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邊,眼睛看不見很不方便耶。”“我知道。”“不,你不知道。失明的不方便遠遠超過你的想像。”這句話從五反田正臣口中說出,相當有說服力。他那隱藏在墨鏡之下的眼皮灼傷潰爛,連瞳孔都看不見,“你以為你明白,其實你不明白。就像你在網路上以‘失明’當關鍵字搜尋,會找到一堆描述失明有多麼不方便的文章,但即使看了那些文章,你還是無法體會失明有多麼不方便。”“你的眼藥水真的被下了毒?”佳代子問道。雖然五反田正臣是我的公司前輩,而且他們兩人又是初次見麵,佳代子還是以宛如與好友談天的語氣和他說話。機場直達車無聲地在隧道中滑行,聽說隻要四十分鐘就能抵達連接國際機場大廳的車站。我們坐在四人座的包廂席,車廂裡還有零星的其他乘客,不過整體來說,各車廂的載客率大概隻有五成左右。天花板與地板鋪滿了廣告畫麵,文字、圖片不斷映入眼簾。“渡邊太太的聲音聽起來就知道你是個美人胚子,真可惜我看不見。”五反田正臣仰望著天花板微笑道。“你看不見,竟然能猜到我是美人,真了不起。”佳代子一臉認真地掩著嘴角說道。五反田正臣握著視障者專用的步行輔助器,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看到這種儀器,就像一把裝了車輪的拐杖,杖身做成可愛小狗的形狀,握柄上排列著好幾個按鈕。“這玩意兒可厲害了,使用者就算看不見,還是抓得出大致的方向。”“真的嗎?”“我現在沒戴配件的耳機,隻要戴上去,就能聽到各種地圖情報,靠近樓梯時還會響起警示鈴,過馬路時也能夠即時得知紅綠燈的顯示。聽說最近盲人連開車都不成問題呢,很厲害吧,真的是高科技萬萬歲呀。隻要謹慎一點,盲人的行動幾乎與一般人無異。”“真的嗎?”我讚歎道,但我心裡其實很難想像這個性子魯莽、作風大膽、連上司也要退讓三分的五反田正臣小心翼翼地依賴輔助器行動的模樣。“渡邊,我們難得碰頭,在電車到站前,你就跟我說說你接替了我的工作之後,遇到哪些事吧。”五反田正臣望著我的方向,右手擺了擺,似乎在確認我的位置。“這句話是我要說的吧,五反田前輩,你丟下歌許的工作之後,到底乾了些什麼事,請告訴我吧。”“我乾的事隻有逃走、發抖跟躲起來而已。自從眼藥水事件之後,我就失明了。就這樣,講完了。你從我這裡聽不到什麼有趣的事,還是說說你的故事吧。”“什麼嘛。”我嘖了一聲,開始述說自己遭遇到的種種。鄰座的佳代子不知何時買了一杯柳橙汁,插上了吸管,正以天真可愛的表情吸著飲料。02“這麼說來,你剛失去了一個重要的朋友啊。”大致聽完我的說明之後,五反田正臣問道。“嗯,就前幾個小時前,井阪死了。”我壓抑著感情說道。即使我能夠以平靜的語氣說完這句話,但我知進,隻要我一想到井阪好太郎過世時的表情以及他說過的那些話,怨傷與失落成就會占據我的內心,讓我陷入沮喪的深淵,徹底崩潰,所以我不斷提醒自己儘量不要想起那件事。“你說他是個作家,把播磨崎中學事件寫進了裡?”五反田正臣在說到“播磨崎中學”幾個字時,刻意壓低了音量。“那是本怪哦。”佳代子插嘴道。“渡邊太太也讀過了?”“其實讀完的是她,我隻讀到一半。”或許是佳代子已經讀完的關係,我有種自己也讀完了的錯覺。“那本根本沒必要讀到完。”佳代子對於已逝作家的作品,批評起來依然毫不留情。“結局如何?偵探草莓解決事件了嗎?”“結局?根本沒結局。”“沒結局?”“故事進展到一半就很唐突地結束了。”“咦?”我張口結舌。井阪好太郎給了我一份未完成的原稿?之前聽他的口氣,我一直以為他已經把這部寫完了。除了輕微的驚訝,我還感到一陣哀傷,比起井阪好太郎的死,沒能完成的作品更讓我覺得悲哀。03“五反田前輩,為什麼你想去機場堵永島丈?”我轉移了話題。“真的有永島丈這個人啊?”佳代子問道。真不知該說她天真還是不食人間煙火。她吸了一口果汁,滿臉嚴肅地說:“我隻在電視上看過他,還以為他是電腦動畫的角色呢。”“電腦動畫?”我被她這突兀的想法嚇了一大跳。“天底下怎麼可能有那麼完美的英雄?所以我一直以為他是電腦動畫做出來的。”佳代子的無心之語似乎說中了播磨崎中學事件的本質。根據井阪好太郎的內容以及他的親口描述,那起事件的真相與新聞報導內容完全是兩回事。換句話說,永島丈打倒惡徒、拯救學生的經過極可能是杜撰的。就這層意義而言,這個人的形象的確與電腦動畫角色很類似。“永島丈一定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麼事、沒發生什麼事,也知道他自己做了什麼、沒做什麼。”五反田正臣喃喃說道。“你的意思是,那起事件是永島丈策畫的?”我武斷地認定那個永島丈正是萬惡的根源、捏造假象的幕後黑手,但五反田正臣立即否認了,“我想應該不是。隻不過除了他,我找不到其他能夠回答我們的問題的當事人了。”“他不是知名人士嗎?我們能夠順利見到他嗎?”佳代子將吸管從杯中拔出,指著五反田正臣說道。我見她做出這種失禮的舉止,慌忙將她的手壓了下來。“對了,渡邊,”五反田正臣沒回答佳代子的問題,轉過頭來麵向我,彷佛雙眼仍看得見似地自然,我不禁懷疑他的失明根本是裝的,其實所有事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但是,墨鏡下的可怕傷痕並不像是假的。“你有沒有帶什麼武器?”他問道。“咦?武器?”我心想,這是某種比喻嗎?“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我們這趟去見永島丈,有可能會遇上危險。”“咦?你沒跟我說過呀。”我一臉驚愕。“啊,我沒跟你說過嗎?對喔,我隻警告過那個岡本。”“我是現在才知道。”“是嗎?總而言之,接下來你也有可能遭遇不測。”“現在才說,太遲了吧?”“所以預防萬一,你身上有沒有帶什麼武器?”“現在才說,太遲了吧?”我心想,如果有人此時身上剛好帶著武器,這個人恐怕才是最可疑的家夥。“你指的是手槍之類的嗎?”“有的話當然是最好。”勉強算起來,我的武器就是身形嬌瘦卻足以製伏壯漢的可怕妻子,不過這句話當然不能說出口。於是我下意識地取出手機,進入了電子郵件畫麵。“你在看什麼?”佳代子探過頭來問道。“其實啊,”我一邊以拇指操縱手機一邊說道:“很久以前,我曾加入一個占卜網站。”“占卜?為什麼突然提到這個?”五反田正臣也顯得有些錯愕。於是我把奇妙占卜簡訊的事對他們坦白了。每天早上,我都會收到一封以“〇月〇日,今天安藤拓海的運勢大概是這樣”為標題的占卜簡訊,內文有時會出現類似“最好小心〇〇,真的。”或是“最好帶〇〇出門,真的。”這樣的句子。當句末出現“真的”二字時,隻要照著句中的建議行事,多半能夠避掉一些麻煩。“咦?我怎麼不知道這件事?什麼時候開始的?為什麼沒告訴我?”佳代子聽了我的說明之後大感驚訝,語氣帶著些許憤怒與不滿,頻頻逼問我:“為什麼用安藤這個姓氏?你偷腥了吧?這跟女人有關吧?”“因為相信占卜實在太愚蠢了,我說不出口。”我努力解釋,“絕對跟偷腥沒有關係。”“那個占卜簡訊真的很準嗎?”五反田正臣問道。我麵帶崇敬地、認真地點了點頭。五反田正臣雖然已失明,我相信他還是感覺得出來我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五反田前輩,之前我曾陪你去向客戶道過歉,你還記得嗎?”“我不記得了,不過,很可能有過這回事,反正我一天到晚被派去向客戶道歉。”“那次因為我帶了一本漫畫周刊,對方那個長得家鬼瓦的部長突然變得很友善。”“啊,對,我想起來了。”五反田正臣的語氣彷佛在口袋中找到了鑰匙。“老公,你什麼時候買過漫畫周刊了?”“我是看了占卜簡訊才買的,那一天的占卜簡訊上寫著‘今天出門最好帶本漫畫周刊,真的。’”“這樣的內文哪算是占卜啊?”“但我照著指示買了漫畫周刊,真的化解了問題。”“原來如此。”五反田正臣淡淡地說道。他將手貼著額頭,似乎正在整理思緒,試圖在混亂的迷霧中尋覓出一條道路。我還是頭一次見他這副模樣。“那你今天的占卜簡訊上頭寫了什麼?”我看著打開的手機簡訊頁麵,照著上頭的句子念了出來:“‘相信自己,真的。’”“相信自己是什麼意思?這應該能夠當這全世界語意最曖昧的文章了吧。”佳代子一臉啼笑皆非。“也是啦……”“渡邊,你是說,這個占卜能夠成為我們的武器?”五反田正臣直截了當地問了。他的語氣宛如正在確認士兵意誌及決心的軍隊將領,引得我想起當兵時的回憶,忍不住想舉起手對他敬禮,“應該說,我能拿來當作武器的東西隻有這個了。”我說道。但我旋即想起另一項可能可以當作武器的東西,那就是超能力。我和安藤潤也雖然是遠親,畢竟有血緣關係,或許我和他一樣擁有某種特殊能力,井阪好太郎也是這麼說的。當然,我並沒有缺乏冷靜到當場把這個想法說出來,即使是五反田正臣,一旦聽到我說“我可能有超能力,可以當武器”,恐怕也會捧腹大笑吧。但是五反田正臣突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我明明沒提超能力一事,他還是捧腹大笑了,而且是整個人拱起身子,倚著窗戶笑個不停。“怎麼了?”我問道。“渡邊,你把那個占卜網站的網址念出來我聽聽。”“咦?”我不懂他為何突然這麼說,甚至懷疑我是不是聽錯了,但我還是按下手機按鍵,將我從沒在意過的網址念了出來,一邊說:“這網站是大石倉之助推薦我加入的。”“原來是大石啊……”五反田正臣好不容易忍下了笑意,“告訴你,這個網站是我做的。”“什麼?”“我還記得這個網址。這是我接下的案子,你那時候可能正在忙其他案子,所以不曉得吧。當時這個案子的期限也是短得不可思議,我印象很深。”“你在開玩笑嗎?”我看了看手機,又看了看五反田正臣。真的嗎?這個網站是五反田前輩做的?“我沒有開玩笑,這網站是我做的,占卜內文的出現規則也是我設計的。”“占卜內文也是你設計的?不會吧?”我吃驚地問道。“我騙你做什麼?”“你、你是以什麼樣的規則設計的?”“我在資料庫中置入一些從前的文章,讓程式隨機從文章裡挑出句子。”“咦?”“那些占卜內文根本不具任何意義,隻是從文章裡隨便挑一句出來之後解析句型,強製改成命令句而已。”“從前的?”“是啊。”五反田正臣好整以暇地坦白了魔術的戲法,“改成命令句,看起來就有點占卜的味道了,對吧?雖然那個網站依照生日、血型什麼的做了不少分類,但占卜的內文基本上都是隨機決定的。”“真的是隨機決定的嗎?”“程式是我寫的,設計者都這麼說了,還會有錯嗎?對了,程式會把發信日期乘上時間,再除以收信者的姓氏筆畫,如果得出三的倍數,就在內文的最後加上‘真的’兩字。就這麼簡單。”“就這麼簡單?”“就這麼簡單。客戶給的時間那麼短,怎麼可能製作出多麼像樣的占卜網站?所以我就隨便弄一弄交差了。”我腦子浮現出當時大石倉之助推薦這個網站給我時的表情,他興奮地說:“他們的占卜準得不得了,簡直是劃時代的創舉。”就某種意義來說,這樣的做法的確算得上是劃時代的創舉。“不過,這個占卜真的是很準啊。”我說道。“不是這個占卜準,而是你準。”五反田正臣張口哈哈大笑。“我?”“占卜這種東西,全看個人怎麼解讀。也可說是擴大解釋、望文生義、或是深入分析,隨便你。總之重點是,收到占卜的人覺得它準就會準了。”“可是五反田前輩,你對占卜應該是一竅不通吧?”“我要說的是,不是占卜救了你,而是你救了你自己。占卜本身不具任何力量,功勞全在於你的解讀正確。”是這樣嗎?原來我一直以來所倚靠的柱子根本不是柱子,而是根脆弱的蒲公英梗?強烈的恐懼與不安讓我有些暈眩,我無法繼續靜靜坐著,隻好站了起來。“你要去哪裡?”佳代子問道。我隨口回答:“上廁所。”奇妙的是我說完這句話之後,突然感覺到一股尿意,順序剛好反了過來。04我朝著車廂後方前進,穿過車廂連結處,進到廁所裡。我站在鏡子前愣愣地看著自己的臉,雙眼紅腫,大概是昨晚哭了一場的關係吧,睡眠不足可能也是原因之一;皮膚又粗又乾,過去從不曾長青春痘的地方竟然冒了痘子,一摸還頗疼的。我洗了手,以烘手機將手烘乾,接著開門走出廁所。“啊,在這裡。”我眼前站著兩名陌生男人,都穿著白色開領襯衫搭黑色長褲,外表乾淨清爽。左邊的男人有著一張圓臉,右邊男人則是倒三角臉,兩人的頭發都很短,戴著黑框眼鏡,年紀和我差不多,但不曉得是眼鏡還是襯衫的關係,他們看起來就是一副聰明乾練的模樣。兩人同時對我招手,小聲說道:“請跟我們來一下好嗎?”仔細一看,他們各自握著一把小型手槍,我嚇得目瞪口呆。“你是渡邊拓海吧?麻煩你往洗手間移動一下好嗎?”“你是渡邊拓海吧?擋在出入口會給彆人添麻煩的。”我緊張得心臟撲通亂跳。這些男人正在威脅我,我很清楚,他們也是因為接下“工作”而做這種事,一如之前我身邊人們所遇到的每件慘案。他們受到了某人的委托前來攻擊我,但即使知道這些,對現況並沒有任何幫助,我除了沒出息地顫抖著雙腿,毫無抵抗能力。兩人同時低頭望向我抖動的雙腿,又麵無表情地抬頭望向我的臉,兩把手槍正指著我的胸口。我心裡不停嘀咕著——啊啊,我要死了。兩把槍的槍口剛好抵在我兩邊乳頭的位置,這兩人的手指隻要一使力,我就會在瞬間死亡。我一想到此時離死隻有一線之隔,幾乎要昏厥過去。兩人推著我進了洗手間。洗手間內部為了方便坐輪椅的人使用,設計得頗寬敞,我背對著鏡子,與兩人相對而立,他們一把拉上一旁的隔簾。我的腰碰到了洗手台,腦中頓時浮現井阪好太郎躺在醫療艙內死亡時的麵容,那副兩眼圓睜,宛如瞪視著空中的表情。我也會變成那樣嗎?一想到這,我全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每一個瞬間,我都有可能從世界上消失。這種恐懼讓我冷汗直流,同時想起了“超能力”三個字。相信自己,真的。這是今天的占卜簡訊內容。即使五反田正臣說過那個占卜網站是他製作的,而且斬釘截鐵地斷言“占卜本身不具任何力量”,我還是想將這篇占卜內文解讀為“相信自己潛在的超能力!”雖然荒誕不經,我無法克製自己不這麼解讀。如果說,超能力會在緊急關頭被喚醒,被人拿槍抵著的此刻不正是最佳時機嗎?“喂,你閉上眼睛乾什麼?”我聽到他們這麼問,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閉上了雙眼。突然間,我連聲音也聽不見了,眼前一片漆黑,我的周圍被寂靜與黑暗籠罩。我心想,好安靜。但就連這個想法也迅速地融入心中的某個角落,我有種進入夢鄉的感覺。接著,我的腦中突然出現一道白光,雖然耀眼,但亮光的中心卻帶著冰涼的寒意。頃刻後,光芒開始減弱,我再度被黑暗包圍,似乎有風流進了我的耳中,我又聽得見聲音了。身旁響起了短促但巨大的鈍響,我睜開眼,發現身穿白色開領襯衫的兩人已倒在我腳邊。看來終於被喚醒了。什麼被喚醒了?當然是我的特殊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