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向內港的火船頭街,貼近康公廟附近有家葡商開辦的“天生輪船公司”,規模相當的大,單隻“皇後”船就有兩三艘之多,來往在歐美港澳之間。寫字間是一間平麵的“拉丁”式建築,堪稱美輪美奐。是時,鐘樓的大針已正指九點。正是寫字間忙碌的時候。仇奕森和熊振東推開玻璃門,在漫長的櫃台前停下,櫃台內是寬敞連通的寫字間,每個部門,都有木欄棚圍著,接洽事情的顧客們,都在櫃台外向內接洽。人頭擠擁,打字機的聲浪與嘈雜的人聲充斥了整間屋子。仇奕森的目的是為著看看四十六歲的葉綺雲而來,假如冒昧拜訪的話,又恐怕惹出誤會,整個寫字間,女職員有二三十人之多,仇奕森的眼睛按著每個部門的木柵圍橫豎掃射,希冀在女職員群中能發現他的妻子,終於他歎息著說:“唉,仇奕森老了,眼睛也有點昏花……”從人叢中尋不出一個樣貌比較像他的妻子的,而且,還有許多女職員是背麵坐著。“也許日子太久,尊夫人的容貌已經改變,你仔細的慢慢地尋吧。”熊振東實在無能為力給他幫助,因為他始終沒有見過仇奕森的前妻。倏而,仇奕森想出一個妙計,輪船公司裡有公共的電話間,由電話間裡探出頭來,可以看到櫃台一切的情形。他跑了進去,首先在電話簿子上翻查,找出天生輪船公司業務部的電話號碼,他撥過號碼輪盤。“喂,天生輪船公司嗎?請找葉綺雲女士聽電話。”“你打錯了,這裡是業務部,葉綺雲是在會計部!”對方答。仇奕森再找出會計部的電話號碼,撥過號盤,腦袋從電話間裡伸出來,凝神貫注會計部的電話鈴響,他的心有點跳蕩。“喂,會計部嗎!請找葉綺雲女士聽電話!”“請等一等!”是一個年輕的小夥子接電話,他用手一招。隻見一位戴金絲眼鏡的女職員離坐行了過來,握起聽筒。“喂,那一位?”仇奕森搖著頭,即使歲月能使人的容貌會改變,也不會改變成這樣離譜。於是,乾脆連話也不答,將電話掛斷了。熊振東看出仇奕森的臉孔表情,他說:“不要緊,我們還有最後的一條路線!”兩人複推開玻璃門,退出了輪船公司,仇奕森歎了口氣說:“我寧可我的妻子永遠失蹤,也不希望就是葉小菁的母親!”在天將明亮的當兒,洪桐駕著車向黑沙環疾駛。仇奕森坐在車廂中暗自盤算七十二歲和六十五歲的葉綺雲,當然不會是他的妻子,剛出生和十五、十九的小女孩,也不須要調查,現在唯一的就是葉小菁的母親。仇奕森這時,真寧可葉綺雲永遠的失蹤,或者早已死去,假如真的葉小菁的母親就是他的前妻的話,那葉小菁可就是他失去的兒子了。“那可惡的淫娃章寡婦又將要和葉小菁結婚了,這豈不是太殘酷了麼……”仇奕森喃喃自話,他需要報仇,而報仇的對象落在兒子身上,就等於自己向仇家的人戮殺,連唯一的後代根也絕滅了,“這太殘酷了……”他說。“不!葉綺雲的兒子為什麼會姓葉呢?不,不可能,葉小菁的母親不可能姓葉,可能是葉夫人……”但有了線索又不能不去查探,不管葉小菁的母親是否他的前妻,總得去打聽打聽。汽車沿著馬路疾走,兜上黑沙環墳場,在山頭的末端停下,仇奕森跳出車廂,那淩亂的荒墓亂塚全是熟悉的道路,他向著那古舊的磨房疾走。“仇大哥,要我做幫手嗎!”洪桐追在後麵問。仇奕森矜持了一會,說:“不,你替我把風好了!”“你的槍呢?”“在這裡!”仇奕森拍了拍胸脯,表示早有準備,他感謝洪桐的忠誠,這種熱情並非金錢所能購買的,隻有報以一個笑意,這個笑意,是經過清濾,沒有絲毫奸狡惡劣,發自純良的心坎。仇奕森落下斜坡,磨房已現在眼前,山坡下遍地都有野狗,發現有陌生人行近時,都齊聲瘋狂吠狺,這就是磨房天然俱有的哨眼警號。隻要野狗吠聲一起,磨房中就有戒備。倏的,一叢樹木中跳出一名大漢,攔住了仇奕森的去路。“朋友,這條路不通,你找誰?”“我是股東!”仇奕森答。“什麼股東?”“問你們的趙大哥就知道了。”“噢,仇老弟,你倒來得早,請進來!”趙老大推開窗戶,探出頭來招呼,於是,大漢才把道路讓開,讓仇奕森進入磨房內。磨房正廳的泥地上,有抽板一塊,是通地窖的門道,仇奕森是自己弟兄,沒什麼可遮瞞的,地窖下傳出陣陣敲鐵聲響,幾個印刷工人正在修理那座陳舊的印刷機器。“獨眼龍和劉進步怎麼沒在?”仇奕森問。“開工大吉之後就走了!”趙老大向仇奕森飄了一眼。“又找冤家來了麼?昨天晚上耍了龍坤山一頓猴戲也就應該歇手,何必逼人太甚!”“彆誤會,我專誠拜訪,是為葉小菁的母親而來!”趙老大兩眼瞪得大大的,感到有點詫異。“怎麼啦?報仇要挖彆人三代?”“不,我打聽葉小菁的母親是姓什麼的?你和章寡婦接近,自然可以知道!”“這個……”趙老大眨了眨兩眼,猶豫了半晌。“不知道……”“你知道葉小菁的父親以前是乾什麼的嗎?”“不知道!”趙老大說。“葉小菁似乎不大樂意彆人提及他的父親,據說,他們是孤兒寡婦,在未結識章寡婦以前,生活很苦!”“嗯,”仇奕森緘默了一會,說:“為什麼每次章寡婦家中的宴會,葉小菁的母親都沒有參加,連昨天的訂婚典禮也沒有參加?知道是什麼原因嗎?”“不清楚……我和葉小菁雖然認識很久,他的家我從來就沒有去過。”趙老大多疑地眯起兩眼,“你打聽葉小菁的母親有什麼作用呢?”“嗯……因為他和章寡婦將要結婚!”“你又要趕儘殺絕?”趙老大兩眼灼灼地說。仇奕森用一聲咳嗽掩飾他的虛偽。“未必,我是順路打聽打聽罷了!”他見趙老大已起了疑竇,而且再問下去也不會得到頭緒,於是轉變了語氣說:“我主要的目的還是來看看你們的買賣,因為我也是股東之一呀!”趙老大的心眼精靈,已測度出仇奕森另有企圖,但也不動聲色,領仇奕森落下地窖,一麵指揮著工人裝置機器,這些,與十餘年前沒有兩樣,仇奕森裝模作樣,略事巡閱一遍,就道彆離去。仇奕森已經決定要查探葉小菁的母親,據聞,葉小菁的母親深居簡出,很難得露麵一次,所以仇奕森必須要冒險。進入葉小菁的住宅,親眼看看這位葉太夫人是否就是十餘年前的發妻;而進行這件事,又必須要葉小菁外出才能方便。白馬巷一零六號是一座二層樓,小巧的磚瓦洋房住宅,正門向南,環繞有小院落,門前有“葉宅”兩字,那鐵閘門旁,還有著一塊白漆木牌,寫著:“小心,內有惡犬。”熊振東早已派出他的助手潘三麻子,為仇奕森早晚在葉小菁的住宅附近監視,據他的偵查,屋內出出進進看見的隻有男工一名,女傭一名,丫頭一名,葉小菁的母親始終沒有露過麵。仇奕森駕著汽車來到,推開車門,那躲在對麵人家屋簷下的潘三麻子,就匆匆跳上汽車,待汽車駛動,仇奕森說:“怎麼樣?”“我曾找機會和他的男工攀談,但他什麼也不肯說,似乎在屋子附近,還常常有便衣警探巡戈呢!”仇奕森皺著眉宇,暗自盤算,這件事情又有點離奇,是否趙老大已經將情報出賣,否則為什麼突然會有便衣警探在附近監護呢,好在趙老大並不知道內中實際情形,否則事情更會遭到更嚴重的困難。“你有沒有看見他的母親呢?”仇奕森問。“在窗戶上常看見有一個老太婆掠過,因為距離過遠,臉貌看不清楚……”潘三麻子答。“老太婆?”仇奕森感到驚奇。“大概多大年紀?”“最少大概有六十餘歲……”“不會吧!戶口上是四十六歲呢!”“她的頭發斑白,所以我斷定。”潘三麻子說。“仇大哥,你打聽這個老太婆乾嗎呢?”仇奕森搖首不答,他又暗自忖度,假如據潘三麻子所說的,葉小菁的母親是六十餘歲的老太婆,自然就會是他的妻室,不過事情又不能聽片麵之詞,就作罷論。“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仇奕森決定親自進入屋內看個底細。他駕著汽車,繞著屋子兜了兩圈,把地形默記在心中,以準備晚間行事。是夜,正是子夜時分,他首先打了個電話到章寡婦家裡,冒充是警署裡的人,要找葉小菁談話,等到葉小菁接電話時,證明葉小菁確在章家,就把電話掛斷。匆匆趕到白馬巷,命洪桐把汽車停在僻靜處,然後在屋外把風。他在白天已經找好地形,在屋宇的背後,有著一株老榕樹,正好貼牆而生,仇奕森出身是慣賊,借著樹乾如猴猿般蹤身而上。施展了十餘年未用過的技能,隻一登一縱,已經上了那高約丈餘的高牆。牆頂上,滿是裁插了玻璃碎片,沒有可以立足的地方,仇奕森以單手揪著椏枝,懸著身體,掏出手槍以槍柄輕輕將玻璃碎片敲平一幅足夠一人立足的地方,然後縱身跳上牆頂,他的動作敏捷,輕快,完全不帶出一點聲息。大門外的木牌子注明了屋內是有惡犬的,洪桐站在老遠一直為仇奕森擔憂著。眼睜睜看著仇奕森隻三兩個動作就已經蹲伏在牆頂上,不禁暗為他捏了一把汗,對他的技巧又深深感到欽佩。仇奕森蹲伏在牆頂上良久不動,因為在牆外所探測的地形,隻是大概情形,現在站在牆頂上可以將整間的屋子瀏覽無遺,做這種窺探的工作,最主要的是要將整個環境的龍脈門道,完全摸清楚,以防萬一發生意外,可以奪路脫身。在上來的地方,正好對著廚房的大窗,有一名年約三十餘歲的女傭,正在洗滌飯後用具。靠窗旁邊,有著一條水管,可以攀援爬上二樓的露台,園子裡是靜悄悄的,似乎沒有狼狗的蹤跡。但仇奕森仍不敢大意,他輕身落下園子,借著樹影掩蔽身形,如一縷輕煙般向廚房的水管竄去。雙手握著水管,向上揉攀,在神不知鬼不覺之間,他已經跨入露台裡站起身來。露台的落與長窗,嚴密關閉,向窗內望去,是二樓的會客廳,一個小ㄚ頭在飯桌上以熨鬥在熨衣服。由此證明,潘三麻子的探聽是對的,一個女傭,一個ㄚ頭,就單隻那一個男工還沒有看見。仇奕森主要是為著葉小菁的母親而來,不便驚動屋子裡的人,小心翼翼,跨出露台,在屋簷上繞著屋子行走,爬上瓦背,驀的一叢黑影,從他的身旁擦過,仇奕森驀然一驚,右手在胸脯一翻,手槍已捏在手中,定晴看時,原來是驚走了屋簷上的一隻黑貓,不禁失聲傻笑,搖頭自歎說:“唉,仇奕森是老了,而且老得不中用了……”他複將手槍藏起,爬上屋頂,屋前的瓦蓋上,有突起的假樓,斜下去就是假樓的門窗,仇奕森伏身窗前,向屋內望去,竟是一個佛廳呢,裡麵有小型神龕,擺例了各式各樣的菩薩佛像,天花板上掛有一盞宮燈,燈下,一個頭發花白年老的婦人,正跪在蒲圃上念經,這婦人相信就是葉小菁的母親了。屋內燈光昏黯,無法看清楚婦人的容貌。似乎年紀已在六十歲以上了,不過,由她的側麵,似乎又有點像他的前妻。仇奕森移動了幾個部位窺看,儘情揉著眼睛,他已深覺得,自己的眼力已是年老昏花。婦人的距離並不太遠,由她那頭斑白的頭發,滿臉的皺紋,就可以斷定她的年齡和自己的妻子不符,不過,那個麵型的輪廓,又好像根本就是他的棄妻。仇奕森猶豫忖度,不能自決,終於壯著膽子,摸出金鋼鑽片,使勁在玻璃窗上刺劃了一個圓圈,然後以手帕掩著,向下端輕輕一敲,玻璃的圓圈便裂開翻出,移去玻璃,仇奕森伸手入內,抽開窗戶上的閂鍵,拉開窗門,婦人竟一點也沒有發覺。仇奕森探首入內,沒有玻璃的遮隔,這次比較看得清楚,那婦人的鼻梁、嘴唇、臉型……全像他的妻子呢!不過就是年歲較老一點。婦人閉著眼,滿臉慈祥,喃喃在念著經。對一個陌生者躲在瓦背上向她窺探全不知曉。一會兒,小丫頭進來了,她站在婦人的背後,靜待婦人把經念完。攙扶她站起來,她的舉動龍鐘蹣跚,天啊,原來她竟是一個瞎子呢。小丫頭說:“老太太,大少爺剛才打電話回來,他說要晚一點回來。請您先安息……”小丫頭的嗓子很大,但婦人仍聽不清楚,再嚷著說了一遍,婦人才點頭“唔唔”應悟。顯然,婦人是又瞎又聾的老年人了。在她們轉身之間,仇奕森的心突然顫動,他已經看得清清楚楚,這個老婦人,正就是他十餘年前遺棄的結發妻子。一點也沒有錯誤,雖然年歲老一點,也許這是她傷心過度,或許是生活煎熬操勞過度,致使容貌蒼老得使人難以辨認,不過她右額上一道很顯明的痕疤,是十餘年前仇奕森酒後毆打而給她留下的標幟,永不會遺忘的。這時,仇奕森的心中是慚愧與痛苦交加,伏在窗框上,撐持著他已癱軟的身軀,悔恨與回憶的思潮,如水火相拚般在他心中掀起冷熱的浪潮,顫動麻木了他全身的細胞,幾乎滾跌下屋去,痛恨自己為什麼會糊塗到這個地步。迷戀上一個淫娃蕩婦而把自己的發妻犧牲掉,甚致於連自己的親生骨肉唯一的兒子也忍心拋棄。葉小菁自然就是他可憐的兒子了。而這個棄兒現在又和他的淫蕩的後母發生戀愛,這豈非是亂了倫了麼?仇奕森喃喃自語:“我一定要阻止這個婚事……”他又忽然憶起,據街巷的傳聞,章寡婦曾有恩於葉小菁,他母子兩人全仗章寡婦的幫助,才得到今天。假如強出麵阻礙這件婚事,是否會惹起葉小菁的反感?而且葉小菁被人發現他的父親是個江洋大盜,是否會影響他的前途?“不如把章寡婦宰掉……”他說。但是殺死章寡婦就等於殺死葉小菁的恩人,這件事情在社會上又將怎樣交待得過?雖然章寡婦就是離散他們夫妻父子的仇人,仇奕森在迷戀章寡婦時,就是受她的慫恿而遺棄了葉綺雲母子倆。照情理上說,恩仇就可以兩相抵消,怎樣也不能再出毒手,以恩報怨,把章寡婦的性命送掉。這一連串的問題,仇奕森無法自決,這是他有生以來未有過的紊亂,悲傷地坐在瓦背上,癱呆地運用他紊亂的理智,刃解這當前的難題。屋內的電燈滅去,顯然他的妻子,葉小菁的母親已經入睡,仇奕森沒有宗教,他信仰的隻是拳頭與槍杆,但他仍為這可憐的聾瞎老婦人祝福,他說:“願你所信仰的神,為你降福……”仇奕森熱淚盈眶,這是英雄之淚,他已願意把章寡婦姘雷標,陷害他,出賣他的事情完全遺忘,恩怨分明,應把仇恨兩相抵消。洪桐忽然在街巷上按汽車的喇叭。一響,兩響,這是有人向屋子行來的暗號。又按了一聲。是說明屋子裡的人回來,在開花園的門了。仇奕森仍呆著不動,狼狗也在吠了,顯然是在歡迎它們的主人回來。一陣腳步聲橐橐走進屋子,仇奕森不能再呆下去了,他站起來,繞著屋子,回到露台上,又從水管上下來,翻上高牆,由原來的地方出到院子外。“怎麼樣?”洪桐趕上來問。仇奕森沒有回話,跳上汽車,駕著汽車疾走。三更半夜時分,他竟駛上白鴿巢花園。“你把汽車駛回去,讓我在這裡靜一會兒!”仇奕森跳出車廂說。洪桐覺得仇奕森的臉色有異,又不敢違命,裝著把汽車駛去。複又輕輕追蹤上來,隻見仇奕森呆然默立在葡國大詩人賈梅士的半身銅像之前。仇奕森無法安排自己,燃著煙卷,一支接一支,兩道濃眉鎖成一條直線。這是他畢生以來所遭遇的最大難題。十年的冤獄,苦苦的熬出來,目的是回來報仇,但做夢也不會想到,報仇的對象是落在自己親生骨肉身上。仇奕森曾安排下一個毒計,預備把葉小菁毀滅,這條毒計設計得非常卑劣狠毒,現在正當要施逞毒計之時,竟發現葉小菁就是他的兒子。他曾經想過要取章寡婦的性命,但是後來覺得“一死”並不足以抵消章寡婦的罪孽,並不夠滿足他報仇的欲願,所以他決定要章寡婦活著,而活著做一輩子寡婦,永遠在恐怖與淒怨中守著活寡。凡是她愛好的,歡喜的全給她毀滅。但是現在形勢,突然轉變,因為她所愛的人竟是他的兒子,是接承仇家香火唯一的後代根,他總不能讓仇家絕了後裔。“殺死章寡婦又有什麼後果?”他又重複自問。章寡婦是葉小菁的恩人,假如章寡婦被害,葉小菁必然要搜凶報仇的,為章寡婦而惹起父子火拚,更不值得,自己讓葉小菁殺死吧,葉小菁又永不能擺脫弑父之罪。“假如找機會向葉小菁說明父子的關係,又會產生什麼後果呢?”葉小菁會不會承認這個不成器的父親還成問題,他已經由姓仇改跟母親姓葉。假如追根尋源,對他那無情殘酷的父親絕不會諒解。十餘年來,母子兩人過的是些什麼生活?那簡直叫人不能想像,母親已經變成了又聾又瞎……葉小菁可能反過來變成憎恨,可能為他的母親找尋報複。這一連串的問題,重複又重複地在仇奕森的腦海裡徘徊,他無法解答,倏然,他像著夢囈般高聲嚷叫。“不,葉小菁一定要姓仇,他是我們仇家的後代根……”“仇大哥,你的精神好像非常不安定,有什麼事情不能解決的,我可以幫你的忙嗎?”洪桐忽然出現在他的背後說。仇奕森仰起了頭,慘然苦笑,他搖著頭說:“這是我們仇家自己的帳,沒有人能幫忙,沒有人能解決!”市場上的雄雞,接二連三地唱曉,催著旭日東升,那灰黯的,陰森的,漸漸被驅走,天空掃抹得潔淨,沒有一絲浮雲,蔚藍裡漸露白芒,白鴿巢花園裡,綠樹蒼鬆,山花嬌媚,已再沒有恐怖的存在。仇奕森張開胸脯儘情把心胸的鬱氣吐出,這種環境,正如他脫獄奔向自由第一天看到太陽一樣,空氣是清新的,環境是自由的,海闊天空,任由鳥的飛翔,就看你怎樣運用環境罷了。“我一定要獲得葉小菁的諒解,仇家的人永遠是姓仇的……”仇奕森說。洪桐怔怔立在一旁,他的眼流露了熱情,有無言的慰勸,仇奕森拍著他的肩膀說:“你是一個好弟兄,但是你懂得我並不多,世間上的人,沒有人比自己懂得自己更多的……”“你該回旅館裡休息了。天已經亮啦!”洪桐說。仇奕森伸手捏著腦門,神經的過度緊張使他的腦門劇痛,他知道自己漸呈衰老,正如葉綺雲的衰老一樣,頭發花白,又聾又瞎,連一點刺激也無能接受,一切都在退化,他站起來,燃著煙卷,勉強支持著酸痛的腰乾,和洪桐由來路慢慢步行出花園。對麵遙遠,有一對青年男女,挽著一個小女孩,說說笑笑,向仇奕森對麵行來,使仇奕森感到非常驚訝,原來是朱士英和梅嘉慧姊妹兩呢,大概是梅嘉慧過度鬱悶,朱士英特意一早上陪她來逛公園,梅嘉慧的頭上還戴著“孝”花,想不到她們這樣快就結成情侶。當他們和仇奕森照臉時,不期然兩人的臉上都現上紅霞,還是小嘉玲年幼不懂得什麼,拉著仇奕森就叫“伯伯”。還問長問短,仇奕森不願多說話,塞了一把鈔票到小嘉玲手裡,說:“乖乖的聽姊姊的話,給你買東西吃。”說完拉著洪桐就走,他不願打擾年青人的情趣。因為這正是他的願望,但願這門親事能夠促成。在他作惡多端的生平裡,多少總可以彌償一點罪孽。朱士英和梅嘉慧呆立在山頭上,目送仇奕森的背影消失。朱士英歎氣說:“唉,他真是一個異人!”西望洋的海水浴場,是賭城居民消夏的唯一去處,那一泓橙黃的沙灘與碧綠的海水連接,浪潮來時,泡沫給邊緣紮上花白的裙帶,遠眺高張白帆的遊艇。與掠水捕魚的海鷗,滿含亞熱帶的情趣。那海水深處,還有朵朵突出的暗礁,浪花給暗礁繞上一個蕩漾的白圈,彷如黑女郎在海水上跳夏威夷舞。沙灘上,張滿了花花綠綠的太陽傘,還有更衣的帳篷,專供保持皮膚潔白的人遊罷歸來,躲避陽光之用。章寡婦的巨廈有條小路直下海灘,有著一間小巧的彆墅,麵向著海灘,還在沙灘上用圍牆隔開,占了一小角的地盤,用橋板搭架探出水麵,形成一個小小的碼頭,停放了兩隻電動的帆艇,這些全是她消夏的奢侈享受品。每當遊泳季節,照例的,章寡婦要在海灘上消磨上幾個鐘頭,據說這樣可以保持她的青春健美,葉小菁是唯一的陪伴兼保鑣,這是他們愛情產生的發源地,有時李探長或葡斯幫辦也會來,章寡婦認為高貴及斯文的朋友,才能得到這個榮幸和她在海濱上結伴的。這天午後,章寡婦已經約好了葡斯幫辦,李探長到海濱上打“橋牌”,因為時間過早,葡斯幫伴和李探長均還未有到達,葉小菁年輕火盛熬不住烈陽的蒸熏,單獨跑到海水裡,自泳自遊,章寡婦占有了這間私人的海濱浴場已十餘年,泳術還是不大高明,在海水裡泡了一會,就鑽到太陽傘底下,喚女傭開了一瓶可口可樂,扭開了乾電池收音機,躺在毛氈上麵,啜著冰水,慢慢翻閱幾本洋雜誌,悠然自得。海風推掀太陽的熱浪,陣陣撲麵,與昏沉的音樂相配,不久,也就昏昏欲睡,她把雜誌扔下,以太陽眼鏡遮上,舒暢地閉上兩眼,蒙蒙糊糊,進入夢鄉。陽光遍斜地照過,倏的,一個纖長的黑影在沙灘上移動過來,慢慢地蓋壓在她的身上,佇立不動。章寡婦睡得很熟,竟絲毫沒有發覺,她睡的姿態,非常的美,嬌柔而帶著一點散懶,身材豐腴,兩條纖長膩滑的大腿,兩截泳衣是翠綠顏色,與潔白的膚色襯配顯得份外的含有誘惑性,那高聳的胸脯,平靜地一起一伏,挑逗了人的迷惑。仇奕森呆住了,他記憶起章寡婦慫恿他購買這間海濱小彆墅時的情景,因為她愛好海的景致,仇奕森答應過,為了她,什麼事情也肯為她做,他們曾經在這裡渡過蜜月,在海灘上躺著看月亮。記得那時,章寡婦還沒有現在的豐腴,纖小玲瓏可愛,臉上也沒有斑斑的皺紋……往事不堪回首,而今一切都改變了,她已儼如這裡的皇後,陪伴她的卻是另一個人,而且就是他的兒子,這世界變得太快了!假如是十餘年的仇奕森,早拔出刀子,白的進去,紅的出來,把這淫妖的毒婦剁成肉醬,但仇奕森覺得他是老了,而且老得懦弱而削減了火性,這樣的一個玉人兒,怎能忍心辣手摧花。而且她還是兒子的未婚媳婦呢!仇奕森把自己出賣,而又由兒子接收“愛情”。這還成話嗎?“仇家不能要這樣的媳婦!”仇奕森伸腿在章寡婦的大腿上踢了兩下,他說:“好哇,你倒在這裡享福……”“誰呀?”章寡婦驚醒,發嗔吃吃而笑,她還以為是李探長呢。嬌媚地伸張懶腰,移去太陽眼鏡,微睜開惺忪俏眼,倏然,大驚失色,“啊……是你!”張皇地左顧右盼。葉小菁遊泳已經遊得不知去向,女傭又在屋子裡沒有出來,左右毫無援助。“不要大驚小怪!”仇奕森伸張十隻如鐵爪似的指頭,提出警告說:“我特意來和你談判妥協!”處在這種環境下,章寡婦也隻好硬著頭皮硬挺,狠聲說:“有屁快放,有話快講!”仇奕森心平氣靜,蹲身在沙灘上和章寡婦對麵坐下,掏出煙匣,照例禮貌地給章寡婦送了一支煙,章寡婦覺得仇奕森的態度和平日有點特彆,狐疑地飄了一眼,拒絕接受這種抬舉,仇奕森撅著唇兒,自己將煙銜上,燃著,然後慢吞吞說:“我們最好冷靜地好好的談談,把過往的,現在的恩怨一筆勾消!”章寡婦以鼻冷嗤一聲,說:“你不是拒絕妥協嗎?李探長是我的談判代表人,有什麼話可以找他說!”“這種談判最好沒有第三者加入,於你,於我都有好處!”仇奕森說。章寡婦冷笑,移動她誘人的大腿坐成一個媚人的姿勢,取毛巾浴衣披在肩頭上。說:“好的,有話快說吧!”“你姘雷標的一筆帳,我絕對不再過問……”“這是我個人的生活自由,你管不著!”“你出賣我!狠心陷害我坐十年冤獄的事情,我也願意作罷!”“挖我母親墳墓的卑劣行為,就可以抵消!”章寡婦的態度強硬。“關於我的財產問題。”仇奕森說:“我可以全部奉送!”“你很大方!”章寡婦說:“我已經向李探長說過,我們可以對分!”“我向來做事不愛拖泥帶水,要就全部拿回來,要就乾脆全部送給你!我還可以替你在華民署辦手續。把一切的產業全更改為你的名字,你的意思怎樣!”章寡婦冷靜地向仇奕森凝視了一陣,說:“你突然間這樣慷慨,恐怕有難題擺在後麵!”“你一天比一天聰明,問題並不太難!”仇奕森說:“還有,你買通劉進步的飛刀黨,擲我一柄飛刀,我也不擺在心上!”“在我的生日宴會裡,遭受你當眾的淩辱,比擲刀的仇恨更大……”“你以六萬元的巨款向獨眼龍買我的死命,我也不介意!”“這是你和龍坤山的私仇,於我無乾!”“不管怎樣!”仇奕森轉變強硬的口氣說:“在這許多未償還的冤債之中,我隻希望和你更換一個條件!”“隻要可以辦得到的!合乎情理的!我儘可以答應!”章寡婦在應變!“條件很簡單,你不費吹灰之力!”仇奕森說。“說出來看看!”“就是自即日起和葉小菁脫離關係!”章寡婦忽然赫然大笑,笑得非常瘋狂傲慢,她說:“你吃醋?”仇奕森答:“我沒有這個胃口!”“葉小菁這樣年輕、漂亮、瀟灑、有為,你以為憑你一句話,我就肯放手?”“你必須要放手不可!”仇奕森命令。“憑什麼?”章寡婦狠聲自牙齒裡迸出來。“不憑什麼?這是條件!”仇奕森也沉著臉色再次命令著。“我不是傻瓜,聽你的命令做一輩子寡婦!”“你可以找另一個男人!”章寡婦兩眼霎霎地,有點驚異,她下意識地誤會仇奕森屈伏在她的閃電訂婚,有重拾舊歡的企圖。於是,她轉變了語調,柔媚地說:“那麼,你的意思,叫我怎樣摔脫葉小菁呢?”“你可以把我的財產全部變賣,找一個男人遠走高飛!”仇奕森的語調也同時軟化。“你的意思,叫我找那一個男人呢?”聲音非常的嗲。“任何一個男人,隻要不是葉小菁!”仇奕森的心臟在跳。“那麼,我就找你吧!我的老冤家!”章寡婦伸起起纖手在仇奕森的臉頰上捏了一把,順手如水蛇般向他的脖子兜上去,摟著,仰起了唇兒眼也閉上,在施展她的魅惑,意在玩弄。仇奕森做夢也沒有想到,他的火性直冒,揚手“嚓”的就是一個耳光,把章寡婦打得火星迸裂,躺在地上,半晌,她惶恐地掙紮起來,唇角兒已淌出血絲。她想憤怒,但仇奕森的臉色已變成惡魔,兩眼圓睜,紅根畢露,牙關咬得格格響。他說:“……十年的冤獄,一頂綠帽子!這些,足夠我嘗受了……我還會要你嗎?淫婦,賤婦……我放你活命,已經是給你留了情麵,我限你三天以內離去……聽見嗎?……聽見嗎?……”“哼!彆做夢……”章寡婦亦凶狠地回報。“我三天之內,要和葉小菁結婚給你看!”“不行……”仇奕森吼叫。“混帳……”他無可壓製他的忿怒的情緒,伸張如鋼鐵的手指,衝上前去,瘋狂捏著章寡婦的喉嚨。但在這時,葉小菁卻忽然出現在他的背後。“住手!”葉小菁在後麵吼叫,他額上的青筋在暴跳,全身的肌肉在顫動。仇奕森沒有聽見,他的神經已經被原始的獸性壓蓋,全身的力量全貫注在十隻指頭上,瘋狂地叉捏在章寡婦的頸項,慢慢地縮小,章寡婦已失去抵抗能力,呼吸窒息,臉色慘白,淚珠迸出,連一點掙紮的力量也沒有了,眼看著就要氣絕,葉小菁怎能忍心讓他的愛人被人扼殺,在這種危急關頭,便不顧一切,衝奔上前,伸手一把揪著仇奕森的衣領,使勁向後一扯,右手揮拳死命打去,仇奕森的神經過分忘形衝動,沒防備到背後有人襲擊,“霍!”的一拳,正打在下顎,仰天跌在沙灘上。葉小菁的體格一如他父親一樣魁梧,肌肉結實充滿,這一拳的力量甚大,仇奕森被打得眼中火星亂飛,神智也有點昏迷,伏在沙灘上默了半晌,將腦袋搖抖,讓神智略為恢複,掙紮起來,睜開兩眼,原來在背後向他襲擊的竟是他的兒子葉小菁,這孩兒還雙手捏拳,怒氣衝衝,擺著一個準備作生死之決鬥的姿勢,蓄勢待發。“朋友!”葉小菁竟呼他的父親為朋友。“你堂堂的大丈夫竟做暗昧的事情,背著人欺侮女性,有種的站起來,脫去你的上衣,我們來較量一番!”仇奕森沒有動彈,因為葉小菁是他的兒子,論體力,仇奕森是個慣匪,玩拳頭耍槍杆,出生入死不皺眉頭的英雄好漢,而且十年的勞工苦役,把他練成鋼鑄般的身軀,論膽魄,走私漏稅,印偽鈔,殺人放火,無惡不為,憑葉小菁靠人工運動得來的幾斤肌肉,根本就不放在眼內,為著葉小菁是他的兒子,怎能為一個淫賤的女人而自相殘殺,他忍氣吞聲,忍受著葉小菁的辱罵,伸手摸摸被打得麻木的下顎,這一拳,足夠抵消遺棄了這孩子十餘年教餘的罪孽,是值得挨打的。“懦夫,你敢站起來嗎?”葉小菁繼續叫罵。仇奕森慢慢站起來了,章寡婦這時才稍為醒轉,驚魂甫定,她幾乎要高聲哀求停止這場決鬥,因為她知道仇奕森的厲害,陰險狠毒,她擔憂葉小菁會遭受毒手,但她又無能製壓葉小菁的憤怒。“脫去上衣吧!”葉小菁命令。“我不願意受人的評議,我欺侮你!”章寡婦的心已驚駭得幾乎由口腔裡跳出,但仇奕森沒有動靜,緘默地彈去身上的泥沙,掏出煙匣,取煙卷叨到嘴上,掣亮火機,把煙燃上,悶聲不響,悄然而去。“站著!”葉小菁追在後麵吼喝。“懦夫,你以為淩辱了一個女子,隨隨便便就可以走了嗎?不行……”仇奕森隻當沒有聽見,他的心目中另有打算,頭也沒有回,緘默地,吸著煙卷,一步一步,昂昂然跨出欄柵,向馬路上走了上去。葉小菁怎肯甘休,正要追上去,但章寡婦將他死命拖著,搖頭哀求說:“算了……小菁,……算了……”葉小菁無奈,呆望著仇奕森的背影鑽進了一輛汽車,汽車消失而去,他的忿怒仍未平息,原始蠻性反開始發作。“他媽的,混帳王八蛋。”他狠狠咒罵,忽然又轉向章寡婦說:“曼莉,我看你和他似乎有什麼難言的隱秘!”“小菁……你為什麼說這樣的話?”章寡婦兩眼瞪得大大的,有點憤怒。“我早說過請你不要乾預我私人的事情!”葉小菁搖著頭,不肯諒解。“我每次和他爭吵,你總纏著我,使我懷疑,難堪……這種痛苦我不能忍受……”他激忿得幾乎淌下淚珠。章寡婦垂下了頭,為小菁的難過而難過,說:“仇奕森是個江洋大盜,你是知道的……”“邪不壓正,我做警探,會怕他嗎?”“他出手狠毒,我怕你吃虧!”章寡婦柔聲說。“你們之間定有隱秘……”葉小菁已淒然落淚,這是愛與恨,妒與嫉使然,突然,他把章寡婦死命地摟著,摟得緊緊的,說:“曼莉,你得坦白告訴我,你和他到底是什麼關係?告訴我,告訴我……”章寡婦沒有言語,也同時開始落淚,她知道仇奕森是亡命之徒,壓力過大,她和葉小菁的愛情可能就有了波折。葉小菁又催促說:“快告訴我……你總不能忍心一個愛你的人永遠為你痛苦吧?”“我說出來,你恐怕不會愛我了!”“不會的,我非但愛你,而且更加重的愛你,不管任何惡劣關係……說吧!”“他是我的前夫……”章寡婦鼓足勇氣說。“前夫?”葉小菁驚呼,不能相信他的耳朵。“不,就是我死去的丈夫!但是他現在複活了!”章寡婦說:“這就是所以有人謠傳我是寡婦的原因。”葉小菁驚惶得呐呐不能作言。“那……那……那麼你們離過了婚沒有?”“哼!”章寡婦冷嗤一聲,瞪著眼說:“我早就可以猜想得到,我一說出來,你就會沉不住氣!”“不,曼莉,我是擔憂我們的婚事會受到阻礙!”“法律上規定配偶失蹤四年以上,就可以當作無條件離婚!”“但是手續仍是要辦清楚才好!”“你的意思是要我和他辦理離婚?”章寡婦飄了葉小菁一眼。“當然!”葉小菁斷然說:“我們才可以名正言順!”“哼,在賭城誰人不知道我是個孀婦,而且又和你訂了婚,”章寡婦臉孔鐵青,狠聲說:“我丟不起這個人!”“……那麼,你的意思是怎樣呢?”葉小菁焦急地說。章寡婦緘默了半晌,冷冷地迸出一句話:“我預備把他乾掉!”葉小菁頓時臉色大變,章寡婦突然將他緊緊摟著,施展她的狐媚,淒厲啼泣,帶著哀求嬌聲嗲氣地說:“小菁,你願意幫我的忙嗎?為我們的前途著想!”葉小菁惶然不知所措。章寡婦將要和葉小菁結婚,“喜事近”的消息已傳遍了賭城,章寡婦的一批爪牙都開始忙碌為她籌備,東奔西走,據說她不惜任何財資預備創造一個空前盛大的典禮。葉小菁卻單獨為查仇奕森和章寡婦過去的一段事跡忙碌,和他最接近的李探長是吞吞吐吐不肯把事情的真相吐露,他查問過龍坤山,但是都不到要領。最後,他決定要和仇奕森當麵談判一次,為圖和章寡婦永久之計,不得不把手續辦個清楚。他曾到“利為旅”酒店去過數次,但仇奕森深悉他的用意,故意避而不見,他想,仇奕森可能誤會他是來尋釁決鬥,所以避不見麵,隻有趙老大和仇奕森比較有交情,何不請趙老大出來做中人,大家當麵開個談判。於是,他趕到黑沙環,向那座古舊的磨房行去,磨房中的歹事正在進展,機聲軋軋,山前步步按下暗哨,葉小菁還未行及數步,漫山遍野的野犬都向他狂唁,給哨眼報了信息。“朋友,此路不通!”一個暗哨自樹背後跳出來,攔住了葉小菁的去路說。“這是什麼意思?”葉小菁已感覺到對方來路不正。“我是好意,告訴你這條路行不通,請你轉頭!”暗哨在耍流氓腔。假如是平常的人,碰著這種情形,早就轉頭回去了,但葉小菁卻傲然站著,這時,在山堆中潛伏的另一名暗哨認識葉小菁是警署的要員,忙現身趨上前來,故意充好人說:“王鵬,你乾嗎的管人家的閒事?走不通讓人家去走就是了!”這一攔阻,磨房裡的機械震蕩聲已經停止,屋子內的人已經布置好應變的局勢。葉小菁眼看情形有異,滿腹狐疑,但在這種環境之下,孤掌難鳴,假如輕舉妄動的話,可能有殺身之禍,故意裝著坦然無事,通過兩名暗哨,開步昂然,繼續向磨房行去。磨房的板木門訝然自開,一個鳩形鵠臉的黑瘦個子,如一縷煙般自屋裡冒了出來。“嗨,今天刮的是什麼風?把我們的葉探長吹來了!”趙老大稱葉小菁為探長故意拍馬屁。“無事不登三寶殿,趙大哥,我有要事相求,恐怕不會見外吧!”葉小菁開門見山說。“我找仇奕森三天,他始終避不見麵,想請你想個辦法!”“狡兔三窟,這隻老狐狸確實不容易找到!……”老煙蟲摸著腦袋,故意裝出難色。“你和他有交情,我想請你轉達,我找他並非尋釁生事,隻想和他談談……”“談些什麼?我可以代為效力嗎?”趙老大皺著眉宇揣測著說。“不!”葉小菁說。“我和他私人的問題,談過了之後,你自然會知道!”“嗯——”趙老大矜持了半晌說:“我聽他最近在警署保釋了一名小扒手,也許他在招兵買馬,你何不從這條路線著手?”他又出賣情報。“當真?”“烏龜王八蛋騙你!”老煙蟲伸出五隻指頭做比喻。葉小菁在警署查詢之後,匆匆趕往青洲木屋區,在那窮街陋巷裡尋著張大狗的住址,是一間破爛的雙層板小屋,樓下大門洞開,門前坐著一個年逾古稀的老太婆。“張大狗在家嗎?”葉小菁問。“他住在樓閣上!”老太婆答。於是,葉小菁匆匆趕入屋內躡手躡腳,不露聲色,由木梯爬竄上樓閣,那間淩亂汙穢的小房間內,單隻有一副桌椅,幾個櫃箱,一張板木床,床上一個漢子睡得死熟,葉小菁知道這人就是著名扒手張大狗,葉小菁衝到床前,一把將張大狗揪著。“嗨!起來!”葉小菁故意把嗓門拉開,裝做非常凶狠。張大狗昨夜狂嫖爛賭了一整夜,疲憊不堪,正是好睡的時候,突然被人驚醒,睜開蒙朧睡眼,隻見一個陌生的青年朋友像凶神惡煞站在眼前。由他的打扮,張大狗就可以猜想得到是不對門路的一路人馬,好在乾扒手的都有臨危不變,鎮靜應付環境的一套,慢吞吞,懶洋洋爬起身來,故意揉著眼睛,向葉小菁看了半晌說:“朋友,你是誰?我不認識你呀,你彆找錯人啦!”“我知道你叫張大狗!”葉小菁說。一麵取出他的警探證件在張大狗的麵前一揚:“我奉命令來調查你!”“又出了什麼事嗎?”張大狗問:“我已經改邪歸正洗手不乾啦!”“你身上的五千元來路不正!鈔票上的號碼牽連了一個大劫案。”葉小菁開始恫嚇。果然,張大狗就中計了,他呐呐說:“這不關我的事,你可以去問我的保釋人,是他送給我改行做生意的!”“你的鈔票拿出來給我看看!”“早就花光用儘啦!而且昨天晚上還欠了一屁股的債!”張大狗懊喪地說。“你的保釋人是誰?”“仇奕森,仇大叔,他住在‘利為旅’酒店。”“好,你馬上帶我去找他!”葉小菁半命令半威嚇地,強推著張大狗披上衣裳,穿上鞋子,如抓囚犯般,揪著他的衣領,強逼他爬下樓閣。“仇奕森行蹤不定,恐怕不容易找得到呢!”“不管,上麵有命令下來,限二十小時內破案,仇奕森找不到就拘捕你!”來到“利為旅”酒店門前,葉小菁知道,假如自己露麵,仇奕森必定回避不見,便逼壓張大狗單人入內。說:“你隻要向酒店的人問出仇奕森在什麼地方?就沒有你的事了,要不然,你的嫌疑洗不掉!知道嗎?快去快回。”張大狗信以為真,仇奕森向來不乾好勾當他是清楚的,為自己脫嫌著想,便匆匆走進酒店,向店夥扯了個謊,說有重要的事情需要馬上找仇奕森,店夥知道張大狗是仇奕森的晚輩,便不隱瞞,於是張大狗得到仇奕森的所在處,竟恩將仇報,向葉小菁和盤說出。原來,仇奕森正在中央酒店五樓,一零六號房葡斯幫辦等一幫人在賭撲克。“賭”的黑幕,是重重疊疊,不可思議,仇奕森自從洗手革心之後,對任何的賭博,都發生憎惡,以前和葡斯幫辦做局,不過是政治上的手段,故意拉攏交情,好作他的利用而已。今天這場“撲克”是由仇奕森出麵作局,這又是什麼緣因呢?原來,在賭城的洋官員,如葡斯幫辦之流,表麵上是一秉至公,鐵麵無私,絕無敲詐勒索的事情發生;實際上,是竭澤而漁,沒天沒日頭。這批家夥,到了相當時日,他們不好意思向商民索賄,便邀約一些需要付出貢獻的商民來一場賭博,用意即是要錢,贏了,對任何事情沒有留難;假如輸了,簽上一張欠條,第二天就有顏色給你看。這種手法,比任何勒索敲詐都高明,乾淨俐落。這天,點將錄的黑名單就落在“利為旅”酒店經理莫德全身上,仇奕森做事向來恩怨分明,而且“利為旅”酒店又是他的死乾部所有,賭城的商號,在稅務方麵,沒有一家是不舞弊的。不過舞弊就後付出賂賂,仇奕森認為,“利為旅”舞弊的代價應付出多少就多少,不叨人家便宜,也不給人做冤大頭,假如過分苛求,誰也不怕誰,所以就挺身而出,為“利為旅”作局。召來一批洋官員,表麵上是賭博,實際上是攤派贓款,這種攤派方法,依對方的職權地位行事,人情要作得恰到好處。所以必需要仇奕森的賭博技術才能應付得完善。葉小菁已經找到了門路,怎肯放鬆,來到五樓,從門縫向內望去,裡麵正賭得興高彩烈,他的頂頭上司葡斯幫辦也在裡麵。葉小菁正是血氣方剛的青年,根本就不會顧忌什麼利害關係,逕自闖門而入。頓時整個房間內的聲息完全停頓,每個人都以驚奇的眼光盯住了這位不速而來的小警探。幾個洋官員,心中都有些忐忑,葉小菁的這種舉動,無異偷窺秘密,葡斯幫辦頓時臉色大變,憤怒非常,站起來預備發作。葉小菁說:“姓仇的朋友,找你已經很久了,我們可以單獨談談嗎?”仇奕森向來臨危不變,但是他還不明了葉小菁的來意,心中未免有些恐慌,因為葉小菁到底是他的兒子,假如萬一葉小菁有意外的舉動,發生父子鬩牆,豈不給社會留下萬世罵名。仇奕森匆匆將賭局交給莫德全,向在坐的洋官員道過歉意,便跟隨葉小菁出到露台外麵。“我今天來找你談話,是屬於友誼的!”葉小菁說。“嗯!”仇奕森抬手摸著被打過的下顎,隻把頭點了一點,沒有言語。葉小菁的話也確實難於啟齒,他矜持著,欲言又止,仇奕森也暗自忖度,葉小菁可能是來提出警告,請他以後不許接觸章寡婦,又可能是為章寡婦說人情而來。仇奕森那會有想到,章寡婦會這樣的辣手,竟把他是她的前夫,馬上就告訴了葉小菁。一個人為“愛”的驅使,常會將生死置之度外,什麼卑劣惡毒的手段也使得出。但章寡婦萬沒料想得到葉小菁會采用君子行為,和仇奕森當麵談判呢。葉小菁的心情非常淩亂,他茫然找不出應該說話的頭緒。仇奕森也不催促,眼瞪瞪地凝望這已經長大成人的兒子,年青、英俊、魁梧、一如他年青時候的氣概,心中反而起了無形的安慰。兩人默對良久,終於,葉小菁吐出了一句話。他說:“我和章小姐訂了婚,知道嗎?”仇奕森如在夢中驚醒,說:“在報紙上看過了訂婚啟事。”“以前,我隻知道章小姐是個孀婦,今天她才告訴我,你是她的前夫!”“章曼莉告訴你?”仇奕森有點驚訝。“嗯!”葉小菁說:“她告訴我,你失蹤十多年,音訊全無,誰都以為你死了,想不到十多年後,你竟活生生地回來了……”仇奕森笑著說:“這就是她自認為孀婦的原因麼?”“現在,孀婦不孀婦可不用管了。反正她和我已經訂了婚,而且短期內就要結婚……”“你們的婚禮根本不能成立,因為我還活著!”仇奕森斷然說。“但是法律上失蹤四年就可以當作無條件離異!”“離異應有個手續,在報紙上刊登聲明,但這點,章曼莉全沒有做到!”“我今天就是辦手續而來的!”葉小菁說。“有沒有請律師?誰做證明人?”仇奕森笑著問,他明曉葉小菁章寡婦絕對不肯把這件事情張揚出去丟臉。“不必請律師!”葉小菁霍然自腰間,拔出兩把鋒利的刺刀。仇奕森頓時臉色大變,難道說葉小菁果真的預備以死相拚麼?“一個女人當然不能同時有兩個丈夫,”葉小菁說。“要就是你,要就是我,兩個人之中要去掉一個!現在這裡有兩把刀子!一把是你的,一把是我的,我們來較量一下,看看誰去?誰留?”說時擲了一把刀子給仇奕森,隨著緊捏自己的刀子,弓腰俯身,虎視眈眈,擺出一個準備生死拚鬥的姿勢。仇奕森接過刀子,有點進退維穀,假如論打鬥,除非他束手不作抵抗,讓葉小菁刺殺,否則葉小菁不死則傷。他猶豫半晌,葉小菁突然迫近,他隻有將刀子向地上一扔,說:“決鬥是犯法的!”葉小菁赫然冷笑:“生死都不怕,還怕什麼犯法?請拾起你的刀子!”仇奕森將頭一搖,說:“你早知道我是個懦夫!”葉小菁頓時傲氣淩人,轉變語氣說:“我早知道你沒種!不敢決鬥,那麼很好,不戰鬥即和平,我們來用和平解決辦法?”“怎麼解決?”仇奕森問。“你不過是個賊種出身,要的就是錢,我可以傾儘我的全部積蓄所有,完全送給你,自即日起,你離賭城遠走高飛,同時還給我留下一張條子,寫明和章蔓莉小姐脫離夫妻關係,以後男婚女嫁各不相涉!”那有一個做兒子的,恣意罵父親是賊種的,仇奕森有點憤懣,他仍在猶豫是否應該揭開自己的本來臉目和葉小菁開誠相見地談判。但看葉小菁的來勢,和想起那被虐待得又聾又瞎的老婆子,仇奕森又有點恐怖,假如弄巧成拙,可能更會惹起不良的後果。於是他放緩了語氣,故意表示願意接受談判地說:“你預備給我多少錢呢?”“大概數字在五萬元上下,這是我曆年的積蓄。”葉小菁說:“我馬上可以簽支票!”“不!”仇奕森搖頭嘖嘖歎息說:“但是章蔓莉侵占了我的財產,價值約在五千萬以上,這筆帳,又應該如何算法?”葉小菁頓時啞口失聲楞住了,無言以對,確實的,章蔓莉是賭城的豪富,她的錢從那兒來,從來就沒有人提起過,難道說,真的是侵占了仇奕森的財產麼?“你有什麼憑據?”他忽然想起而問。“你可以到華民署去調查,章蔓莉所有的財產,全是我的名銜啊!”葉小菁有麼迷惘了,據他知道,章蔓莉的財產,約在億元以上,憑仇奕森不過是個江洋大盜,偷詐搶騙,那會有這麼許多的財產?但他在未到華民署查明之前,又不能和仇奕森對辯。“小菁!”仇奕森倏然轉變了柔和的語氣說:“我以友誼的地位和你談話,你和章曼莉的婚姻,是為了她的財富?抑或純潔的愛情?”“這個——你管不著!”葉小菁忿懣答。“假如我把章曼莉的財產全部收回來,她變成窮光蛋,你還會和她結婚嗎?”“錢財阻礙不了我們的婚姻,你儘管收回去!”“愛情……?”仇奕森有點惆悵。“我不怕說丟人的話!”葉小菁說。“我六歲喪父,隨著寡母嗷嗷度日,上十年來,戰火連連,我們母子兩人過的是非人生活,假如不是遇著章曼莉,我焉能有今天的地位,章曼莉是我的恩人,我是以身報恩,任何事情不能阻礙我們的婚姻……”葉小菁說時,仇奕森全身的血脈都在激蕩。“但是我活著一天,你們就不能結合!”他忽然憤怒而迸出一句話。葉小菁有點疑惑,他說:“你的意思……你仍愛章曼莉?”“愛?”仇奕森額上的青筋在暴跳,眉宇緊皺,快目圓睜,牙齒咬得格格響,他無可忍耐,叫囂跳嚷說:“愛?哼!我仇奕森已經受夠了,這淫賤的蕩婦,姘人,養漢,謀害親夫,陷我囚了十年獄冤獄,霸占了我的財產。……”“呸!你不能侮辱我的愛人!”葉小菁怒吼說。“天底下這麼多的美人兒,你為什麼不去找,章寡婦的年紀可以做你的媽媽!”仇奕森也在吼叫。葉小菁老羞成怒,霍然拾起刺刀向仇奕森瘋狂刺去。仇奕森來不及閃避,為自衛起見,逼得施展他的搏鬥技能,腳下踏穩馬椿,弓下身子兩臂張開,迎住葉小菁的來勢,葉小菁的刺刀直向他的胸脯刺來。“假如殺死你,我可以稱為自衛!”葉小菁邊叫。“你乾了警探就學會誣賴!”仇奕森伸直鐵臂,左手順勢抓住了葉小菁的手腕,拐轉身,右手便叉在他的肘下,借著葉小菁自己本身衝撲的力量死勁一抬,葉小菁拜李探長做老師學了幾年警探,根本就沒有經過撲鬥的訓練,頓時兩腳騰空,倒頭由仇奕森的身上翻了過去,仇奕森還算留了餘地,但是這一交摔過去也不能算輕,倒在地上動彈不得,額上擦破了一大塊,血流如注。骨肉倒底還是骨肉,仇奕森著實有點心痛,眼看著葉小菁掛了彩,還暗自責怨自己出手過重,他扶起葉小菁在石欄杆旁坐下說:“小夥子,假如論打鬥的話,你應該還好好的多學一兩年!年輕人做事不能過於衝動,輕率,盲從,誰是誰非,自有天地公理,你應當好好地回去,把事情調查明白,我自然願意和你開誠談判!”葉小菁愧慚無地可容,撫摸著被摔得酸痛的筋骨,心中疑團莫釋,他的眼中,這位江洋大盜不再是個懦夫。歧關閘邊境的鴻運茶居內,水陸兩路黃牛黨的談判正在劇烈進行,陸路的由阿哥頭熊振東為談判的代表,水路的阿哥頭名叫彭漢,仗著人多勢大,而且又有共黨匪徒撐腰,聲勢奪人,蠻橫不可理喻。劉進步帶了大批飛刀黨混在水路黃牛黨之中,劍拔弩張,準備戰鬥一觸而發之時一鼓作氣,將陸路黃牛完全瓦解。而且,劉進步又曾接受趙老大的再三拜托,假如有隙可乘,就把熊振東這個眼中釘拔去。熊振東洞悉內中情形,但是理直氣壯,毫不畏懼,他說:“你們彆仗著有人撐腰,我們要吃飯是不怕恐怖勢力的,照以前的規則,水是水,陸是陸,各不侵犯,水路運貨貼上碼頭,就歸陸上負責,這是曆代祖師爺傳下來的規矩。沒有人能破壞,現在我們已經一再讓步,把幾個碼頭的地盤劃開,讓你們登陸,你們還要霸占我們的公路,豈不是冀圖壟斷我們的飯碗麼?”“熊大哥,不是我在說你。”水路黑牛幫阿哥頭彭漢說:“時代是在‘進步’了,我們要跟著‘進步’,現在是什麼時候了,賭城將就要‘解放’啦!我們全是‘無產階級’,馬上就要‘大翻身’,過好日子,水陸兩路全是一家,分什麼彼此,為了吃飯,大家爭地盤搶飯碗,何況?趁在這個時候,我們供獻一點力量出來,把一切全為‘解放’著想……”“呸,你那兒學來這許多新名詞,我不懂!”熊振東斥責說:“我隻知道吃飯就要分界限,水是水,陸是陸,天上飛的鳥,水裡遊的是魚,鳥不能向水裡鑽,魚不能向天上飛,我們一讓不能再讓,從今天起再請你們尊重江湖道義,規劃碼頭,彆侵犯我們的生活路線,假如一定要碰砸我們的飯碗的話,那我們的兄弟等著餓肚子,活著也沒有什麼意思。”“唉,熊大哥,識時務為俊傑,我們並非想奪你們的飯碗,為‘時代’的需要,水陸兩幫最好合並,這於‘政治’上是非常重要的,請為‘人民’著想,將來‘全麵解放’成功,我一定呈報組織記你的大功!”一個共產黨員穿上來,羅羅嗦嗦說了一大套。“吃飯與政治無關!”熊振東毅然答。“哼,彆不識抬舉……”共產黨員說。“憑你們這幾個人的力量,你以為可以‘叛逆’人民麼?”“我們弟兄幾個隻會保護我們的吃飯地盤!”“這幾個‘頑固’份子,我看不給他們厲害看是不成了!”劉進步穿上來說。“他媽的,劉進步吃裡扒外,彆忘記你是什麼出身的!”熊振東向劉進步指麵辱罵,頓時,他背後作衛護的所有弟兄,短劍木棍全部出手,戰鬥一觸即發。“這是最後的‘通牒’,乖乖的把關閘地盤讓開!”共產黨員說。“我們唯一的生活地盤,寧死在這條路上。”熊振東說。於是水路幫阿哥頭彭漢首先拾起一條板櫈高高舉起,使勁砸到地上砸個粉碎,熊振東自然也不示弱,照樣拾起一條板櫈在地上一摔,這的表示談判決裂,雙方同時喝聲“乾”,大戰便告爆發,水路幫仗著三倍以上人數,又有共匪飛刀黨的助力,要把陸路黃牛全盤覆滅。熊旅東等一夥人雖然勇猛,為飯碗,為生存,拚著死命打鬥,無奈敵不住人多,而且又有飛刀黨在旁,向他們暗施毒手,隻一忽兒工夫,熊振東眼看著自己的弟兄,倒的倒,傷的傷,頭破血流,好不悲慘。但是在談判未開始以前,熊振東的弟兄們全部焚香宣過誓,寧願戰死,不讓生路給人斷絕。熊振東的身上已負了幾處刀傷,為了謹守誓言,不肯逃走,忍痛頑抗死戰。在一陣混亂的格鬥間,他恰好碰著了死對頭,水路阿哥頭彭漢,仇人相見,正是冤家路窄,熊振東那肯放過,大家的手中全捏著短劍,一照麵係已互相撲扭成一團,在翻滾。彭漢身高力大,熊振東因受傷已漸呈不支,被壓在下麵,彭漢的刺刀已迫近了他的喉管。“大水衝翻了龍王廟,全是自己的弟兄,自相殘殺,你們枉自送命吧了!何苦呢?”彭漢說。“我們今天被宰了也不在乎,反正江湖上有正義主持者向你們算帳……”熊振東咬著牙關答。“各階層的人民,對我們都會同情,一切為了解放,一切為了人民……”彭漢的短劍已一分一分地接近了熊振東的喉管。他受了劉進步的命令,務必要把熊振東解決。熊振東以左手死命撐著掙紮,但沒有用,他身上的刀傷血流如注,反抗的力量漸漸微弱。正在這危急之間,一群衣衫襤褸,鳩形鵠臉的漢子由茶館外湧了進來,為首帶領的是一個臉如菜色闊嘴大臉的短瘦個子,他們衝進來,並不是打鬥,逢人便拉,抱腳摟腰,趁亂混水摸魚。原來,這批家夥,竟是仇奕森出重金邀請來助陣的扒手黨呢。領隊的就是小扒手張大狗,他們的任務並不是來拚拳腳,這批家夥全是不務正業的吸毒犯,彆說打人,連挨打都沒有本事招架,他們主要的任務便是搜摸對方身上的贓證,經過一番混亂之後,街上警笛大鳴,警車已經開到,扒手黨便趁亂首先撤退。以賭城的治安設備來說,任何角落發生事端,警車約在五分鐘之內可以趕到,但是現在卻延遲過了一刻鐘,這就是共黨匪徒曾先向警署施展了政治上的壓力,利用時間以瓦解熊振東的抗拒力量,所以警車抵達時,熊振東的弟兄已被打得七零八落,奄奄一息,束手待擒,水路黃牛黨卻能從容遁去。這時,仇奕森已守候在一家下級旅館,點收扒手黨所獲來的贓物。這些扒竊來的贓物裡有手槍、錢鈔、文件、共黨官員的證件……等等。共匪在賭城的最高機構:“共黨政治保衛局華南分局,賭城特派員室”所發出的槍枝,是經過賭城政府核準有限度的,所以扒竊來的槍枝,有一部份是有執照的,一部份是“黑牌”的,連同共黨的官員的身份證,足可證明這次水陸黃牛的爭地盤毆鬥,全是共黨從中挑撥所致。仇奕森將酬金交付與扒手黨的阿哥頭,再三道謝後,打發他們離去,於是,他打了電話到中央酒店六樓共黨的爪牙根據地,聲明要找劉進步說話。是時,警署方麵正大肆搜捕歐鬥鬨事的黃牛黨,負傷及逃避不及的水陸黃牛,全被逮捕扣押,熊振東也因傷勢過重,無力逃亡,被囚車押去。劉步得到“滲透”賭城警署的共產黨員掩護,狼狽逃返中央酒店,剛跨出電梯,茶房就通知他說:“劉組長,你有電話。”劉進步尚以為上級有新指示,必恭必敬,取起聽筒,就聽得對方說:“是進步了的劉進步嗎?”劉進步覺得話頭不對,連忙問:“你是誰?”“我姓仇,有空嗎?我想找你談談!”“噢,原來是仇大哥,久違了,有何指教?”劉進步故作輕鬆態度:“我們的公司已經開工,非常順利,很有前途,你是回心轉意想投資呢?……”“不,我想為黃牛毆鬥的事情說兩句話!”“那不關我們的事……”劉進步輕輕推諉。“你槍照的號碼是AE46859,你的聯絡站組長的身分證件也在這裡,希望你來拿回去,我在‘利為旅’酒店等你!再見!”電話就掛上了。劉進步頓時大驚失色,檢視身上,果然身分證、錢包、手槍全不見了。因為參與這種黑社會格鬥,不到不得已時,是切忌用槍的,所以一直沒注意到。他暗自咒罵仇奕森的手段過於辣手,不過還不知道他的用意何在呢?隻有委曲求全,親自到“利為旅”酒店去接受談判了。劉進步和“利為旅”酒店的一批夥伴,原是熟悉的,十年前,因仇奕森事敗入獄,劉進步趨附雷標叛變,“利為旅”酒店的一批人,全是仇奕森的死黨,不值劉進步之所為,恥與交往。以後劉進步附匪,政治力量對這批改邪歸正洗手從商的黑社會餘孽,也無能施以報複,隻有大家斷絕往來,互不擾犯。這番劉進步被仇奕森捏著有力的把柄,應召前往談判,隻有硬著頭皮,而且還不敢向任何共產黨人道及,靜悄悄的一個人前去。在這種黑社會挑釁的事件中,身分證本不宜帶在身上,無奈共黨匪徒在幾次黑社會挑撥大毆鬥中,曾施以政治壓力獲得全麵大勝,所以驕縱目中無人。況且誰也料想不到,仇奕森表麵上裝著袖手旁觀,而暗地裡利用扒手黨,拚著挨打,以搜集內幕證據。劉進步的手槍和證件遺失,尚以為是個人問題呢。他還不知道,連他的頂頭上司駱指導員的一切證件,包括組織上給他們這次事件指示的命令,全落在仇奕森手裡。來到“利為旅”酒店,所有的員工全經過仇奕森一番布置,對劉進步故意奚落。劉進步為著自己的弱點給人捏著,隻有忍氣吞聲,笑臉迎人,好容易才找到仇奕森的房間。房門打開,仇奕森出現在門前,帶著輕蔑的笑意,故作迎迓說:“啊,我們這從不走政治路線,難得‘進步’人士屈駕光臨,真使我們‘利為旅’酒店光彩生輝!”劉進步對這種得意淩人的態度隻有忍受,故作若無其事地說:“仇大哥,你真棋高一著,我算栽在你的手裡了,早聽人說,你要出頭為熊振東作硬裡子,我道今天為什麼不見人影呢?原來竟是耍這種花樣!”說時還伸出五隻指頭向身上一撈,表示對這種下流職業有點鄙視。“我向來做事是論人而為,對付什麼人用什麼手段!”“好吧,算我大意栽在小扒手的手裡,不過這家夥摟著我時,很吃了我幾下悶棍!”劉進步說。“你的用意怎樣?有些什麼要求,我們不妨談談吧!”仇奕森招仆歐進來,給劉進步遞過洋酒,敬過煙卷之後,才慢吞吞地說:“我預備明天擺茶會招待記者!”劉進步不能領悟,說:“招待記者?是什麼意思呢?”仇弈森燃著煙卷,緘默地向劉進步凝視一番,說:“我希望自由世界能多知道一點關於共產黨的陰謀,卑汙惡毒的手段!”“什麼意思?”劉進步自沙發上跳起來,如墮五裡霧中。“窮人翻身,人人有飯吃,這一套鬼話,今天有一個有力的反證據。”仇奕森說:“我請新聞記者主持正義,向自由世界報導共產黨的醜劇,看他們是怎樣向著貧苦大眾施以壓力,來散播他們的陰謀細胞!”“仇大哥,說話請彆含糊,我們直截了當,打開天窗說亮話好了!”劉進步說。“請你自己去看看桌子上的東西!”仇奕森指著床畔的一張書桌說,上麵正擺滿了扒手黨得來的贓物,連劉進步的槍支,身分證在內。劉進步大為驚訝,額上冒出熱汗,他尚以為自己一時大意,為仇奕森的詭計所算,目的隻為對付自己,個人而已。但是這會兒發現連駱指導員的秘密文件也完全在內,這個牽連可就不小,假如被上級查問下來,後果如何,可不敢想像。“我先關照你,桌上的東西,眼看手勿動!”仇奕森說:“可彆忘記這是‘利為旅’酒店,為首的,我就是個亡命之徒!”“你的用意怎樣?”劉進步問。“人民有自己的生活路線,不需要接受共產黨的控製。”“我們是為全麵‘解放’著想……”“鬼話,隻有無知的人才會受你們的欺騙!”劉進步知道強辯也沒有用,無可奈何說:“現在你的意思怎樣呢?”“事情簡單!反正賭城的政府隻是個空軀殼,共黨能施用最大壓力把事情平息,熊振東和他的兄弟被拘捕入獄,你們負責恢複他們的自由!而且以後訂明,河井水不相犯,留著岐關陸路,讓陸幫黃牛幫生活!”仇奕森的條件相當苛刻,劉進步不敢作主,呐呐說不出話來。“條件就是這麼一點,答不答應由你!這些贓證已經完全拍攝成照片,隨時可以分派各家報館去。”仇奕森說:“假如新聞記者把全案真相發表以後,相信你們也不能活!”劉進步不敢向“特派員室”連絡,隻有打電話到中央酒店找尋指導員,將所有的情形詳細報告。是時,中央酒店六樓的匪窟正混亂得一團糟,大家急得如熱鍋上螞蟻,指導員六神無主,因為他們剛發現槍支及重要文件被竊,誰也料想不到,一場滿有把握操勝的陰謀毆鬥,竟會遭受空前慘敗。想也想不通,扒手黨會光顧幫鬥場麵。犧牲血肉,拚著挨打,乘亂混水摸魚,竊去他們的文件。駱指導員焦灼的原因,是一封上級指示的秘密信函,上麵注明“閱後焚滅”的字樣,他大意留在身上,因而失落。假如被社會上發現,上級追問下來,腦袋可擔保不了。這會兒,接到劉進步的電話,驚喜交集,喜的是文件已有了下落,驚的是仇奕森所提的條件過於苛刻,一時難以作決定答覆。好在仇奕森肯予緩頰,限期兩小時內作最後決定,駱指導員便召劉進步回來,大家開會討論。結果,所有的工作人員,對內對外都不希望將事情張揚出去,同時,對上級需要隱瞞,隻有全部接受仇奕森的條件,於是,熊振東等一批陸路黃牛,全由共黨特派員保釋出獄,簽訂水陸碼頭分劃界限,互不侵犯,各尋各的生活。水陸黃牛格鬥的一幕悲劇,由仇奕森略施詭計,就完全壓製下去,熊振東和他的一幫弟兄,仍然可以在他們的地盤裡尋求生活,但這種壓製隻是暫時,匪黨的“滲透”陰謀,從不肯在任何下層團體裡歇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