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下班後我前往誌朗同學家。說是順路也罷,總之我就是有點在意。我踮起腳尖,透過針葉樹及櫸樹的空隙窺探庭院。夕陽逐漸西沉,天色尚未完全轉暗。雖不太想承認,但我對陣內所說的“父子聯手殺了母親後將屍體埋在庭院裡”這個毫無根據、卻又異常恐怖的玩笑話感到在意。我嗅了嗅,試圖聞出異臭,但吸入的隻有樹林的馨香,並沒有任何腐臭味。我眯眼掃視庭院,看看泥土表麵是否留有被翻過的痕跡。這些舉動早就超過調查官的工作範疇了。要是再繼續徘徊下去,附近的主婦大概就要打電話叫警察了吧……。這個念頭才剛浮現,大門便打開了。我硬是把差點跳出來的心臟吞了回去,快速地躲到電線杆後麵。走出來的是誌朗同學的父親。他警戒地看了看周遭後邁步離開,我不自覺地開始跟蹤他。走著走著,天色變暗了。誌朗同學的父親不再穿著運動服,而是穿了一件深藍色的短袖外套,那大概是上次誌朗同學去幫他買的衣服吧。走到鬨區,身邊突然亮了起來。居酒屋、酒館及拉麵店的看板滑稽地閃著亮光。誌朗同學的父親經過街角的便利商店後向左拐彎,我加快腳步跟上。不料一轉過轉角,誌朗同學的父親便出現在我麵前,看樣子他早已察覺有人在跟蹤。“你是那個在家裁所上班的人吧?”“……是的。”我正想道歉,他卻搶先開口說:“要不要去喝一杯呢?”“啊?”誌朗同學的父親有點自暴自棄地灌起酒來。由於受到這名大公司的社長邀請。我本來期待他會帶我去很高級的酒吧,或是有聰穎伶俐的女孩子陪伴的酒店,結果不是。不然至少也該帶我去他所經營的居酒屋連鎖店,讓我享受一下跟社長同行的待遇,結果也不是。我們去的是一間連我還是大學生時也不會進去的小居酒屋。喝起酒之後,誌朗同學的父親並未質問我為何要跟蹤他。“之前那個,蠻有趣的。”他在喝了幾杯啤酒後說道。我還在跟第二杯啤酒奮戰。“那個?你指的是?”“芥川什麼的書。”“哦……”“我昨天一直在看那本書,其實我已經好幾十年沒這樣好好看過書了。”“是因為當上社長,所以覺得沒看書的必要?”“不,還是有必要吧。”他的語氣像是在說彆人的事似的。我心想:若你是在開玩笑,那自己也該笑一下吧。“你覺得哪句話最棒?”“有一句‘我們人類的特色,就是會去犯下神明絕不會犯的過錯’,還有‘沒有任何刑法比不處罰更令人難受’這句吧。”太驚訝了,他居然記住了這兩句話。我聽到他的話之後,靈機一動地說:“原來如此,您是犯了某種一般人會犯的錯誤,因此很希望接受處罰,對吧?”但我隨即感到毛骨悚然,整個人抖了起來。他的話聽起來實在太像是在自白“我殺了誌朗同學的母親”一樣。“大概吧。”他原本想要再接話,但因為剛點的中杯啤酒送了上來,他就喝起酒來。“誌朗同學是個好孩子呢。”“他嗎?是啊。他是個好孩子。”令人意外地,他很乾脆地認同我的說法。“上次麵談時您的態度非常冷淡、可怕呢。”我說出口了。反正他已經喝醉了。“當時……狀況不一樣啦。”“狀況?”這個字眼是某種暗號不成?這對父子居然異口同聲地說出“狀況不同”這句話,他們是想用帶有謎題意味的話語來造成我的腦袋錯亂嗎?他們真的這麼痛恨我嗎?“我給他添了麻煩,真是對不起他。”他好像醉得很厲害,邊搖晃身體邊自白了起來。“原來您自己也知道嘛。他的不當行為與您的教育方針脫不了關係喔”我脫口而出。但他真的喝醉了,我想他大概沒有將我的話完全聽進去。我打定主意,開口問他:“誌朗同學的母親到哪去了?”由於我怎樣也無法說出“你殺了她,然後埋起來了吧”這種話,隻好委婉地問他。“就說她去旅行了嘛。在這種時候還能去旅行,真是無憂無慮啊。”他的反應相當平常。若說這是出自殺人犯口中的謊言,未免也太過自然了一點。他一點都不驚訝或緊張。我得到一個結論,那就是陣內的推論果然是無聊的瞎說;雖然我早就該知道一定是這樣就是了。我們再也沒提及跟誌朗同學家庭相關的話題,不過我覺得這名看起來很頑固獨裁的父親已有反省及後悔之意,這算是此行最大的收獲。在離開居酒屋之前,他像是突然酒醒似地,以很有條理的語氣對我說:“武藤先生,你認為孩子們的人生有可能獲得改變嗎?”“咦?”“你們所做的隻不過是跟孩子們聊聊天罷了,這樣真能使狀況有所改變嗎?”“我認為若能引發改變,那就再好不過了。”這是我的真心話。“聽起來或許有點不切實際。”“實際……。你說的對,現實狀況才是最要緊的吧。”他以酒醉者特有的語調邊晃動身子邊說:“不是有些成人會說出‘好想變成鳥兒喔’這類的話嗎?”“好像真的有這樣的成人呢。”我也想變成鳥兒啊。“但那不過是逃避現實的想法罷了。好端端的乾嘛把自己變成鳥?”“嗯,你說的或許沒錯。”我心中一邊浮現出“這到底是什麼話題啊”的念頭,一邊想象著盤旋在空中的鳥兒身影。我抬頭往上看,看到的不是天空,而是居酒屋的天花板。“不過若有人真的以為自己如同飛鳥一樣,那個人可算是個很幸福的人喔。”“幸福?”“能覺得自己如同鳥兒一般,不是件很快樂的事嗎?那個人可說是人生的勝利者呢。”“無聊。”他移開眼神,並像是在試探我似地說:“武藤先生,你真的這麼了解孩子們的想法嗎?”“不。”我抓了抓頭。“說真的,我並不了解。”我回答道。“不過,我認為日後應能慢慢了解他們。畢竟在電影《外星人》中,E.T.都能跟人類的孩子互通心靈了。”“那隻是電影的虛構情節罷了。”他板起臉說道。我噘著嘴心想:搞什麼啊,他腦筋轉得蠻快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