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圖接近政治家黑暗麵的人都會遭受壓力,這是我們常聽到的一句話。這裡所說的壓力,指的是透過暴力或言詞脅迫來使人屈服的精神性的手段。但如今我們所承受的,卻是物理性的壓力。沉重的力量持續壓在我的背上,我隻能勉強以四肢撐住地麵。來自背上的壓力之強,幾乎壓垮了我。我們之所以遭受如此的壓力,是因為我們試圖接近永島丈。但我們並不是要接近他的醜聞或黑暗麵,隻是想接近站在通路儘頭處的他而已,這也是物理性的接近。然而,明明沒有人觸碰我,我卻感到背脊無比沉重,汗水涔涔流卜。我們三人幾乎要貼上地麵了,而眼前的步道儘頭則站著幾個男人,其中之一是國會議員永島丈,其他的大概是他的隨從或護衛吧,當中那名老人依然將手掌對準我們。我突然想到,就是那雙手嗎?我們感受到的奇特力量就是那隻手所發出的嗎?我現在的姿勢就好似在做伏地挺身,當兵時的回憶頓時浮現我的腦海。身體好重,整個人隨時可能平貼在地上,兩臂不停顫抖,我記得當年長官還會譏諷道:“喂喂,這樣就不行啦?真是太遜了。”然後坐上我的背,增加我的負擔,但此刻我背上受壓之沉重,遠遠超過當年那個機車長官的體重。似乎有道強勁的風呼嘯著從正上方不斷向我吹來,把我朝地麵推擠,我甚至聽見了風聲。大石倉之助再也撐不下去,哀號一聲,整個身子貼住了地麵,但他的痛苦呻吟並沒有因為放棄抵抗而停止,他持續發出宛如頭部遭人踐踏的慘叫,貼著地麵的臉頰也被緊緊擠壓。五反田正臣同樣趴在地上,臉倒向一邊,“好厲害,明明身旁沒人,還能把我們壓在地板上。”他發出微弱的聲音說道。我聽他的語氣雖痛苦,似乎也帶著三分興奮。至於我,終於筋疲力竭,手臂再也無法撐住身體。我很想開個玩笑說“我們被政治家施壓了”,但一個字都擠不出口。“咦?你們在乾什麼?”背後傳來佳代子的聲音,看樣子她上完廁所回來了。即使堅毅如她,見到丈夫突然趴在地上姿勢醜陋地做著伏地挺身,一定也很錯愕吧。佳代子,快逃!我很想這麼說,但發不出聲音。我的胸口受到壓迫,話語化為厚重的喘息消失在地麵。“老公?怎麼了?”佳代子逐漸朝我走近。不要過來!我在心裡呐喊著,晈緊牙關,深吸一口氣,以豁出一切的氣勢將身體內的力量擠出,說了一聲:“快逃……”這麼做雖然隻用到了肺,喉嚨與舌頭,卻已用儘我全部的力氣,最慘的是,我發出的聲音非常微弱。我振作起絕望的心情,再次奮力嘗試。“佳代子,快逃!”我終於大聲地喊了出來。就在這時,我雙手一軟,整個人趴到地上。我痛苦得宛如剛跑完數百公尺的短跑,肺部疼痛不已。“喂!”前方那幾個男人快步朝我們走來。同時傳來了佳代子遠去的腳步聲。我的臉頰已貼在地麵上,我咬著牙鼻頭向後望去,看見佳代子奔跑離去的背影。“快追!”男人之一說道。不知何時,那幾名黑西裝男已來到我們身旁,但我隻看得見他們的皮鞋,油油亮亮的尖頭鞋,看起來很高級。另一個男人朝佳代子追了上去。啊啊,希望佳代子平安九*九*藏*書*網無事。——我暗自祈禱著。但我先是一驚,沒想到自己會做出祈禱這種事;接著又是一愣,因為我發現我不知道該向誰祈禱。我的身體變輕了,不知怎的,壓在我背上的沉重力量消失了。我整個人癱在地上,呼吸終於順暢多了,不知道站不站得起來,我想姑且一試,兩手胡亂撐住地麵一使力,坐起了上半身。我才剛鬆一口氣,便發現兩手手腕傳來一股冰涼的觸感。低頭一看,是手銬,我的兩手被銬在身前。這種手銬像是極細的皮帶,上頭閃爍著數顆紅色及黃色小燈。“你們是什麼人?”一名黑西裝男將臉湊過來問道。他的嗓門不大,卻充滿了威嚴,有著一對單眼皮的眼睛,鼻子很大,戴著圓框眼鏡,視線與聲音都是冷冰冰的。“我們……”開口的是我身旁同樣被戴上手銬的五反田正臣。他雖然和我一樣呼吸紊亂,卻顯得從容不迫。他開門見山地說道:“我們隻是有話想問永島丈。”他臉上的墨鏡歪向一邊,幾乎快掉下來。圍著我們的男人共五名,其中之一就是那個白發老人,其他四人都有著結實的胸肌,看起來威風凜凜。我想起永島丈曾打過美式足球,這麼一想,眼前這些強壯男子簡直有如他的隊友。永島丈呢?我抬頭一望,隻見他依然直挺挺地站住步道儘頭,不曾移動腳步。由於距離太遠,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那副八風吹不動的站姿就和紀錄片裡的形象一模一樣,他望著這邊,似乎頗關心這邊的狀況。我正打算轉頭問五反田正臣,想聽聽他所準備的策略究竟是什麼,忽然有人拿一罐噴霧劑之類的東西往我鼻子一帶噴了一下,我嚇了一跳,腦中的燈光漸暗,意識逐漸遠去。02我醒來時,正坐在椅子上。這不是廉價的鋼塑折疊椅,而是有著扶手、坐起來又柔又軟的椅子。我的卜半身被人以繩索牢牢綁縛在椅背上,感覺當然不舒服,但椅子的柔軟度多少減輕了疼痛。我的雙手依然被手銬銬住,五反田正臣和大石倉之助也同樣被綁在椅子上,三個椅背靠在一起,由上方俯視的話,我們的相對位置就好像三葉草的三片葉子。“這裡是哪裡?”五反田正臣說話了。我們的嘴沒有被塞住。“大概是飯店裡吧。”大石倉之助回答。我們轉頭的話,勉強可看見另外兩人的側臉。房間非常寬敞,地上鋪著感覺相當高級的地毯。我的右手邊、也就是五反田正臣的正前方牆麵嵌著一台薄型液晶熒幕。我抬頭一望,我們頭頂垂吊著一盞金碧輝煌的藝術吊燈。此外房間內還有張小圓桌,上頭擺著一盤水果、水果刀及餐巾。“好像是蜜月套房。”我東張西望著,試圖掌握房間內的樣貌。“看了我們被抓了。”“大石,大家都知道的事就不必說了。”“五反田前輩,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喂喂,渡邊,聽這語氣,你在生氣?”“五反田前輩,你不是想好策略了嗎?”“這就是我的策略。”“咦?”“既然我們的行動已經被看穿,偷偷摸摸是毫無意義的,我們隻能選擇正麵對決。”“但我們正麵對決失敗了,不是嗎?”“彆那麼早下定論,接下來才是重頭戲,我們現在是處於對決中。”五反田正臣臉上看不到一絲一毫挫折,相反地,大石倉之助臉上則看不到挫折感以外的東西。他哭喪著臉,一次又一次地歎氣,看他如此沮喪與後悔,我不禁想苦笑。哢噠一聲,我右手邊稍遠處的一扇門打了開來。我知道有個男人走了進來。我的正前方就是一張沙發。男人走到我麵前,在沙發上輕輕坐下。“你們好。”男人張著雙腿,雙手放在膝蓋上。這位傳說中的永島丈有著一對雙眼皮的大眼睛,眼神帶點憂愁,卻極為銳利。“永島丈嗎?”“五反田前輩,直呼人家全名太失禮了吧?”大石倉之助驚訝地喊道,他的位置剛好背對永島丈,隻好不停扭動身子轉過頭,關注著背後的狀況。“有什麼關係,永島丈就是永島丈。”五反田正臣依然大剌剌地直呼永島丈的全名,“難道因為是議員,就必須尊稱一聲‘永島老師’(在日本,議員、律師、醫生、作家這一類地位較高的人都會被尊稱為”老師“。)嗎?”“不管是什麼人……”永島丈開口了。他的聲音低沉而緩慢。一張輪廓極深的臉,神情卻帶著少年的稚氣,相當有魅力。我在他身上感覺到一股足以魅惑人心的力量,彷佛隻要一個不注意,內心的精神世界就會完全受到他的掌控。“不管是什麼人,每天被彆人喊著‘老師’、‘老師’,內心遲早會腐敗。無論是學校老師,醫生、議員、律師或作家,都一樣。環繞在‘老師’這個字眼周圍的虛偽階層關係會讓人變得傲慢,奪走人心的謙虛美德。”“永島,我們終於見麵了。”五反田的語氣充滿了溫暖,仿佛正感動著終於見到了多年不見的老友。一時之間,我還以為他們是舊識,但這當然隻是我的錯覺。“雖然隻是我單方麵很想見你啦。”“請問,剛剛那是怎麼回事?”我插嘴道。在機場地下停車場的步道上,我們被一股看不見的神秘力量沉沉壓住,我想知道那到底是什麼。“喔,”永島丈說:“剛剛對付你們的手段粗魯了些,真是抱歉。我身邊的人都有些神經質。”“那叫神經質?為了保護你這家夥?”“五反田前輩,你不但直呼全名,還叫人家是‘你這家夥’?”“你彆囉嗦,重要99lib?的是那股力量到底是什麼?一般神經質的人可沒辦法辦到那種事。”我突然發現現在這狀況有點詭異,永島丈怎麼可能單獨一人出現在我們麵前?他從未見過我們,又知道我們是可疑人物,即使我們的手腳都被綁住,他也沒必要在不帶護衛的情況下冒險與我們會談吧?“那股力量到底是什麼?該不是魔術吧?明明沒人動我們一根寒毛,我們的身體卻被壓得無法動彈。”五反田正臣繼續追問。永島丈微微壓低身子,兩手在外張的雙腿間交握。他一邊撫著自己的手指,似乎在思考著該怎麼開口。不知是因為靦腆還是不耐煩,他的臉上帶著一絲苦笑,而就連這留神情也讓他更像個純真無邪的少年。好一段時間,房間內陷入沉默。“那是超能力吧?”我直截了當地說道:“世界上有些人擁有特殊的能力,而有聞學校,專門研究、調查並培育擁有超能力的小孩子,那就是播磨崎中學。我說的沒錯吧?”我一口氣說完。接著,我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永島丈。“喂,渡邊……”五反田正臣的聲音中滿是疑惑。“渡邊前輩,你說的到底是什麼……”大石倉之助也尖著嗓子問道。“永島先生,”我繼續說下去,背上彷佛感受到井阪好太郎與岡本猛的呼吸,我頓時湧現一股使命感,說什麼也要把他們絞儘腦汁得出來的結論公諸於世。“五年前,你在那所中學當庶務員,某天一群攜帶武器的歹徒動衝進學校,幾乎殺害了一年級全體學生,最後歹徒都被你擊斃了,是這樣嗎?”種種畫麵開始浮現我腦海,那是我不久前在電影院看過播磨崎中學事件紀錄片的畫麵,但這些逐漸被另一些電影畫麵掩蓋,那就是《驛馬車》與《烏鴉》,這些則是我在井阪好太郎的原稿誘導之下所看的電影。永島丈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隻是凝視著我,既不承認也不否認。“於是你成了化解危機的大英雄,受到世人注目。”“危機並沒有被化解,很多學生和老師都死了。”“你在一夕之間成為風雲人物,如今已是一位議員。”“你是想說,一個乾庶務員的政治門外漢不該插手政治?”永島丈並沒有生氣,反而有些樂在其中。他興致盎然地直盯著我,眼睛眨也不眨一下,我不禁有些退縮。“不是的,我相信你有成為政治家的實力,雖然我很不喜歡領袖魅力這個字眼,但我不得不承認,你擁有這種魅力。”“我也不喜歡這個字眼呢。”永島丈眯著眼睛說道。此刻的他看起來就像個不懂虛偽為何物、全心投入運動的好青年。“所以,我認為你成為政治家是必然的結果。”我愈說愈搞不懂自己想說什麼。麵對一個知名的大人物,我有些亂了方寸,竟然把話說得如此顛三倒四,真是太丟臉了。我害羞到很想伸手把臉捂住,但是我的雙臂都被綁在椅子上,連搔搔鼻頭都辦不到。想到這,我忽然覺得鼻子好癢。“你想說什麼呢?”水島丈催促著。我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後像念咒文似地一鼓作氣說道:“你們所公開的播磨崎中學事件內容並不是真相,對吧?”我察覺我的尾音有些顫抖。“還有呢?”“你根本不是打倒歹徒的英雄,整起事件都是捏造出來的。”永島丈露出了平靜的微笑,輕輕點頭說道:“沒錯,我抵達現場的時候,一切都已經結束了,我隻是被拱成英雄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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