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雷峰塔》與《易經》張瑞芬“琵琶儘量不這樣想。有句俗話說:“恩怨分明”,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她會報複她父親與後母,欠母親的將來也都會還。許久之前她就立誓要報仇,而且說到做到,即使是為了證明她會還清欠母親的債。她會將在父親家的事畫出來,漫畫也好……”二〇—〇年溽暑中看完《雷峰塔》(The Fall of the Pagoda)與《易經》(The Book of ge)這兩本應是上下冊的“張愛玲前傳”,一股冷涼寒意,簡直要鑽到骨髓裡。原先想象的中譯問題(李黎《中國時報》二〇一〇年七月二日《坍倒在翻譯中的雷峰塔》一文認為,讀《雷峰塔》英文本感覺“英文的張愛玲顯得麵目全非”,再由他人譯回中文恐怕也將失真。)。並沒有發生,倒是這書裡揭露的家族更大秘辛令人驚嚇。如果書中屬實,舅舅和母親無血緣關係,是抱來的(這點《小團圓》也說了),弟弟也不是她的親弟弟(那個可疑的教唱歌的意大利人……),母親和姑姑在錢上麵頗有嫌隙,姑姑甚且和表侄(明表哥)亂倫,有不可告人的關係。在這一大家子的混沌關係中,張愛玲像是逃出了瘋狂牢獄,精神卻停滯在孩童狀態。她幽閉繭居,精神官能症或偏執狂般聚精會神玩著骨牌遊戲,一遍又一遍地推倒長城,然後重建。鬼打牆一般,非人的恐怖。這回,可和胡蘭成一點關係都沒有。然而她在這部巨幅自傳中無端虛構弟弟的死亡,又是為了什麼?《雷峰塔》與《易經》是張愛玲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向英美文壇叩關失敗的英文,因篇幅太長故一分為二,總計三十餘萬字,近八百頁篇幅,直到她去世十五年後的今日,手稿才由遺產執行人宋以朗找出出版。《雷峰塔》從幼年寫到逃離父親家裡,投奔母親;《易經》寫港大求學到二戰中香港失守,回返上海。《雷峰塔》、《易經》,下接《小團圓》,按理可稱為張愛玲的人生三部曲,但《雷峰塔》與《易經》仍是一個整體,從書中人名與《小團圓》完全兩樣可知(不知為何,隻有張愛玲好友炎櫻同樣名為“比比”,其餘人名均異。)。《雷峰塔》與《易經》是張愛玲的英文自傳,《小團圓》則是為中文讀者寫的,成書晚些,約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與《色·戒》同時。熟知張愛玲的人,讀《雷峰塔》與《易經》,初初會有些失望(大致不出《私語》、《童言無忌》和《對照記》內容),但李黎所謂“張愛玲到底不是珍·奧絲婷,她的童年往事實在無法撐起一本近三百頁的讓人手不釋卷”,則未必屬實。讀張愛玲這部形同(《私語》和《對照記》放大版的自傳,最好把自己還原為一個對作者全無了解的路人甲,愈不熟知她愈好(正如讀《紅樓夢》不要拿榮寧二府人物表焦慮地去對照曹雪芹家譜)。你隻管順著書裡的緩慢情調和瑣碎細節一路流淌而去,像坐在烏篷船裡聽雨聲淅瀝,昏天黑地,經宿未眠,天明已至渡口。當然,記得要先找出黴綠斑斕的銅香爐熏上第一爐香,從《雷峰塔》看起。《雷峰塔》一開始,就是以孩童張愛玲(沈琵琶)的眼,看大人的世界。那四歲時就懷疑一切的眼光,看著母親(楊露)和姑姑(沈珊瑚)打理行李出國,父親(沈榆溪)抽大煙,和姨太太廝混,宴客叫條子。在大宅子另一個陰暗的角落裡,廚子花匠男工閒時賭錢打牌,婢女老媽子做藤蘿花餅吃,老婆子們解開裹腳布洗小腳,說不完的白蛇法海雷峰塔。就像張愛玲《對照記》裡說的,悠長得像永生的童年,相當愉快的度日如年:每個人都是甕聲甕氣的,倒不是吵架。琵琶頂愛背後的這些聲響,有一種深深的無聊與忿恨,像是從一個更冷更辛苦的世界吹來的風能提振精神,和樓上的世界兩樣。《雷峰塔》取意何在?或許是象征著父權、封建舊時代的倒塌,但是“娜拉出走”以後,正如魯迅所說:“在經濟方麵得到自由,就不是傀儡了嗎?也還是傀儡……不但女人常作男人的傀儡,就是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也相互地作傀儡。”在這一大家子的敗落裡(包括母親、姑姑或繼母),沒有一個是贏家,結尾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歸結到底,《雷峰塔》與《易經》形同《紅樓夢》民國版,續集,或後四十回。眼看它起高樓,眼看它宴賓客,眼看它樓塌了,遺老遺少和他們的兒女同舟一命,沉淪到底。在現代文學作家裡,張愛玲的身世是少見的傳奇,“像七八個話匣子同時開唱”。她的弟弟張子靜就說:“與她同時代的作家,沒有誰的家世比她更顯赫。”那是清末四股權貴勢力的交彙,父係承自清末名臣張佩綸、李鴻章,母係是長江水師提督黃翼升後人,繼母則是北洋政府國務總理孫寶琦之女。都是曆代仕宦之家,家產十分豐厚,然而巨塔之傾,卻也隻要一代,在張愛玲父親時,因為親戚占奪,加上坐吃山空,早成了空殼子。《雷峰塔》與《易經》裡,永遠是付不出的學費,戒不掉的鴉片、嗎啡和姨太太,老宅子裡煙霧繚繞,令人瞌睡……“雷峰塔不是倒了嗎?”“難怪世界都變了。”這兩句婢女葵花和保母何乾的閒話,像裡巷街議,也像賈雨村甄士隱在石獅子前笑談榮寧二府。《雷峰塔》(The Fall of the Pagoda)接著是《易經》(The Book of ge),也就可想而知了。《易經》作為自傳之名,還真有點淩叔華《古韻》(A Melodies)的味道,也很符合張愛玲書名或標題一貫的雙關意涵。張愛玲初到美國未久,以一個新人之姿打算用英文發表私我性很高的,或許是個錯招,但這並不表示這書沒有可讀性。看得出她是下了工夫的,書中除了加重對白的分量,還原那個時代敗落家族的氛圍,也前所未有地揭開了人性在物質下的幽暗(骨肉手足為了錢,打不完的官司),包括對親情的決絕。這些“不能說的秘密”,從未在張愛玲其他作品中這麼詳儘地被披露過,卻很可以用來理解張愛玲後半生的怪異行徑。在美四十年,張愛玲不曾再見過任何一個親人,唯一的弟弟張子靜一九八九年和她通上信,得來兩句“沒能力幫你的忙,是真覺得慚愧,唯有祝安好”,張愛玲和好友宋淇、鄺文美夫婦越洋寫信,倒噦噦唆唆有說不完的話和問候。《張愛玲私語錄》裡那些機智可愛閃閃發亮的句子,像是一個沒有防備的人在知己前的天真健談。她說:“世上最可怕莫如神經質的女人”,“文章寫得好的人往往不會撿太太”。還有還有——“麵對一個不再愛你的男人,作什麼都不妥當。衣著講究就顯得浮誇,衣衫襤褸就是醜陋。沉默使人鬱悶,說話令人厭倦。要問外麵是否還下著雨,又忍住不說,疑心已問過他了。”鄺文美形容張愛玲在陌生人麵前沉默寡言,不善辭令,可是遇到知己時,就仿佛變成另外一個人(鄺文美,《我所認識的張愛玲》,發表於一九五七年香港,今收入《張愛玲私語錄》,台灣:皇冠,二〇一〇年七月出版。)。就很能說明張愛玲熱情和孤僻兩麵衝突的性格。一般人總以為父親和胡蘭成是張愛玲一生的痛點,看完(《雷峰塔》與《易經》,你才發覺傷害她更深的,其實是母親。“雷峰塔”一詞,囚禁女性意味濃厚,也幾乎有《閣樓上的瘋婦》(The Madwoman iic)的隱喻。雷峰塔囚禁的兩個女人,一個叫七巧,一個叫長安,母女倆同樣戴了沉重的黃金枷鎖,早已預示了真實人生。張愛玲《易經》裡有一段描述當年被迫結婚的母親隆重的花轎婚禮:“他們給她穿上了層層衣物,將她打扮得像屍體,死人的臉上覆著紅巾,她頭上也同樣覆著紅巾。婚禮的每個細節都像是活人祭,那份榮耀,那份恐怖與哭泣”,“每一場華麗的遊行都敲實了一根釘,讓這不可避免的一天更加鐵證如山”。張愛玲描述的婚禮猶同葬禮中封槨釘棺,恐怖已極。她和母親一樣,奮力想掙脫傳統的枷鎖,卻終其一生,帶著沉重的枷劈傷了好幾個人。女兒總是複製母親的悲劇,無止無歇,於張愛玲,還加上了對母親的不信任,雷峰塔於是轟然倒塌。張愛玲帶著這童年的巨創,度衡並扭曲了所有的人際關係,直到人生的終點,還在《對照記》裡戀戀於母親年輕時的美麗,這種愛恨交織的糾結,證明了她從來不曾從母親帶給她的傷害中走出來(倒不是父親或胡蘭成,《對照記》裡這兩男人連一張清楚的照片也沒有)。張愛玲《私語》一文曾提到“能愛一個人愛到問他拿零用錢的程度,那是嚴格的試驗”,“母親是為我犧牲了許多,而且一直在懷疑著我是否值得這些犧牲”。在現實人生中,正是這些瑣碎的難堪,尤其是錢,是使她看清了母親,也一點一點毀了她對母親的愛。《雷峰塔》起首是母親出國離棄了她,《易經》的結尾則是戰事中拚了命回到上海,那棟母親曾住過的公寓。“打從她小的時候,上海就給了她一切承諾”,這句話潛意識裡或有對母親的依戀,尤其是《易經》用了極大的篇幅著墨母女之間,這是張愛玲早期作品不曾有過的。《雷峰塔》起筆於一九五七年,正是她母親去世前後(父親則一九五三年就已去世),是否也說明了什麼?正如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小團圓》的動筆,也是張愛玲聽聞(親近胡蘭成的)朱西寧欲寫她的傳記,才起的想頭,何不自己來寫胡蘭成?在《易經》裡,一個首次坦露的具體情節,是母親楊露從國外回來探視正讀香港大學生活拮據的琵琶,當時曆史老師布雷斯代(這段情節《小團圓》稍稍提及,沒有細節,曆史老師名為安竹斯。)好心資助了琵琶一筆八百元的學費,琵琶將這好不容易得來的一點錢全數交給了母親,後來竟無意間發現母親輕易把這錢輸在牌桌上了。楊露以為女兒必然是以身體作了交換,她催促琵琶親自前往老師住處道謝,之後並偷偷窺看琵琶入浴的身體,想發現異狀,這事卻使琵琶感到羞辱極了。任何人讀了母女間這樣的對話後,都要毛骨悚然:“再開口,聲音略顯沙啞。“比方說有人幫了你,我覺得你心裡應該要有點感覺,即使他是個陌生人。””“是陌生人的話我會很感激,琵琶心裡想。陌生人跟我一點也不相乾。”““我是真的感激,媽。”她帶笑說,“我說過我心裡一直過意不去。現在說是空口說白話,可是我會把錢都還你的。””““我知道你爸爸傷了你的心,可是你知道我不一樣。從你小時候,我就跟你講道理。””“不!琵琶想大喊,氣憤於露像個點頭之交,自認為極了解你。爸爸沒傷過我的心,我從來沒有愛過他。”這是一個多時不見母親的女兒,巴巴地轉兩趟公交車到淺水灣飯店的對話。何等扭曲的關係,父親叫作“二叔”,母親叫作“二嬸”,比陌生人還緊張防備,時時記得還錢還情,永遠看到母親在整理行李。琵琶從父親和繼母的家領受到寄人籬下的羞辱,從母親和她不斷更換的男友感到另一種無靠。最後母親告訴她當初被自己的母親逼迫結婚,並暗示了她為何不能如此有所圖報,母女間的信任決了堤。琵琶不敢相信自己原先居然還想依靠她,在狂奔回宿舍之後,噩夢追逐,痛楚圈禁,一輩子都沒有回過神來。在榮華表象下,她隻像小貓小狗般地妝點著母親應有的華美生活,還不如保母何乾在廚房絮絮叨叨邊弄吃的邊罵鄉下來的不成材兒子,讓他睡在廚房地上住了個把月才趕他回去。母親沒有愛過她,母親怪彆人還來不及呢!張愛玲在《造人》這篇散文裡曾說:“父母大都不懂得子女,而子女往往看穿了父母的為人。”《易經》裡琵琶是這麼說的:“我們大多等到父母的形象瀕於瓦解才真正了解他們。”這難堪的華袍長滿了蚤子,張愛玲第一次近距離檢視自己的生命傷痕,離開了她的上海和前半生後,在自己憧憬的西方世界自我監禁了四十年,與外在環境全然無涉,連與賴雅的婚姻也不能改變這事實。她聚精會神反複改寫那沒人想看的童年往事,在更換旅館的不便裡,在蚤子的困擾中,在絮絮叨叨問候宋淇和鄺文美的瑣碎裡,直到生命的終結。“許久之前她就立誓要報仇,而且說到做到,即使是為了證明她會還清欠母親的債”。這是一個太悲的故事。繁華落儘,往事成煙,隻留下一個活口來見證它曾經的存在。由於傷重,過早封閉了心靈的出路,張愛玲的創作生命實在萎謝得太快,像她自己形容的,如同看完早場電影出來,滿街大太陽,忽忽若失。她的寫作不僅速度緩慢,也算得上坎坷,六年寫了二十餘萬字,再壓在箱子底四十年,和《粉淚》(Pink Tears)這部英文一樣無人問津,也幾乎要白寫了。真實人生裡,另有一樁更不堪的事,發生在弟弟張子靜身上。一九九五年孤居上海晚景淒涼的張子靜,驟聞姊姊去世,呆坐半天,找出《流言》裡的《童言無忌》再讀“弟弟”,眼淚終於忍不住地汩汩而下,在《我的姊姊張愛玲》書裡說:“父母生我們姊弟二人,如今隻餘我殘存人世了。……姊姊待我,總是疏於音問,我了解她的個性和晚年生活的難處,對她隻有想念,沒有抱怨。不管世事如何幻變,我和她是同血緣,親手足,這種根柢是永世不能改變的。”(一九九五年張愛玲去世後,季季於上海訪談張子靜,與他合作寫成《我的姊姊張愛玲》一書,一九九六年台灣時報出版公司出版,二〇〇五年台灣印刻出版社再版。)這個事實,在《雷峰塔》裡被無情地推翻了。在這部自傳性很高的裡,張愛玲筆下的弟弟不但早天,而且“眼睛很大”的他,很可能血緣和舅舅一樣有問題:“他的眼睛真大,不像中國人。”珊瑚的聲音低下來,有些不安。“榆溪倒是有這一點好,倒不疑心。”露笑道,“其實那時候有個教唱歌的意大利人——”,她不說了,舉杯就唇,也沒了笑容。這是張愛玲八歲,弟弟七歲,母親(露)與姑姑(珊瑚)剛返國時的對話。在《雷峰塔》卷尾,琵琶逃出父親的家後未幾,弟弟(沈陵)罹肺結核,在父親和繼母(榮珠)疏於照料下猝逝,才十七歲。琵琶覺得心裡某個地方很迷惘,“將來她會功成名就,報複她的父親與後母。陵從不信她說這話是真心的。現在也沒辦法證實了。他的死如同斷然拒絕。一件事還沒起頭就擱起來了”。弟弟的死,顯然不是事實。真實人生裡的張子靜一生庸碌,念書時辦了個刊物,向已成名的張愛玲邀稿被拒:“你們辦的這種不出名的刊物,我不能給你們寫稿,敗壞自己的名譽。”熬過文革時期,他中學教員退休,落寞蝸居在父親唯一留下的十四平方米屋子裡,在季季訪問他兩年後(一九九七年)去世。或許血緣之事隻是虛構的波瀾,我隻想著張愛玲這麼早就下筆這麼重了,假設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這部在美國“功成名就”,或一九九五年她去世時與其他作品一起出版了,一直仰慕著她的弟弟讀了,那恐怕就是震驚,而不是眼淚汩汩而下了。因此我不相信張愛玲一九九二年致書宋淇“《小團圓》要銷毀”是因為顧慮舅舅的兒女或柯靈的感受(季季,《張愛玲為什麼要銷毀(小團圓)?》,《中國時報》二〇〇九年四月二十三至二十四日。),她的作品更早就無情傷害過父親、繼母、舅舅許許多多人,以及……弟弟了。寫作是何等傷人傷己且妨害正常生活的行當,回憶,就是那劈傷人的,沉重的枷鎖。如今張愛玲的第一爐香和第二爐香都已經燒完,故事也該完了。在爐香嫋嫋中,那個童女仿佛穿越時空異次元,仍然圓睜著四歲時的眼,懷疑一切,並且相信文字永遠深於一切語言,一切啼笑,與一切證據。(本文作者為台灣逢甲大學中文係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