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1 / 1)

戈達德的車是輛翻新得相當完美的一九四九彆克敞篷跑車,是那種偏乳黃色的象牙白。車身是漂亮的流線型,前麵有金屬鉻質格柵,看上去就像鱷魚的牙齒。白胎壁輪胎,車裡裝飾的是富麗堂皇的紅色真皮。車子閃閃發光,就像你在電影裡看到的那樣。在我們從車庫開出來到陽光下之前,戈達德把車的布質頂棚打開了。“這輛車速度真不錯!”車子加速開上高速公路的時候,讓我大吃了一驚。“三點二立方英寸,直列式八汽缸引擎。”戈達德回答。“天啊,這真是個寶貝。”“我把它叫做忒修斯之船。”“哈。”我咯咯傻笑著,仿佛知道他在說什麼一樣。“你真應該看看我剛買到它的時候是什麼樣的——就是一堆垃圾,我的老天爺啊。我妻子以為我瘋了。有五年時間,我每個周末和晚上都在翻修這輛車,從裡到外——我的意思是,我換了每一個零件。當然也都是真品,但是我不認為現在這輛車裡還有任何原來的痕跡了。”我微笑著靠在座位上。車裡的皮革像黃油一樣光滑,陳舊但卻好聞。陽光灑在我的臉上,風呼呼地吹過。在這輛漂亮的古董敞篷車裡,我和我要出賣的公司的CEO坐在一起——我不敢確定自己的感覺如何,是攀上了至高頂峰的驕傲,還是卑鄙無恥下流?或許兩者皆有。戈達德不是懷亞特那種一擲千金的收藏者,懷亞特的飛機、遊艇、賓利成群;也不像買野馬車的諾拉,或者其他任何一個在拍賣會上買下收藏車的特萊恩公司的跟屁蟲。他是一個真正的老派車迷,會親自修理汽車的汽車愛好者。他問:“你讀過普魯塔克的《古希臘羅馬名人》傳嗎?”“我連《梅崗城故事》都沒讀完。”我承認。“我把我的車叫做忒修斯之船,你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是嗎?”“是,先生,不知道。”“嗯,有個古希臘人喜歡爭論的‘存在矛盾’,首先是普魯塔克的書裡有記載。你大概聽過忒修斯這個名字吧?在迷宮裡殺了牛頭人身怪米諾陶洛斯的大英雄。”“當然。”我記得讀過那個迷宮的故事。“雅典人決定把忒修斯的船保留下來以作紀念。年複一年,當然,船開始腐爛,他們用新木頭替換掉船上腐朽的木頭,一根又一根,直到船的每一塊木板都被換過了。希臘人的問題——這算個哲學悖論——就是:這艘船還是忒修斯之船嗎?”“還是它的升級版?”然而戈達德並不隻是說著玩的,他似乎陷入了沉思。“我想你也認識像那條船那樣的人,是吧,亞當?”他瞟了我一眼,又直視著前路,“那些身份地位上升了,便開始把自己一點點改變,直到最後根本不認識原來那個人了。”我五臟六腑縮成了一團。上帝啊,我們已經不是在談論彆克了。“你知道,你從穿著牛仔褲和運動鞋到西裝革履,你更加有紳士風度、更加善於交際了,也會更加文質彬彬。你說話的方式會改變,也會交上新朋友。從前你喝百威,現在喝的是波亞克特級葡萄酒。過去你在‘得來速’買巨無霸漢堡充饑,現在你會預定椒鹽鱸魚。你看事情的方式變了,甚至連想問題的方式也變了。”他眼睛直盯著路,專注得讓人害怕。他時不時轉頭看我一眼,雙眼裡總是閃著光彩。“然後,在某個時候,亞當,你得問問自己:你還是以前那個人嗎?你的著裝打扮改變了,開的是名車,住的是豪宅,參加高級聚會,結交名流權貴。但是隻要你誠實依舊,你就會知道,其實在你內心深處,你永遠都會是那條老船。”我的心好像被揪緊了,他是在說我。我不安地感覺到羞恥、尷尬,仿佛被人撞見了正在做什麼尷尬的事兒似的。他把我看透了,還是沒有?他看穿了多少?他知道多少?“人必須尊敬自己的過去。你的過去——你不能成為過去的俘虜,但是也不能拋棄曾經。它是你的一部分。”我努力在想應對他的話,正在此時,他高興地說:“好啦,我們到了。”這是輛老式流線型的不鏽鋼餐車,是從某列客運火車上弄下來的。藍色霓虹燈構成草書的幾個字——“藍色調羹”,它下方還有紅色的霓虹燈組成的字:“空調開放”和“營業中/全天供應早餐”。他停下來,我們下了車。“來過這裡嗎?”“沒有。”“噢,你會愛上它的。這是真跡,跟那些假冒仿製品可不一樣。”門砰地一聲沉沉地在我們身後關上了。“從一九五二年開始,這裡的一切都沒變過。”我們坐的那排車座裝飾著紅色的瑙加海德革,桌子上貼著黑色大理石紋的福米卡塑料貼片,不鏽鋼包邊,桌上有個台式自動唱片點唱機。有一個長長的櫃台,邊上有些轉椅,都是固定在地上的,蛋糕和派裝在拱形的玻璃罩下。還好沒有五十年代的紀念物,點唱機也沒播放Sha-Na-Na風格的泡泡糖歌曲。有一個自動售煙機,就是那種你一拉把手香煙就會掉下來的機器。他們全天供應早餐(鄉村早餐——兩個雞蛋、家常炸土豆片、香腸或熏肉或火腿以及烤薄餅,售價四點八五美元),但是戈達德向一個認識他的女服務員點了炒牛肉醬小麵包,她叫他Jock。我點了乾酪漢堡、薯片和健怡可樂。有點油膩,但味道還不錯。當然不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可我卻發出了各種狂喜的讚歎聲。我的工作包就放在身邊的瑙加海德革座位上,裡麵裝著從保羅·坎米雷堤辦公室裡偷來的絕密文件。它們的存在讓我緊張,仿佛它們隔著皮革在放射γ射線似的。“好吧,現在讓我們來聽聽你的想法。”戈達德滿嘴都是吃的,“可彆告訴我,不用電腦和投影儀你就沒法思考了。”我微笑著吸了一口可樂。“首先,我認為我們生產的大型寬屏電視機太少了。”我說。“太少?在現在這種經濟形勢下?”“我有個朋友在索尼工作,他告訴我他們正麵臨著很嚴重的問題。事實是,為索尼提供等離子顯示器的NEC公司出現了生產故障。這樣一來,我們有極大的優勢,至少在六到八個月內可以高枕無憂。”他放下手裡的牛肉醬麵包,全神貫注地聽我說話:“你信任這個朋友?”“完全。”“我不能僅僅根據傳言就下這麼大的生產決定。”“不能怪你,”我回答,“不過再過一個禮拜左右消息就會公開了。我們也許應該在等離子顯示器價格飛漲之前,先跟另一家原始設備生產商簽好協約。價格是絕對會上漲的。”他的眉毛高高地揚了起來。“還有,”我接著說,“在我看來,Guru市場前景很樂觀。”他搖搖頭,又把注意力轉回到牛肉醬麵包上。“啊,不是隻有我們在生產新型通訊產品,諾基亞決心要跟我們決一雌雄。”“忘了諾基亞,”我說,“那隻不過是他們虛張聲勢罷了,內部的矛盾影響了他們的設計——如果夠幸運的話,十八個月內我們不會見到他們的新產品。”“這個也是你從——同一個朋友那裡知道的?還是另外一個?”他看起來有點生疑。“競爭情報。”我撒謊說。當然是從尼克·懷亞特那兒得來的,還能有誰?但他給我安排好了掩護,“如果你想看的話,我可以把報告給你。”“現在不用。你應該知道Guru有了故障,嚴重到不能生產。”“什麼樣的故障?”他歎口氣說:“太複雜了,一言難儘。你可以去參加Guru項目組會議,看看能不能幫上忙。”“當然。”我在鬥爭,要不要再次主動要求參加AURORA項目,但我還是否定了這個念頭——太可疑了。“噢,聽著,星期六我會在湖濱彆墅舉辦一年一度的燒烤聚會。顯然不是整個公司的人都會來——隻有七十五個,頂多一百個。以前我們曾經邀請公司的每個人參加,但是現在再也不可能了。所以我們隻邀請了一些老員工、高級主管和他們的配偶來。你能從你的競爭情報中擠出一點時間來嗎?”“非常樂意。”我試圖裝出厭惡享樂的樣子,可是這個聚會非常重要。戈達德的烤肉聚會都是公司的核心集團參加。由於被邀請的人相當有限,參加戈達德的湖濱彆墅聚會成了員工之間高人一等的標誌。我就聽人這麼說過:“糟了,佛瑞德,對不起,這個禮拜六不行。那天我要去……可以說是烤肉。你知道的。”“哎呀,可沒有椒鹽鱸魚或波亞克特級葡萄酒,”戈達德說,“隻有漢堡、熱狗、通心麵沙拉——都不是什麼稀罕東西。帶上你的遊泳衣。現在,回到更重要的事情上來。這裡有你嘗過的最好吃的葡萄乾派,蘋果派也很棒,全都是自製的。不過我最喜歡的還是巧克力蛋白派。”他招呼一直在邊上晃悠的女招待:“黛碧,給這個小夥子來一個蘋果派,我要的照常。”他轉向我。“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彆向你的朋友說起這個地方。讓這裡成為我們倆的小秘密。”他揚起一邊眉毛說,“你能守口如瓶的,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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