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1)

無影燈 渡邊淳一 2813 字 8天前

5點剛過,黃昏就降臨了,而且有股秋寒的感覺。直江在做著下班前的準備,紮好領帶後從院部窗口往下俯視城市的夜景。低矮的雲朵下有無數平房,平房群中到處聳立著大小不同、風格各異的大廈。仿佛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燈光越來越多,街麵也隨著夜幕降臨而安靜下來。直江最喜歡從黃昏向夜晚過渡的時刻。在這短暫的時間裡,每一分鐘,城市麵貌都像烤墨紙一樣顯現出來,這在白晝99csw.是無法見到的。直江一邊看夜景,一邊沉思。他忽然覺得在自己心裡潛藏著的另一個自己出現了,這種幻覺既使他愉快又使他畏懼。世上的每個人每輛車都在急速地行進著,唯有從這裡俯視到的黃昏景色卻是靜止的。有人敲門。直江回轉身來背朝窗戶說:“請進!”進來的是院長的女兒三樹子。“原來您在這裡。”三樹子略顯氣喘。“有什麼事?”“如果您有時間,下班後請到辦公室來一下。”“你爸爸有事?”“不,是我媽媽。”三樹子直盯著直江說。直江點點頭穿好上衣,拿起大衣。這期間,三樹子默默地站在門前。“好!”聽見直江說話,三樹子便打開門,自己先走到走廊裡。清掃工老太太向他們鞠躬致意,走了過去。辦公室和醫務部都在二樓。這樓呈n形,拐過一角,徑直向前走去,迎麵就是辦公室。在靠近拐角處有樓梯,三樹子在那裡停了下來。“我要在這裡告辭了。”“回家去嗎?”“不,去學花道。”三樹子穿著白色雙排扣大衣,脖上圍著藍色圍巾,手裡拿著年輕姑娘喜愛的折疊式手提包。“再見!”“等等,您不喜歡芭蕾嗎?”“你說芭蕾舞?”“是的,這月月底有次公演。”“噢,這麼說是你演出嘍?”直江想起了三樹子一直學著芭蕾舞。“不,這次是東京芭蕾舞團的演出,不是我們。您若是有興趣,我可以弄到票。”“哪天?”“這月的29號、30號兩天。”三樹子的嗓音有些沙啞,口齒不清。“我想我能去,但是,不能約定死。”“那麼,我就先給您留好票,如果您有事,請告訴我一聲。”三樹子說完猛地轉過身去像逃跑一樣下樓了直江走進辦公室時,那裡僅有律子夫人和兩名辦事員。“耽誤您回家,真對不起!”律子夫人忙把翻閱的文件收拾起,讓直江坐到沙發上。“是不是正在忙於什麼事?”“沒有。”“是嗎?那就請您當個主角。”夫人站在辦公室一角的水槽旁說。“您是喝茶還是喝咖啡?”“什麼都行。”“還有啤酒和威士忌,來這個吧!”“請彆麻煩。”“反正也下班了,喝點酒也沒關係嘛。”夫人從電冰箱裡拿出啤酒,從架子上拿下威士忌和杯子,擺在直江麵前的茶幾上。“您來點什麼酒肴呢?這裡隻有火腿和奶酪。”“奶酪可不大妥……”“那麼就要個生魚片吧。村上!你給玉壽司飯莊掛個電話,就說快點兒送來!”村上是這裡的女辦事員。“要幾人份兒?”“揀那魚兒最好吃的部位搞個拚盤,要兩人份!”“真的,請彆張羅啦!”“偶爾一次,熱鬨一下不好嗎?”夫人在對麵坐下,給直江的杯子裡斟了啤酒。5點已過,事務長和另一名女辦事員下班走了。“店裡說10分鐘後送來。”“好,謝謝!”夫人點了點頭。村上康子整理好自己的桌麵,便到屋角的衣櫃前換衣服去了。“今天院長到哪裡去了?”“聽說醫師會開什麼理事會?”“依舊是忙得很啊!”“他自己喜歡這麼忙忙碌碌的。估計今晚也一樣,不知要流浪到哪裡!總之,能遊逛的期間隻能說明他還健在而已。”夫人說這話時,村上康子已經穿好了藍大衣,從寫字台那邊打招呼說:“對不起,我先告辭了!”“今天你辛苦啦,那個文件拜托你明天以前寫出來。”“是的,我帶在身邊,失陪了!”村上康子向前施了一禮,走出辦公室。看她走後,直江乾了杯啤酒。“我也喝一杯?”“您也能喝些嗎?”“隻是一點點,若是喝上兩杯,臉就會通紅通紅的。”夫人給直江杯子裡倒滿酒,自己也輕輕地抿了一口。她的臉麵瘦長,多少有些凶相,但仍不失為端正。怎麼也看不出她是48歲的人來。據人們傳言說:她年輕時,院長曾去求婚,跪在榻榻米上前額觸地,再三懇求,至今仍在護士們中間流傳著。夫人雖無當年的青春年華,卻仍不失其美貌風韻。“大夫,喝威士忌不好嗎?就喝威士忌吧!”夫人往另一個杯子裡放進冰塊,然後倒上威士忌。“我家老頭子常兌水喝。”“不,我這樣就可以。”“哎呀,這裡還有一些檸檬汁。”“不要啦,這樣就行。”直江一口喝乾,一股暖流從喉嚨溜下去了。那暖流從食道傳進胃裡,火燒火燎,直江最喜歡這種感覺。他的腦子裡勾勒出一幅圖畫來:喝進酒的一瞬間,胃腸裡的紅色粘膜會變成黑色糜爛物往下流去。“讓您久等啦!”飯莊的堂倌從後麵的樓梯跑上來說。他手裡端著一個盛滿鮮豔菜肴的船形長盤。“請吧,這裡有醬油。”夫人撤掉煙灰缸,騰出空當擺上那長盤。直江一喝酒就不吃菜,喝威士忌時,能有花生米就行。什麼菜都沒有時,喝口涼水也行。一個人在家裡喝酒時經常如此。“您不喜歡吃魚嗎?”“不,不是不喜歡。”“您的老家是北海道?”“北海道的劄幌。”“那裡不是產很多魚嗎?”“種類雖不多,但從小吃慣了,總覺得寒帶的魚合胃口。若論鮮美程度還是生長在寒冷地方的魚最好吃。”“從前有個值班大夫也是北海道的,他是函館人,同您說的一樣。”“不過,吃慣了這裡的菜肴,那裡的又變得乏味了。”“也許。”直江夾了一塊金槍魚。“劄幌那裡二老都健在?”“隻有家母一人。”“一個人?”“有弟弟,還有已出嫁的姐姐。”“這麼說,您也該早點兒結婚才是。”直江默不作聲隻管喝威士忌。他猛地喝了一口,然後緩緩咽下去。這時已不再有吞下火球的感覺了。“是這麼回事,我想給您介紹一個對象,不知您是否有意?”“……”“像您這樣出眾的人物還過單身生活,太遺憾了。”直江放下酒杯,新點上了一支煙。“是位很有教養的姑娘,我也很了解她。您不想見她一麵嗎?”“不想。”直江一口回絕。“那真可惜呀。對方倒是很認真的。”“……”“她是K大學英文係畢業的,今年26歲,年齡雖然大些,卻是位標致而文靜的姑娘。她父親是T銀行的監察委員。由於是獨生女,父親非常疼愛她,去倫敦分行時,因為太太在日本不能離開,父親便帶女兒去了英國,因此,錯過了婚齡。”夫人的眼神借著啤酒的醉意,炯炯生輝了。“在外國生活了那麼多年,毫不裝腔作勢。她平易近人,真是個好姑娘。三樹子也常找她去玩,了解她。”不知是聽著呢還是沒聽著,直江一直不動聲色。“我跟我家老頭也談過,她同您真是天生的一對,您認為如何?是不是先看看照片?”夫人由下至上掃了直江一眼。“就先看看照片吧。”“不,不必啦。”“看看照片又有何妨。”夫人站起來,從書架的抽屜裡取出一個白紙包。“就是她。”夫人把照片遞到直江眼前。照片似乎專為相親而照,折頁之中夾著和服與西服兩種穿戴的兩張照片。穿和服那張似乎是在照相館照的,穿西服那張是在草地上拍的,兩張都是彩照,正如夫人所說,她是位窈窕淑女。“您看如何?”直江把照片還給夫人。“不中您的意?”“我不是這個意思,不是說她人品好壞,因為我不想結婚。”“我認為她真是個好姑娘!”夫人仍不甘心,又拿起照片看了又看。“太遺憾啦!”直江再次喝威士忌。“大夫為什麼不結婚?”“沒有什麼特殊理由。”“是這樣嗎?”“您所說的事就是這些嗎?”直江掐滅煙卷。“哎呀,您有急事嗎?”“不,沒有急事。”“那,您就多坐一會嘛!”辦公室又恢複了平靜,簡直不像是醫院的一角。夫人又給直江的隻有冰沒有酒的杯子裡續上了威士忌。“老實說您真是個怪人。”“也許。”“不是也許,簡直就是!”或許酒勁兒上來了,夫人的言談變得大膽起來。“您大概另外有個意中人吧?”“不。”“真的?我不信!”“……”“您為什麼不同她結婚?”夫人所提的婚事被輕率拒絕後,她可有點兒腦火了。她想嘲弄一番這個不知好歹、又使她放心不下的男人。“您倒是沒什麼,可那女子多可憐哪!”“您若是沒有事,我要告辭了。”“又說這話!您不是沒有急事嗎?”直江把香煙裝進口袋裡。“我有事,真的。”夫人伸出白皙滑潤的手擋住直江。“請等一下,這回談談治病方麵的事。”直江向後靠了靠身子,看了夫人一眼。夫人那張帶有凶相的臉龐因啤酒的酒勁兒多少顯得柔和了。“這一陣腰疼得很。”“誰?”“我唄!”夫人兩手按在腰部。“向前彎曲時,常常感到像針刺一樣地疼痛。給人施禮以及使用吸塵器時也有疼痛感覺。”“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大約有一周了,記得是一次搬動菠蘿花盆時閃了一下,從那以後一直沒好。”“從前也有過這種症狀嗎?”“曾經有過兩三次。我問了家裡的老頭子,他說這是閃了腰,休息兩三天就會好,所以也就沒有認真醫治。”直江端著酒杯,盯著夫人的前胸到腰的曲線。那腰部雖然積聚了一些脂肪,但終未失去上半身的優美線條。她同三樹子的緊繃的線條不同,儘管有些肥胖,卻仍顯得妖豔。“腳尖發麻嗎?”“發麻?怎麼回事?”“就像隔著一張紙撫摸一樣,有種麻木的感覺。”“經您這麼一說,我倒覺得是這樣。”夫人像為證實這話似的用右手摸了摸腳。“疼痛時腳尖抽筋嗎?”“時常有,特彆是右邊厲害。”直江喝口酒,抱起兩臂。“現在正服用著維生素B1和一種紅色藥片,可一點兒也不見好。”“光吃藥怕是不能見好的。”“原來是這樣!是什麼病呢?”“照張X光片子,然後診察一下才能弄清。不過,很可能是腰椎尖盤突出症。”“是骨頭發生了什麼變化?”“腰上的軟骨突出來壓迫神經。”“我真害怕,能治愈嗎?”“當然能治愈。”“怎麼辦才好呢?”“如果單純是閃腰病,蜷起小腿靜躺幾天也就行了。即使是腰椎尖盤突出症,輕微的也可用同一方法,穿上緊身胸衣就能治愈。如果是長期麻木,而且連腳尖也疼痛不已時,那就非做手術不可。”“動手術?”“不必那麼驚慌,並不是多麼複雜的手術。”“不過,真要是那樣可就糟了!”“不經過診察是無法確診的。”“您能為我診察嗎?”夫人手撐著腰,抬眼看著直江。“為什麼會變得這樣呢?”“年齡的緣故吧。”直江以醫生的眼神看了夫人一眼。“倒也是。”夫人臉上頓時掠過一絲不快,但很快又若無其事地說,“您說的也太嚇人了。”直江喝了口威士忌,將杯子放在桌上。“我隻是按醫學理論談了談。”“然而,當您說出閃腰病是由於年齡的緣故時,我一下子覺得自己老了。”“人的身體在十七八歲時最好,過20歲後就走下坡路,隨著年齡的增長出現某些障礙也是毫不奇怪的。”“這麼說,今後會有更多的病症出現嘍?”“按理說是這樣。”直江用筷子夾了塊鮑魚。“再要老下去,成了老太婆可怎麼辦呢?”夫人略顯醉意,摸了摸泛起紅暈的臉蛋兒。“但是,夫人,從年齡上看您是很美的。”“從年齡上看?”“是的。人們都認為年齡和麵貌是一致的,可您不同,看上去年輕得多。”“謝謝!”夫人用略顯誇張的動作鞠了一躬。“20歲時很多人都漂亮。從生物學方麵說,那時是身體最好的時候,所以,‘美’是種必然的表現。到三四十歲時身體就要走下坡路,這也是必然的。必然的事不值得特彆稱讚。”夫人端著酒杯傾聽著直江講述。“到了三四十歲時,仍然年輕、貌美,那就不是一般的事,如果到了50歲仍然貌美,那就屬於異常,這種場合才有稱讚的價值。”“按照您的說法,我是屬於不一般的了。”“您是不一般。”“我真摸不清是被稱讚了還是被挖苦了?”老實說,夫人迄今被這樣稱讚還是第一次。多數人都說:“您真美!”或“您真年輕!”而直江的讚辭則不同於那些感歎和客套,而是個清醒的醫生把人當做生物觀察得出的結論。她之所以在被稱頌時覺得心虛就是這個原因。夫人又向直江杯裡斟滿威士忌。“今天就喝到這裡吧。”“忙什麼呢?您剛才不是說過今晚沒有任何約會嗎?”“事情雖然如此,但在這裡喝起酒來,對您會極不方便的。”“我一點兒也不在乎。我非常願意時常同供職在這裡的醫師談話,像您這樣非凡的人倒是很有趣的。”“原來如此。”“很久以前就想同您隨便談談,後來聽說您是位很了不起的醫師,心裡害怕,遲遲沒敢邀請。”直江不作回答,又點著了一支煙。“在這種地方不如在外麵喝酒痛快吧?”“也可以這麼說。”“您真是個爽快人!”夫人仿佛豁出去了似的一口喝乾啤酒。“您通常喝酒時都到哪裡?”“哪兒都去。”“總是到有美女的地方吧!”“有總比沒有好些。”直江噴了一口煙,撣掉煙灰。“下次能領我去一次嗎?好不好?”“請您丈夫領著去豈不更好?”“我丈夫沒有一點兒溫柔勁兒。”“這一點我同您丈夫一樣。”夫人又一次吃驚地凝視直江。直江把杯子裡的冰塊搖晃了一下一口喝了下去。兩人誰也不再說話,屋內頓時靜下來,唯有暖氣片發出輕微的絲絲聲,寂靜得同這大醫院毫不相稱。“今晚我太狼狽了。”夫人似乎想打破這種沉靜。“介紹對象的事被你一口回絕了,到底是人老了乾啥都不行。”她像演戲一樣表演了一個深思模樣,然後,歎了一口氣。“還有一事,您的熟人中有沒有同三樹子相般配的男子?”“這個……”“她已經23歲了,可一直沒有著急的樣子。您所呆過的大學醫院裡有沒有合適的人?”“我同年輕人不大交往。”“我的長子不願當醫生去學了經濟,所以,我想把三樹子嫁給一位醫生,也隻有這麼一條路了。”“合適的人不是很多嗎?”“可是一旦要找時,卻意外地難找!”“小橋大夫怎麼樣?他是個誠實的好青年。”“是啊,我也曾想過。不過,好像他已經有戀人了。您不知道?”“不知道。”“這話隻對您說。”夫人環視了一下,壓低了聲音,“是高木亞紀子。”“是嗎?”高木亞紀子是婦產科護士,由於這醫院沒有專職婦產科醫生,每周兩次由大學醫院婦產科醫生村瀨來這裡助診,這時,高木就來協助工作。其他時間則在外科聽用。去年,她剛剛轉為正式護士,隻有21歲,朝氣蓬勃,聰明伶俐。“戀人在同一醫院裡,不大好吧。”“三樹子小姐本人抱什麼態度?”“不知是咋回事,現在年輕姑娘的心情簡直捉摸不透。她好像也有男朋友,並說:我若是看中了哪個,一定領來給媽媽看。可是始終沒見她領來一個給我看。非但如此,若是我中意的人找她相親時,她卻躲閃開了。您說能不惹我生氣嗎?”直江一直望著窗簾。“這事真得拜托您給幫忙!”“請彆指望我。”“我為此非常苦惱。”“那麼,我要告辭了。”“您非得離開這裡?”“喝的剛有一點醉意,此時離去最適宜。”“到你剛才說的美人那裡?”“不知道,謝謝您的款待。”直江站起身來,直奔醫院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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