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律上並沒有規定距離多遠才是安全的地方。”青柳雅春等人像守規矩的小學生一樣盤腿坐在地上,轟廠長則站在眾人麵前如此說道。轟廠長穿著白色圓領內衣,以及不知去哪裡買來的水藍色長褲。圓領內衣很薄,以至於不去注意轟廠長腹部贅肉的晃動也很難。“雖然是夏天,但現在可是晚上,不必多穿一點衣服嗎?”森田森吾從剛剛就一直調侃他。“少羅唆,隻穿一件內衣才性感。”轟廠長這個肥胖的中年男人笑道,在場所有人都忍不住發出哀嚎。太陽已下山,天空呈現深藍色。“今天沒有雲,好久沒遇到這麼棒的天氣了。”“去年可是下了小雨呢。”幾名煙火師傅剛剛在閒聊中如此說道。今天確實是最適合放煙火的好天氣。青柳雅春等人如今來到了廣瀨川的河岸邊,成員還包括樋口晴子、森田森吾及阿一,也就是冬天曾在轟煙火工廠幫忙鏟雪的那幾個人,如今都來到了仙台七夕煙火大會的特等座位區,這是大家出賣勞力所獲得的報酬。“什麼特等座位,這裡隻有地麵,哪來的座位啊,洛基!”森田森吾盤腿坐在地上說道。“洛基”是轟廠長在工廠內的綽號。或許是因為“轟”這個漢字的發音是“托托羅基”(TODDROKI),經過變化之後又省略,才變成了“洛基”吧。原本青柳雅春等人根本不敢直呼轟廠長的綽號,一開始都乖乖稱呼“轟先生”或是“廠長”,但是在冬天最寒冷的一到三月數次前往工廠鏟雪的那段期間,大家漸漸地拉近了跟轟廠長之間的距離,不知不覺全都改口叫他“洛基”了。02“法律上沒有規定放煙火的時候一定要距離幾公尺之類的嗎?”樋口晴子問道。“嚴格來說在條例中是有規定距離的,但是這個距離會隨地區及條件而異。所以,就算離了一百公尺遠,隻要發生了事故,就不算是安全距離。”“真是莫名其妙的法律。”阿一笑道。“不過,我們是專家,不可能發生什麼事故的。就算要我在市中心放煙火,我也不怕。”轟廠長的笑容中,浮現出那種身經百戰的專家才有的自信與自負,讓青柳不禁大感欽佩。“我是專家”這種充滿自信的話聽起來相當悅耳。河岸邊已經準備好了一個個煙火筒。以一次施放為單位,煙火筒被綁在一起,東一堆西一堆地放置著。師傅剛剛做完了最後的檢查,拉好了導火線,再次確認配線。“我一直以為放煙火時是將火柴丟入筒裡,然後趕快跑,等著煙火被炸上天呢。”不知是誰開口這麼說道。“是啊,我也這麼認為。”青柳也點頭稱是。四個人得知現在的煙火都是用電腦控製的,全都嚇了一跳。施放的時機及點火的指示能夠以電腦來操縱,這件事本身就令人難以置信,更重要的理由是,轟廠長那種穿著白色內衣的肥胖中年男子模樣和電腦實在是最不協調的組合。森田森吾肆無忌憚地指著準備好的煙火筒、導火線及帳棚內的電腦說:“洛基,你真的會用電腦?”“告訴你,煙火在古代可是貴族的娛樂活動,不但優雅,而且走在時代尖端。我身為一個煙火師傅,區區電腦根本難不倒我。”轟廠長一邊說,一邊伸手模仿敲打鍵盤的動作,隻見他用一根食指上上下下地移動,一看就知道是門外漢,包含森田森吾在內的所有人都被逗笑了。“這個手勢不太對吧?”阿一說道。“是啊,不太對吧?”青柳也附和道。“對了,青柳按電梯按鈕的時候,都是這麼按的呢。”晴子突然一邊說,一邊舉起了拇指,似乎是突然想到了這件事。一瞬間,青柳沒有會意過來。“啊,沒錯沒錯。”森田森吾苦笑道:“豎起拇指,感覺好像在比‘乾得好’的手勢,真是好笑。”“這很正常吧?”青柳不解地答道。用拇指按電梯開關及樓層的按鈕,明明一點也不奇怪。“我爸媽都是這麼按的。”“這麼做真的很怪。”森田森吾毫不遲疑地說道。“確實很怪。”員也用力點頭說道:“用拇指按,有點不自然吧?”阿一也頻頻點頭,說:“一般人都是用食指吧?”“是嗎?”青柳豎起了右手拇指,往前推出,實在不覺得這是一個奇怪的動作。“好吧,我改。”“這種長年以來的習慣是改不掉的。”森田森吾毫不留情地說道。“不不,人是會成長的。”青柳堅持著。“不可能、不可能。”晴子笑說:“青柳到現在吃飯還會留下飯粒呢。”“什……什麼?”“沒錯,確實如此。”森田森吾再次用力點頭,說:“已經老大不小了,吃飯也不吃乾淨。”的確是事實,青柳雖非故意浪費食物,但是吃飯時總是習慣將黏在碗上的飯粒留下來。關於這一點,青柳也不認為這很奇怪,自己的雙親也是這樣,所以他不曾細想過這個問題。“真是暴殄天物。沒有把飯吃乾淨,太浪費食物了。”“把飯粒全部吃完,等於是不留活口,這麼做不是很殘忍嗎?”青柳雖然自覺理虧,還是拿出了小時候曾經聽父親說過的那句名言來反駁。當年的青柳因父親說了這句話而對他欽佩不已,從此受到父親的感化。但是如今從自己的嘴裡說出來,才發現這句話實在不知所雲。“這是我老爸說的。”“你老爸真是個怪人。”“確實如此。”青柳無法否認。“不過,在電腦上按個按鈕,煙火就會被打上天空,實在有點沒意思呢。”晴子說道。轟廠長一聽,露出了牙齒,笑說:“不能這麼說。裝火藥的是人,切火藥的也是人。煙火都是手工製作的。就算點火和施放由電腦來執行,也沒什麼不同。總有一天啊,放煙火隻要拿起手機‘嗶嗶嗶’地按個號碼就行了呢。”“‘嗶嗶嗶’嗎?”森田森吾撇著嘴說道。“用手機放煙火嗎?”青柳有點不敢苟同,認為這樣實在太隨便了。不過,轟廠長卻自信滿滿地說:“彆抱怨了,就算用手機放煙火,煙火的優點還是不會改變。”青柳聽了之後才稍稍放心,或許煙火就是這樣的東西吧。天色越來越暗,從頭頂的橋上傳來的說話聲也越來越嘈雜了。前來看煙火的人相當多,到處都是人。晴子將手放在背後,抬頭上仰。“煙火打在正上方,一定會看得脖子很酸吧。”“是啊。”青柳雅春說道。“不過,能夠在這麼近的地方看煙火,可是很難得的經驗呢。”“是啊。”“啊,對了,忘了跟你們說,煙火放完後可彆急著回家,得幫忙收拾善後。”“你說誰得幫忙收拾善後?”森田森吾皺眉問道。“當然是你們啊。”“現在才說,太慢了吧!”不止是森田森吾,連青柳及晴子也出言抗議。“對了,洛基,你兒子還不打算繼承工廠嗎?”森田森吾問道。據說轟廠長有個獨生子,比青柳雅春等人大三歲左右,現在在青森上班。轟廠長的臉色沉了下來。那個據說跟轟廠長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兒子,似乎是轟廠長最大的煩惱。“嗯,那家夥很古靈精怪。不過,總有一天會回來吧。”“聽說他在學生時代曾經擅自放煙火,結果被警察逮捕,是真的嗎?”青柳把以前曾經聽工廠師傅說過的話提出來詢問。轟廠長滿麵的愁容已經是無言的答案。“那家夥從小就常幫忙放煙火,他的技術隻能用神乎其技來形容。”轟廠長首先說了句不知是在稱讚還是在抱怨兒子的話,接著又說:“可是那家夥的個性很彆扭,而且做事不經大腦,不適合放煙火這種纖細的工作。”“既然你做得來,你兒子應該也做得來。”森田森吾笑道。“嗯,有一天或許會回來吧。”轟廠長自暴自棄地說道。接著,轟廠長又喃喃地對大家說:“煙火大會最重要的其實不是煙火的規模。”“怎麼突然說這句話?”“雖然每個村、每個鎮的煙火預算都不一樣,但是一到夏天,嫁出去的女兒就會帶著小孩回娘家,然後大家一起去看煙火,這一點在任何地方都一樣。從事各種行業、過著不同生活的人,為了看煙火而聚集在一起,欣賞煙火被打上天空的美景,大家心裡都會想著‘啊,好大,好漂亮’,然後互相約好明年再來看,這就是煙火大會最讓人感動的地方。”言行舉止總是隨性、粗魯的轟廠長突然說出這麼感性的話,青柳等人反而不知如何應對。“說得真好啊,洛基。”森田森吾一邊說一邊扭動身體,仿佛全身都在發癢。“更好的還在後頭呢。”轟廠長張著鼻孔說:“同樣的煙火,總是有形形色色的人,在不同的角落看著,說不定自己現在看到的煙火,在另一個地方,有一個老朋友也正在看著。這麼一想不是很令人開心嗎?而且啊,那個老朋友很可能也跟你想的一樣呢。我一直這麼認為。”“一樣?”青柳不自覺地開口詢問。“回憶這種東西啊,常常會在類似的契機下被喚醒。既然自己想起來了,對方很可能也想起來了。”“說得好!轟屋(傳統習俗中,日本人在欣賞煙火的時候會高喊‘玉屋’(TAMAYA)或是‘鍵屋’(KAGIYA),所以眾人此時開玩笑地在自己的姓氏後麵加上‘屋’字。)!”森田森吾大喊,似乎是在煽動轟廠長繼續說下去。“洛基屋!”青柳喊道。“樋口屋!”晴子也興奮地喊道。接下來,大家各自喊起了自己的名字。“森田屋!”“青柳屋!”轟廠長不禁感到啼笑皆非,繼續著手進行準備工作。03煙火的震撼力遠超過眾人的預期,跟在遙遠的大學校舍觀看,完全是天壤之彆。若說從遠處看煙火隻是欣賞,那麼從近處看煙火則是用全身去感受。煙火帶著讓人震撼的巨大聲響,垂直地被打上天空,接著炸裂,綻放光彩,帶著閃閃發亮的尾巴落下,融入黑夜之中,然後消失。所有人都張大了嘴,目不轉睛地盯著天空,包含青柳在內,大家都不發一語,目光完全被吸引。聲音在胃部引起共鳴。黑暗的天空中,一瞬間綻放出巨大的花朵,花瓣帶著閃光垂落的聲音聽起來異常舒服。煙火一發又一發地衝上天空,層層交疊。煙火炸開的聲響,撼動著正下方的青柳雅春等人。“享受美景”四個字已不足以形容那無與倫比的震撼力,宛如人工的星星撒滿天空,那種盛大的炸裂畫麵令人歎為觀止。接著停歇了片刻,這是為了等待那些彌漫在天空中的煙被風吹散而安排的空檔。青柳等人望向前方那些煙火師傅,每個人眼中都閃耀著光芒,表情單純得像小學生。煙火帶來的那種原始的暢快感,洗滌了在場所有人的疲累與各種無意義的執著,讓每個人都回到了最天真無邪的孩提時代。隻穿著一件內衣的轟廠長也在其中。他往青柳他們看了一眼,接著擺出滿足的笑容,豎起兩根手指,似乎在跟大家說:“好好看清楚了。”“真壯觀啊。”森田森吾吐出了憋著的一口氣,如此說道。“是啊。”阿一隨聲附和。青柳一邊聽著兩人的對話,一邊轉頭望向坐在左邊的晴子的側臉,隻見她依然凝視著天空,似乎正享受著餘韻。“呃,樋口。”青柳以隻有她聽得見的聲音說道。“嗯?”晴子轉過頭來。青柳又“呢”了一聲,接下來卻是張口結舌地說不出話來,心中不禁感慨,昨天練習了那麼久竟然沒有發揮一點效果。“什麼事?”“呃,有句話!直很想跟你說。”青柳感覺自己的臉部肌肉非常僵硬,試著微微抖動下巴,讓緊繃的雙唇鬆弛,接著說:“你願不願意跟我在一起?”一開始,晴子的表情暗了下來。“啊啊,完蛋了。”青柳在心底哭喊著,早知道就不說了,一股懊悔的情緒沿著血液流遍全身。“跟你一起去哪裡?”晴子接著說道,語氣中似乎帶了三分不明就裡。“廁所?”“我又不是小孩子。”青柳臉上的表情更扭曲了。“我的意思是在一起,不是一起去哪裡。”一陣巨大聲響撼動了身體。煙火再度開始施放,巨大的星星再次在天空中綻放,宛如碳酸氣泡般的聲音在夜晚的空氣中回蕩,令人感到無比舒暢。晴子將視線拉回頭頂上的煙火。青柳感到欲哭無淚,看來同樣的話還得再說一次才行了。他看著晴子的側臉,一句“呃,樋口”正打算要脫口而出時,一直凝視著星星在聲響之中墜落的晴子卻先開口了。“現在才說,太慢了吧!”她帶著微笑,模仿森田森吾剛剛說過的台詞。“咦?”“現在才說,太慢了吧!”晴子帶著笑容轉過了頭來。“好,大家一起喊一預備……”耳邊傳來森田森吾的聲音:“轟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