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寒風呼嘯聲將倫子吵醒了,她仰躺著,眼睛慢慢地巡視著四周。床左邊是窗戶,但窗簾的邊上,依舊是暗黑一片。打開枕邊的台燈,看了一下時鐘,剛五點半。這個時間,夏天的話就另當彆論了,現在是十二月底,還不會日出。寒風低沉地叩響黑暗的窗戶,枕邊,還殘留著昨夜入睡前讀的書,一本女作家寫的關於愛情的書。本來想著讀著讀著就會睡去,結果卻越讀越清醒,反而睡不著了。書中寫道:愛情的形式各種各樣,讓自己迷失才是真正的愛。倫子邊看邊想著直江。這段時間直江似乎有監改變,可真要說起來,卻也說不清楚。真要勉強說的活,可能就是臉龐變得憔悴、目光變得敏銳了吧,本來身材就高,瘦了之後就更顯得高了。可是,倫子真正感受到的不是這種形體上的改變,而是從直江尖削的肩膀到後背,浸透著一股孤獨。直江從沒說過他的孤獨與悲傷,可倫子卻看出來了。實際上,兩人單獨見麵時,直江還是和往常一樣不冷不淡。豈止是冷淡,有時甚至是殘忍。遵照院長夫人命令去探望他時被索取;昨天他突然跟她說了聲“你過來”,她去了之後又被他掠奪;再就是在清理結束後又隻拋下一句“你回去吧”。雖然倫子還想和他再呆一會兒,可最後還是按照他說的回來了。她已經習慣了直江的一時心血來潮,雖不知道他對其他女人怎樣,但對倫子卻一向是這樣的。對於這點,倫子並沒有懷恨在心。直江想要時任他索取,覺得煩了就被他趕回來,完全按照直江的吩咐去做,雖然有點像玩具,但那也沒關係。倫子是這樣想的,不,說實話,倫子根本就沒想過什麼好還是不好,不過是照直江的話去做罷了。僅僅這樣,倫子就已很滿足了。即便如此,他似乎仍有些焦躁。直江以前就有一種焦躁的情緒,有時敏銳地瞥了一眼之後,也不管彆人是否正在說話,就自顧自地開始讀起書來,有時又會問“你到底想說什麼,”自己先開始煩躁起來。皺眉、用手指敲打桌子、不斷有小動作時,是他最焦躁的時候。倫子明白這點以後,就像膽怯的鬆鼠一樣,想努力去讀懂直江的心。拚命地猜,有猜中的時候,也有猜不中的時候。猜錯時,直汀雖不會大聲嗬斥,但卻會背向她,或者說“你回去吧”。而這種焦躁最近則愈加強烈了,不僅是可以從外部窺測劍的他臉上的表情,似乎全身都變得十分煩躁。也說不上有什麼具體理由,可倫子的感覺卻是這樣的就像常年陪伴在丈夫身邊的妻子十分了解丈夫的心思一樣。到底是為什麼呢?昨晚倫子放下書之後,又考慮了一會兒這件事。醫院裡的事情,自己的事情,有很多倫子都不明白。事實上,倫子雖然和他有著肉體上的關係,對於直江真正的內心卻什麼也不了解。要可以的話,倫子也是很想知道的。可是,即便問他恐怕也不會告訴自己的,而且就算知道紕能怎麼樣呢。倫子已經想要放棄了,可並不想自己主動放棄,能知道的話還是想知道。如果什麼都不知道,而隻是默默地跟著、順著他的話,既感到不安,又很辛苦。這段時間,倫子聽到好些關於直江和其他女人的傳言。醫院裡的人基本上都已知道倫子和直江的關係了,傳到倫子耳朵裡的不過是有所收斂的、斷斷續續的消息。可有時正因為是當事人,偶爾也會聽到添油加醋的傳言。護士們表麵上好像儘力想向倫子隱瞞,而實際上,也還是有人看著倫子的痛苦偷偷地幸災樂禍。花城純子來檢查的那天晚上,直江和純子一起乘車出去的事情,第二天就傳到了倫子的耳中。甚至有人說看來兩人應該是在那天發生關係的,也有傳言說早在花城純子住院時他倆關係就已經很可疑了。還有人說在和純子出去前,他還曾和院長夫人兩個人單獨呆在接待室裡。以前也有次和夫人兩個人單獨在一起,夫人對直江懷有好感,直江也不是一點沒有。更有人說,直江休病假時夫人硬要倫子去看他,是故意讓倫子難堪。事情並沒有到此為止,還有直江不時和年輕女子一起散步的傳言。據說那個女人看起來像是一個酒吧小姐,穿著豔麗的服裝,頭發染成青銅色。據辦事員們講,院長的女兒三樹子小姐也喜歡直江,據說三樹子曾說過要是換成直江醫生這樣的人,就想和他結婚。母女二人都接近直江,而直江將這一切操控得很好。還有傳言說,直江除此之外似乎還有許多女人。倫子對這些傳言並沒有一一都信,覺得那大多是毫無根據的流言。然而,一方麵儘管這樣想,另一方麵又覺得或許也是有可能的。在直江的房間裡確實發現有掉落的耳環、遺失在床單上的發卡,也有女人打來的電話。傳言雖說不可能全都是事實,但其中的半可能是真的。倫子覺得很痛苦。索性那種事情都不知道。然而,這隻是一時的想法,一旦有人神秘地說起什麼,她還是不由自主地想聽聽。裝出和直江已經毫無關係的樣子,若無其事地聽著;悄悄告訴她消息的朋友也任由她裝下去,若無其事地告訴她。假裝的親熱中,滌蕩著女人們的嫉妒。昨晚,寒風中倫子入睡時大概快三點了吧。倫子的房間僅放了一個煤氣爐,火力很弱,所以很快就變冷了。她的房間在護士宿舍三樓的邊上,好處僅僅是離醫院近,這幢砂漿建築大部分已經損壞了。聽說在中目黑那邊建造了差額患者專用高級醫院以後,這裡計劃要改為鋼筋的,但那很可能是四五年以後的事情了。到那時,倫子還會在過家醫院嗎,五年以後,倫子都已經三十歲了。即便到那時,如果直江還和自己在一起的話也沒關係。當然,即使不結婚,倫子也會滿足的,倫子從未期待過比這更大的幸福。奇怪的是,倫子從來沒想過要用夫婦這種形式將自己和直江結合在一起。甚至還覺得如果要是那樣的話,兩人的關係反而會立即瓦解。娶妻成家,作一名尋常的丈夫,這種事情直江最討厭了。雖然這想法不同尋常,但倫子對此卻沒有什麼異議。不知不覺,倫子已經被改造為適合直江口味的女人了。怎麼會這樣的呢?有時倫子會覺得自己不可思議,每當有人問她“你到底喜歡直江哪一點”時,她總是回答不上來,隻好回答“並不是具體的哪一點,隻是喜歡直江這個人本身”。在直江的想法和行為中,有一種見過世界儘頭的人所擁有的確信。雖然乍看起來冷淡而草率,然而在他的心靈深處有一種審視人內心的溫柔。既不像小橋那樣帶孩子氣和觀念性,也不像院長那樣自私自利,而像是要一口吞沒一切善惡的活生生的人。要說有什麼與眾不同,隻是帶著些許悲涼而已吧。倫子獨自占有一間八個榻榻米大小的房間,其他房間都是一間住兩個人,這一點上已經很受照,。然而住在宿舍裡的正式護士除她之外就隻剩亞紀子了。不過因為和小橋的婚約進展順利,亞紀子不久就要搬出宿舍了。之後,留下來的就隻有二十歲左右的準護士或見習生了。其他年長的護士都或已婚,或和戀人一起租房住。倫子也曾想過要搬出宿舍,倒不是因為想奢侈一下,隻不過那樣的話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和直江見麵,也可以在房間裡招待他,給他做飯。宿舍雖然沒有規定關門時間,十分自由,可是深夜出入,還是很不好意思。雖然沒有人指定,但倫子年紀最大,無形中就成了這裡的負責人。兩個月前倫子告訴直江,“我想搬出宿舍”,當時並沒有想過希望從直江那裡獲得金錢方麵的資助,隻是想聽聽直江的意見。隻想通過問他,來確認一下和他的親密程度。自己工資雖然不高,但六個榻榻米大小的房間,一個人好歹還是可以租得起的。然而,直江隻是說,“決定以後告訴我”,既沒說“好”,也沒說“不好”。感覺像是在說,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倫子等待回答,可直江根本不談及此事,倫子原本已經基本定下來的搬出宿舍的決心女動搖了。在倫子的直覺中,直江似乎並不怎麼希望倫子搬出宿舍租房子,雖然並不理解他的真正意圖,但倫子並不想勉強做直江不願意讓她做的事。雖然混在年輕護士當中,一直住在宿舍,會讓她感到不好意思,可不知從何時起,倫子已經不再想搬出宿舍了。昨晚,最後到底是幾點睡的,倫子也記不清了。隻記得剛過兩點時看過時鐘,就算現在是五點半,那麼睡了也不過三個多小時,而且還是在風聲中的淺淺睡眠。想著不久就會日出,可窗戶周圍還是暗黑一片。再過四天就是正月了,正月說起來很帶勁兒,可一想到還有四天今年就要結束了,心情就完全相反了。自從過了二十三歲以後,每過一年都會多一分焦急,這與想和直江住一起的心情是互相獨立的、另外一種心情。“醫生他現在在做什麼呢?”倫子關上了枕邊的台燈,這才終於發現外麵已經開始泛白,望著微微泛白的窗際,倫子想念起了直江。想見他,想見到他,讓他擁抱自己、即使被粗暴的對待,蒙受目眩的羞辱也沒關係,隻要是直江,無論怎樣都可以。要是換成其他男人甚至會嘔吐,可隻要是直江就會覺得很親密。不知從何時開始這樣的,倫子一方麵對自己的轉變迷惑不解,一方麵又感到很滿足。醫院正常上班到二十九號,之後,到正月初三共休息五天。這次過年,倫子決定一號早上出發回母親和哥嫂居住的新瀉老家。由於直江一號要回劄幌,所以才這麼決定的。直江的母親和弟弟好像都在劄幌,他身為長子,卻來到東京,不結婚,也不照顧母親,從這點上說,直江應該是個任性的男人。不管怎麼說,兩人在三十一號會一起值班。大家都在家休息的除夕,自己卻在醫院當班,雖覺得沒什麼意思,可對倫子來說,隻要能和直江在一起就已經滿足了。而且從一號開始休息的話,上班時間也相應延遲,可以歇到七號,到時火車也不會太擠,從這一點考慮也不錯。一旦醒了以後,倫子就再也睡不著了,起床也還太早。宿舍和醫院隻隔著一條馬路,八點半上班的話,七點梳頭起床都來得及。倫子慢慢扭過頭,成仰臥狀。剛剛還隻在窗際的白色,不知何時已經彌漫到了房間內的各個角落,窗外響起了斷斷續續的玻璃瓶碰撞的聲音,遠處傳來自行車刹車聲,看來奶站與派送報紙的少年已經開始工作了。倫子下意識地用右手碰了碰自己的乳房,倫子的乳房雖然不大但卻很堅挺。輕撫著從下向上托起,倫子感覺左乳房要比右邊的大。自從受到直江的愛撫以後,倫子的乳房逐漸變大,可兩邊的乳房卻不一般大,左邊的要更大一些。現在還沒關係可如果差距再拉大的話,洗澡時就可能會被人察覺了。這段時間,倫子覺得很害羞,去宿舍和醫院的浴室,都儘可能一個人去。“那個…”一個月前,和直江見麵時,倫子小聲地拜托他:“不要總摸這一邊,大小會……”倫子緊閉雙服,強忍羞恥,忍受著直江的注視。直江看了一下,似乎答應了,之後也愛撫了右邊兩三次,可不知不覺又光摸左邊了。可能是直江的癖好吧,倫子雖有些介意,但也沒再說什麼。現在,手中的乳房已經有了明顯的差彆。雖覺得有點害羞,可如果是直江造成的,那也沒辦法。一想到乳房,就自然會聯想到直江。直江肯定還在睡,這是毫無疑問的。此時,倫子一邊想著直江的睡姿,一邊開始想像直江身邊躺著其他女人的情景,僅僅想像,倫子就會感到暈眩,呼吸困難,一想到此就會發呆,心不在焉。雖然也會罵自己無聊,但還是被那種想像的恐怖所吸引,不由得又去想。倫子為了擺脫這種妄想,再次握了一下自己的乳房,在寒冷中起床了。新的一天又開始了。說是新的一天,對倫子來說也還是沒有什麼變化。早上跟著巡診,回到值班室按照醫生指示做事。醫生去門診之後,聽從醫生的吩咐喂藥、注射、檢查采血。下午,雖然沒有手術,可還是要巡視病房,剩下的時間還要疊紗布。這天下午,倫子正與高木亞紀子和川合友子一起疊紗布,四一二號石倉由藏病房的呼叫器響了。“是石倉先生那裡吧,我去就可以了。”倫子按下剛要起身的友子,站了起來。這個病房,雖然醫生負責的患者是固定的,但護士並不固定。門診護士除外,負責病房的護士,隻要手裡有空,都要照顧病房的病人,所以,由藏並不隻是由倫子負責。但是,由藏的主治醫生是直江,而且每次直江巡診,倫子必然會出席,從這一點出發,自然倫子會對由藏照顧得多一些。到病房一看,由藏正仰躺著,右手握著呼叫器的一端。五分鐘前,陪護打過招呼說要去買漂布,剛出去。“老大爺,什麼事?”由藏看到倫子,放心了許多,鬆開了呼叫器,將手舉到臉上。“這裡。”手一邊顫抖一邊慢慢向下移動,指了指下半身。“小便對吧。”僅看手勢,倫子就知道了。尿壺放在床下,上麵蓋著布片。倫子用右手拿著,左手輕輕地掀開了由藏的毛毯。“剛才不是已經解過手了嗎?”由藏搖了搖頭。可能是因為常年臥床的緣故吧,由藏的胯下散發出一股異樣的氣味。那是一種汗和尿的混合氣味,也是乾涸的死亡的氣味。“那,稍等一下。”掀開由藏的內衣,把尿壺放進他那營養失調的、滑溜溜的乾屍一樣的大腿中間。位置固定以後,倫子把由藏的那個東西放到了尿壺口。“可以了,老大爺。”過了一會兒,淅瀝瀝的尿排了出來,可是還不到五毫升。“已經好了嗎?”由藏點了點頭。“就這麼一點點啊,要是不太急的話請您忍耐一下吧。”就在倫子邊說邊端起尿壺時,她的左手被從後麵抓住了。倫子能感覺到抓住自己的手纖細而粗糙,然而,卻還是沒能想到那就是躺在旁邊、下半身裸露著的由藏的手。雖然房間裡隻有兩個人,由藏近得伸手就能抓住,但還是產生了這種奇妙的錯覺。“放開我!”轉過身來,抬起手,倫子這才發現纏住自己的是由藏的手,看起來輕輕一碰就會折斷的手臂,像常春藤似的緊緊纏繞在倫子的手臂上。隨著手臂的抬高,那布滿了皺紋手纏繞著,順著倫子的手一直延伸到她的上體。“討厭,放開!”看著這蔓延上來的常春藤,倫子想到了某種粘糊糊的爬蟲的皮膚。“救命!”用儘全身力氣,掙脫開他伸出的手臂,那一瞬間,由藏如同被割斷根基的樹枝,頭一下子落到床上。掙脫後,倫子借勢向後退去,飛奔到門口。“啊……”靠著門,倫子瞠目看著由藏的樣子,枕頭上小小的頭深陷其中,旁邊剛剛抓過倫子的手無助地垂著。那是一隻被丟棄的枯木般的細弱蒼白的手,不能想像它剛剛還像蛇一樣執拗地纏繞著自己。“沒事吧?”倫子小聲問。由藏閉著眼睛,嘴微微地張著。“老大爺?”用手在他肩上搖了搖,由藏的嘴這才輕輕地上下動了幾下。看到這,倫子放心了,從他胯下取出尿壺,蓋上了毛毯。“沒事吧?”由藏沒有回答,但確實在呼吸。倫子感到後背發冷,那種像被蛇什麼纏住似的冰涼還殘留在體內,真想早點從這個地方逃走,將伸出床邊的手放回毯子下麵後,倫子急忙將身子縮了回來。這時,倫子注意到由藏的眼中閃著光,可眼睛是閉著的,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倫子又看了一眼。緊閉著的眼瞼中,隱約滲出白色的水珠,眼淚緩緩溢出,積蓄著,慢慢落在兩頰上。“老大爺。”淡淡的冬日陽光中,由藏的顴骨怪異地高聳著,在周圍投下圓形的陰影。倫子覺得見到了不可思議的事情。那到底是什麼眼淚呢?是被嗔怒之後的悲傷,還是被甩開後的委屈,或者是被打倒在床上的窩氣,倫子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什麼過分的事情,或者是什麼不應該做的事情。雖然乾壞事的明明是由藏,可現在處境逆轉了。倫子握著僅盛著一點點尿的尿壺,輕輕點了下頭,躡腳離開了房間。回到護士值班室,護士長已經來了,正從病所架上取著兩三個人的病曆。可能是因為護士長在吧,亞紀子和友子什麼話也不說,繼續疊著紗布。“怎麼啦?”“沒什麼。”倫子含糊地回答著亞紀子的問話,坐到兩人中間。中間的盤子裡放著堆成小山一樣的剛洗過的紗布,要將每一張都四角展平,疊成四折後放人消毒機。如果紗布使用一次就扔掉的話,醫院的經營就會陷人困境。倫子理了理頭發,將手伸向紗布堆時,亞紀子說,“咦,怎麼回事?你手怎麼這麼紅啊?”這麼一說,倫子看了下自己的手,從手腕到手背,印著條狀的紅色抓痕,倫子的肌膚很白,所以很容易在手背等處留下痕跡。“撞到哪裡了麼?”“嗯,不小心。”倫子怕被發現是手形印痕,伸出的手現在撤回來也會讓人懷疑,沒辦法,隻好用另外一隻手來取紗布。“不疼嗎?”“沒事。”三個人的動作還在默默進行。從哪裡來的那麼大的力氣?倫子一邊看著那紅色的印痕,一邊想著倒下的由藏。“誌村。”護士長叫道。“在!”倫子手裡拿著紗布,抬起頭回答道。“來一下。”護士長抱著三四個人的病曆,走出了值班室。有什麼事呢?倫子在兩人的目送下來到走廊。“有些話想跟你說,來一下更衣室。”更衣室在三樓雜物間的旁邊,裡邊並排放著各人的櫃子,前麵擺著沙發和一麵大鏡子,房頂上掛著鐵鉤,上麵掛著襪子和白大褂的帶子等小東西。護士長先進去,確認裡麵沒有任何人後,把門關上了。每次護士長有私人秘密談話時,經常會這樣。“有什麼事嗎?”倫子慢慢坐到護士長身旁。“是關於注射的事。”護士長將夾在腋下的病曆放在膝頭,取出其中一份,封皮上寫著石倉由藏的名字。“石倉先生經常使用麻醉藥吧?他每次說背疼,就給他注射一支奧皮斯坦,這雖然沒什麼,但……”護士長將病曆向外挪了挪,以便讓倫子也能看到病曆。“這周,昨天和三天前的星期一每隔一天都是這樣的吧?那位老大爺,這段時間有這麼疼嗎?”“夜裡經常會疼。”“我也聽他抱怨過夜裡疼,但是,其他時間用非麻醉藥的止痛藥基本上就可以了。比如說,前天用的是諾布倫吧,之前用的是維他明,並沒有用麻醉藥。”護士長翻著病曆。“隻要到了你當班,就一定會使用麻醉藥。”倫子大致明白護士長想說什麼。“而且,開處方的基本都是直江醫生。”“所以就懷疑有什麼事,是嗎?”“倒也不是想問為什麼,隻不過覺得有些使用過度。”“這種事情我可不知道,您還是問問直江醫生吧。”“話雖如此,但我覺得在此之前應該先問問你。”倫子在病曆中記錄使用麻醉藥,是因為直江和倫子經常被組合在一起值班。而且,白天打麻醉藥的時候,直江也一定會讓倫子去做。然而,與白天不同,不知道為什麼,夜裡直江卻總說“我來打”,非要親自去注射,這對不大願意和患者接觸的直江來說是非常罕見的事情。從大約兩個月前開始,倫子注意到了這一點。開始的時候,一聽直江說“我來”,倫子就會馬上慌張地站起來,可直江卻說“麻醉藥一定要醫生來注射”,徑直走出值班室。如果倫子追在他身後,直江就會說“打個針,不用事事都跟來!”,就將她打發回來。現在倫子想起來,從那時起,直江就可能不時地使用麻醉藥了。大概是裝作給患者用,而把其中一部分留給自己用了。去直江的房間,發現麻醉藥的注射管時,倫子曾經想過“莫非……”要是感冒,是不可能要注射麻醉藥的,直江可能就是這樣從醫院弄回去的。“這個人也一樣。”護士長拿起另一份病曆,五十二歲的再生障礙性貧血患者。“雖沒有石倉先生這麼頻繁,可也是直江醫生的處方。”這位患者同樣是在倫子值班的晚上,由直江自己去注射的。“我問了一下小橋,這個人的疼痛似乎比石倉先生要輕。”這話是從小橋醫生口中說出來的嗎?要是的話就麻煩了。他是不可能像哄騙護士那樣被糊弄過去的,倫子感到直江正在被一張無形的網逼迫著。“直江醫生是不是喜歡打麻醉藥啊?”護士長直盯盯地望著倫子。護士長到底知道多少呢?倫子就這麼被護士長盯著,一邊想著,說得不好反而會讓直江陷入窘境。“難道不能使用麻醉藥嗎?”“在上次麻醉藥檢查中,有人提醒使用得有些過度了,所以我一直留心著呢。”所以,護士長會發現這次的事情。倫子想要早點見到直江,好把這件事情告訴他。“隻是想問問你,看你知道些什麼。”“不知道。”倫子確實是知道直江注射麻醉藥的事情,但即使知道,也不過是前幾天被院長夫人派去探病時才知道的。至於是以前就用過,還是現在才使用,就不得而知了。不過,直江明顯給患者使用麻醉藥大約兩個月前開始的,即便直江開始注射,最多也是從那時開始的,而且和直江在一起的那十晚上,也沒看到他因斷藥而痛苦,更沒有看到他注射,即便使用也應該不會上癮吧。倫子雖然這樣對自己說著,可還是放心不下。“那,這樣有什麼問題嗎?”“現在,如果事態不進一步發展的話,應該沒有什麼問題。可是,希望還是儘量不要使用為好。首先來講,給那麼虛弱的老大爺這樣注射麻醉藥,那不是提前他的死期嗎?”倫子也曾想過同樣的事情,從這一點來看,護士長了可能還沒有察覺直江在注射麻醉藥的事情。“總之,希望你好好留意一下。”“好的。”“這是你我之間的事情,不要對其他要講。”“我知道了。”護士長看到倫子點頭,滿意地走出了更衣室。四點鐘,倫子從三樓值班室來到門診。下午,沒手術時,直江一般會呆在下門診或藥房。下午沒有什麼患者,直江沒有必要和小橋一起出診,要是需要檢壹住院患者時,兩個人會輪換著出診。其他時候,一般是小橋醫生在門診。倫子去過藥房,直江沒在,想著大概在門診吧,就下樓來了。雖然在醫院很難和直江單獨說話,但要是借口說病人的事情,倒還不是那麼引人注意。剛剛有一個腦震蕩住院的病人說是腰疼,倫子覺得是個好機會就下樓來了。正如她所料,直江就在門診,一個人,小橋醫生不在。直江把腿翹在患者坐的圓凳上,正看著書;旁邊是護士中西明子,無聊地對著窗戶撥弄頭發。現在是門診最清閒的時候。“醫生…”由於倫子進來,直江將頭抬起,離開書本。“四零三號的川崎先生說他頭疼。”“是嗎?”直江稍微考慮了一下,眼睛向上看著,馬上說:“發燒嗎?”“沒有。”“今天先給他六片鴉片劑,然後給他腰照一個X光片,等明天結果出來後再診斷。”倫子從直江旁邊拿起處方簽,寫下了藥名和用量。即使當時不寫下來也可以記住的,可倫子準備利用這段時間,問一問今晚是否能和直江見麵。可能中西明子察覺到了倫子的心情吧,還是看著窗戶,裝作不知道。看到她這樣,倫子迅速在處方簽背麵寫了幾個字。——今晚能見麵嗎——然後放到直江麵前。直江立刻將目光轉向紙片,看完後立即將紙揉成一團,扔進下麵的垃圾桶裡。“不行!”聽到直江的聲音,望著窗戶的明子轉過了身。短暫的機會就這樣消失了,倫子沒辦法,隻好說了句“那我給他拿藥盤”,就慌忙將話題轉回患者身上,隨後走向門診的出口。正當她要椎門出去時,門外傳來尖尖的笑聲,門從外麵被推開了,律子夫人出現在門口。見倫子也在,夫人一下子顯得很吃驚,可馬上又恢複了原來的笑容。“醫生,已經好了。”律子夫人身後的X光技師澤田端著一個大托盤,膠片在盛有水的盤中浮著。“被彆人看到骨骼,好害羞嗬。”雖然這麼說,可律子夫人看起來卻一點也不害羞。澤田從水中撈出剛剛衝洗出來的夫人的腰部X光片,放到桌子上的熒光板上。一直在發呆的中西小姐和正要回去的倫子,如同被磁石吸引了一樣,聚集到了明亮的熒光板旁邊。“怎麼樣?”夫人的聲音嬌滴滴的,手雖然沒有摸上來,可額頭幾乎都快碰到盯著熒光板的直江了。僅僅看到這場麵,倫子就感覺臉頰發燙。如果可能的話,真想把夫人趕出去。在兩個相連的半圓中,像積木似的重疊著五六塊骨頭,每一塊骨頭上都有像觸手一樣向左右延伸的突起,半圓形的是骨盆,上麵重疊著的是脊椎,這些倫子也是知道的。直江看過骨骼的正麵像以後,又看了下側麵像,骨盆周圍可以看見鑰匙狀白色陰影,“啊,這是什麼?”“是穿著緊身衣照的吧,這是緊身衣的扣袢。”“哎呀,露餡兒了。”故意不理倫子,夫人快活地笑著。“喂,怎麼樣,醫生。”這樣地撒嬌,肯定那天晚上發生過什麼。倫子心中的波濤更加洶湧了。然而,直江的表情卻沒有任何變化。“哪兒都沒有問題,骨骼很好。”“是嗎?太好了。”夫人像少女樣在胸前拍著手,看了看周圍的人。“我還想,要是有什麼骨骼的毛病,那可怎麼辦啊。”“這麼好的骨骼,沒有問題。”直江這麼說著,眼睛還是眨也不眨地盯著熒光板。看著熒光照射下的直江的側像,倫子想起了好像什麼時候曾在直江的房間中見過X光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