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英雄氣短(1 / 1)

賭國仇城 牛哥 8197 字 12天前

福隆新街十六號,叫做“路不通行”,隻要是在賭城下層社會裡混過的,都知道這個名字的典故。它的主人窯姐桂枝,是賭城過去煊赫一時的名花,如今已是美人遲暮,人老珠黃,趙老大也就撈了一票剩水,強將桂枝包下,作為禁臠。桂枝也是將就紅顏已老,和趙老大鬼混,否則怎樣也不會看上這個“半斤骨頭八兩肉”的老煙蟲。趙老大是亡命之徒,又兼上奸狡詭詐,手段陰險毒辣,誰也惹他不起,對他的這塊禁臠,更是不敢沾染,趨避不遑。所以有人就將福隆新街十六號起了個綽號,叫做“路不通行”下句就是“請走後門”,因為趙老大到底是個窮措大,能給桂枝的也不過是足敷日常生活費用,桂枝是個歡場女人,慣於揮霍,怎耐得住這種清苦生活,所以不得不走後門,另尋補貼。趙老大醋勁甚大,假如給他發現桂枝和誰走私,那準該誰人倒黴,無窮儘的麻煩。這大清晨,因為偵緝隊正在緊密搜索挖墳案凶手,不便回黑沙環磨房,冒著晨霧,來到福隆新街他的“行宮”,鑰匙是自備的,這是謹防走私突擊檢查的好方怯,扭開門鎖,廳堂上靜悄悄的,穿進廂房,情形可就不對了。一陣陣男子的鼾聲,出自那蚊帳低垂的古老紅木大床上。趙老大霎時臉色大變,臉上那痕刀疤露出紅光,他摸出手槍使勁兒向雲石桌上一拍,憤然叫囂說:“是那一個瞎了眼睛的狗賊,敢刷老子的門檻,還不快替我滾出來!”蚊帳內起了一陣窸嗦聲響,隻聽裡麵的人吃吃而笑。“趙大哥,不必吃醋!你的桂枝替你款待客人呢!”事情出乎意料之外,蚊帳掀開,那隻刁鑽的老狐狸仇奕森探出頭來說:“她在廚房裡睡覺,把床鋪讓給我休息了!”“仇老弟,你怎麼會在這裡?”趙老大失聲驚呼。“在賭城裡跑跑的,誰不知道,這裡是你趙大哥的‘行宮’。”仇奕森雙腳一抬,站起身來,“昨夜的情形怎樣?一切還順手吧?”“你指的是什麼東西順手?”趙老大惶然裝著不懂。“挖墳,挖章寡婦亡母的墓!”仇奕森雖然說得很平和,但趙老大的臉色倏得蒼白,煙癮也趁機而發,冷汗、眼淚、鼻水、涎沫同下。“你……你……你怎麼全知道了?……”他問。“當然,圖樣是我畫的,還能不知道嗎?”仇奕森答。“不過,我的原意是想請刨墳老鼠(專事偷墓的賊黨稱刨墳老鼠。)去刨的。現在你們義務替我效了勞,等於替我省下了不少的金錢。”趙老大有苦說不出,猜測得一點也不錯,果然就中了仇奕森“借刀殺人”的毒計。現在隻有自認晦氣,假如事情傳聞出去,既得罪了章寡婦,而且還給江湖圈子留下笑柄。不由得臉上那痕刀疤又現出紅光。這時,桂枝姐在廚房裡聽得有人說話聲音,趕忙跑了出來,趙老大因為這種事情不便給女人參與,旁生枝節,便打發她回廚房裡去做早餐。“十年前章寡婦的母親病故,我花了七萬餘元的钜款給她厚葬,現在給她挖出來,是天經地義、至情至理的事。”仇奕森燃著煙卷,悠然自得說:“由我一手建成,由我摧毀,誰能說不合理嗎?”“趕儘殺絕是你個人的事,可是你不應該借刀殺人,讓我們去替你做凶手……”趙老大忿然說。“我沒請你們去,是你們自願效勞的!”“……”趙老大被說得啞口無言,臉孔漲得通紅,自怨自艾地解釋說:“我假如不是為了印刷所短欠了本錢,才不會和龍坤山、劉進步合夥乾這勞什子!”“我早告訴你,我洗手為良,不投資作那種害人的事。”“那麼向警署告密的也是你了!”“當然!”仇奕森不否認。“我的用意是叫葉小菁這小子親眼看看章寡婦的母墳被挖,給他一個教訓,使他多懂得一點善惡報應的真理,少和惡人接近,免得得到同樣的報應!”“哼,你出賣我們不要緊,陳烱可送在你手裡啦!”趙老大見仇奕森並無怒意,反而進逼。“怎麼?陳烱被捕抓?”仇奕森問。“沒關係,警探抓警探,自家人總有話好講……”“不,死了,被龍坤山亂刀戳殺滅口……”“為什麼?”“因為他的腳被斧頭劈傷行走不動。”“定時閃光彈是我親手埋放的,還不夠時間讓你們逃走嗎?”“閃光彈……”趙老大頓時有所領悟。“那麼汽車也自然是你替我們雇來的了!”“自然!”仇奕森閒散地答。“你們替我儘了義務,本應該大排筵席給各位壓驚致謝意,無奈又怕各位不賞臉,所以隻替各位雇了一輛汽車,幫各位提早脫離警探網,免得絞脖子,算是我給你們做了一點小事情吧!”趙老大忽然哈哈大笑。“你棋高一著,我姓趙的在賭城混了大半生,算是栽在你手裡了!”他愧恨交加,一肚子冤氣無法發泄,回複常態後又恨聲說:“趕儘殺絕是你個人的事,但不應該玩弄我們在掌握之中……”“龍坤山是我的死冤家活對頭!你硬要和他們紮把子,稱弟兄,這能怪誰?”仇奕森仍然心平氣和地說。“但是到今天為止,我仍把你趙大哥當做自己的親手足!不過,現在江湖上對配製蒙藥的歹徒,視為公敵,請你以後還要多小心為要!”“陳烱平白地犧牲在你的手裡,而且死後腦袋被砸得血肉模糊,連個全屍也沒有,將來傳聞出去,你失儘江湖道義……”趙老大支開言語說。“陳烱作惡多端,罪有應得,況且殺人滅口的凶手是獨眼龍龍坤山!”仇奕森理直氣壯,撅嘴一笑,繼續說:“我今天來不是和你找岔子的!實在是有事情拜托!”“姓趙的命中注定替人跑腿,隻要不是傷天害理耍弄朋友的事情你儘管說。”仇奕森聳了聳肩膀,彈去煙灰,慢吞吞自衣袋中掏出一疊鈔票,約近四萬元數字,往桌上一擲。“這裡四萬元,勞駕轉交龍坤山,算是我投資他的偽鈔印刷公司!”“你投資了?……”趙老大驚詫。“彆忙!”仇奕森伸手將鈔票按住。“不過我有條件,限兩天之內,請他把梅嘉慧母親所有的欠據、借據,全部退還。恢複她們母女兩人的自由,以後不許纏擾,否則我請葡斯幫辦給我做見證!”“噯,”趙老大揚眉瞪眼說。“梅嘉慧的母親欠下獨眼龍的全是借債、賭債,你隻能說是購買,怎能說是投資呢?情理上說不過去,豈非叫我做難,趙老大向不做傻事,我不乾!”“說是購買,未免有損獨眼龍的身份。梅嘉慧母親的全部家當全送在他手裡,所有的欠債、賭債,也全是用賭騙來,怎能購買,我姓仇的不能在江湖圈子裡坍台,就當為投資吧!”“哼!”趙老大又開始冷笑。“你彆心高氣傲,過份得意淩人,章寡婦亡母的墳墓被挖,而找不出其他理由,警署方麵絕對會指定你是主犯!”“放心!”仇奕森說。“昨夜我在葡斯幫辦的公館裡打通宵‘撲克’,陪同的還有稅務司赫屈爾、卜內門洋行司理彼得勞力士等幾個洋大亨,他們都可以替我作證明!”“好哇,你的手段確夠高明,居然這幾個洋顯貴也給你攀上了朋友,”趙老大說。“不過‘嫌疑犯’三個字,你總逃不了!”“嫌疑犯需要證據!”這時,有汽車在門前停下,響了兩聲喇叭。“時間不對了!”仇奕森忽然警告趙老大說。“相信警探不久就要來福隆新街掃蕩檢查,你身上的衣衫鞋襪儘黏染了黑沙環墳場的泥土,還是及早更換吧,近來我也自覺年老無用,熬上一個通宵就疲倦不堪,我得回酒店去睡覺了。”他舉步未及出房,又停下腳步回頭說:“梅嘉慧母親的借據,可全賴趙大哥你的力量了,我兩天以後來拿!”“假如龍坤山不買賬呢?……”趙老大“呢”字還未說完,大門自動推開,一條大漢匆匆闖了進來,向仇奕森說:“仇大哥,汽車到啦!”趙老大眼睛靈俐,一眼就認出這條大漢就是昨夜攔路載他們回來的司機,頓時目瞪口呆,不知所措。仇奕森瞟了司機一眼,回答趙老大說:“不要緊!相信你和劉進步兩人的力量,足可以使獨眼龍就範,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梅嘉慧母女三人將永世不忘你的恩德;同時,請不要擔憂我的嫌疑犯問題,嫌疑犯是不會絞脖子的!再見了,趙大哥!祝你們的印刷公司開張大發,鴻程萬裡!”仇奕森說完,和司機兩人含笑鞠躬而退。趙老大怔怔呆望著兩人的背影離去,扣上大門,才忽然想起,那個司機正就是“利為旅”酒店的保鑣打手,也就是老仇的死黨。“糟糕了,證人是硬裡子,仇奕森做事確夠辣手,龍坤山不低頭也得低頭了!”他暗自忖度。恰巧桂枝姐替他把早餐弄好端了出來,但趙老大來不及用早餐,換過衣裳,就匆匆外出找尋劉進步,預備磋商一個辦法使龍坤山就範。賭城的慣例,一到晌午時間,晚報就已經上市了。“晚報,晚報……好消息晚報……黑沙環出現了挖墳賊,富孀章曼莉的母墳被挖……好消息晚報……”賣報童子以驚人的呐喊以招徠生意。一個白衣仆歐自“利為旅”酒店竄出來,向報童買了一份晚報,複入酒店,匆匆趕上二樓,彎過通道,來到末端仇奕森的房間門前,遞了進去。仇奕森正光著身子,以毛巾裹身,一個妙齡的按摩女郎正在為他鬆筋骨。熊振東在旁坐著和他聊天。報紙遞進來正好落在他的身上,熊振東大字不認識一個,順手就把報紙拋給了仇奕森。“我就不讚成你趕儘殺絕的行為!”熊振東說。雖然他不能新聞的內容,但賣報童子的喊叫聲響早已傳遍了整個都市,還有誰個不知道章寡婦的母墳被挖呢!仇奕森沒有回答,隻瞪眼向熊振東示意,眼珠兜回來向後一瞟,表示按摩女郎站在背後,不適宜談論這種問題。熊振東不管,依老賣老說:“隻要在賭城圈子裡混過,知你和章寡婦一段瓜葛的,誰個不會懷疑你是主犯?”仇奕森無奈,隻得采取緘默政策對付。他對挖墳案的一段新聞不感到興趣,因為撰稿的記者全替章寡婦說話,雖然沒有明確指明挖墳的主事者是誰,但言語中已暗示出是章寡婦的仇家,還加以批評指責,認為對方的手段過份卑劣毒辣,而且章寡婦在答覆記者的訪問時,曾再三聲明,決心重建亡母之墳墓,比以前更為宏偉,以表現她的孝心,使挖墳的賊子無可奈何。在新聞下端的廣告欄中,有著一塊巨幅的“訂婚啟事”與挖墳的新聞正成對照。上麵是:“葉小菁、章曼莉訂婚啟事。我倆徵得雙方家長同意,謹詹於X月X日,在賭城西望洋彆墅舉行訂婚典禮……”仇奕森咬牙切齒,狠狠捶了一拳,好狡獪的狐狸精,她突然把訂婚典禮提早了,這一來,很能使人誤會,挖墳案的主事者是為情場失敗,因妒而報複,挖章曼莉的母墳泄恨,以混淆社會人士眼目。“好狡獪的狐狸精!”他唾罵了一口,又咀咒說。“葉小菁不知死活,也彆說我姓仇的心黑手辣了!”“怎麼啦?”熊振東問。“葉小菁又犯到你的頭上不成?”仇奕森沒有回答,眉宇緊皺,儘情運用他腦海裡的智慧去覓尋毒計,似乎要取葉小菁的性命而後才甘心。熊振東又說:“葉小菁與你無怨無仇,何苦廣結仇家,況且他是個有見識、有學問的人,深得社會一般人愛戴,你假如惹出意外枝節,給社會留下惡劣印象,就是不智之甚了。”仇奕森無法製止熊振東的說話,隻有打發按摩女郎離去,爬起來整理筋骨,又穿上他的紳士晚服,對鏡目賞,確是夠灑脫而英偉的一個紳士呢!從他的儀表,誰敢說他是個手段惡劣的流氓呢?“我能以人頭保證!”熊振東仍繼續纏著說:“葉小菁絕對不清楚你和章寡婦的一段瓜葛……”“做警探的不會打聽也是庸才!”仇奕森有一意孤行的決心。“被打聽的人,不願意得罪章寡婦!”仇奕森哈哈大笑。“熊大哥,過慮了,姓仇的做事向有分寸,善惡分明,你不必為姓葉的小子多講人情,走著瞧就是啦!”他伸手拍了拍熊振東的肩膀,給以安慰,然後啟門外出。“你現在上那兒去?”熊振東追出走廊問。“我有點小事,我們暫且分手!”“假如你對葉小菁有什麼特彆行動,可得要關照我這個無用的大哥一聲,多少要有個商量,三個臭皮匠勝過諸葛亮,我們采取一致行動……”“你不必為葉小菁擔憂。”仇奕森再加以安慰說。“你還是去辦理我委托你的事情吧!”“打聽葉綺雲母子的下落嗎?”“有頭緒嗎?”“唉,”熊振東在他自己的禿頭上拍了一記。“說也慚愧,芝麻大的一個賭城,任何角落都尋遍了,就無法找得到她們母子兩人的音息。同時,她的家鄉石崎方麵,我也派出黃牛黨去打聽過,根本就沒有蹤影,她的鄉親說,她自從嫁給姓仇的以後,上二十年來,從來就沒有回家鄉去過一次。”“這樣說來,乾包打聽出身的熊大哥是束手無策了!”仇奕森取笑。“不!”熊振東不肯認輸。“還有最後一著,我已經請人在華民署的戶口名冊上查看有沒有葉綺雲的名字?今天晚上就可以有答覆了!”“這是聰明手法,有頭緒通知我!”仇奕森說。他倆剛行到樓梯口,下麵匆匆跑上來一個蓬頭散發,臉色蒼白的女郎,形跡非常慌張。“仇先生……”“梅小姐,你怎麼又來啦?”“仇先生……你害苦我們一家了!……”她喘著氣息說。“怎麼回事?……”仇奕森知道情形不對,就向熊振東說:“你快去辦你的事情,我們晚上見!”他不希望熊振東參與這件事情,意欲打發他離去。“好的!”熊振東會意。“不過我不希望你多生枝節,同時今晚上章寡婦的訂婚宴會也不希望你參加,這是我的最後忠告。”說完,他匆匆落到樓下,但沒有即時就走,撥了個電話給他的爪牙,命令派出人跟蹤仇奕森,暗中加以保護。“出了什麼事情?你說吧!”仇奕森請梅嘉慧在小會客室內落坐,請她說話。“您昨夜畫給我的地圖是假的……”“龍坤山要對付你麼?”“今天早上家中來了幾個流氓,到現在還不肯走……”梅嘉慧珠淚簌簌而下。“有什麼目的嗎?”“他們硬迫著我母親還債,限定今天晚上十二點以前把全部欠債還清,否則要把母親送官究辦……”仇奕森毫不動容,看了看腕表,計算過時間後,他問:“大概什麼時候到你家的?”“上午九點。”梅嘉慧諱莫如深答。“現在下午兩點了,”仇奕森說。“恐怕事情已經有變化了,你什麼時候出來的?”“我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從臥室的窗戶爬出街巷,一直就跑到你這兒來了……”“假如我猜測不錯的話,龍坤山可能已經收回成命啦!”仇奕森笑著說。“不過,我可以陪你去看看!”仇奕森為便於行動,自己包雇下一架出租汽車,司機也就是“利為旅”酒店的保鏢洪桐。洪桐是個老粗,對仇奕森是忠心耿耿的,隻要有所遣使,就算赴湯蹈火也不會卻辭。實際上,仇奕森在賭城煊赫稱雄時,他還是在戲院裡看閘的毛頭小夥子。不過,粗人多半愛崇拜英雄偶像,酒店裡的夥計們全對仇奕森愛戴擁護。這種影響,無怪使洪桐對仇奕森死心塌地賣命,認為能替仇奕森服務是無上光榮的了。仇奕森和梅嘉慧行出酒店,洪桐早把汽車停在門前,拉開車門,讓仇奕森、梅嘉慧兩人進入車廂,梅嘉慧的家是住在鏡湖馬路中段,向洪桐報過地址後,汽車啟動,行了不久,洪桐就在望後鏡上發現有一架汽車一直盯在後麵追蹤。“仇大哥,好像有汽車在向我們追蹤呢!”他說。“我早看見了,”仇奕森答。“你把速度加快,先在大馬路上兜上兩個圈子,然後找有橫巷的地方停下,我會對付他們的!”洪桐按照仇奕森的吩咐,加快速度在西環馬路上疾馳如飛,果然後麵的那架銀色出租汽車窮追不舍。車上匪徒的人數可能是四人,仇奕森的臉色不變,態度自如,拔出手槍檢驗是否實彈,一麵又吩咐梅嘉慧鎮靜處之,聽洪桐的調度,不得輕舉妄動。“在瘋堂斜巷找機會在岔巷停車!”他向洪桐命令。汽車進入東望洋新街,忽然一個急轉彎兜入橫巷,洪桐的駕駛技術,相當高明,他轉彎後就輕巧地把汽車在一條狹窄的巷口貼牆停下。仇奕森敏捷推開車門,發足向巷內飛奔。等到洪桐拉回車門扣上時,跟蹤的汽車亦以急轉彎追到尾後,駕駛者發現前車已經停下,急忙緊急刹車,因為手腳遲慢,兩車幾乎頭尾相撞。車門啟開,四個大漢自車中匆匆出來,但仇奕森早已自橫巷兜了一個圈子,兜到他們的背後。“好了,朋友們,有什麼過不去的大家有話好說。”仇奕森高聲招呼。他的手插在衣袋裡,一件硬繃繃的東西翹起頭來向四名大漢瞄準。大漢們同時回頭,驚詫這個被追蹤的老狐狸出現在他們的背後,這一回頭間,洪桐也趁機跳出車廂,手槍也同時向他們瞄準。這一來,苦苦追蹤的四名大漢反而被困在核心。“四位朋友是那一路人馬?咱們河水井水不相犯,為什麼要追蹤?”洪桐高吼問。四個大漢惶然不知所措,呐呐說不出話來。“是誰主使你們來?”仇奕森問。“說!”洪桐以槍杆在一名大漢的胸脯上撞了一下。“否則,就是你們自己來找冤家,你們以為仇大哥好惹嗎?”“仇大哥……”為首是一名滿臉麻皮的大漢,向仇奕森吞吞吐吐說。“……我們是熊大哥派我來的……我叫潘三麻子。”“熊振東?”仇奕森疑惑不解。“……他命令我們暗中保護你……”潘三麻子說。仇奕森噗嗤失聲而笑。“熊大哥多慮了,我不需要保護,你們回去吧!”“但是熊大哥麵前我們怎樣交待?”“你就說是我打發回去,以後什麼事我負責!”潘三麻子知道仇奕森向來剛愎自用,說一不二,無奈隻有怏怏回到汽車裡。仇奕森尚恐有詐,緊握衣袋中手槍,扣上槍機,準備萬一有異動就先發製人。靜待汽車去遠後,才搖首歎了口氣說:“唉,在賭城混了半輩子,就隻有熊振東一個人夠得上朋友……”他招呼洪桐重新進入車廂,梅嘉慧尚不知就裡,惶惶不安說:“是怎麼回事?”“幾乎誤友為敵,”仇奕森回答。“我常自作聰明,也就常為聰明誤事。”汽車又在街道上疾駛,隻一刻工夫,就來到鏡湖馬路中段,梅嘉慧招呼汽車在她家門前停下。這是一座古舊的紅磚房子,在賭城說來,算是中下階層的住宅。由這住宅就可證明梅嘉慧的家庭境況不大好。大門洞開著,梅嘉慧首先跑進屋內,裡麵冷清清的,全無人跡,那幾個流氓與她的母親妹妹全不見了,情形好像有點異樣,梅嘉慧頓時芳心砰砰亂跳。“莫非那些流氓把母親和妹妹全都架走了嗎?”房屋非常簡單,一廳兩房,梅母的臥房是在左麵,大門鎖上了,自己臥室的門卻是開著的,後首是一條深窄的走道,直通後院天井。梅嘉慧跑出後院,隻見他的小妹妹嘉玲,正孤零零站在天井前暗自垂淚。“嘉玲,媽媽呢?”梅嘉慧焦灼地問。“媽媽在房裡睡覺。”小嘉玲的口齒非常伶俐。看見她的大姐回來,慌忙拭乾眼淚,眯著小眼,嬉笑顏開。“那些壞人呢?”“他們全走啦。”“對不?”仇奕森心高氣傲洋洋自滿地說。“我早說他們要收回成命啦!”“是一個獨眼龍的光頭和尚和一個瘦黑的鴉片煙鬼來把他們叫回去的!”剛好六歲的小ㄚ頭,好像懂得很多,指手劃腳,活龍活現向她的姐姐解說。“他們把許多債據還給了母親,還說自己認輸了呢!”“你為什麼一個人躲在這裡偷偷的哭哪?”梅嘉慧疑惑地問。“媽媽不讓我和她在一起睡覺,她要我一個人站在天井裡玩,還抱著我,摸我的頭發,親我的臉,還叫我‘好孩子’呢,……她說‘媽媽對你不住’。……”小嘉玲的眼眶又有點紅潤,又掉下了眼淚。“哦……”梅嘉慧毛發悚然,有點迷惘。“後來,她關上房門,一個人躲在房間裡痛哭,我在外麵叫門,她怎樣也不肯開……所以我也哭了……”她揉著小手拭去眼淚。仇奕森也漸覺得小嘉玲說的話有點不對,驀然梅嘉慧驚駭呼叫一聲,慌忙轉身向屋子內跑去。她的這種意外舉動,可嚇壞了逗人憐愛的小嘉玲,頓時嚎啕大哭起來。仇奕森將她抱起,追在梅嘉慧的後麵跑進屋內。梅嘉慧在她母親的臥室門前,拚命敲門,放聲大哭,還不斷地高聲呼叫:“媽媽……媽媽……你不能這樣……你不能這樣……我和小嘉玲將來怎辦呢?”室內靜悄悄的,沒有絲毫反應,沒有絲毫聲響。仇奕森不得不走上前,將梅嘉慧拖開說:“你不要過份激動,彆把小孩子嚇壞了!”她將小嘉玲交給梅嘉慧抱著。隨著,用他結實堅如銅鑄鋼鏈似的肩膊,橫著身子,死勁向門上衝撞,門栓扣得非常牢固,一次,兩次,三次……轟然一聲巨響,整塊門時被他撞坍下來。室內,一個女人高高地懸掛著,披頭散發,僵硬畢直,大概懸梁自儘的時間已經過久,無可挽救了。梅嘉慧驚惶恐怖,淒厲地呼叫著,向她的母親撲去。“媽……”叫聲未完,軟綿綿地癱跌在地,她昏眩了,可憐手中抱著的小嘉玲,反而被壓在身體下麵。仇奕森有點躊躇,也來不及理會他們姊妹倆,撿起地上翻倒的凳子,站到凳子上,將梅嘉慧母親的身子抱著,輕輕將頸脖由繩索圈子中套出來。這位洗手的江洋大盜,殺人放火的經驗是豐富的,救人的慣例也隻是拳來腳去,仗刀槍,講流血,使用武力,麵臨解救懸梁自儘的人,還是生平頭一次,不過對搶救自縊者不能割斷繩子,他倒是做到了。梅母的身體已經有點僵木,仇奕森輕輕把她安置在床上,是時已管不了男女授受不親,撫探她的胸脯,呼吸早已窒塞,心臟也停頓了,脈膊也沒有了跳動,一切都歇息了,早已魂歸天外。“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仇奕森呆住了,假如不是利用梅嘉慧做了“媒介”人,借龍坤山做挖墳墓的凶手,她的母親還不致於就會自儘。這一著的牽連,誰也不能料想得到會演變得這樣迅速,一向會利用時間計算他人的老狐狸,這次無異嘗受到從未有過的失敗。小嘉玲從昏倒的姊姊身體下爬了出來,恐怖與傷痛使她哭聲沙啞,左顧右望,床上的是母親,地上的是姊姊,俱是如死人般睡著。她的哭聲緊扣住了仇奕森的心弦,加重了他對自己的一雙血手的懺悔,這兩個可憐的孤女無依無靠,將怎樣生存在這黑幕重重,萬惡的社會裡?倏然,仇奕森怒目圓睜,“這筆血債,應該歸算在獨眼龍身上。‘賭錢不賭騙’是賭徒應有的道義戒條,趕儘殺絕,是江湖人共認為卑劣的行為,我得代她向龍坤山索還這筆血債……”他抱起了已哭得死去活來的小嘉玲,用冷水將梅嘉慧淋醒,這孤女兩人,知道母親已經死去,跪倒在床前,撫著屍首,涕泗滂沱,哀痛欲絕。仇奕森生平最恨女人落淚,這時也忍不住灑下兩行英雄熱淚。床前的茶幾上,有一堆燒毀的債據灰燼,旁邊還置有一封遺書,字跡潦草,書不成句,上麵滿是淚痕,寫著:“嘉慧、嘉玲我的女兒:”“為母對你們不住,撒手就要去了,不要認為做母親的過於狠心,確實的,我不能再偷生忍辱於人生。”“記得你父親在生時,我們全過著快樂的日子,共匪來後,你父親被鬥爭喪命,當時我痛不欲生,就想自儘,追隨你父親於九泉之下,但念在你倆年紀太輕,孤苦伶仃的如何能自謀生活,我忍著創痛,千辛萬苦帶你們逃奔來到賭城,豈料遇著歹人,我因一念之差,而輸儘全部所有,而且還欠下一身爛債,計算起來,已經有三個多月,累你們姊妹倆也連帶受到淩辱。”“我今撒手而去,一半也是為著你們脫離魔手著想,從今天起,嘉慧應立穩主意,好好做人,嘉玲全靠你撫養了,找一個職業做,要不然,擇一個好人家下嫁,要以撫養嘉玲為條件。”“我走了,千萬牢記母親的話,假如死後真的有靈魂,我將仍然永遠伴在你們的身旁。”仇奕森將遺書遞給了嘉慧,她已哭得肝腸俱裂,顫顫地接過遺書,揩去淚珠,開始念讀母親的遺言,一字一淚,讀不成聲,未及一半,又昏倒在地上。仇奕森雖是鐵石心腸,也無法再多逗留下去,他招呼洪桐進來,幫著再將梅嘉慧救醒,安慰她說:“彆過份悲傷,一切有我替你作主……”他再關照洪桐,好好照顧梅嘉慧姊妹倆。同時,千萬彆把事情張揚出去。因為這件事情牽連過大,由梅母的自縊,可以牽連出龍坤山的賭騙勒索,牽連出趙老大三人挖墳,最後歸根結底,還是他的偽造圖樣。仇奕森匆匆出門,跳上汽車,駕車疾駛如飛,回到了“利為旅”酒店,預備搬人馬為梅嘉慧料理後事。剛進門迫麵一個仆歐就攔著他說:“仇大哥,有兩位朋友來找你,已經等了好久啦!”“誰?”仇奕森問。“姓朱的,一老一少,像是父子倆。”仇奕森匆匆趕上二樓,隻見朱士英父子兩人,呆坐在小會客廳上。“奇怪,你們怎麼會知道我住在這裡?”仇奕森感到詫異。朱士英看見仇奕森回來,喜出望外,忙告訴他的父親說:“這位就是救我們性命的仇先生。”急忙站起來替他們介紹。朱劍雄年約五十餘歲,身材高大,體格魁梧,穿一身廣東香雲紗短衫褲,禿頭圓臉,濃眉大眼,唇上兩撇八字胡,眉宇間滿含一股英雄氣概。看見仇奕森就雙手抱拳,叫了一聲:“老大哥”。他說:“小弟朱劍雄這次因為多管閒事,惹了一場是非,身陷冤獄,承蒙老大哥仗義救助,方免於難,無以圖報,請上坐,受小弟一拜!”他的言語舉動,完全是戲台上武生的作風,說著,就要屈膝下去磕頭。看上去,朱劍雄的年歲還比仇奕森大上一把,他那敢承擔這個頭,慌忙把朱劍雄緊緊拉著說:“天下人管天下事,我們彼此都是愛管閒事的人,算是平輩,那受得起這樣重的禮?……來,握個手,算是自己的弟兄……”朱劍雄怎樣也要下拜,仇奕森怎樣也不依,兩人拉拉扯扯,扭做一團,最後還是朱士英替他們解圍說:“一位是恩人,一位是父親,兩位都是我的長輩,就讓晚輩來替父親磕一個頭算了吧!”說著立即跪倒在地,卜卜卜磕了三個響頭。朱劍雄哈哈大笑,豪氣勃露。他說:“也好!士英這三頭,一算是謝恩,二算是放肆請罪,三算是拜乾爹吧!”說著拍拍仇奕森的肩膀,又說:“我朱劍雄高攀了……”“嗬嗬……”仇奕森也豁然大笑。“那麼以後,我們就是乾親家了!”他伸手將朱士英攙起,請他們進房內坐下。“這是一點小意思,作為乾親家的見麵禮,請不要見笑。”朱劍雄還買來一些洋酒、罐頭、火腿等食品,給仇奕森送上。“你們太客氣了,使我不好意思。”仇奕森回心一想,梅嘉慧的事情不便驚動“利為旅”酒店的一批黨徒,朱劍雄父子兩人來得正好,大可以利用一下,於是便說:“現在,我們是一家人了,那我就老實不客氣,有事情要請你們幫忙了。”“仇大哥瞧得起,你關照一聲,就算赴湯蹈火,我們父子兩人絕不推辭。”朱劍雄豪壯地說。於是,仇奕森啟開抽屜,取出兩萬葡幣,又寫下梅嘉慧的住址,一並交給朱劍維。“有一個婦人自縊死了,遺下孤女兩人,無親無戚,孤苦可憐,所以我想請兩位去幫忙料理後事。”仇奕森說。“同時,我得特彆聲明的,迫這婦人自殺的惡賊,也就是你們的仇家……”“葡斯幫辦嗎?……”朱士英驚詫問。“不!”仇奕森搖頭,伸手指一指他的左眼。“獨眼龍,龍坤山……?”朱士英帶著忿怒呼叫。“哼,這隻老鬼,專門打落水狗。”朱劍雄憤憤不平,緊捏拳頭說:“葡斯幫辦不過勒索兩萬元,他妄自‘戴帽子’加了三萬,我和他無冤無仇,竟想害我性命,這種無恥之徒,總有一天會碰在我的手裡……”“不過,這件事情牽連過大,最好還是不要張揚出去!”仇奕森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們慢慢再作打算!現在,時候已經差不多了,兩個小女孩恐怕沒有主張,兩位還是早一步去吧!我還得找人給各方麵疏通!”朱劍雄也是直心腸講信義的人,說一不二,答應了人家的事情,恨不得馬上就做到,所以也就告辭了,臨行仇奕森又說:“哦,對了,我還有一個司機留在梅小姐家裡,幫忙料理事情,是個粗人,說話沒有分寸,兩位不要見怪,隻要說是我請兩位來幫忙的就行了。”他送兩人落下樓梯後,回到房間內,朱士英那聰敏、俏俊、誠實的像貌,灑脫、溫柔的風度,老在他的腦海裡盤旋,似乎還有一樁未能解答的心事。“嗯,真沒想到,我今天竟得到個現成的兒子……”他摸著唇上的短須喃喃自語。“自己親生的骨肉反而不知去向……”倏然,他想起梅嘉慧母親的遺言。“…99lib?…找一個職業做,或者找一個好好的人家下嫁……”仇奕森匆匆跑出露台,遠看朱劍雄父子的背影,仍緩緩行走在海岸的大馬路上,朱士英高大,闊步昂藏,好俊秀的一個青年。仇奕森唇角飄出一絲微笑,燃著煙卷,忖度說:“我何不玉成這件親事呢?”在賭城,因為天地過小,政府對傳染病的控製非常重視,所以人口死亡必須經過醫生的簽字,衛生署允許,才能下葬。仇奕森不希望梅母自殺的事情張揚出去,必須要購買一張“醫生證明書”。證明因病死亡,及向衛生署疏通,熊振東地頭熟,所以必須要馬上找到熊振東。仇奕森一連搖了幾個電話,全是熊振東所統係的黃牛黨連絡地點,賭城的天地雖小,突然之間,想要找到熊振東,確實也是夠困難的。黃牛黨的係統非常複雜,有旱路黃牛、水路黃牛,又有專事包庇走私漏稅的黃牛。熊振東在圈子內已經算吃得開的人物,水旱兩路全有關鍵,不管那一路的人馬全得多少買他的賬。最後,仇奕森通電話找到了岐關閘區的一間茶樓,終於算是把熊振東找到了。“熊大哥,有重要的事情和你商量,你能馬上回來嗎?”仇奕森說。“不,水旱兩路的弟兄又出了麻煩,全是意氣用事,我正在排解,假如排解不下,恐怕就要出亂子了……還是你來一次吧,也許借用你的名氣還可以鎮壓一下!”熊振東說完,就匆匆把電話掛上。仇奕森已經聲明洗手歸正,本擬不參與這種江湖糾紛,但在用人之際,熊振東有所冀求,假如不露麵,可顯得過份不夠朋友。猶豫了一會,跳上汽車,就預備趕往關閘而去。剛過中央酒店露地大街,就聽得一陣警笛瘋狂鳴呼,路上行人紛紛趨避,淩亂不可開交。兩聲槍響過後,前麵交通已經阻塞,各路的警察已趕來封鎖了路口,開始搜查行人。仇奕森身上藏有一管“黑牌”手槍,不願多惹麻煩,匆匆取出槍,以擦車之紗條包纏,收藏到坐墊下麵,跳出車廂,抓著一個路人就問:“出了什麼事?”“飛刀黨殺人!”路人答。“他媽的,還不是共產黨的花樣,殺死的又是一個落難政客。”另一個路人自動上來答腔。“飛刀黨殺人與共產黨有什麼關係呢?”仇奕森問。“共產黨殺人向來不露麵,全是利用飛刀黨,飛刀黨早給他們整個買去啦!”路人說。“你可以看到的,每次政治謀殺,全是飛刀黨……”這幾句話給仇奕森以意外警覺,驀然想起那夜自中央酒店出來,醉漢投帖警告,刺客擲刀行刺的事件。“嗯,假如飛刀黨真給共產黨收買的話,可能是章寡婦委托劉進步行刺我!”他說。警察已開始在馬路兩端檢查行人,趁著這時,仇奕森擠到人叢中查看究竟。地上倒伏著一個穿米色凡立丁西裝的老年人,一柄鋒利的擲刀自他的後心插入,不偏不斜,正中要害,可見得凶手是老練到家的職業殺人者。鮮血塗地,慘不忍睹,而且據圍擠著看熱鬨的路人說:“凶手的態度非常鎮靜,行凶後還查看被刺者是否斃死,方才從容逃去。”仇奕森主要查看的是那柄擲刀,果然不出所料,擲刀的製造與行刺過自己的完全一模一樣。“好哇,原來投機靠攏,吃政治流氓飯的劉進步,也向章寡婦歸到一邊了!”仇奕森心中暗自忖度,兩眼眯成小縫,陰森地起了一線殺機。他生平最忿恨這種見風擺舵,附勢趨炎,多麵稱臣的政治走狗。劉進步被他捏著了把柄,可就著了黴運了。剛好警察已經上來趨趕圍著熱鬨的路人,路人亂哄哄的左右四散,正在這時,驀的一個冒失鬼衝了上來,和仇奕森撞個滿懷。“啊,啊,對不起,對不起……”是一個闊嘴大臉的瘦個子,他道歉後就匆匆轉身離去。仇奕森撅著嘴唇冷冷地笑了片刻,忽然高聲說:“朋友,轉回來,否則你得不償失啦!”他高舉著手中的一疊鈔票,及一個銀色煙匣,向前麵的漢子幌了兩幌。漢子聞得叫聲,回過頭時,不禁臉色大變,原來這小子竟是個小掱手呢!這種意外事件的場合,正是適宜於他們施展身手的時候,當他和仇奕森相撞的一刹那間,他已光顧到仇奕森襯衣內的口袋,所得的並不多,一個記事簿子,一支鋼筆,功夫已經算是到家了,但是他可瞎了眼睛,找錯了門道,碰上比他更辣手的行家。仇奕森對下九流江湖道的把戲全學過,早看穿他的底牌,手法更比他棋高一著,趁他抓去記事簿、鋼筆的當兒,早把他衣袋中的錢鈔煙匣完全摸出。乾掱手的反而被扒,那豈不是笑話麼?漢子摸著自己被竊得空空如也的口袋,眼睜睜凝望著仇奕森手中的煙匣錢鈔,張惶失措。真想不到這位儀容斯文的紳士,竟是一個高等的行家,雖然贓物早已轉遞傳給了副手,但是被他盯住了,可休想逃得出去。而且仇奕森仍和顏悅色地揚著手中的鈔票煙匣,在向他招呼。“朋友!一支鋼筆一個記事簿,換來一疊鈔票一個煙匣,是我便宜了!”仇奕森語帶刻薄,以命令方式招他回來說:“我完全是在體恤你,我們交換吧……”“喲,你不就是仇奕森叔叔嗎?”掱手忽然驚訝地說。“你是誰?”仇奕森突如其來被認做叔叔,感到訝異。“大狗!”掱手指著自己的酒糟鼻子說。“你忘記了我嗎?我是張大英的兒子阿狗……”仇奕森豁然大笑,他想起來了,張大英的兒子阿狗,十年前他還是拖著青鼻涕,光著屁股玩泥沙的小仔兒,現今可長成人了。但長成人可不成器,不務正業,乾三隻手的下流玩意,簡直是在替張大英丟臉。張大英是仇奕森的把兄弟歃血為盟,共患難,同生死,十年前為章寡婦出賣,雙雙入獄,張大英的身體不夠康健,熬不住牢獄裡的黑暗折磨,未及一年,就一命嗚呼,死在牢獄裡。也許這就是張大狗幼失怙恃,流落為掱手的原因。“你怎麼還會認識我呢?”仇奕森問。“仇叔叔的威名,在賭城誰個不知,不認識的還能混嗎?”張大狗慌忙四下找尋他的副手過來,將鋼筆與記事簿一並交還給仇奕森。(掱手的慣例,所扒來的贓物,即刻就傳遞交給副手,多者還轉兩三次,失手被捕時,身上沒有贓證,可以圖賴,所以抓掱手想人贓俱獲,是一件絕頂難事。)仇奕森並不說話,慢吞吞取出一疊約近五千元的鈔票,交到張大狗手裡,以長輩的資格穆然說:“把這些錢拿去,好好改行做一點生意,給你的父親爭一點麵子!”張大狗慚愧交加,呐呐不能作言,這是他自乾賊子以來,所遇到最狼狽的一次,平時假如失手,了不起被警探抓住,吃一頓排頭,關上七日牢獄,最嚴重的也不過遞解出境,帶路偷渡的的黃牛全是熟朋友,出境後不超過十二小時,又可以重返賭城,重操舊業。這種當麵申斥的台從未坍過,無異把他從“掱”字的幫會(“掱”字幫,最著重嘴巴硬,骨頭牢。稱英雄充好漢,即意在被官方逮捕時,任打任殺,也不招不供,因為“掱”字幫牽連甚大,由一個人可牽連至數十人或數百人。)裡蹴了出去,再怎樣硬得起嘴巴稱英雄充好漢?但是,老長輩當前所說的話又不能不聽,況且仇奕森在賭城的威名。誰個不懼他三分,張大狗隻好唯唯喏喏,含糊接過鈔票說:“仇叔叔不要見怪,我明天開始,就賣大餅、油條……。”“嗯!”仇奕森說:“你假如說話不當話,下次給我碰見,扭斷你的胳膊,你的父親和我是換帖弟兄,我有這個權利!”“但是我父親死了,你為什麼不死?”張大狗在心中暗頂一句嘴,但嘴巴中卻溜出一句話:“大狗就算長了三個腦袋,也不敢不聽仇叔叔的話!”“假如幫會有什麼難處,可以找我說話!”“不,不會的,幫會隻聽見仇叔叔的大名,自然就會放我離幫!”張大狗打躬作揖地說。是時,驀的在人群當中有一位老先生,發覺失竊,高聲跺腳亂嚷亂跳。“扒手呀……扒手呀……”但扒手在那裡?他根本無法指認,在什麼時候被扒的也無從知道。便衣警探已衝上前去查詢辦案。“銀煙匣是不是摸來的?”仇奕森問張大狗說。張大狗無奈隻有把頭亂點。“是彆的弟兄傳過來的!”“把煙匣給我!”仇奕森攤開了手掌命令著。張大狗那敢怠慢,忙偷偷地乘人不覺把煙匣子遞了過去,仇奕森取出自己的煙匣,那是一隻英國廠商出品的“郎勝”煙匣,外麵還有絨布袋裝著。仇奕森對張大狗竊來的銀匣裝到絨布袋裡藏起,他說:“假如出了事情,就說錢是我送給你改行做生意的,再不然,可以找我保你……。我住在‘利為旅’酒店。”果然不出所料,仇奕森話未說完,一個便衣警探就出現在張大狗的背後,重重在他肩頭上一拍,揪住了衣領說:“好朋友,又碰見你啦,這種場合總有你的份,乖乖的跟我回‘娘家’去吧!”張大狗向仇奕森扮了個鬼臉,悶聲不響,像小雞兒被老鷹抓著了般,沒有一點掙紮就走了。在賭城,凡是有過案的扒手,尤其像張大狗這種犯案累累,視警署如“娘家”的小偷,警署的老乾探誰都會認識他們的麵貌。在這種意外事件的場合裡,凡是有人發覺被竊,警探就會出動,大肆逮捕嫌疑犯,隻要麵貌熟悉的,不管有無贓證,一律得帶到警署裡。(因扒手的贓物絕不會藏在身上,多半轉由副手老早傳遞出去。)仇奕森早看出張大狗的煙匣來路不正,所以迅速給他收藏下,因為在警署中假如被失主認出贓物時,任憑怎樣也得判處徒刑。但是那五千元巨款,仇奕森為什麼不索還呢?他卻是另有用心,五千元是個大數目,在一個犯案累累的扒手身上發現,警署發現會查根究源,仇奕森就可以出麵保釋,證明張大狗已被勸導洗手為良,可以吊銷以前的記錄,以後再有竊案發生時,不會牽連到他的身上。仇奕森目送張大狗被揪上囚車,心中起了一陣蔑視的笑意,那些低能的警探們,在一個凶殺案發生後,能捕著的,僅僅是幾個扒手竊兒。警探已經在檢查他的汽車,仇奕森昂昂然行了過來,由他那身高貴的服飾,警察們自然沒有嚕蘇的,於是,他匆匆跳上汽車,脫離了戒嚴網,疾駛往關閘而去。歧關的關閘,巍然高起的一座牆門,與從前沒有兩樣,隻是柵閘緊扣,把鐵幕和自由隔斷成為兩個世界,牆門上下,軍警林立,崗哨密布,柵閘外一行難民排成長龍,正等待著檢查,投向自由。仇奕森兩眼四下掃射,牆門附近的茶樓蓬寮,都已絕了人跡,連路上的行人也甚為蕭條。“難道黃牛黨真的去械鬥了嗎?”仇奕森自問,找著了熊振東黃牛幫的通訊據點“鴻運茶居”,大步行了過去,但是裡麵空空如也,隻有條子板凳與方木桌相對寂寥,連賬房先生與茶房也看不見。仇奕森正要回步,隻見熊振東在小樓閣的欄杆中探出頭來。“仇老弟,上來!”他招呼說。在茶館正廳的背後,有個粗木板圍成的小廂房,是茶館老板的寢室兼做賬房之用,在廂房背後,通廚房甬道之中,斜靠有木梯子一具,透上天花板挖開的方形洞口,就是上小樓閣的門道。這是茶館的特有設備,以防茶館中發生械鬥時,店員全可以躲上樓閣裡,免遭意外波及,必要時,還可以將梯子抽起,械鬥者自然就不會衝上去。熊振東指明了道路,仇奕森爬上梯子,鑽上洞口,樓閣上是黝黑的一片,什麼設備也沒有,地上全鋪了蓆子,牆壁上釘有雙層木架,擺滿了棉被、枕頭等寢具,大概是店員晚間以此做公共的寢室。正當中有兩尺高的方木桌一張,熊振東正坐在桌上,他的右手已紮上紗布繃帶,血痕斑斑,顯然械鬥已經發生過,這位黃牛幫的阿哥頭已帶上花了。“怎麼回事?”仇奕森問。“他媽的,水路幫昨夜被緝私艇剿了一陣,今天硬改走旱路搶碼頭,我怎麼也排解不下,所以大家都拚了……”“你受傷了麼?”“沒關係,隻手腕上擦了一刀!”(幫鬥多禁用槍,為避免妨礙戒嚴法令。)“後來怎樣解決了呢?”“軍警聞訊開來大隊人馬,大家還不是一哄而散!”“我到遲了!”仇奕森說。“全是為生活,何苦自相殘殺用血肉而拚?”“不,早來也沒有用,水路幫近來得到中共匪徒的支持,走了幾票軍火、軍需品、棉紗、醫藥,組織漸漸龐大,就開始橫蠻無理……”熊振東氣憤填胸說。“我們一再讓步,他們就得寸進尺,這簡直是有意不給我們弟兄活路。今天劉進步也來了,暗中操縱一切,意欲把我們陸路的碼頭完全壓垮,然後就由他們控製組織……”“共產黨最是辣手,假如給他們成事,豈不是把所有真正的難民完全困在鐵幕,彆想偷偷溜出來!”仇奕森說。“假如他們想增添搗亂的武力,想進多少陰謀份子,就進多少,那這個賭城,更不成世界了!”“可不是嗎?”熊振東怒目圓睜說。“我姓熊的向來做事,行得穩,坐得正;生活是生活,正義是正義,分得清清楚楚,頭可斷,血可流,從不害怕什麼惡勢力的,在賭城耍了四十餘年,什麼世麵都看過了。日本鬼子橫行的時候,也沒有這樣的采用卑劣和高壓手段,唉……獵狗終歸山上喪,我姓熊的年紀也差不多了,也許就得要到家啦!”仇奕森忽然吃吃而笑,說:“想不到熊大哥竟說出喪氣的話,我仇奕森又何嘗不是在共黨暴政高壓下掙紮出來的。攻打海南島時,我因為是監獄裡的死囚,他們把我提出參軍,槍杆刺在背後,逼我做最前陣的敢死衝鋒隊。海南島打下,又要調到越南充胡誌明部的誌願軍。我向來做事恩怨分明,得你的恩惠,就替你賣上一段命,義務儘夠了,就得還我自由。我逃走不及一個星期,就被他們抓住了,敲了三十六天碎石子,稱為‘勞動反省’。嚇!我又不是木頭,有機會就得掙紮,終於還不是給我逃到賭城了麼?”他燃著煙卷悠然自得,繼續說:“好在,賭城還算是自由世界的天地,他們莫奈我何!自由陣線一天不垮,有正義感的人們自然會付出他的一份力量,和他們周旋到底!熊大哥,不要認為你的年事已老,力量一天天軟弱,你肯勇往向前,把握著你的道路,儘你的能力抗爭到底,自然那些懦弱不前的人,會為你的精神召喚而群起支持,勝利永遠是屬於有正義的一麵的!”熊振東也霍然大笑。“仇老弟,你在說教了,我姓熊的假如沒種,今天也不會以一擋十,以血肉和他們拚了!”他揚著包紮的傷手,驕傲地說。“嗯,我知道你有種,但是我希望你把劉進步留著給我收拾!”“這倒是一句話!”熊振東撅嘴一笑說。“是否要討還碎石子的一筆債?”“多著呢,還有中央酒店門前的一柄飛刀……”“怎麼啦?你已查出是他乾的?”熊振東感到驚詫。“飛刀黨已被共黨全盤收買,想拿我性命的隻有章寡婦這淫婦,和她最接近的匪黨凶手,也隻有劉進步一個人,不是他你想還有誰?”“嗯,這話說來很有點道理!我早聽說共黨要收購整個賭城的職業凶手啦……”熊振東說。“不過投字警告的又是誰呢?”“這一點,我還沒有弄清楚,賭城的天地有限,遲早有分曉!誰買我這個交情,我也不會平白消受。”“好的,大丈夫恩怨分明!”熊振東翹起了大姆指說。“你急著找我,有什麼重要的事嗎?”“你的事情解決了,我們就走!”“用不著解決,今天已經散了,明天再談判!”“梅嘉慧的母親自縊死了,我不希望事情張揚出去,馬上得找醫生證明‘因病身故’。同時,向警署打交道,從速埋葬。你的地頭熟,不得不找你出麵……”“為什麼自殺?”“還不是獨眼龍的那筆爛債!”“關你什麼閒事?”“路見不平,就得拔刀相助……”“哼,說得動聽!”熊振東冷笑說。“你全為自己著想,假如和挖墳案無乾,你才不會這樣費力呢!”他一語道破老狐狸的心事。仇奕森霍然大笑。“算你看準了我的心眼,不過未免把我估計得不值一文臭銅錢了,走吧!”兩人從樓閣下來,街上的軍警仍在流動著搜捕械鬥的肇事份子,熊振東的手紮著紗布,隻好一直插在口袋裡,好在有一位高貴的紳士伴著同行,軍警也不會上來盤問,汽車還停在路口間,仇奕森拉開車門,兩人進入車內。“剛才華民署的友人打電話來,他說整個賭城有七個葉綺雲,名單晚間可以送給我!”“奇怪!”仇奕森兩眼瞪得大大的。“小小的天地,同名同姓的人竟有七個之多,希望在這七個人之中,能有我的妻子……”“你放下屠刀,多求菩薩吧!”熊振東說。汽車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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