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托伍媽媽照應她呢?潮生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來。她認識的人不多,有能力和伍媽媽說照應她的就更少了。潮生把自己認識的人想了個遍,連原來的陳妃現在的安妃娘娘都猜估過了。不過應該不是她,以她的地位,若是她想照應潮生,何必要把她發到浣衣巷來呢?大可以直接給她一個彆處的好差。潮生收拾下了自己的東西——不過本來也沒什麼可收拾的。幾件衣服,兩雙襪子,一雙鞋,一些小零碎。她把護手的油膏都留給了滿兒——不浣衣,油膏就不那麼必須了。滿兒舍不得她,替她抱著那個薄薄的小包袱送她,剛走到院門口,就被伍媽媽大聲給喚了回去。滿兒不敢不去,依依不舍把小包袱遞到她手裡,小聲說:“你……你自己多當心。”潮生點了點頭。有時候,得到一份好差事,往往並不會從此踏上坦途。潮生早就有心理準備了。在煙霞宮時,她給陳妃梳一次頭,就惹來了青鏡的一番報複。這回也是一樣,她一進上房,就有人來施下馬威,扔給她一件破成了褸的衣裳叫她補。不管在什麼地方,欺生都普遍存在的。而潮生以前覺得自己練得不錯的針線,在這裡還真是不怎麼夠使的。她以前學的時候,沒打實用上去學。不管是在宮外,還是進了宮之後,都是奔著好看去的,在細絹上描出畫樣來,做的是精致活計。這裡卻不是——乾的是縫補裁裱,半上午過去,潮生就覺得眼睛發酸,手指頭也磨得生疼。彆人差不多都頂針木托之類,獨她沒有。還得受冷言冷語:“嘿,中看不中用啊……”“趁早哪來的回哪兒去吧,以為這碗飯這麼好吃哪。”潮生拿布把手指纏了一下,咬牙繼續乾。晚上睡的地方靠邊,窗子合不攏縫,雖然已經是初春,可是夜裡的寒意猶重。潮生把自己裹得緊緊的,頭朝裡蜷。人的命,也許真是硬。越是貧賤困苦裡,就越是堅韌,就象野草一樣,越經風霜,越是挺拔蒼綠。熬過一開始這幾個月,潮生漸漸適應了新差事和新生活。她這個位置,惦記的人可不少,從去年秋天時就有缺了,可是庫房的,浣衣的,前前後後多少雙眼睛盯著,最後卻讓潮生這麼個因罪被貶的小丫頭給占了去。旁人怎麼能服氣?潮生甚至還遇到過一回,有人拿燙鬥差點燙傷她的手的事。是有意?是偶然?那一下真挨上了,手廢不廢不知道,但是一時半會兒做不了活是肯定的。那這麼一來,隻怕還要調一個人進來補缺。潮生平日裡話越來越少了,看起來很木訥,除了做活,吃飯,就是睡覺。但實際上,她的神經卻天天繃得緊緊的,一有人經過身旁,她覺得自己全身的汗毛都象天線一樣“唰”一聲豎了起來。以前歲暮跟她講,在宮裡,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可是怎麼練出這本事來,她沒教。現在潮生知道,這個不用人來教,經曆自然就把一切都教會了。絕不輕信旁人說的話,絕不將任何弱點把柄交到彆人手裡。因為你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有人在背後捅你一刀。她隻是,很掛采珠。不知道她怎麼一直沒有再來。是忙?找不到機會?還是……她會不會是病了?還是出了什麼事情?一開始潮生覺得,是不是自己換了差事采珠找不到自己,可她囑咐過滿兒,滿兒也一直替她留心。采珠的確一次都沒有來過。潮生若能生出翅膀飛出浣衣巷,早就去找她了。她還托出去的人,如果能問著煙霞宮的消息,就替她問一聲,若是捎句話。但是總是遇不著機會。女人們做累了針線,也會說說閒話。皇後娘娘千秋,貴妃娘娘生辰,宮中新添了兩位公主,宮中逢著喜慶之事,她們有時候也會加一道肉菜,雖然肥膩稀爛,可是她們吃得都很香。而且,這種時候她們總是有得談論。即使是最低下的宮婢,也總覺得自己是有幾分姿色的,欠缺的隻是運氣和機會。要是有一天得見龍顏,說不定就被皇上看中,一步登天了雲雲。浣衣巷這裡每天來來去去的人,看起來都灰頭土臉的,衣裳除了老綠就是灰青,上房的這幾位和外麵那些人比起來,的確算是皮白肉嫩,標致得多了。可是這個標致是相對的。要是和浣衣巷外頭的人比……咳……潮生隻覺得好笑,說得皇帝象個葷素不忌沒見過世麵的色情狂一樣,隻要逮著個女人就發春。彆說她見過的陳妃,賢妃,貴妃那些主子,就說煙霞宮裡有體麵的宮女,歲暮溫柔敦厚,望梅靈巧,畫梁清秀,青鏡嬌美……那是什麼品貌,還能在妃子皇上麵前伺候露臉,也沒見皇帝狂性大發全給收了啊?不,青鏡的確是被皇帝寵幸了,還有了才人的名號。一走神,針狠狠戳在手指頭上。潮生急忙撤針,把手指放進嘴裡吮吮。以前看電視什麼的,似乎古代人一紮了手就要吮,其實並不是口水包消毒包止疼包治百病,隻不過手上這血漬,擦哪兒呢?這會兒可沒有那麼方便的麵巾紙抽紙什麼的,要是抹在帕子衣裳上頭,那可難洗得很,吮了去一舉兩得——潮生覺得吮過之後,血的確止住了。就是嘴裡一股鹹腥味兒半天不散。一件衣裳遞到她跟前:“這個明兒要,好生的補了。”潮生答應了一聲,把衣裳展開來看。是件好衣裳,淡青色的長衫,料子握在手裡質軟而溫厚,不象絲綢那樣輕薄,也不象麻葛那樣粗澀。隻是好好的衣裳,袖子勾破了長長一道口子。看樣子當時被勾住之後,衣裳的主人大概性子急,用力拉撕,才撕成了這樣,破口處有碎碎的線茬。補是當然可以補的,但是一般情況下,補完了上頭難免會留下補痕,或多或少,總是難以避免的,仔細看一定看得出來。潮生想了想,先將衣裳放在一旁,仔細的挑起線來。剛才被針紮到的指尖還隱隱作痛,潮生挑了深綠的絲線,對著光比了比,又放在衣裳上頭襯襯色,點了點頭。既然難免留痕,隻能想辦法遮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