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代子!”有人大喊我妻子的名字,嚇了我一跳,因為出聲的人竟然是五反田正臣。我的手指正抵在剪刀上,但我滿腦子憤恨,說什麼也不願把眼睛閉上。不肯閉眼,卻又無法眼睜睜看著手指被剪斷,於是我將頭偏向右邊,剛好直視著五反田正臣的側臉。就在我明白剪刀馬上就要剪下時,我的意識變得朦朧,腦袋異常沉重,宛如受到擠壓。我完全無法思考,恐懼與憤怒像是濃稠的黑色柏油或瀝青,黏附在我思緒的齒輪上,就連籠罩著全身的焦躁都因這厚重的黏性而伸展不開。這時,佳代子的身影閃過我的腦海。我忍不住呼喊了她的名字。不,應該說我以為我喊了她的名字,但出聲的竟是五反田正臣。他這一聲喊得之大聲,連抓著我手指的兔子男也停下了動作。我和兔子男同時轉頭望向五反田正臣,我完全不明白他為何會突然大喊我妻子的名字。“五反田前輩,怎麼回事?”我一頭霧水,剛剛大罵“我受夠了!”“彆把他人的自尊心耍著玩!”的憤怒情緒已然消失。五反田正臣沒回答,戴著墨鏡的臉一逕低垂著。“五反田前輩?”我拉高音量,又喊了一次。這次他終於有了反應,一副剛從睡夢中醒來的表情問道:“怎麼了?渡邊。”“還問我怎麼了?你為什麼會喊我妻子的名字?”“你老婆?她叫什麼來著?這種節骨眼上,你提她做什麼?”“你喊了她的名字。”“我?我沒有喊啊。”“有,你真的喊了。”接著我忍不住向身旁的兔子男確認,“他剛剛喊了一聲佳代子,對吧?”拿著巨大剪刀正要剪我右手食指的兔子男轉過頭,以他那詭異的紅色眼睛看著我,點了個頭。“我沒事叫你老婆的名字乾嘛?大石,你說我有沒有叫?”大石倉之助已呈現半恍神狀態,還是虛弱地回道:“五反田前輩,你剛才的確喊了一聲‘佳代子’。”“拜托,佳代子是哪位啊?”五反田正臣嚷嚷著。“原來如此。”這時緒方冷靜地開口了。宛如旁觀者的他,一直靜靜地觀察、分析著我們的對話,既不訝異也不生氣。他凝視著我說道:“是你。是你乾的好事。”“我?我乾了什麼?”“你在心裡默念配偶的名字,讓隔壁的這位說了出來。大概是這麼回事吧。”我雖然詫異於有人會說出“配偶”這種生硬的字眼,但更讓我在意的是他接下來的話。“很久以前,我曾遇過一個會玩類似伎倆的人。”緒方這句話語中並不帶著懷念的情緒,但他緊繃的嘴角多少和緩了些。“類似伎倆?”我問道。“這算是某種變化版的腹語術吧,透過這個能力,能夠讓自己想說的話經由彆人的口說出來。隻不過操縱對象不是人偶,而是活生生的人。”“腹語術?”我輕聲念道。這字眼念起來宛如博君一笑的小魔術,有種奇妙的滑稽感。“自己想說的話經由彆人的口說出來?什麼意思?”五反田正臣的嗓門依舊宏亮。“就是一種特殊能力,我不知道這位先生為何會有這個能力,但我想應該錯不了。你剛剛喊了他配偶的名字,就是最好的證明。”為何我會有這樣的能力?緒方不知道緣由,但我心裡有數。盛岡的安藤詩織及愛原綺羅莉的話語猶在耳際,井阪好太郎也對我說過。我與安藤潤也有血緣關係。或許,這就是原因。在盛岡時,我讀過手塚聰的漫畫,故事主角據說是根據安藤潤也哥哥的形象塑造出來的,而他正是透過腹語術這種超能力奮勇對抗敵人。“緒方先生,你遇到的那位使用腹語術的人,已經死了吧?”我試探性地問道。根據漫畫情節及安藤詩織所做的夢推論,應該是如此沒錯。此時我的口氣比和老朋友說話還粗魯一些,我已經顧不得拘謹和客氣了,“他是不是去聽某個政治家的演講,結果死在會場上?”“你為什麼知道?”緒方眯起眼看著我,似乎想警告我,他一定會察覺我的任何謊言或表情變化。“我聽來的。不過我忘了是誰說的了。”這部分我打算裝傻,而緒方一定看得出來我沒說實話,但他並沒追究。我繼續說:“那個政治家是犬養吧?”“喂喂,你說的是學校課本裡寫著的那個犬養嗎?”五反田正臣試圖跟上我們的話題。緒方閉上了眼,雖然隻是片刻之間,感覺卻相當漫長。“我從前和犬養舜二一起工作過。”他說完這句話後,又張開了雙眼,他的口氣並不是在炫耀自己認識大人物,隻是在聊著過去的回憶。“當他的秘書嗎?”五反田正臣問道。緒方沒回答,倒是侃侃談起了犬養這號人物。他述說犬養舜二這位政治家是如何獲得人民支持,擁有多麼堅定的信念與想法,國民如何在犬養的魅力之下凝聚在一起,為時代帶來了重大變革。緒方說,他雖然身為旁觀者,也感到很興奮。原本無情、冷漠的緒方說著說著也有些激動,宛如平靜的湖麵被微風吹起了一點漣漪。我不禁佩服犬養舜二竟有這麼人的力量,能夠讓沉著冷靜的緒方也隨之起舞。“但是後來犬養退出了政壇。”我說道。“是啊。”緒方說:“他退出了。”“政治家都是這樣啦,一開始裝腔作勢說要有所作為,最後還不是逃走了。”五反田正臣插嘴道。我本來以為緒方一定會為他尊敬的人辯駁,大喊“他不是逃走的!”之類的,沒想到他隻是壓低了聲音承認道:“逃走了?沒錯,犬養選擇逃走,因為他是個認真又聰明的人。”此時我想氣永島丈剛剛說過的那些話,他曾提到領導者會周期性地出現,我想,犬養舜二一定也是其中以人,他擁有擔任國民領導者的資質,也確實當上了領導者。“犬養也隻是係統中一個零件而已。他察覺自己被利用,所以逃走了。”我其實是引用了安藤詩織的話,她提到犬養曾說過:“說穿了,我也不過是係統的”部分。“喂,渡邊,你說犬養被誰利用了?”“他不是被某個人利用。就像永島丈剛剛說的,這牽扯到國家這個巨大係統的運作模式。”“又是係統!”五反田正臣一副不耐煩的語氣,“為什麼什麼都要牽扯到係統頭上?難道就因為我們是係統工程師嗎?”永島丈剛剛提到的希特勒、墨索裡尼等人的名字在我的腦中並列,他們獲得輿論支持,逐漸嶄露頭角,成為國家領導者,推動國家政策並影響了全世界,但最後等著他們的卻是沒落與死亡。這就好像熬煮高湯用的肉骨頭。價格不菲的珍貴肉骨頭在滾燙的鍋內擠出了身上的美味,為料理做出了貢獻,最後卻成為乾澀的空殼,被無情地丟棄。如果沒有肉骨頭,料理就無法完成,但肉骨頭卻無法成為料理的一部分。那些周期性出現的領導者或英雄,不正是這些熬煮高湯用的肉骨頭嗎?為了讓國家長存下去,他們必須竭儘他們的能力,但除此之外,他們的存在沒有任何價值。犬養或許就是察覺了這一點,才選擇走下政治的舞台,並摸索著以其他形式來為國家及國民做出貢獻。他與安藤潤也合作,或許也是他的摸索過程之一。“永島丈也和犬養一樣,”我毫不留情地說道:“被拱成英雄,被利用,總有一天會被丟棄的。”緒方沒否認,“這個嘛,永島丈和犬養舜二在角色上完全不同。”他的口氣就像正在評量學生優劣的教師,但我不知道他說的“角色不同”指的是能力高低還是類型上的差異。“總之,這不是我們現在討論的重點。”“不然什麼才是現在討論的重點?”過去我從沒用過這種挑釁的口氣說話。“我們在談論你的腹語術能力。”緒方以充滿惋惜的口吻說道:“不過真是遺憾呐。”“遺憾什麼?”“你被逼上絕路,體內的特殊能力終於被喚醒了,對吧?”“你真的相信這麼荒謬的事?”我說道。但仔細一想,他曾任職於聚集一大群超能力孩童的場所,就特殊能力這方麵,他應該比我們清楚得多。“但是你被喚醒的能力,卻隻是區區的腹語術,真是遺憾。”緒方顯得更加同情了。我無法反駁,因為他的想法也是我心中的想法。好不容易出現的超能力竟然是腹語術,簡直像是一出喜劇。緒方看了一眼手表之後,對兔子男說:“動手吧。”兔子男麵朝我揮扯動手中的大剪刀,發出喀嚓聲響。因為頭罩的關係,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相信他此時一定露出了卑劣的笑容,正打算享受折磨人的快感。一股憤怒與憎恨在我體內奔竄。就在這時,《君之代》的輕柔旋律從我的褲子後方口袋傳了出來,房間內所有人都豎起耳朵聽著這音樂。兔子男從我的口袋抽出手機,或許是因為折磨樂趣被打斷,他顯得有些不耐煩。緒方接通手機,打開一看說道:“是剛剛那個名字。”“佳代子?”“你的配偶。”我腦中浮現了佳代子的模樣。她現在在哪裡呢?既然能夠打電話,表示她順利逃走了吧?不知道有沒有受傷?我感到心跳加劇,整個身體甚至隨著心跳而顫動。“能不能幫我問一下,確認她一切安好?”我忍不住說道。緒方握著手機凝視著我。“我妻子和這件事毫無關係。”我似乎聽見了佳代子的耳語,她正訴說著離彆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一想到會失去她,我就感到深深的恐懼。緒方將手機拿到耳邊。我們並沒有被禁止說話,卻不約而同地沉默了下來。“你的丈夫在這裡。對,沒錯,他們三個都在這裡。”“佳代子,快逃!”我張口大喊。為了不讓她被卷進來,我大聲地警告手機另一頭的妻子,但兔子男迅速以他那戴著手套的手捂住了我的嘴。我頓時呼吸困難,還聞到一股宛如真兔子的腥臭。“對,這裡是國際夥伴飯店的一一二九號房。”緒方告訴佳代子我們的所在地,想引誘她自投羅網,讓她也嘗到苦頭。為什麼他要這麼做?因為“就是這麼回事”。緒方甚至以冰冷的眼神向我一瞥,似乎想確認我臉上的絕望。不甘心的情緒像一把火在我的腦中燃燒,我彷佛聽見了腦袋裡的線路一根根斷裂的聲響,斷了,又接起新的線路。眼前逐漸變得昏暗,我咬緊牙關不讓自己昏厥,拚命承受著腦袋的鈍重。我凝視著手持手機的緒方,不自覺地在心中默念。“佳代子,不要過來!”而喊出這句話的,是緒方。五反田正臣詫異地頓時坐直身子,兔子男也轉過頭來。緒方似乎毫無自覺,切斷通話後,將手機擲在地上。手機一撞到地毯,滾了好幾圈,那悲慘的模樣正象征著我們的無力抵抗。“很抱歉,你的配偶也必須來這裡。”“渡邊前輩……,剛剛那個……就是腹語術嗎?”我背後的大石倉之助悄聲問道。我沒回答,但我漸漸開始相信是我讓緒方開口的,而且緒方本人完全沒察覺這件事。“她應該等一下就到了吧。”緒方說。兔子男站了起來,似乎想追問緒方剛剛為何會說出那句“不要過來”。我毫不遲疑地再度盯著緒方,雖然我還沒抓到要領,但此時已沒有時間讓我慢慢摸索。“放心吧,一切都在掌控中。”我在心中默念。“放心吧,一切都在掌控中。”緒方開口說道。兔子男聽了之後點點頭,蹲下來重新舉起了大剪刀。我靈機一動,想到可以利用緒方剛剛的那句話,於是我繼續讓緒方開口:“先彆動手,等他的配偶來了再說。”兔子男又點點頭,雖然有些不情願,還是乖乖地停下了動作。片刻的沉默籠罩房間內。緒方應該是在等著佳代子的到來,而兔子男則是在等待緒方的指示。我一顆心七上八下,不知道緒方何時會起疑心,問兔子男為何還不動手。我現在隻想儘量爭取時間,但是要如何逃出生天,我想不出任何點子。冷靜一想我才驚覺,如果等會兒佳代子真的來自投羅網,我們不就全軍覆沒了嗎?沒多久,我忍不住又開口指責:“你們乾的事,根本隻是拿權力當幌子的暴力行為。”“不,這都是為了遠大的目標。”“人又不是為了遠大的目標而活著。”我立即反駁。連我自己都覺得這句話有些唐突,不禁懷疑搞不好是有人對我施展了腹語術,“渺小的目標才能成為生存意義。”“你錯了。”緒方立刻回道。我第一次看見他的臉上露出了嘲笑,“隻有不明白世間有多複雜的小孩子才會說出這種幼稚的話。”“你錯了。”我以相同的話反擊,“我知道這世間很複雜,但我隻是想說,拿遠大的目標來當擋箭牌也太卑劣了。”聽到人家對著你說“這個社會沒有那麼單純啦”,感覺很不舒服,就好像青澀的年輕九-九-藏-書-網人被擺著高姿態的成年人教訓“拜托你成熟一點好嗎?”但我雖然心裡不舒服,其實無計可施,“算了,我們現在被綁在這裡,立場的高低再明顯不過。”“是啊,這就是現實。”緒方說道。是啊,這就是現實,渡邊,拜托你成熟一點好嗎?——我甚至想這麼對自己說。這時五反田正臣突然沒來由地冒出一句:“渡邊,想想宇宙的力量吧!”“你睡迷糊了嗎?”我問道。“我沒有睡迷糊,這是卓彆林的電影台詞。”五反田正臣露出微笑,“我之前不是跟你提過《舞台生涯》那部電影嗎?片子裡卓彆林對著一個女人說過這句話。”為什麼卓彆林會在此時此刻登場?我完全搞不懂。“‘想想宇宙的力量吧!宇宙的力量能夠讓地球運轉,令草木滋長。’”五反田正臣一字一句清楚地念道:“‘而這股宇宙的力量,也存在於你的體內。’他是這麼說的。”“宇宙的力量,也存在於你的體內”,這句話帶給我無比的勇氣,我感動得差點要落下淚來。我嗎?我的體內也有著宇宙的力量嗎?緒方似乎對五反田正臣的胡言亂語不感興趣。“喂,你在乾什麼?為什度不趕快剪他的手指?”他終於察覺兔子男愣愣地蹲著沒動。兔子男不服氣地站了起來想回嘴,我心想不炒,趕緊望向緒方,在心中默念。“對了,你打電話去櫃台,說我們要客房服務。”我讓緒方如此說道。兔子男歪起腦袋,不明白為何需要客房服務。“叫他們拿些彆的工具過來,可以用來折磨人的工具。”兔子男雖然心下狐疑,還是點了點頭。事實上我這麼做並非想到了什麼策略,也毫無計劃性,隻是期待著能叫個外麵的人進來而已,就算是飯店服務生也好,隻要有人進來,說不定就會有轉機。譬如我可以大聲呼救,或是使用腹語術讓外人知道這裡正在進行著恐怖的淩虐行為。我隻是單純地如此冀望著。突然傳來了敲門聲。緒方轉頭望向房門。我嚇了一跳。明明還沒打電話去櫃台,為什麼會有人敲門?緒方似乎起了戒心,望著我和兔子男。敲門聲再度響起,片刻之後,門鈴也響了起來。緒方走向對講機詢問來意,門外走廊上的人開口了:“打擾了,客房服務。”我一聽就知道,這是妻子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