。”
“實話說,如今的統轄局無力阻攔理想國的重建,也不會。我們巴不得有人能站出來撐住這個局勢。
前提是足夠的穩妥,不要太過於激進——現在的局勢,經不起任何的動蕩了。”
槐詩微微愕然,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統轄局無力維持狀況麼?”
塞繆爾和瑪齊納對看了一眼,瑪齊納回答道:“目前統轄局正在處於全麵停擺的狀態。我們所能做的,隻有維持狀況不至於惡化。”
“可戰爭已經結束三天了。”槐詩不解:“三天的時間,難道還不夠統轄局調整完成麼?”
“……”
瑪齊納沉默了片刻之後,放下了餐叉:“不,想要讓統轄局重新運轉起來,一個小時就夠了。
統轄局是維護現境的機器,機器就必須足夠的穩定,按照緊急預桉,哪怕是中央決策室全滅,各地的分部也依舊能夠維持運轉一年以上才對。”
他說:“但我們無法承受代價。”
“幾天之前倫敦事件的檔桉,你應該已經看過了。”
塞繆爾說:“毀滅要素的結合已經開始過一次了,沒人希望它重演,哪怕是統轄局內部也一樣。”
毀滅要素·統轄局和毀滅要素·吹笛人。
毀滅要素之間的結合,一旦開始之後,就無法徹底拆分。
即便是有存續院的封鎖,依舊無法保證畸變秩序的汙染能夠全麵清除——在這種狀況下,放任統轄局繼續運轉,有極大的可能性再度催生出新的惡果。
令畸變的秩序死灰複燃。
“決策室內部已經達成了統一的認知,為了保證安全,目前的統轄局,將以維持現境運轉為前提,進行最低限度的運作。”
瑪齊納掏出了手機,啟動了屏蔽程序,放在了桌子上,直白的說道:“在未來,統轄局很可能會進行再一次的改組和拆分。
這將會是一個持續四十年以上的漫長階段……”
“你們準備出讓現境主權?”
槐詩呆滯,難以置信,分辨著兩人的神情,試圖分辨出任何一絲偽裝和玩笑的樣子,可他們同樣的鄭重和認真,難掩疲憊。
“這並非是玩笑,槐詩先生。”塞繆爾說:“恐怕下午的時候你就應該能收到風聲了。”
權力的度讓絕非如此簡單,也絕對不可能如此輕易。這是足以令無數智者自清醒至執迷最終癲狂的繁複過程,在這期間,不知道會流多少血。
“這恐怕不會那麼簡單吧?”槐詩問。
哪怕隻是改組和拆分,將自身的權力分散,也必然將牽涉到方方麵麵的事情。在這期間,曾經的既得利益者們也絕對不會輕易鬆口。
“再難,也沒有七十年前那麼難吧?”瑪齊納複雜一笑:“總不能為了有些人的桌子上多個菜,搞的所有人都沒飯吃。”
他停頓了一下,看向槐詩:“況且,不還有你們麼?”
“……”
槐詩沉默。
他明白瑪齊納和塞繆爾的意思,他們所指的你們,絕非天國譜係,而是更進一步的存在……理想國!
按照存續院的理論,三柱必須維持平衡。
不論是現境的支柱——神髓、源質、變化,亦或者是天文會內部的三大支柱,理想國、統轄局和存續院。
缺一不可。
統轄局的權力之所以會膨脹到這種程度,直接原因便是七十年前,天國隕落,理想國分裂之後,三柱失去平衡。
為了填補理想國的空缺,統轄局過度的擴張了自身的規模,進而為七十年之後的今日埋下了伏筆。
倘若三者之間的平衡尚存,那麼局勢不至於惡化到這種程度。哪怕是吹笛人的畸變秩序和事象破壞,也無法動搖理想國的修正。
而如今,統轄局的改組則是又一次的精簡和收縮。其目的,除了隔絕毀滅要素的汙染之外,同時,也為理想國的歸來留出了至關重要的位置。
在這個過程中,天文會必然會迎來失血、陣痛,乃至短時間的衰微。
正如同大手術過後的病人一樣。
這是鏟除惡果的必要代價。
槐詩沉思著,無法理解:“難道,你們還打算再來一次再生計劃?”
塞繆爾沉默。而瑪齊納卻隻是平靜的一笑。
“不,上一次再生計劃的期間,先導會就已經得到了所需要的運算結果了。”
他說:“你的參與,並非意外,而是必然。不然的話,混沌運算的沙盒程序不會放任你這樣的乾擾進入倫敦。
你已經證明了理想國的存在對於如今現境的必要性。
這是先導會集體沉默之前,所留下的最後認可——”
“所以,放心去做吧,槐詩先生。”
瑪齊納保證:“不隻是我們會支持你。”
“……”
槐詩沒有說話。
沉默中,他忽然有一種不切實際的恍忽感。
他本以為這將是一場看不到儘頭的艱難跋涉之旅。
可是卻沒想到,這一條曾經已然斷絕的路上,早已經灑下了未來的種子。
在這漫長的七十年裡,每一個疲憊向前的人在經過時,都沉默的為後來者們鋪下了通向未來的石階。
當他終於走到了預想的儘頭時,便發現,眼前等待著已經不再是萬丈深淵和懸崖峭壁。
那些走在這一條路上的先行者們早已經遠去,可他們的饋贈未曾斷絕,每一次不自知的掙紮和煎熬,都化為了拋向深穀的巨石。
填平溝壑,跨越險阻。
一直到,最後一個人終於走上前來,從黑暗裡劃出去往未來的道路。
他從來不孤獨。
他為此而歡欣鼓舞,步履輕盈。
可正因為如此,才越發的無法允許自己去輕慢的揮霍掉這一份成果,辜負過往所有寄托的期待和希望。
在沉默裡,他凝視著眼前的茶杯,寂靜中隻有窗外雨水落下的聲音。
“感謝兩位的期待和信賴,我必須向統轄局致以謝意。如此康慨的退讓和支持,我本來應該知足才對,但我依舊不得不在此冒犯。
因為使命,亦或者是其他——”
當寂靜終結時,槐詩抬起眼睛,肅然發問:“倘若,我想要的並不止如此呢?”
“——我想要,重啟天國。”
第四工程·永訣地獄的理想之國。
天文會所意圖締造的永恒樂土,同時也是令昔日理想國為之隕落的毀滅要素。
命運之書的關聯之所,那個所有理想國的靈魂所去往的地方……
想要重建理想國,那麼天國的存在就絕對不容忽視。
不論是昔日會長的下落,黃金黎明誕生的原因,乃至理想國的分裂和隕落……以及,槐詩自身。
所謂的天國,究竟是什麼?
有太多的謎團和它有關,他必須從其中找到那個答桉。
在將太一奉還現境之後,來自命運之書的呼喚便未曾停止。
哪怕到現在,他依舊能夠感受到,這一份沉入遙遠地心之中的鳴動,宛如悲歌一般,無時不刻的呼喚。
倘若無法擺脫過去的陰霾,那麼理想便無法從黑暗裡重生。
否則的話,即便是重建,失去了靈魂的理想國,也不過徒有形骸的空殼。
不論是於公於私,槐詩都絕不可能放棄。
可同樣的,這難道不正是如今統轄局所麵臨的窘境麼?同樣作為毀滅要素的天國,一旦被重新啟動,那誰又能保證後果?
如今的現境,難道還承受得了再一次的衝擊麼?
“我想要做一次嘗試。”
槐詩直白的懇請:“請給天國譜係一次機會,糾正過去的機會。”
短暫的沉默裡,塞繆爾和瑪齊納互相看了一眼,無聲一歎。
“你確定麼,槐詩?”塞繆爾發問。
“我確定。”
槐詩頷首。
“好的,我明白了。”
塞繆爾起身道彆:“你的要求,我會為你進行轉達,但我不會保證結果。”
“所以,做好迎接麻煩的準備吧,槐詩。”
在離開之前,瑪齊納拍了拍他的肩膀,最後提醒:“不隻是我們,你要說服的人還有很多。”
“我已經準備好了。”
槐詩頷首,將他們送到門口,看著他們消失在灰色的雨幕之中。
在雨水落下的細碎聲音裡,他凝視著被雨幕所籠罩的暗澹城市,冰冷的風從雨水中吹來。
許久。
不遠處,輕微的咳嗽聲響起。
“先生,會議即將開始了。”
助理提醒:“您該準備了。”
“好的。”
自遠方的雨和風中,槐詩收回視線,轉身走向了會場。
平心而論,這些日子大概算得上是整個現境的至暗之刻,同時,統轄局的日子也前所未有的糟糕起來。
在總部大樓坍塌之後,已經再沒有恢弘氣派的寬闊會議室供應使用了。
所有的參會者如今全部被安排在剛剛完成重建的舊倫敦市政廳內,就是再生計劃的時候,槐詩差點親手炸平的那個地方。
再一次走進去的時候,便不由得感慨萬千。
諸多熟悉的麵孔上全無輕鬆的笑容,全都是一片嚴肅和沉重,唯一的好消息就隻剩下了會議室足夠大了。
沒有了繁瑣的流程和盛大的儀式,也沒有昂長的講話和累贅的環節。
但也已經足夠的讓人不耐煩。
本質上,現在他所要參加的會議,不過是全境會議開始之前的碰頭會的一個前奏——就好像預告片的預告片一般。
這是一次非公開的內部交流會。
而真正的交流,早在槐詩抵達倫敦的時候,就已經開始。
從午飯之前,便已經有包括玄鳥在內的各方代表登門拜訪,連午飯時的那兩位客人也都是決策室和現境防禦局的代表人。
在這個城市裡,每個人都注定不能為自己而活。所代表的,都是身後龐大的結構和無數成員。
當槐詩推門而入的時候,會議室裡的人還寥寥無幾。
但很快,越來越多的熟悉麵孔便從門外走來。
就好像越是重量級就越是要來得晚一樣,冥冥之中有一種古怪的規律和循環。如同槐詩這樣早早來到會場的反而是少數。
可隨著一個個參會者走進來,整個會議室裡的氣氛也越來越嚴肅。
能夠感受到,無形的現境之重。
哪怕隻是預告片的預告片,但參與者們的咖位卻沒見有一點降低。不僅僅是統轄局的高層,存續院的代表,緘默者機構的成員,五大譜係的譜係之主也全部悉數到場。
整個現境的高層人物全部已經彙聚於此了。
“乾得不錯,槐詩。”
在經過他身邊的時候,羅馬的皇帝陛下停頓了下來,告訴他:“叔叔會以你為榮的。”
“我為此而倍感歡欣。”
槐詩頷首,毫不推辭的領受這一份稱讚,令提圖斯的嘴角勾起些微的弧度,用力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在沒有說什麼。
走向了自己的位置。
依稀能夠聽見他呼吸時的空洞濁音,還有皇帝的衣袍之下殘存的恐怖溫度,就像是餘儘一般。那便是三大封鎖破碎後,由灰儘巨人被逐出現境時,所留下的最後創傷。
羽蛇依舊是那一副退休老教授一般的打扮,和槐詩示意時,看不出吹笛人數十次事象破壞所留下的暗傷。
代表天竺譜係前來的不是青頸,而是新任的創造譜係之主,象神犍尼薩。代表埃及譜係的則是透特神的大祭司。
而東夏譜係,依舊是玄鳥。
隻是,在他身後大門關閉之前,門外卻有人忍不住好奇的探頭,努力克製著跳脫的天性,抓住短暫的機會,向內眺望。
看向了槐詩。
天敵·鳳凰!
察覺到了他的目光,褚清羽的眼睛頓時微微一亮,微笑。
遺憾的是,場合限製,槐詩無暇分神,隻能頷首示意。
她好像還想說什麼,可緊接著,便聽見了身後的聲音。
“不好意思。”
被擋在後麵的人禮貌的說,“請讓一下。”
“啊,對不起。”她趕忙挪開了位置,不好再賴在門口。
於是,架空機構的負責人走進了會議室,從容的走向自己的位置。無視了某人投來的視線,就好像完全沒有看到一樣。
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短暫的等待裡,所有人都再沒有說話。
包括槐詩。
摒棄所有的雜念,全神貫注的沉思。
沉默的等待著。
由即將由全境觀測結構·青銅之眼帶來的報告。
有關,慘烈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