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冤仇宜解(1 / 1)

賭國仇城 牛哥 5995 字 12天前

貫通內港和南灣的新馬路,每當華燈初上,是燈火輝煌,五花八門的霓虹燈,爭妍鬥豔閃耀著,尤其是中央酒店門前,車水馬龍,人頭鑽擁,樓下是敞大的番攤賭場,賭客雲集,熱鬨非凡,哄隆隆的笑聲,嗟籲的感歎聲,與彌漫的煙霧充斥在每一個角落。衣衫襤褸的漢子,黑綢衫褲的哥兒們……一堆一堆,一團一團,數十雙眼睛,一百,一千雙眼睛,都聚精會神波視著莊家揭攤……這將會決定了他們的命運,勝利或失敗……。“四,四,得個四,剩二,二攤……”一陣哄隆歡呼聲過去,看檔的夥計用棍子撥著籌碼銀鈔,贏的都笑了,希望繼續贏下去,輸的都喪氣頹唐,眼光是夠的,運氣太差,抹著汗點,再來翻本,抑或離開這裡。二樓全是回廊欄杆,那高達不及十尺的樓階,劃出身分不同的賭客,高貴的紳士闊客,衣飾輝煌的太太,摩登的青年男女,擁摟著鹹水妹(走國際路線的妓女稱鹹水妹。)的國際朋友。在……都一字排開倚靠在欄杆上,俯首下望,關心他們的賭注,賭場的夥計們以繩子吊著小籮筐,一上一下,替他們服務,運送籌碼錢鈔……。左麵是劃開一個小廳,是三十六門“骰寶”賭局,假如番攤輸了,可以到這一方來碰碰運氣。“好!揭了,麼五六,梅花點斧頭,十二點,大呀!”莊家揭碗開寶。又是一陣哄堂笑聲,就在這種喧囂歡騰的笑聲裡多少人歡樂,多少人懊喪,多少人毀滅。今夜,仇奕森擠在人叢裡,穿著一套黑色小晚服,頭發梳得烏亮,銜著一根象牙煙嘴,煙絲嫋嫋,手裡一翻一翻玩弄著一雙白手套,儼如一個高貴紳士一樣。十年前,他曾做過這裡的主人,如今又回到這個地方,一切都並不感到陌生,雖然有許多改變,裝飾比以前更為富麗堂皇,賭客的臉孔全是陌生,然而一切老套依然存在。仇奕森有一絲感歎。輪回九轉的場所裡,一批墮落,又一批補上,一批毀滅,又一批添進……如今,又換上一批新的,這不知道已經是幾個輪回,殺人不見血的場所。仇奕森痛恨這個場所,同時也痛恨自己的過去,反背著兩手,靜觀賞那三十六門賭桌旁的每一個賭客的臉部表情,不時自象牙煙嘴裡吐出嫋嫋煙絲。一個煙容滿臉的黑瘦漢子趨近了他的身走,嘻皮笑臉,露出滿口黑黧煙牙,說:“先生,這次準開紅頭四六,大哩,不妨丟幾個錢玩玩,保險贏得!”仇奕森斜眼打量來人一下,他知道這人是賭場老鼠(賭場老鼠是一種卑鄙無聊的職業賭客,也可以說是賭場的幫閒腳色,專事拉客下水賭博,或指導客人下注,輸了沒話說,贏了就得分紅,俗稱“睇攤皮”。)。仇奕森便吃吃一笑,故意附到賭場老鼠的耳畔,狡猾地說:“我看這次是老寶,麼五六,斧頭呢,信不信由你!”賭台上客人們的注子都下妥了,搖骰寶的女郎兩手在毛巾上擦了一把,大聲叫開。“好,開了,麼五六,斧頭……”又是哄隆一陣笑聲,那賭場老鼠怔怔地上下打量了仇奕森一番,知道是老行家,忙伸伸舌頭,悄悄地走的老遠老遠。仇奕森歎了口氣,他向每一個賭興方濃的男女,或已頹敗的賭客都表示同情,在他想像中,這一批人又將在一個短時間內毀滅,犧牲。倏然,一個臉色灰白的青年,自人叢中擠了出來,臉上的汗珠如雨掛下,襯衫已經濕透,正摸著衣袋裡剩餘的鈔票,急速地去籌櫃購換籌碼。“老仇,還認得我嗎?”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紳士在仇奕森肩頭上重重一拍。“哦,我道是誰,原來是你。”他冷冷地回答,兩眼仍注視著那失意慘敗的青年。“老仇,十多年沒見了,我們找個地方談談好嗎?”“不,謝謝你,沒什麼可談的!”仇奕森回答得很冷淡,隻顧注視著那趕著去換購籌碼的青年,他揩抹著汗珠,又從人叢中擠回賭台去。“老仇,真的,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說……”中年紳士很嚴肅而帶著懇求的語氣。仇奕森可不耐煩了,回過身來扳著臉孔說:“李玉亭,有什麼重要的事情?我知道你高升了,做了探長,但是彆忘記了你隻是替外國人做走狗的洋奴,我仇奕森這次回來,仍是奉公守法的公民,沒有什麼事情值得你探長費神的,我們河井水不相犯,還是少來往好!”李探長被仇奕森一頓搶白,弄得張皇瞪目,說不出話來,十多年前,李玉亭仍是仇奕森忠實乾部,乾過不少犯案,後來仇奕森失手入獄,他也就改邪歸正,在警署混了個探目,由黑道出身的行家,乾起公事來當然易於著手,同時得到章寡婦的幫助,所以也就一帆風順,幾年工夫混下來,就混了個探長。仇奕森一生乾著違法的事情,對警探是痛心疾首的,況且又明知道他是來替章寡婦打交道的,所以更加憎恨,故意橫加淩辱。“雙三六,灣九長牌開大呀……”莊家叫開,又是一陣哄隆笑聲,那青年再次從人叢中擠出來,臉色慘白鐵青,已是完全絕望的神氣,很顯明地,他的最後孤注一擲也輸去了,而且這個打擊於他非常的大,垂頭喪氣,像行屍般,慢慢行出回廊,向天階樓梯上去。“仇老弟,我們是老弟兄,何必說出這種不動聽的話,我確實有重要的事情和你商談,而且是受人委托……”李探長含垢忍辱,現在十二分誠懇的樣子,繼續繞纏。仇奕森沒理會他的話,跟著青年的背影跨出了落地長窗,那青年已上了一重樓梯,仇奕森忙跟了上去。“老仇,我要說的是關於你和章寡婦……不,章曼莉的事情!”李探長也跟了出來,邊走邊說。“哼!值得來麻煩你李探長麼?”“她想拜托我來和你談……”“曼莉和我有的是交情,什麼事情她可以直接和我談,何必教探長這樣費神!”青年又上了一重樓梯,仇奕森一直跟在後麵,李探長自然也牢盯著。“老仇,曼莉的意思,隻有你不再追究她和雷標的事情,她願意將現有的財產分回一半給你……”仇奕森赫赫一陣冷笑。“玉亭,我和曼莉的事情,你還是少管為妙!我雖然坐了十多年牢,但始終沒有離過婚,現在還算得是她的丈夫啊!關於她姘雷標的事情,過不過問在我,況且現在雷標已經死了,不過,大探長,我得請問你,章曼莉的財產是打那兒來的?可不是全是我姓仇的麼?假如我高興,彆說一半,全部送給她也沒有關係,假如我不高興,馬上請她滾開!”他大吼一聲,又匆匆追在青年後麵,又上了一層樓。“仇老弟,我來排解這樁事情仍是好意,看在大家都是老夥伴,彆忘記了‘冤仇宜解不宜結’,免至大家弄至兩敗俱傷。”仇奕森又是一聲冷笑。“大探長,我請問你,假如閣下的太太偷人養漢時,大探長將會怎樣處置?”李探長頓時臉孔漲得通紅,啞口無言,仇奕森伸手按在他的肩頭上重重拍了兩拍。“李探長,我和你才是無冤無仇,章寡婦的事情,最好還是請你少過問為妙,不過你假如樂意站到章寡婦一麵找冤家,那就請便,姓仇的絕不會含糊!”這時,青年已行出七樓的露台,靜伏在欄杆上,月色明媚,一切都在灰黯裡,環望夜都市,儘是大廈黑影,窗內透出燈光,砌成方格圖案,風聲裡輕夾著舞廳傳出來陣陣悠揚樂曲,隱約地還可以聽見青年悲聲哭泣。仇奕森也伏身欄杆,距離青年約丈餘,聚精會神偷窺青年的每一個動作,一個飽曆賭場經驗的人,自然洞悉意誌薄弱的賭客心情。李探長倒還是毫不見機,仍拖著仇奕森為章寡婦打交道。“仇老弟,當時的情形,我是不大清楚,不過據一般人所說,出賣你的人是雷標,而不是張曼莉,當然她姘上雷標也是她的錯,不過一個女流之輩能做出什麼呢?……”“你和張曼莉倒像很有交情!”“不過,仇老弟,你亦應自承錯誤,俗語說‘猛虎不過崗’,當時你雖然在賭城很混得開,幾個洋鬼子及黑社會的朋友都給你吃住了,但離開賭城,深入華界,出了毛病,又有誰能擔當得起呢?這也隻怪你自己太露鋒芒,去了一趟,撈了一大筆,就應該歇手,‘得意不宜再往’,這是江湖人應有的戒條,但是你接二連三地出入,出毛病是預料的事……”“但是,當時淪陷區的偽政府組織,天大的事情隻要花錢就可以解決,統製了我的錢財,斷絕了我的接濟的主持人是誰?”仇奕森撩起舊恨狠聲發問。“哼,幸而天不絕我,由死刑的官司上訴改判為無期徒刑,等到抗戰勝利時又減赦為十五年有期徒刑……,但是沒到十五年,我居然活著回來了,這是蒼天有眼,從不讓人冤沉海底,我姓仇的得天庇佑,自然得把冤仇了結,青紅皂白,是非真假,隻要天理未泯,自有水落石出之日,章寡婦的好歹,用不著你探長多費唇舌,我姓仇的自有分寸!”“仇老弟,彆那末意氣用事,請看在多年老朋友的麵上……”李探長仍吞聲下氣說下去。“李探長……”仇奕森正預備攔阻他多說。突然那青年人已站起來爬到欄杆上,還高舉雙手,向天而呼。“父親呀,恕孩兒不孝了……”就預備縱身跳樓自儘。“用不著你費神!”仇奕森向探長大吼一聲,飛竄了過去。幸而時間還來得及,他一把將青年抓了下來,因為用勁過猛,使青年踉蹌摔倒在地,青年的意誌早已昏迷,懵懵懂懂地抬起頭來,看見一個神色嚴肅的紳士站在跟前,羞愧萬狀,禁不住竟嚎啕痛哭起來。這時,李探長已經趕了過來,馬上官腔脫口而出:“哼!好好的,為什麼要自殺?賭不起,彆賭哇……”仇奕森把李探長推開,阻止他說話,沉聲向青年發問:“輸了多少?”青年沒回答,搖著頭,繼續痛哭。“輸了多少?”仇奕森又問。“光了……”顫抖的聲音自喉管裡輕發出來。仇奕森赫然一笑,將青年自地上攙起。“來!我替你翻本去!”他摸出銀色煙匣,取了一支煙卷塞在嘴裡,又遞了一支給青年說:“抽一根香煙可以定定神!”青年的神智未清,舉動已經完全接受了仇奕森的操縱,徐徐舉起瑟索的手,接過煙卷,仇奕森燃著打火機替他點上,毫不理會李探長,挽著青年,就由原來的道路慢慢下樓而去。李探長這次可沒跟下來了,站在門旁向仇奕森高聲說:“仇老弟,不陪你了,假如有用得著小弟的地方,當儘力效勞,隨時來找我好了,可彆忘記‘冤仇宜解不宜結’這句話……”“謝謝你的好意,李大探長!”仇奕森頭也沒回,冷冷回答,和青年繼續下著樓梯。這時候,賭場盛旺得擁擠,未跨入大廳,就聽得一陣哄隆隆,混亂嘈雜的人聲,仇奕森掏出兩張五百元的紙幣遞給青年說。“去購換籌碼吧!”青年如獲一線生機,抖索地接過紙幣,很快奔向購碼櫃台,這時候才回複知覺摸出手帕來擦去額上汗跡。仇奕森斜咬著煙嘴,隻是微微發笑,等青年換好籌碼回來時,就挽著他的手,擠向人叢,在三十六門賭桌旁坐下。搖骰子女郎正雙手棒著骰盒,“咕碌,咕碌,咕碌”。仇奕森皺起眉宇,全副精神貫注到那個骰盒上,以前開過的是什麼寶?原來的骰麵是什麼點數,女郎的手是如何搖法,力量是多少輕重?骰子的跳動聲響是如何……猛吸著香煙,目光炯炯,凝神研究,賭客們開始紛紛下注,良久,仇奕森才附耳向青年說:“下五百元到人牌上麵吧!”青年帶著懷疑的神色,向這奇異神秘的紳士呆看了一眼,才戰戰兢兢依照著仇奕森的命令下注。由他那不安的神色裡,可以知道他的心跳蕩得非常厲害。“買齊啦,揭寶!”看檔的向客人宣布,一千幾百隻眼睛都開始集中在骰盒上。“雙四六,十四點,人牌,紅頭十,大呀!”一陣哄堂笑聲,青年由椅子上躍了起來,“人牌”押中了,這是一賠四的賭注,他再次移著驚詫的眼光向那神秘的紳士注視時,仇奕森隻是微微作笑。押錯注的客人們垂頭喪氣,於是說:“沒關係,有賭未為輸。”這是賭客們自我安慰的成語,擦乾汗點,再來翻本,相信總有一次是贏的。第二次又開始,仇奕森銳利的兩眼又凝神注視在女郎的骰盒上。這個飽有經驗的賭徒,任憑女郎的手法是如何蕩動,也逃不了他的眼光。這一次,仇奕森暗示青年押五百元到“和牌”上麵,又擲了一千元下小,青年像已對仇奕森起了信心,動作非常敏捷,但全身仍在抖索。“先生,您的眼光真準,這次準開麼三四呢!……”一個衣衫不整的賭場老鼠,擠到仇奕森身旁坐下,諂媚地說。仇奕森冷然一笑回答:“我說是開麼三五。”“揭啦!麼三五,九點,和牌,雜八,紅頭六,小呀!”女郎叫開,青年興奮得在桌上重重一捶,仇奕森又勝了,賭場老鼠不禁怔怔發呆。“先生,您真行!我還得拜你做老師呢!”賭場老鼠聒不知恥,繼續諂媚。仇奕森沒再理會他的搭訕,搖寶又開始,這一次女郎的手法有點狡獪,骰盒略微傾斜,骰子跳動的聲響是戰戰的,與原來的方式略有改變。仇奕森猶豫了半響,賭客們的賭注已經下齊了。他說:“這次沒多大把握,下五百元大吧!”“對呀,賭錢就是要賭得穩,穩紮穩打,保險贏得!”賭場老鼠揚起了大拇指恭維說。“揭啦!雙五六,梅花,斧頭,十六點,大呀!”“又贏了……”青年直樂得眉開眼笑擦著汗點,對這位紳士,真折服得五體投地,他真是一個神,而且比神更為靈驗。“你叫什麼名字?”仇奕森突然滿不在意地問。“朱……朱士英……”青年早已失去慘喪頹唐的情緒,興奮的使他忘形一切,隻顧數點著贏來的籌碼,仇奕森的突然發問,使他警覺自己失去交際上的禮貌。“先生,你貴姓啊?我還沒有請教呢!”他問。“噢。”仇奕森撅嘴一笑。“彆問這些,莊家又在叫買了,這次可能出‘老寶’押梅花吧!”“嚇,先生,您真行!這一寶誰都是押天牌的,隻有您的眼光獨到。”一連好幾寶下來,仇奕森從沒有失過風,朱士英的麵前已堆滿了大堆花花綠綠的籌碼,漸漸地眼睛靈俐的賭客們都集中向仇奕森注意,他們不再冒昧下注,靜待著朱士英的注押下後才跟著押注,這一來,莊家吃進的錢寥寥無幾,完全在吃賠賬,執事搖骰寶的女郎急得滿額大汗,另換了一個女郎上來……仍是逃不了仇奕森狡獪老練的眼光……。這時,從賬房內出來了兩個高大的打手,一個橫抱著胳膊站到仇奕森背後,另一個卻伸手在賭場老鼠的肩頭上重重一拍,偏頭示意請他避開,賭場老鼠對幾個打手的臉孔是熟悉的,知道情形不對慌忙遁去,打手便占據了這個坐位,擠在仇奕森身旁坐下。“朋友,既然是行家,有什麼過不去的?”打手附身貼近仇奕森輕聲發問。自然,他是顧忌著恐防賭客們聽見。仇奕森知道是賭場派出來的打手來攀交情,頓時臉色一沉,將吃剩的半截香煙用食指一彈,擲得老遠老遠的。因為他知道,賭場正在最旺盛的時候,打手們絕不敢過份在賭客麵前逞凶,所以毫不在意,不過也略為替賭場留下一點顏臉,低著嗓子說:“沒什麼過不去的,以錢搏錢,我們用現款買的籌碼,你們也賴不了賬!”“既然是自家人,有什麼難過的何不直說,耍這一套傷交情?”“這位小老弟輸得不能活命,我替他翻本?”仇奕森揚起拇指向朱士英一指。“這是小事情,何不早說,我們的經理請你到經理室去談談,容易解決!”仇奕森點首微笑,即時停止下注,命朱士英收拾起贏來的籌碼,隨打手擠出人叢,離開了賭桌。朱士英還不知內裡,楞楞地連聲叫嚷著。“先生……還沒有夠本呢!”在仇奕森的心目中,尚以為賭場發行家出頭為賭客翻本,自是有了關鍵,退還所輸賭本,互相息事(這種事件在賭場中常有發生)。豈料一離開賭場,即有打手五六人圍攏上來,擁著仇奕森、朱士英兩人,並不向經理室行去,隻推擁著向樓梯出口處,仇奕森就知道情形不對,顯然這間賭場並不顧江湖道義,預備對他倆不利。“你們預備乾什麼?”仇奕森危立不動,高聲喝問。“我們到外麵去談談……”打手的阿哥頭說。這時,突由人叢中闖進一個身軀肥大的漢子,雙手將打手們分開,高聲吼叫說:“瞎了眼睛的狗東西,你們想乾什麼?你們看看他是誰?”他指著仇奕森說。“你們敢碰他一根汗毛,我姓熊的用腦袋和你們碰!”熊振東的威名,在黑社會圈子裡足有九分怕人,打手們見他那副凶狠的樣子就知道又碰錯了岔子,忙打恭作揖笑臉賠禮說:“熊大哥,彆怪小兄弟們有眼沒長珠,是賬房命令我們來的……”“什麼鳥賬房,待會兒叫他向老熊說話!”熊振東雙手一揮,打手們便一哄而散。“哈,熊大哥,風度仍然不減當年!”仇奕森赫然大笑。“多年不見!來,仇老弟,我們找個地方談談。”“不!”仇奕森說。“賭場已失去昔日的江湖風度,這位小老弟輸得不能活命,我還得替他翻本!”他指著朱士英表示要打抱不平。“赫,你還是這個老脾氣!”熊振東赫赫大笑,接著就問朱士英說:“小老弟,你輸了多少?”“兩萬二……”朱士英呐呐向這位陌生的江湖人回答。“現在贏回了多少?”“除去了這位先生的一千元,贏回了八千五。”“好吧!交給我姓熊的好了,待我和賬房說話,總不致於為這樁小事,大家扯破了臉皮不認識人!”熊振東接過朱士英的籌碼就怒氣衝衝向賬房行了進去。“先生,到底是怎麼回事?”朱士英諱莫如深,向仇奕森發問。“彆多問,等著瞧好了!”仇奕森遞了一支煙卷給朱士英,命他安靜坐下。不一會,隻見賭場經理搖著肥大的身軀,氣急敗壞跑了出來,熊振東跟在後麵。“啊,原來是仇大哥駕到,怎麼也不關照一聲,恕我失迎了!那些吃閒飯的小兄弟,長了狗眼不認識人,仇大哥,你還得包涵一點!”經理打恭作揖向仇奕森道歉。“假如他們知道你是仇大哥,就算借天給他們做膽子也不敢這樣放肆!”仇奕森哈哈大笑起來。“我道這間賭場,為什麼會這樣聲勢奪人,原來竟是阿狗你在這裡主持,哈,想不到你竟爬起了,唔……十多年了呢!……”原來賭場經理楊大和,綽號阿狗,原是當年仇奕森主持賭場時收容下來的一個吃閒飯的打手,仇奕森落難後,他走雷標路線,憑章寡婦的裙帶關係,扶搖直上,而混到今日的地位。現在,他知道仇奕森帶仇歸來,而且突然出現在賭場,那敢開罪,慌忙招人遞茶敬煙,並親到賬櫃取了一萬四千元現款,交仇奕森作為退還朱士英輸去的款子。仇奕森也就老實不客氣,將錢收下,抽出一千元是自己的本錢,其餘的擲交在朱士英的手上。“拿去吧!不要再賭了,好好的回家去,也許你的媽媽正在家中等你呢!”朱士英的手又開始顫抖,僵立不動,他的兩眼滿含著哀怨懇求的欲望向仇奕森投視。“我……我……”“怎麼樣?還想賭一下嗎?”仇奕森問。“我還想再……拚一下……”他點頭回答。“墮落的青年!”仇奕森忿怒地跺腳虎吼。“這種人自甘墮落,彆去理他就是了!”熊振東向仇奕森勸息。“生死兩條路由他自己去選擇吧,走,我還有重要的事情和你談呢!”說著,挽著仇奕森的胳膊就要拖他離開。仇奕森仍然氣忿未平,說:“我看你長得堂堂一表,絕不會是沒出息的人……”“先生……請原諒我……我實在不是出於自願的……我是為了父親……”朱士英的淚珠盈盈欲墜,他的心情非常慘痛,尤其是這位救回他性命,有恩於他的紳士,誤將他當作自甘墮落的青年敗類。“為了父親?這是什麼意思?”仇奕森正欲和熊振東離去,忽然又回頭發問。“你父親很喜歡你賭錢嗎?”“不……”“你靠在這裡贏錢養活你的父親嗎?”“不……”朱士英搖頭。“那你為什麼說賭錢是為了父親呢?”仇奕森感覺到詫異。“先生,這話說來很長呢!”朱士英的眼睛左顧右盼,吞吞吐吐地。仇奕森立刻領悟到朱士英也許是有顧忌,這裡耳目眾多,不是談話的地方。“好的,跟我來吧!”他毫不在意地揮手和經理道彆,拉著朱士英就下樓而去。熊振東忙追了下來:“唉,仇老弟,你的脾氣老改不了,老愛管閒事……”在賭場隔鄰的金門餐室內。時間已近深夜,生意蕭條冷淡,除了三五個賭完興罷的賭徒在喝著慶捷酒,及幾個兼營靈肉貿易的舞娘,在守候著她們的主顧。侍者們無精打采,嗬欠連連,開始收拾台布桌椅,沒有客人的坐位,椅子已是四腳朝天安靜地躺在桌子上,隻等待著這最後的幾個客人離去後,就可以上門歇息了。這時,在僻靜角落的一個卡座裡,仇奕森、熊振東兩人正聚精會神傾聽朱士英訴說他父親的故事。“我在沒有述說這事情之前,我得先告訴你,我的父親是梨園子弟出身,自幼就學唱武生,所以武功很有一點根底,就算是五六個漢子,也休想攏他的身,但他的性情卻不像一般武術家一般有涵養,暴躁異常,愛管閒事,常替人打抱不平,我們以往居住北平,為了逃避赤禍,遷居賭城已是三年了,就在我們居住的那條街的附近,有著幾間女子學校,每天在差不多上學或放學的時候,就有些無賴子及阿飛之流守候在那裡,專事向這些女學生調戲,我父親看不進眼內,就為乾涉這類事情,與人打鬨了很多次數。甚至有一次幾乎出了人命案呢!……”朱士英呷了一口咖啡,又繼續說:“在上星期三那一天,有三四個喝醉的洋漢子剛從酒吧裡出來,正在馬路上東倒西歪,浪聲怪叫唱著歌,剛巧這時正是放學的時候,女學生一個個由學校裡出來。看見這種情形,便都相繼避開,不料其中有個洋醉鬼突然向一個女學生狂奔追了過去,女學生驚惶失措,閃避不及,被他一把拖住,死命抱在懷裡,任肆調戲侮辱,女學生急得放聲大哭,狂呼救命,其他的洋醉鬼非但不上前調解,反而團團圈圍起來,拍手唱歌,狂笑……先生,就算是您看見了,也會冒火吧!”朱士英說話的聲響也隨著他忿怒的情緒而漸漸增高。“街上的行人,都隻有敢怒而不敢言,站得老遠老遠的觀望,沒有一個人敢出頭上前勸解,試想處居在這被外人統治的殖民地上,動不動就有被遞解出境的危機,況且大陸淪陷,投奔無處,誰人敢惹是生非?這時候,我父親正坐在門口報紙,他這種火性子的人,那裡會忍耐得住,突然使勁扔下報紙,怒吼一聲,就發足向那羣洋醉鬼奔去。首先,他好言相勸,請他們不得這樣無禮對待我們中國的婦女,但那幾個洋酒鬼非但不聽勸告,反而要向我父親施以拳腳,這一來可就闖下殺身大禍了……”仇亦森見朱士英的情感過於激昂,給他遞了一支煙卷。“不要過分衝動,慢慢說下去!”朱士英擦去額上汗點,燃著香煙,咽了一口氣,又繼續說:“……可是那幾個洋酒鬼,那裡會是我父親的對手呢?一出手之間,幾個人就被我父親打得七翻八倒,滾在地上爬不起來,街上觀看熱鬨的人,頓時稱心大快,歡呼高叫,不一會,有人叫來了幾個警士,把我父親及幾個肇事的洋醉鬼全帶到警察署去……”仇亦森儘情注意著朱士英不安的情緒,熊振東倒是絲毫不感興趣,漠不關心地嗬欠連連。“幸而有幾個有正義感的路人,跟著隨同到了警署,仗義替我父親作證,這樣我父親才很僥幸地無事,交了一個鋪保釋放……但是事情過了幾天,警署裡又突然派人來傳訊我父親,說是有公事要問話,我父親就這樣一去不返了……”朱士英咽了口氣,淚珠又幾乎奪眶而出。“我知道事情多半是凶多吉少,曾經到警署去探望過數次,但是他們說案情重大,不許我父親接見外人……,於是我隻有四出托人情買麵子,探聽消息,後來有一位律師替我介紹了一個叫龍坤山的便衣警探……”“你說誰?”仇亦森突然按著他的手發問。“姓龍的,叫做龍坤山,一個年紀很大,隻有一隻獨眼的便衣警探!”“哦,這隻老鬼還在!”仇亦森打了個嗬嗬。“你認識他嗎?”朱士英問。“怎麼會不認識呢?這個卑鄙齷齪隻知道要錢的老妖怪!”熊振東漫不經心地插嘴說。“嗯!”仇亦森點了點頭,“你繼續說下去吧!”“他告訴我說,我父親被捕的原因,是因為有人告密說:河邊新街九華金號劫案的主犯是我的父親——先生!這個事情你會相信嗎?這分明是含血噴人的誣告!”朱士英激忿地在桌上重重捶了一拳。“簡直是豈有此理,河邊新街的劫案早就破獲了,主犯是黑單幫阿哥頭陳六記的把弟方子璜做的,這件事情誰都清楚……”熊振東也開始沉不住氣。“後來,我完全明白了,原來在那一天,挨我父親打的那一羣洋醉鬼裡,有一個叫羅拔臣的,是警署偵緝隊主任葡斯幫辦的兒子,他們懷恨尋仇,所以含血噴人,硬生生地胡亂替我父親加了一個罪名,想置我父親於死地,以消除他們心頭之恨,先生,試想在賭城這個地方,在他們勢力淫威之下,我們能夠做些什麼呢?我沒有辦法,隻有苦苦地哀求龍坤山替我去疏通說人情……,起初他回報說,葡斯幫辦隻要我肯賠出十萬元醫藥費,我父親就可以平安無事出來,但天呀,我們是逃難的難民,那來這麼多的錢呢?……”朱士英的嗓子開始顫抖:“所以我迫得向龍坤山哀求,請他儘情設法替我講情把數目減少……後來他肯減至七萬,但七萬也是一個嚇人的數目呀……,直到前天,龍坤山告訴我,五萬元,這是最低的價錢了,同時還限定三天之內交款,否則我父親的性命就完了……,我父親是伶人出身,家中本來就不是富有,將所有的積蓄傾盤取出,一切值錢的東西完全典賣,再向朋友七湊八湊,總共湊攏來也不過兩萬餘元……我又去哀求龍坤山。希望他能說情以兩萬元的代價交換我父親的生命……但他翻臉無情,非旦不接受我的請求,還說我不識抬舉,將我驅出門外……,先生,我是個曆世不深的青年,麵臨這種難題之下,再也想不出一點辦法可以再多籌出一點錢來……我真想自殺來解脫自己……後來,我想到最後一條絕路,就是憑著我的命運去賭……”“你希望贏足五萬元的數目來救你父親的性命!”仇奕森點著頭對朱士英的遭遇深表同情。“要不然我還有什麼辦法呢?……三天的期限……”朱士英已是淚痕斑斑。仇奕森仰靠在皮椅上,望著手中縷縷向天花板飛舞的煙絲,他在想應該怎樣為這可憐的青年應付這危難的環境,應該怎樣才可以救他父親的性命。“五萬元!”熊振東伸了伸舌頭,表示愛莫能助,無法可施。餐廳裡已再沒有其他的客人,侍者們全伏在櫃台上打盹。“先生,我不幸的遭遇已經講完了,你會容許我再去……”朱士英帶著期待的眼光向仇奕森懇求,在這年青人幼稚的心裡,以為這神秘紳士有著一種特殊的賭錢本領,隻要他肯答應再去賭一次,就可將數目贏足,這是唯一的方法,可以救他父親。“你的母親呢?”仇奕森突然問。“她老人家身故三年了。”“嗯,”仇奕森眉宇皺得很深,又怔怔凝望著天花板,像在苦苦尋求一個完善的方法,“你父親叫什麼名字?”“他……他叫朱劍雄……”“嗯,”仇奕森取出記事簿子,將名字記起,“五萬元,不是個小數目,平白送給這些無恥之徒,未免太不值得,好吧,這件事情交給我辦!你父親的安全問題,當由我負責,時間不早了,你安心回去吧,隻三兩天時間,你父親就可恢複自由了!”“哦……”朱士英兩眼瞪得大大的,又是驚詫,又是疑惑。“你得永遠記著我的話,不要再去賭錢了,假如你贏了,你要知道,你所贏的錢是誰的?也許這個輸給你的人,他的錢比你的錢來得更痛苦、更淒慘,你懂嗎?”“哦……”朱士英呆若木雞。“好吧!有仇大哥為你出頭,保險你父親無事啦,快回去吧!”熊振東向仇奕森冷冷地投了一眼。仇奕森豪不介意,輕攙著朱士英離開座位,付過茶帳,三人同出了餐室,街上已是鴉雀無聲,幽黑一片,仇奕森再三叮囑朱士英安心,揮手道彆。突然,朱士英又急促地跑了回來,向仇奕森低聲發問:“先生,你貴姓啊?我還沒有請教呢!”仇奕森微微一笑,又剪出記事簿打開,翻出一頁,遞到朱士英眼前,藉著路燈微光,上麵貼有一幅剪報,鬥大個黑體標題字“十年前毒販巨子,仇奕森脫獄……”朱士英兩眼霎霎地,閃露著驚奇、疑惑及惶恐之光,仇奕森隻是靜寂地微笑。“先生,你住在什麼地方?我可以來找你嗎?”沒有回答,回報的仍是恬寂的笑意。這頗費思索,陰森、沉肅而富有神秘的紳士,使朱士英感到懦懦不安,呆了片刻,倏然轉身,闊步離去,橐橐皮鞋之聲響在水門汀的行人路上漸漸消失遠去。夜靜如死,隻有幾隻昏蛾與寂寞朦朧的路燈打情罵俏,海風自遠而來,拖掃著落在街心的落葉。仇奕森和熊振東並肩而行,熊振東有一絲咳嗽,透過稀薄的夜霧。“仇老弟,外麵的謠傳對你我的感情故意中傷,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根本沒擺在心上,反正我相信你就是啦!不過從來空穴不來風,你知道這些謠言的出發點嗎?”“天曉得,”熊振東唾了一口痰沫,“不過我姓熊的,也未必栽筋鬥在這上頭。假如是非真假黑白不弄個水落石出,我姓熊的也算枉然賭城混了幾十年!”“好哇,你是乾包打聽出身的,我倒有一樁事情拜托你了!”“仇老弟的事情,我姓熊的從沒有不賣命的!”正在他倆談話當兒,街口轉角處闖出一個醉漢,腳步蹣跚,冒冒失失和仇奕森撞個滿懷,熊振東無名火起三丈,要抓醉漢饗以老拳,仇奕森忙將他按著。任醉漢遠去,原來仇奕森的手中已多了一粒紙團,借著路旁房中透出微光,解開紙團,隻見紙上隻有“小心”兩字,熊振東勃然大怒。“哼!當著我姓熊的還來耍這一套。”熊振東說著,還要轉身去追趕那個醉漢時,仇奕森一把將他拖著。“人家是好意投帖警告,你還要追什麼,來,我們還是來談我們自己的事情,你是知道的,我和章曼莉戀愛時候離婚的妻子葉綺雲……”“當然清楚,還有一個孩子,你為了章曼莉硬著心腸把她母子倆人擯棄!”“我就想拜托你打聽他們母子的下落。從前對她們不住,現在當要設法贖還我的罪孽!……”仇奕森話未說完,街口黑暗處躍出一條黑衣大漢,揚手一把飛刀向仇奕森擲去。經過醉漢的投字警告,仇奕森早就有了戒備,雖和熊振東談著話,兩眼是不住地向前後左右注意,早就發覺一個黑影在路口黑暗中蠕動,這時突然撲了出來,自然是對己有所不利,慌忙躬身伏地,一柄飛刀剛好從頭上擦過,“劈”的一聲落地,斜插在柏油路上。刺客見沒有達到目的,也不再下毒手,轉身就向黑暗處之橫街岔巷飛奔逃竄。“他媽的,狗賊子,膽敢行刺仇老弟……”熊振東霍然拔出手槍,在後銜尾窮追。“熊大哥,不必追了!”仇奕森態度鎮靜如常,將熊振東叫住,“冤家宜解不宜結,這個亡命客,與我根本無仇,他不過是受人出錢購買罷了,我們何苦多尋冤家!”“他和你過不去,就等於出我的挺,和我過不去嘛!”熊振東仍然氣忿未平,但他身驅肥大龍鐘,刺客身手矯健,任憑他放開腳步去追,也根本追不到。仇奕森將刺刀在柏油路上拔起,細細端詳一番,點首微笑說:“刺客已經留下交情啦!憑這把鋒利特製的擲刀,及刺客出手的腕勁,就可以斷定他是個行家,他的刀不擲向胸部,而擲向腹部以下,這分明是不打算取我的性命,隻希望使我受傷見血,就可以回去向他的主使人交差了事。”“我也覺得奇怪,為什麼他出手失靈,就肯罷手逃走?”熊振東說,“仇老弟,這就是你平日善待一般江湖朋友的好處啦!要不然,誰肯留下這份交情?我看這個主使人,除了章寡婦以外不會再有彆人!”“不過,事情又有了蹊蹺,投字警告刺客出現相隔不過幾分鐘,時間怎麼樣湊的這樣準?難道說他們會是相通的麼?那麼警告的,又是誰在主使?”“彆又再疑神疑鬼!”熊振東說,“投字警告的人,自然是想救你的性命,擲刀行刺的刺客,自然是想取你的性命,假如是同夥,何必做完好人充壞人?”仇奕森臉色不改,燃著煙卷,沉思不答。“不過,事實證明,已經有人暗算你,隨時隨地都可能有刺客出現,自己的行蹤宜謹慎為妙!”“投字警告的人,既不署名,又不肯露臉,這人到底和我有什麼關鍵呢?”仇奕森仍在反覆思索。“虧你的,現在危機四伏,還在操這個心事!好啦!差不多要天亮了,還是早點回旅館休息吧!”“不,我拜托你的事情還沒有講完呢!”“那末到旅館裡去談吧!”熊振東不再征求仇奕森的同意,小心翼翼,左顧右盼,提防再有刺客出現,張臂擁著他向南環而去,晨霧漸濃,掩去他倆的背影。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