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城,這位在珠江和西江之間的商埠,山清水秀,林木蒼鬱,洋房矗疊在綠蔭環蔽的半島,馬路廣闊,風景幽雅,充滿了南歐風光,西方人士有稱它為“東方的寶石”。也有稱它為“東方蒙特卡羅”。但我卻隻稱它為賭城。賭城的外表美麗,內在卻醜陋不堪,這兒有公開營業的賭場,公開的賣淫所,鴉片煙館……是豪門闊客、富商巨賈、王孫公子,樗蒲轟飲,徵歌選舞的好去處,荒淫、頹唐、生活糜爛……一個昏濁的世界。在抗戰時,日軍閥曾利用它來做侵略華南的間諜中心站。時至今日,又為赤色恐怖氣氛所籠罩,這擁有三十萬人口的都市,半數以上,是受不了共匪迫害,愛好自由的人們,將它當為暫時的避難所,與荒淫頹敗的人們正成為一個強烈的對比。這裡所要敘述的,是去年初春的一個清晨,一艘來自“東風之珠”的輪船,正衝破了穩貼在平靜海水上鬱薄的晨霧,向著賭城疾駛而去。賭城在望,透過茫茫的霧幕,一座在昏朦中的燈山,遠看有如堆積的明珠寶石,替賭城勾出一個光芒的輪廓,它真像寶石般閃耀著。輪船響過汽笛,繼續向著目的地駛去,據水手們的經驗,還隻需要半個小時的光景,就可以靠岸了。晨間的寒氣迫人,客人們仍全在溫暖的船艙內睡著。奇怪的是,有一個蓬頭垢麵衣衫襤褸的大漢,自船起碇開始,就一直伏倚在甲板的欄杆上,向著無際的海水凝視,他的眼,滿罩紅筋,閃耀著,仇、怨、凶、恨的火花。賭城已現在眼前,他僵硬呆板的臉上,略過一陣冷笑,肌肉微微的抽動兩下,喃喃自語。“嗯,十年了!我姓仇的終於活著回來了!陷害我的人,出賣我的人,霸占我的財產,誘奸我妻子的人……嗯!我姓仇的活生生的回來啦!看你們能逃到那裡去?”“嗚,嗚,嗚……”汽笛又向長空嘶叫,驚破了他的舊夢,天色已逐漸明亮,曙光將薄霧片片驅散。輪船已減下它的速度,向一個不很漂亮的碼頭攏去。“船到岸啦!快起來收拾行李呀!”船上的茶房向旅客高聲報告。於是,水手們牽繩拉索,下錨搭板,旅客們收拾行李,碼頭上,海關人員,搶著替客人荷行李的苦力,招攬生意的小汽車,人力車,及接船的親友們向旅客們招手呼喚……互相造成一團淩亂嘈雜的聲浪,衝破了賭城清晨的死寂。這大漢根本沒有行李,隻將隨身攜帶的一件夾大衣向肩頭一披,通過檢查人員,穿過混亂嘈雜的人群,便大步踏上廣闊的馬路。“唉,十多年了,賭城一切都改變啦!”他仰空舒暢地深吸了一口氣,臉上露出猙獰的陰笑。“雷標呀!我們這筆冤孽帳也得了結了結啦!”“精華報!精華報!好消息精華報……”一個販報童子拉大了嗓子在街頭上高聲呼叫。這大漢向報童招了招手,掏出零錢買了一份,隨手翻閱,在社會新聞欄裡,竟有著一行頭號大標題:“十年前毒販巨子,仇奕森越獄逃出鐵幕。”“好靈快的消息!”他又是一陣冷笑,燃著一支煙卷,飄然而去。“十年前毒販巨子,仇奕森越獄……”這消息透過了鐵幕傳到香港。又由香港傳到了賭城,隻要是居住在賭城有上十年曆史的人們,對仇奕森這個名字總不會生疏的。不消說,這次他越獄逃出鐵幕,當然會重返賭城。免不了又會鬨得滿城風雨,與他無關的人們,當然不願沾惹風波,與他有關的人們,未免提心吊膽,人人自危了。這是一間不很華麗的茶樓,在晨間,照例是坐滿了中下級的茶客。今天,情形似乎有點特彆,許多茶客已經在竊竊議論仇奕森越獄的事情。這時,岐關關閘區的黃牛幫阿哥頭(阿哥頭即幫會的老大哥。)熊振東正在聆聽他手下潘三麻子的報告。“他媽的,最近一票貨色也帶不進!葡斯幫辦專跟我們作對,這家夥拿錢的時候就笑口常開,三兩天錢少送他兩個,就板臉不認識人,吹毛求疵,諸多挑剔,很多的客人都給他攔回去了,使我們大失信用……真他媽的……”“趙老大怎樣?他是轉手中人,照例應該出來講幾句公道話羅!”“他媽的,趙老大這人更不講信義!”潘三麻子捶著桌子發急。“他把事情推個一乾二淨,他說:洋人要的隻是錢,沒有錢就沒有辦法!”熊振東摸著他的禿頭,歎了口氣,表示無可奈何的樣子。“送賄也要看買賣的呀,那能天天送,我們又不是喝西北風長大的!”“熊大哥!你看過這段新聞沒有?”潘三麻子摸出一份早報在熊振東臉前一揚。“假如這消息是真的,我們就有活路啦!”“你知道我是不認識字的!”“十年前毒販巨子,仇奕森越獄……”潘三麻子指著報上的一節新聞,慢慢念著,靜觀熊振東臉色。熊振東猛然將桌子一捶,也不言語,取起報紙,會過茶錢,就匆匆出外,乘公共汽車往黑沙環而去。這是望霞山下的亂葬墳場,四下是荒墓亂塚,穿過羊腸小徑,有著一間古老破舊的磨房。滿罩著神秘與恐怖氣氛。熊振東放開腳步向著磨坊疾走。周圍的野狗向他高聲狂吠,正如給磨房的主人報信,有人來了。磨房中黑黯潮濕,四麵滿罩蜘蛛網兒,一張鋪滿稻草的床上,正睡有一個鳩形鵠麵的漢子,他聽見狗吠聲響,急忙推開火光冥冥的煙盤,自枕下摸出手槍,閃身自白紗紙糊裱的窗前,由破洞中瞄出,隻見一個肥頭大臉的漢子向著磨房中行來,他認識那是黃牛黨的老大熊振東,才籲了口氣,複將手槍藏起,安詳正坐,以待來客登門。磨房的大門原是開著的,熊振東呀然推門進來。“咦!趙老大這麼早?想來昨天晚上又有好買賣了!”趙老大沒有答話,傲然將手一比,請熊振東到床前坐下。“無事不登三寶殿。我每次來,總是給趙大哥您添麻煩的。”熊振東也就老實不客氣,和趙老大對麵躺下,還自動移過煙盤,撚出一粒煙土,以手指輕輕燃著。“我想,我們兄弟幾個也不是喝西北風長大的,乾這撈子也是出於不得已。趙大哥能幫忙的地方,總得讓我們弟兄幾個把這碗飯吃下去!”趙老大頓時將臉色一沉。臉上的那痕刀疤暗現出紅芒。“熊大哥何必來這一套。我早向潘三麻子說過,洋人要的是錢!放進多少頭黃牛客,他肚子裡有數,論人數收錢,半個不多收,半個不少收!你們故意含糊數字,他翻了顏臉,這能怪誰?”熊振東搖著大腿,吃吃冷笑了一陣,倏而摸出報紙在趙老大臉上一揚,說:“趙大哥,這段新聞你看過了沒有?”“十年前毒販巨子,仇奕森越獄逃出鐵幕……”趙老大頓時臉色大變,懦懦不安,兩眼不住向熊振東橫豎掃射。“趙大哥,仇奕森這次恢複了自由,一定要回到賭城來報仇了!”熊振東若無其事地說。“嗯!”趙老大裝著鎮靜。“唉,我說章寡婦這人的手段也未免太過於毒辣了!她跟了仇奕森之後,仇奕森還算待她不錯,她又偏愛上雷標這小子,軋個把姘頭也就算了,又狠著心腸把仇奕森出賣,弄到官廳裡去吃了十多年官司……唉,女人呀!禍水!”熊振東也不管趙老大愛聽沒聽,一麵吸著煙,一麵自說自話:“雷標這小子也要不得!一點江湖義氣也沒有,同路弟兄的妻子怎可胡來,攪了也就罷了,還下這記毒手!使仇奕森英雄一世就敗在女人手裡……”“老熊,依你的看法,仇奕森倘若果真回來,當會怎樣?”趙老大問。“不消說!報仇!”熊振東不加思索,馬上回答。“但是雷標不是已經死了麼?”“可是還有章寡婦……”熊振東放下煙槍,坐了起來,兩眼直盯在趙老大的臉上。“還有……”“誰?”趙老大不寒而悚。“你!趙大哥!”熊振東伸出一隻指姆點在趙老大胸脯上,發出一絲陰笑。趙老大霍然自枕下拔出他的手槍。“哈,哈……趙大哥,自己老年弟兄,有什麼話不可說的?假如我老熊為了這句話,把命送掉了,也冤枉在刀尖槍杆上滾了四十餘年了!”熊振東態度自如,吃吃而笑。趙老大頹喪了,捏著手槍,進退維穀,如坐針氊,他知道熊振東在賭城也是一個不大好惹的人物,手底下亡命弟兄也不在少數。殺了他,後果如何不可預測,便狠狠將手槍向枕上一拐,算是下了這個台。“老熊,你彆含血噴人,仇奕森與我有什麼瓜葛?要找我報仇?”“真人麵前犯不著講假話!你們的底細我全清楚。”熊振東倚老賣老,又轉變了語氣說。“不過,趙大哥,我不是找冤家來的,不是我老熊在說你,實在的,仇奕森和你到底是把兄弟,你不應該接受章寡婦的賄賂,為了幾個錢出賣朋友……”“誰告訴你的?”趙老大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用不著誰告訴我!我老熊是乾什麼的?連這一點小事也打聽不出來,也枉在賭城混了!”“熊大哥,坦白告訴你!”趙老大軟化了。“章寡婦送錢給我,這是事後,她隻要我不乾涉這回事,其實當時乾涉也沒有用,仇奕森已經被官廳捉著了……”熊振東格格大笑。“趙大哥,何必這樣認真,這件事情,仇奕森不會知道的,知道的隻有你,我和章寡婦。”他豎起了三個指頭。“我得走了,幾個小弟兄還等著我討飯吃呢!”說著,彈彈身上的塵垢,啟門就要離去。“熊大哥,今天晚上福隆新街(福隆新街是賭城的娼妓區。)亞銀姊家中來。”“乾什麼?”“昨天晚上咱們進了一批黑貨,弟兄們今天晚上拆帳!”“那不乾我的事!”“自然得算你大哥一份!”“不!隻要在洋人麵前替我弟兄包涵一點,一來使他們得個飽肚,二來,讓偷渡入境的難民們行個方便,就功德無量啦!”“那是一句話,包在小弟身上好了!”趙老大拍著胸脯答應。熊振東冷然一笑,跨出大門,趙老大目送他寬大的背影消失在黃泥小徑中,額上的刀疤,又現出血赤的顏色,這是血氣上衝,露出殺機的象征。西望洋山下,林木蒼鬱,麵向海灣,是一條廣闊的馬路,順著山路坡層,是重重疊疊華麗雅致的洋房,風景優美環境清幽,是高貴的華人住宅區呢!在山腳下,背靠山頂的大教堂直下的峭壁,有著一間紅磚建造的古老大廈,四繞廣闊的花園,遍植奇花異草,紅牆上滿爬鬱綠的長春藤,隻要久居賭城的人,誰都知道,這就是賭城富孀章寡婦的彆墅。這時,兩隻凶猛的狼犬正在高聲狂吠,因為大鐵門前站有一個衣衫不整的客人。氣急敗壞地拚命按擎門旁上的電鈴。隔了好一會,才有一個女傭姍姍出來,把狼狗喝止,將鐵門啟開,引這位客人直入屋內的客廳。“老煙蟲!今天怎麼會這樣早?”客廳的綠絨氊沙發椅上,正坐著一個妖媚婦人,輕披薄紗晨衣,兩條玉潔的大腿舒暢地擱置在一個軟緞的鴨絨枕上,咬著一根象牙煙嘴,向趙老大問話。“曼莉!有一個消息,你知道嗎?”趙老大當麵不敢稱她做寡婦,露著一口黃牙,裝上笑臉說。“什麼消息值得大驚小怪的?”這個三十餘歲的寡婦,由於那奢侈的裝飾,濃脂厚粉,看上去,最多也不過二十七八歲,秀發鬈曲,朱唇皓齒,生就一副秋水俏眼。體態娉婷,曲線玲瓏,肌質晶瑩皙白,而且喜愛搔首弄姿,使人不敢正視。“仇奕森脫獄啦!”趙老大說。“我以為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章寡婦吐了一個煙圈,閒散地說。“我早知道啦!老煙蟲!還用你傳報嗎?”“你怎麼知道的?”趙老大感到意外。“我長了眼睛不會看報嗎?”“哦……”趙老大自討個沒趣。“而且——”章寡婦咬著象牙煙嘴,仍是慢慢地說。“有人來訴我,仇奕森確確實實已經回到賭城來了,今天早上,還在我的屋子周圍四下偵查……”趙老大頓時怔怔不安,在綠色獐絨地氊上來回踱著方步猛烈抽吸香煙,章寡婦冷眼向他窺視,對他這種怯懦焦灼的形態,心中暗自冷笑。“曼莉!仇奕森的為人,你是知道的,向來說得到做得到!他這番回來,對過往的事情不會就這樣平白讓他過去!我們得有個應付的對策呀!”“哼!”章寡婦冷冷飄了趙老大一眼。“瞧你的,平日稱英雄充好漢,一旦有了什麼風吹草動,就急得六神無主,比我們女人還不如!”趙老大被說得臉熱耳赤。強裝出笑臉說:“曼莉,現在不是充好漢的時候啦!既然知道仇奕森已經回來,就得想個辦法怎樣對付他呀!”“依你看老仇回來了,又會怎樣?”“不消說,報仇!他在你屋子周圍四下偵察,不就是一個證明嗎?”章寡婦撅嘴一笑,移動嬌軀,姍姍行到電話機前,撥了一個電話。“喂,李公館嗎?李探長在不在?……好的,請他聽電話……喂!李探長嗎?我是曼莉……有空嗎?我想找你來談談!仇奕森回來了,知道嗎?哦,剛看過報紙!就為這件事情……好的,馬上來……喂喂,千萬彆給小菁知道!……再見!”電話掛斷時,趙老大兩腳一抬,自沙發椅上躍起來,神氣活現,走到章寡婦身旁吃吃而笑。“什麼事值得這樣高興?”章寡婦問。“曼莉,到底你有辦法!”“怎麼樣?老煙蟲!”“隻要李老肯出手,仇奕森不成問題了。”“你以為我請李探長出來乾什麼?”章寡婦秋波微轉笑著問。“不消說,請仇奕森從那兒來,從那兒回去!或者……”“或者怎樣?”章寡婦嫵媚而笑。“回娘家(娘家即監獄。)去!”“你錯啦!我的老煙蟲!”章寡婦正色說。“我請李探長出來做中人,和仇奕森妥協!”“妥協?……”趙老大感到意外。他萬想不到章寡婦會來這一著,心中起了狐疑,兩眼瞬瞬直盯在章寡婦臉上,但是她神色安閒自如,沒有一點破綻可以看得出她在撒謊。“翠英!水預備好了嗎?”章寡婦忽然高聲向她的女傭發問。“早預備好啦!小姐!”“對不住,老煙蟲!我要沐浴了,晚上還有應酬呢!”她向趙老大回眸一笑,姍姍行向浴室,忽然又止步說。“老煙蟲,彆忘了後天是我的生日,等著你賞光啊!”趙老大楞楞呆在客廳上,深歎了一口氣,他真自愧比一個婦人還不如。如死般黝黑的天,僅隻有三五顆寒酸的星鬥,望霞山下的亂葬崗的一片淒寂。趙老大自黑沙環馬路的公共汽車上跳下來,向著他的老窩疾走,兩旁的野犬向他狂吠,他剛從福隆新街和手底下的弟兄分帳回來,已是喝得醉態可掬,好容易一切都圓滿解決了。這個關頭闖過去,一疊疊的鈔票又充滿在荷包裡,唯獨不大甘心的,就是熊振東這不相乾的江湖朋友,也硬插進來占去一份。“這家夥滿口江湖仁義道德,錢還是要的,要不是仇奕森的事情有痛腳給他捏著,我姓趙的才不賣他這個賬呢!真他媽的……”他腳步踉蹌,無意中給橫坍在路中的一塊墓碑絆了一跤,爬起身來,突然發現自己那所磨房,大門洞開,他記得出來的時候,分明清清楚楚把大門反鎖上的,怎麼現在竟洞開了呢?“有小偷光顧不成?我姓趙的在賭城混了一輩子,那一個瞎了眼的賊子竟在老虎頭上捉虱?好吧,瞧你的!”他臉上的刀疤赤紅發熱,冒出一額熱汗,一手按著腰間手槍,閃身到了門旁,輕輕將板門向內推去。隻見幽黯的室內,有著一粒朦亮的煙火。借著煙火的微光,發現一個黑衣大漢,正襟危坐在木板凳上猛吸著香煙。“是誰?”趙老大吼問。“我!”一個沉著又有魄力的聲音自屋內透出。“你是誰?”“哈,十年前的老弟兄也忘了麼?”“哦……你……仇奕森……”趙老大驚呼,這一驚非同小可,熱騰騰的酒氣變成冷汗冒了出來。頓時心戰膽悸,因為他不明了仇奕森的來意。“趙大哥,你的手還按在手槍上乾什麼?”“嗯,嗯…”趙老大如在夢中驚醒,強自鎮靜。咧開嘴唇,很不自然地打了個哈哈。“我道是誰?原來是仇老弟回來了。我早在報紙上得到你的消息啦!”他移動怯怯不安的腳步,行入屋內,閉上板門,將電燈擎亮。仇奕森那滿含仇怨凶狠的兩眼,陰森地直盯在他的臉上,寬大的肩膊,如銅筋鋼骨,穿著一身破舊的粗布衫褲,在他的腰間,還插著一柄鋒利的刺刀,寒光閃閃,使趙老大不寒而栗。“十多年不見了,還好嗎?”趙老大說。還注意著腰間的手槍,預備隨時先發製人。“好!還沒死!”仇奕森的語氣還是那麼狠毒。“總算活著回來了!”“……什麼時候回來的?為什麼也不預先通知一聲,讓我這個大哥也落個人情,去碼頭上歡迎歡迎……”“趙大哥,你以為我這次回來要乾什麼撈子?”“有什麼可乾的,總要提攜一下我這個不成氣的大哥!”“……哈哈,”仇奕森一陣狂笑,眼上紅根滿露。“趙大哥,試想這十年的冤獄,我仇奕森苦苦地忍耐著,等,等,等得天也開了眼,就需要的是這一天……”“怎麼樣?”趙老大的手不覺又按在手槍上。“我要報仇!”仇奕森猛然站起,拔出匕首,一刀插在桌子上。“誘奸我妻子的人,霸占我的財產出賣我的人,使我冤獄十年的人……我要一個個的使他們碎屍萬段,死無葬身之地!”趙老大額上冷汗淋漓,但他看清楚了仇奕森僅隻有一把匕首,沒有其他武器,膽子也就放大了,逼在這個關頭,就狠狠地說:“那你為什麼還不快動手?”他的手已扳著槍機,隨時拔出就可以發射。“唉……”仇奕森歎了口氣。“我白白苦等了一天……繞著屋子走了兩趟,隻看見那個淫婦出進了兩次……”“淫婦?”趙老大感到詫異。“你是指章曼莉?那你為什麼不殺死她?你到底要殺誰?”“雷標!當然是這忘恩負義的東西,霸占了我的妻子,霸占了我的財產,害我關了十年的牢獄……我要先結果了他,我要那淫婦親眼看著我一刀將他結果……曼莉,隻是個婦人,隻是一個水性楊花淫蕩的婦人,犯不著我仇奕森用強硬的手段,而且一刀送了她的命也未免太便宜她了!我要她慢慢地死,慢慢地在恐怖與憂傷之中死去……但是,我今天始終也沒有看見雷標……”這一席話,使趙老大鬆了一口氣,在仇奕森的語氣中,顯然他回來報仇的對象,僅隻有雷標和章寡婦兩人,自己並不在黑名單之內。正如熊振東所說的,“這件事情,仇奕森不會知道的,隻有你,我,和章寡婦!”“假如熊振東不在人世間,那就好了!”趙老大心中想,臉上刀疤又隱現赤色,手也脫離了槍機,反而格格笑了起來。“仇老弟,你枉費心機!雷標用不著你殺他,他早已經死啦!”“什麼,趙大哥,你說什麼?”仇奕森突然跳起來,緊抓著趙老大的肩膀發問。“我說雷標早死啦!他和章曼莉姘居不到兩年,就得到夾陰傷寒,一命嗚呼……”“死了……”仇奕森像瘋狂了,握著鐵拳狠狠向著桌上亂捶一陣,漸漸頹喪地垂下了頭,伏在桌上抽泣。“死了……雷標已經死了……那我是白回來了……”十年的冤獄,仇奕森在黑暗與潮濕的囚籠裡,苦苦熬著,透過囚籠的小鐵窗,眼睜睜看著太陽由東方出,由西方落,拖著鐵鐐做苦工,一天一天這樣過去,從沒有灑過一滴眼淚,因為他知道需要活著,需要活著回賭城去報仇。在非人的生活裡,終於他熬出來了,在黑暗與死亡的邊緣裡掙紮了出來,他自由了,滿以為可以回到賭城裡去,親手把仇人剁成肉醬,消除十年來積壓在心頭的仇怨。但是如今,趙老大告訴他,雷標遠在他回來之前已經死去,他再無法親手戮殺仇人,撫今追昔,引起無限悲哀,痛哭流涕,這是他自私的仇欲,不能親手戮殺仇人,世間上的一切都形同幻虛。“……為什麼不等我回來才死?狼心狗肺,出賣朋友的人,就這樣偷偷的死了……這不是太便宜了麼……”仇奕森開始咀咒,聲淚俱下,忽然又瘋狂大笑起來。“哈,這樣說,她不是已經成為一個寡婦了麼?哈……一個有錢的寡婦……哈……”他的笑聲凶狠獰猙,慢慢又緘默下來跌在沉思。摸出一支煙卷,塞在唇邊。趙老大很快就擦著火柴遞了過去。仇奕森猛烈吸著煙卷,兩道濃直的眉毛深鎖成一條直線。空氣寥寂,隻有窗檻上那破舊的時鐘發出“的搭,的搭,”的聲響。“仇老弟,俗語說的好,冤仇宜解不宜結。雷標的死,也是天意,年輕輕的就這樣死去真是罪有應得,我看你是個英雄人物,宰相肚裡好撐船,把量放寬一點,原諒這群小輩,不也就算了麼?”趙老大說。“仇老弟!你回來了正是時候,要不要我替你召集往日的舊部,咱們再好好的起家乾他一下……”仇奕森站起來把煙尾扔去,說:“趙大哥,我和你十多年老弟兄,今天我有了危險,想請你借兩項東西派派用場,行麼?”“這是你瞧得起,能力做得到的絕對沒有問題!”“第一,我需要用錢!”“行,我剛好收到一筆賬,你先拿一千元去花好了!”趙老大慷慨地掏出一疊鈔票遞了過去。“第二,我想借你的手槍派用場!”“這個……”趙老大的手按在腰間的手槍,猶豫不決。“怎麼啦?趙大哥!”仇奕森兩眼炯炯有神,凝盯在趙老大躊躇的臉上。“不……仇老弟,沒什麼不可以的,不過……我這管槍是黑牌(無執照的槍稱黑牌。)的!”“嚇。”仇奕森冷笑說。“我姓仇的在賭城混了幾十年,還擔待不了這個麼?趙大哥,你多慮了!”趙老大無奈,雖然他憂懼仇奕森得著這管槍之後,將來或許會於他不利,但是懾於他的虎威,也隻有硬著頭皮裝著泰然地將手槍遞了過去。“真不愧為仁義大哥!”仇奕森大拇指一揚,將手槍與鈔票同時藏起,正預備啟門離去。“仇老弟!”趙老大忽然又把他叫住,兩眼瞬瞬地,欲言又止。“還有什麼事嗎?”仇奕森懷疑地回頭。“什麼時候再來?”“有困難時自然會來請你幫忙。”“咯!”趙老大故意咳了一聲。“仇老弟,有人告訴我說,你在未入獄之前,有一筆很大的錢財秘密藏起,這事情是真的嗎?”“誰說的?”仇奕森臉色很難看。“自然是我們自己的弟兄傳出來,假如是真的,撥一部份出來給我們弟兄做資本,乾一點活門買賣,現在時局不景氣,乾賭場,走黑貨,帶黃牛偷渡……都不容易做……”“我問是誰告訴你的?”仇奕森吼問。“熊振東!”趙老大故意嫁禍,含血噴人。“他胡說!”仇奕森狠狠唾罵一口,跨門離去,突然又拐轉身來,拔出匕首一揚,那把鋒利的短刀便“篤”一聲,插到貼在板壁上的財神爺神像上。然後冷笑一聲,飛奔而去。晚風徐徐,仇奕森很快就消失在黑暗裡。趙老大怔怔呆望著那把短刀,毛發悚然。他明白仇奕森的用意。“假如熊振東不在人世間,那就好了。”他臉上的刀疤又隱現出赤紅。當夕陽向西望洋的海水墜去,波濤上塗遍了金輝。天際已染上灰藍色,在西環的沿岸馬路,穿過叢叢綠樹,風馳駛過一架銀灰色脫蓬汽車,駕駛著車的是一個英俊灑脫的少年,肩膀寬大,棕黝色皮膚,有著一種男性的健康美,坐在他身旁的是一個衣飾豪華的妖豔婦人,正偏著頭,枕倚在青年的肩膀上,看上去婦人的年齡比青年要大得多,但不消猜想,就可以知道他們是一對正在熱戀的情侶。汽車順著彎曲的馬路疾駛,青年的駕駛技術嫻熟,雖然單手把著輪盤,汽車依然行駛穩定。倏而車輪輾過一個破泥坑,轟隆地彈動了一下,婦人便嬌嗔起來。青年忙將她緊緊摟著,兩人便吃吃嬉笑了一陣。“曼莉,這兩天來,你好像心事重重,不很愉快,有什麼事情可以告訴我嗎?”青年沉默很久,忍不住突然發問。“沒的事,我每天不是照常很快樂嗎?尤其你在身旁的時候。”章寡婦秋波微轉,笑著回答,還在青年的腿上輕輕捏了一把。“這兩天常看見你和李探長秘密的交談,到底談些什麼?”“……沒談些什麼?……還不是那幾筆生意買賣。”章寡婦忙將話題轉開。“小菁,明天是我的生日,你預備送我什麼?”“啊,我早托人在星加坡帶回來一條名貴項鏈……”“唔……我不要!”章寡婦撒嬌。“不要?那麼你要什麼?”章寡婦嫣然一笑,呶起小嘴說。“你猜猜!”葉小菁側著頭想了一陣。“那麼送你一個鑽石手表,好嗎?”“不稀罕!”“一百磅重的生日蛋糕,該好了吧!”章寡婦仍是搖頭。“難道要我送你一個洋娃娃不成?”葉小菁著急地高聲說,跟著兩人都格格笑了起來。兜下山路坡層,已來到那間古老大廈門前,女傭早替他們把鐵門拉開,汽車穿過花園,在屋宇門前停下,狼狗諛迎他們的女主人歸來,左穿右竄,拚命搖著尾巴。章寡婦推開車門,輕快地向石階跳了上去,婷婷倚立,側著頭,凝望著葉小菁。“小菁,不上來麼?”葉小菁看過腕表。“不,我得馬上到警署裡去呢?今晚上葡斯幫辦的跳舞會彆忘了,早點更衣打扮,回頭我就來接你去,可彆累我久等!”“你忘記了一樁什麼事?”“哦!”葉小菁這才想起來,抿嘴一笑,跨出車廂,兩步跳上石階,摟著章寡婦的纖腰,呶起唇兒,就和章寡婦熱烈接吻,這是他倆約法三章的規定,每逢分手時,必須要有的表示。章寡婦桃腮微暈,緊摟著葉小菁頸項,吐氣如蘭,柔聲說。“小菁,知道我要你送我什麼生日禮物麼?”“還是你自己說吧!”葉小菁要求。“不變的心,永遠的愛!”她又把臉兒緊偎著葉小菁。葉小菁明白了,點著頭,又報以一個熱吻。“永遠記著麼?”“當然,我永世不忘你的恩典。”“不!我不要聽你這樣的話!”章寡婦嬌嗔。“但這是我衷心所說。”“你再說我就要打你耳光!”葉小菁急了,隻有拚命緊摟她溫軟的嬌軀,不斷地吻她的臉頰,頸項,每一個部分……使章寡婦吃吃發笑。他倆的情感已溶浴在愛河裡。“小菁,你不是說趕著要到警署去嗎?”葉小菁如夢初醒,看過手表。“唉,真的要脫班啦。”慌忙跨下石階,迅速跳上汽車,啟動馬達,還向他的愛人投了個飛吻,說:“最多半小時,我再來接你。”汽車穿出鐵門,揚長而去。章寡婦仍情意綿綿地倚靠在門口的石柱旁,凝看著汽車揚起的塵埃消失在環海的馬路上。葉小菁的熱吻,仍在唇邊,她喘了口氣,隻有這個俏俊灑脫青年,“不變的心,永遠的愛”,才能夠使她增加生活的勇氣,自從雷標死後,她一直就在孤寡與空虛的生活裡。擁有大量的金錢,但她的需要並不是錢,金錢珠寶,有什麼可貴呢?寂寞是生活的魔鬼,即使有金錢也驅逐不了,她需要的隻是異性的愛,就如是葉小菁的愛一樣,即使有金錢也難得購買。葉小菁是個可憐的孩子,自幼喪父,孤苦伶仃隨著寡母以縫衣為活,假如不是遇著章寡婦,他真連中學畢業的機會也失去。是在兩年前吧,在一個酷熱的天氣,章曼莉、李探長及一大堆的朋友在她自己的沙灘上彆墅消夏,章曼莉的泳術本來就不大好,不過寂寞的人總愛孤僻靜遊,不願夾雜在混亂的人叢裡,章曼莉獨自向深處泳去,悠遊自在,乘波而戲,不料這時正是潮退水急,不覺之間就被退潮衝得很遠,任怎樣也無法泳回海岸,氣殆力儘,看樣子,就要滅頂了,正在最危急的一刹那間,倏然有一個身手矯捷的青年很快地衝泳過來,將她攔腰一抱,拖到岸上。這人就是葉小菁,經過這次意外的邂逅,他倆過從很密,而且還漸漸開始熱戀,章曼莉同情葉小菁的環境,常常補助他家中的經濟,這樣,葉小菁才能很僥幸地念完中學,給母親也減輕了許多生活擔子。葉小菁的所以鐘情這位寡婦,在一般人的看來,是他羨慕著寡婦的豪富,其實這是冤枉,他不過感恩知遇,知恩圖報吧了。在葉小菁畢業的那一年,章寡婦還請李探長替他在警署裡弄了個乾探的差事,在荒妖頹敗的賭城裡,一個乾探的收入也相當可觀,由此母子兩口的小家庭也漸漸變得寬裕了。當然他母親也不會反對他的兒子與大六七歲的寡婦戀愛了。回憶如夢般湧現在章寡婦的心頭,她垂著首,慢步含笑,向客廳行了過去。一個黑衣男子,倒臥在廳前的沙發椅上,兩腳高疊,在安閒地吸著香煙,曼莉感到意外,因為她不知道這個沒禮貌的客人是誰?“儘站在門口乾嗎?還不快點進來!”這男子頭也沒有回,帶著嘲諷口吻,閒散地說。章寡婦打了個寒噤,雖然十多年沒有見麵,這沉如洪鐘狠毒的聲音她聽得出,正是她的第一任丈夫,聲言回賭城來尋仇找恨的仇奕森呢!頓時心慌意亂,張皇失措,全身不由自主地瑟瑟發抖。同時,她也奇怪為什麼傭人們竟會讓這個陌生的男人大模施樣地安坐在客廳裡。仇奕森突然格格大笑,碌身坐起說:“怎麼啦?不認識了麼?十多年不見了,你好像比以前更年輕更漂亮了呢!”章寡婦全身冒著冷汗,從來有什麼惡劣事情的變化,這有錢的寡婦始終是安逸閒靜,天大的事情,用錢的勢力就可以打發過去,但是今天,仇奕森意外的突然降臨,使她無法再傲視一切,因為她知道,這蒙受十年冤獄凶狠毒辣的人,不是金錢就可以打發過去的,帶著恐怖顫悚的腳步,慢慢地一步一步向一張小書桌移去。“唉,這個世界,隻敬羅衣不敬人,假如我不是穿上這套衣服,真無法通得過你的傭人和兩隻凶狠的狼狗!”仇奕森指著自己的衣裳說。他今天的打扮,已不是一個蓬頭垢臉衣衫襤褸的莽漢,剛從美容院裡出來,已回複十餘年前灑脫的打扮,一套革履的小晚服,頭發梳得整潔雪亮。唇上一撮紳士短須,顯得非常雍容華貴,但這些外表,仍遮掩不了他內在的陰險狠毒,這時他冷眼注意章寡婦的舉動,又故意抬頭四望,觀看客廳內的各種布置。“啊,這屋子內的布置一切都和以前一樣,沒有改變……除了家俱換上新的表皮以外,就是我這個人變的蒼老了……”他嘖著嘴,俏皮地搖頭感歎。章寡婦輕輕拉開了抽屜,探手在裡麵摸索,仇奕森早注意到了,皺起眉宇,冷淡地說:“你在找什麼?最好是不要按鈴呼喚傭人,家醜不可外揚,傭人對你始終是尊敬的,他們並不認識我,我倆的事情,自己解決不好麼?……”章寡婦霍然自抽屜裡摸出一支銀白色的小型手槍,向仇奕森的胸脯瞄準。“你是什麼意思?”她凶狠狠地吼叫,手槍捏在手裡,恐慌的態度完全消失,膽量也就全憑這支小小的殺人武器而改變。仇奕森聳了聳肩膀,冷靜地向章寡婦撅嘴一笑,視若無睹,坦然地向沙發椅上一靠,伸手取起幾桌上的一個玻璃果盆。禮貌地說:“對不起,我親愛的,美麗的寡婦小姐,我早替你把子彈安放在這個盤子裡啦!”章寡婦赫然一驚,果然的,六顆銀色的子彈已放在盤子裡,在燈光投射下晶晶發亮,她忙扳動槍機,“哢哢”發響,隻是一管空槍呢,她頹喪不知所措,臉色由紅而變得蒼白。仇奕森微微發笑,搖著大腿,態度自如,取了一隻蘋果,在西裝的領襟上擦了一擦,舉到口中慢慢咬嚼,還不住地點頭唔唔作聲讚美蘋果的香甜。一會兒,他又兜到寡婦麵前,伸手輕輕把她的手槍摘下,捏在手中一拋一拋地玩弄著。“記得這支白金手槍,十多年前,我由星嘉坡買回來送給你防歹人所用,想不到你還這樣珍惜地保藏著……”他又咬了一口蘋果,手槍仍在拋弄,在燈光下一晃一晃,非常刺眼。“不過,你確實不應該用來九-九-藏-書-網對付我!”章寡婦垂頭不語,馴如待屠宰的羔羊,健美的胸脯一起一伏,仇奕森的每一句話都像鋒利的鋼刀一樣刺在她的心房。“奕森……”她的聲音顫抖。“你到底想怎麼樣?”“急什麼?十多年不見了,慢慢地談呀!”“你要殺就殺吧!我等不了……”章寡婦摒出這句話,就不由自主地伏在沙發上放聲大哭。仇奕森嘖嘖嗤著嘴,笑了起來說:“我美麗的寡婦,你錯啦!十餘年前,我仇奕森殺人不眨眼,可是如今,受過這場教訓,需要洗手,不再殺人了呢!”“那麼你到底想怎麼樣?”寡婦已哭得如淚人一般,哀聲發問。仇奕森沒理會她,行至電唱機前,打開了機匣,在唱片櫃中把唱片一張一張搬出翻撿,突然好像發現一件珍貴寶物似地。“啊……好一張唱片,十多年沒享受了呢!”他歎息著將唱機開開,一曲幽美的古典音樂“風流寡婦”便飄然播出。“唔,好美麗的音樂,好美麗的……”他仰著頭,如音樂欣賞家般,隨著節拍搖頭擺腦不斷讚美。這種諷刺,使章寡婦無可忍耐,老羞成怒,驀然搶起置在果盤上的一柄削果刀向仇奕森瘋狂撲去。仇奕森不慌不忙,順手拾起沙發上的靠枕,照著寡婦臉上揮去,“噗嗤”一聲,靠枕被果刀戳破,鵝毛如雪片般滿屋紛飛,仇奕森如鋼爪般手掌已捏在章寡婦腕上,使勁一扯,果刀脫手,章寡婦摔撞到電唱機前。“轟隆”一聲暴響,唱機撞翻,唱片打得粉粹,音樂也就停止了,章寡婦摔倒在地。仇奕森拾起果刀,兩眼露出凶芒說:“我說過洗手不再殺人,希望你不要惹我的舊性複發……。”廚間傭房裡的幾個男女傭人,聽得客廳裡“轟隆”巨響,又聽得女主人和客人吵架的樣子,便都哄著趕出來看個究竟。“你們的小姐在發脾氣呢!”仇奕森將果刀劈在果盤上,向傭人們扮了個鬼相笑著說。“你替我滾出去……”章寡婦見底下人在跟前,膽量也稍為凶壯,由地上爬起來,向仇奕森下逐客令。仇奕森隻是微微發笑。“美麗的小姐,可彆忘記了這裡是我的家,這間彆墅在華民署財產注冊的檔案中,還是我的名字呢!我高興什麼時候來就來,高興什麼時候走就走!”章寡婦又惶然了,忿怒的情感又被壓製下去,果真的,這間大廈還是仇奕森的財產,而且在華民署的婚姻注冊中,她還是仇奕森的妻子呢!她的所以得到寡婦的名銜,不過是她的第二任丈夫雷標死了,而且和雷標並沒有正式的舉行結婚儀式,隻是同居而已。雖然法律上有明文規定,十年音訊隔絕的配偶,是可以撤銷離異,但章寡婦疏忽了這點,沒辦這項手續。到目前為止,在名義上,她還是仇奕森夫人。章寡婦自知理虧,垂下了頭,靜靜地坐到沙發椅上,正如待罪的囚徒,等待著法官的宣判,傭人們見主人不再發怒,更不敢得罪這位客人,幫著上前將電唱機扶起,七手八腳收拾地上的殘片。“我的意思,我們的談判,最好不叫底下人參加。”仇奕森燃著煙卷慢吞吞說。這時,章寡婦已是完全降伏,隻有將男女傭人完全打發下去。客廳裡回複沉寂,隻有壁上貓頭鷹掛鐘在溜著眼兒,的搭的搭發出聲響。仇奕森沒打理章寡婦坐在一旁,吸了一口濃煙呶著嘴唇在吐煙圈,濃白的圈霧兒接連地一個一個,向天花板上升去,有時他伸著指頭穿到煙圈裡。“唉,我真不明白,一個人要這麼多的錢乾什麼?難道說,錢,比什麼都重要麼?”他獨個兒在說話,忽然又轉過頭來向章寡婦搭訕說。“曼莉,假如不是為了錢的話,我仇奕森也不會蒙受十年冤獄,你也不會變成一個寡婦……哈哈……”章寡婦沒敢答話,待仇奕森笑完才平心靜氣地說:“奕森,我知道你恨我,過去的,我承認是我錯了……但是當時的環境逼使我這樣做……現在你回來了,我已經請求李探長替我們做中人和你妥協,隻要你諒解我的過去,我願意將我的財產分一半……”“妥協?”仇奕森大吼一聲,自沙發椅上跳了起來,將煙蒂扔得遠遠的。牙齒咬得格格響:“你想得太容易,十年的冤獄,我眼睜睜地看著太陽出太陽落,眼睛都等出血啦!哼,妥協!你想得太便宜了!十年前,你不過是個身世微賤的舞女,我為了愛你,不惜狠著心腸拋棄我的元配妻子,親生骨肉孩子,和你結了婚……為了買你的歡心,我曆儘艱險儘量以金錢供你揮霍,想不到你竟飽暖思淫欲,奸戀我的手下小賊雷標,家裡養了漢還不說,竟還布下毒計,將我出賣了,使我蒙受十年冤獄……哼!你還是人麼?”“但是,我嫁給你的時候,絕沒有想到你是一個奸鄙騙詐的賭棍,無惡不為,殺人不眨眼的匪徒!”章寡婦忍不住也扯破了臉皮狠狠回報。“哼!彆說得動聽,你的目的誌在我的金錢,要不然到今天你為什麼還占據著這間大廈,擁有我的全部財產!”仇奕森怒火上衝,霍然一把將章寡婦的腕臂揪著,十隻指頭如鋼爪般向章寡婦晶瑩玉潔的臂腕上捏下去,章寡婦頓時痛得涕淚並流。“好吧!真是天理報應,你成為一個有錢的寡婦,我姓仇的不殺你,就讓你擁著這一大堆金錢守一輩子活寡!”章寡婦已是痛得哀聲慘號。“奕森……放了我吧,我實在不是為了金錢……隻不過恨你行為,隻顧在金錢上打滾,不了解愛情……”仇奕森竟赫赫狂笑起來。“好個懂得愛情,姘野漢子,出賣丈夫水性楊花的淫蕩寡婦……”正在這時,葉小菁突然闖門進來,目睹這種情形,不禁怒發衝冠。乾便衣警探的本來就隨身帶有自衛手槍,葉小菁那能眼看著愛侶被人淩辱,頓時就拔出手槍,咆哮如雷衝著上前就要向仇奕森侵襲。仇奕森發現這突如其來的英俊青年,倒也為之一愕,慌忙撒下章寡婦為自衛起見,也蓄勢待發。章寡婦見葉小菁來到,如獲大赦,但她知道仇奕森的槍法厲害,恐葉小菁有失,慌忙伏到葉小菁懷裡製止他的妄動。“小菁,慢著……”她喘著氣呼叫。“…………”“曼莉,這人是誰?”章寡婦不能作答,淚下如雨。“曼莉,為什麼不說話了,這人是誰呀?”仇奕森倒是冷靜下來,他已看出章寡婦有所顧忌,葉小菁奈何他不得,散閒地摸出煙卷,燃亮打火機點上,慢慢吸著,吃吃發笑說:“曼莉小姐,我看你還是坦白告訴他吧,看樣子他倒是你的愛人呢!”“你還不快替我滾!”章寡婦怒衝衝吼叫。“不!我要把他帶到警署裡拷問!”葉小菁掏出手銬就要行動,但章寡婦將他死命抱著。“我年輕漂亮的朋友,這是何苦呢?狗捉耗子多管閒事,你總不希望卷進我們這筆爛汙賬的漩渦吧!”“你在我的女朋友麵前說話,嘴巴得放乾淨一點!”葉小菁年少氣盛,礙在章寡婦攔阻著,不能和這流擋氓士拚個你死我活。“你想在賭城混,眼睛可要放清楚一點!”“哈哈,”仇奕森又是一陣冷笑。“你在賭城混了這麼久,可又打聽過了沒有?”“打聽什麼?”“我是什麼人?”“你是誰?”“好吧!讓我自己來介紹吧!”仇奕森說著,就摸出一個記事簿打開,裡麵貼著一方塊剪報,鬥大個標題“十年前毒販巨子,仇奕森越獄……”他說。“十年前,我和警探們是死冤家,現在可變成活親家,假如你想打聽我的下落,李探長可以幫你的忙!再見了,我漂亮英偉的朋友,還有美麗可愛的曼莉小姐,假如你們不見外的話,有工夫自然會再來打擾,再見了。”仇奕森說完,禮貌地深深鞠躬,大模施樣而退。“仇奕森……”良久,葉小菁才怔怔驚呼。“曼莉,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小菁,你彆多問。”章寡婦如帶雨梨花。“請相信我!不管事情變化怎樣,我是永遠愛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