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1 / 1)

“聽著,把你過去所知道的播磨崎中學事件相關情報全部忘掉,那不是事實。”井阪好太郎仰望著天花板說道。我看見他耳朵裡黏著些耳垢。“對了,說句不相關的話,你不覺得這機器很像一座墳嗎?”他突然說道:“單人墳墓。這裡就是我的長眠之處。”“我沒看過死人這麼多話的。”我這麼說不是為了激勵他,而是真的很佩服他還能夠說這麼多話,我甚至懷疑他會不會忽然坐起來,笑著對我說:“我怎麼可能死,快叫些女人來。”“我可是拚了老命好嗎?”井阪好太郎說道。從他的嘴角,我看得出他正使儘吃奶的力氣,咬緊牙根擠出每一個字。“會痛嗎?”“不會痛。”他立即回答,“因為不會痛,所以更可怕。我現在全身無力,這種虛脫感比剛跟女人做完愛還嚴重。要是我一放鬆力氣,恐怕就會失去意識了。”“不要緊嗎?”“怎麼可能不要緊。”他臉色蒼白,的確是不可能不要緊。我整個人坐立不安,時而站起、時而坐下,行動毫無邏輯。但我的焦急並非出於是否該叫醫生來,而是迷惘於我的朋友馬上就要離開人間這個事實。我甚至忍不住脫口問道:“井阪,你不會真要死了吧?”井阪好太郎的嘴唇顫抖著,我本來還以為他發冷,仔細一看,原來他正奮力地試圖哈哈大笑。“我當然會死,這一點我很清楚。不過,我還是很害怕。等一下一睡著,就再也不會醒來了。電影或漫畫裡,有人在雪山遇難時,不是常出現這句台詞嗎?‘彆睡!睡著會死的!’現在的我就跟那個情節一樣,隻要一睡著就完蛋了·我再也沒辦法體會到‘啊啊,好困,好想睡回籠覺’的心情了,真令人難過。不過,該告訴你的話還是得先交代完。”井阪好太郎加快了說話速度,“回到剛剛的話題。間壁俊一郎拜訪了兒子就讀的中學。當然,他不是一個人前往。他們一行人共有九人,六男三女。”“這麼具體的數字,你是怎麼得知的?”“根據新聞報導,歹徒共有九人,這部分應該是事實吧,畢竟必須與屍體的數目一致才行。”我忍不住重複念了一次“屍體的數目”這個可怕的字眼。“間壁俊一郎他們前往學校拜訪的目的,真的隻是為了詢問教育方針嗎?”我問道。“是啊,雖然我不知道他們是抱持什麼樣的心態跟決心,但我相信他們絕對沒打算殺死學生。”“但是,前往小孩就讀的學校,為什麼身上要帶步槍和小型炸彈?”“他們當然沒帶啊。”井阪好太郎一句話便否定了我的疑問,“這部分就已經與事實不符了。你呀,太容易被假情報牽著鼻子走了。”“沒有槍械,那為什麼會發生那樣的事件?”“現在你所說的‘那樣的事件’,指的是‘歹徒突然開槍將整個班級的學生殺死’吧?拜托你忘了這一切。播磨畸中學所發生的完全是另一回事,隻有結果一樣是整個班級的學生都死了。”“另一回事是什麼?”井阪好太郎突然冷冷地說道:“你彆什麼事都問我,人生又不是遠足,最後終究得一個人走。”但他接著語調一變,“不過呢,畢竟這是我最後一次和你說話,我就好心地回答你吧。但我事先聲明,這隻是我的想像。”“你的工作本來就是想像。”“是啊,我是個暢銷作家,想像可是我的拿手絕活。”“隻可惜作品低俗了點。”我一麵說著,察覺自己的眼角已微微濕潤。我有些慌了,不明白自己為何流淚。“我剛剛說過了,播磨崎中學是一所很特殊的學校,那裡專門針對擁有特殊能力的年輕人進行研究。”“我還是不太相信。”但我想起在盛岡認識的愛原綺羅莉與安藤詩織,她們在談及超能力一事時,語氣非常自然。“有人說,超能力是沉睡在人體深處的力量,經過強硬手段便能誘發。好比遭遇危險或陷入九死一生的危懾時,超能力便會在一瞬間覺醒。”“又是《幻魔大戰》理論啊。”我想起了加藤課長的話。“幻魔大戰?那是什麼?總之以科學的角度來看,大概跟腎上腺素的大量釋放、自我催眠或集團心理學什麼的有關吧。可想而知,那所研究超能力的學校很可能透過各種可怕的手法來對待學生,例如將學生綁起來,讓學生逼近極限狀態。你不覺得嗎?”“怎麼可能有這種學校?”我心裡不禁想說,你怎麼會相信這麼荒誕無稽的事情?“那和可怕的宗教團體有什麼兩樣?”“他們和宗教團體的差彆隻在於沒有特彆的教義、沒有捐獻、沒有教祖,什麼都沒有。好了,你想想看,假如此時父親或母親來到學校,目睹兒女的淒慘模樣,內心做何感想?難道會客套地說‘真是最師出高徒呀’或是‘沒錯,教育就是要恩威並施’之類的,感謝完校方之後就乖乖回家嗎?家長的反應應該沒那麼簡單。”“大概會暴跳如雷吧。”雖然我沒有小孩,無法有深刻體會,但不難想像為人父母的,此時一定會失去冷靜大聲抗議。“是啊,父母絕對不會保持沉默的。我想大概就是因為這樣,爆發了某種激烈衝突,過程中出了人命,間壁俊一郎和整班的學生都死了。”“什麼樣的激烈衝突?”“抱歉啊。”井阪好太郎突然歎了口氣。和他當朋友這麼久,無論是認真說出口還是開玩笑的,我幾乎沒聽他說過道歉的言詞。我不禁愣住,問道:“為什麼要道歉?”“看來我真的大限已到,時間所剩不多,細節部分我就不提了。總之發生了一些事,死了一些人。接下來的發展,就是你剛剛提過的那一點。”“封口?”“That's right.”井阪好太郎的呼吸愈來愈急促,誇張的喘息彷佛想博取我的同情,也像在演一出喜劇。“井阪。”我連忙湊進醫療艙,將掌心貼在透明艙壁上,這是我第一次有了想觸摸他臉龎的念頭,“喂,井阪。”醫療艙內傳來微弱的呻吟。我想起了十多年前的一則新聞。有個學者自願當白老鼠挑戰冷凍睡眠,最後失敗被送醫急救。此刻我突然有個很孩子氣的想法,我好想把醫療艙裡的井阪好太郎就這麼冷凍保存起來。井阪好太郎的雙眼似乎隨時會闔上。我敲打艙壁,喊道:“喂,井阪,彆睡!”他半闔的雙眼再次張開,但嘴唇已全無血色。“你的新作呢?你那部以播磨崎中學事件為概念寫出來的,會出版嗎?”“我可能跟你說過了。”井阪好太郎的話聲斷斷續續,我從沒聽過他以這種語氣說話,“那部《再見草莓田》花了我許多心血。”“播磨崎中學事件的答案,就在那裡頭?”“算是吧。直接寫出答案太危險了,我隻寫了一些提示。”他說完又閉上了眼睛。我害怕他會從此不再動彈,隻好繼續敲打艙壁。“我啊,”井阪好太郎再度開口說話,“之前一直以為能夠改變世界。”他的說話速度又更急促了,似乎正在擠出最後的力氣,一如即將熄滅的燭火,“我一直期待我所寫出來的東西能為人們帶來深遠的影響。”雖然我早聽膩了他的豪語、吹牛皮及天方夜譚,但我還是很驚訝他竟然想以改變世界,這想法實在太過幼稚,我甚至笑不出來。“你的的確很暢銷,不是嗎?”“那是因為內容通俗,讀起來沒有壓力,任何人都讀得懂。但是,其實我隻能寫出那樣的。我不是故意要那樣寫的,而是以我的能力,我隻會那樣寫。告訴你,我寫愈多,便愈確定一件事。”“什麼事?”“我的無法改變世界。”我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答。笑著罵道“你的怎麼可能改變世界”似乎也不甚恰當,最後我隻能勉強擠出一句:“是喔。”而我同時有種奇妙的感覺,井阪好太郎這也講太久的話了吧?我不禁懷疑他雖然口口聲聲說自己快死了、要死了,其實他可以一直這麼說下去。當然,也或許隻是醫療艙的療效讓他苟延殘喘到現在。“世界本來就不可能被某一個人改變啊。”我說。“改變世界隻是一種比喻,我的意思是,我希望我的能夠激勵一大群人采取某種積極行動。”井阪好太郎說到這,又歎了口氣,“不過呢,其實我早就心知肚明。”“什麼事?”“聽好了,是無法推動一大群人做出什麼事的。都像音樂,可以讓齊聚一堂的人陷入熱血沸騰的狀態,進而做出某種共同行動。的效果和音樂完全不同,啊,隻能滲透到每個人的體內。”“滲透到體內?從哪裡?”“從讀了的人身上的某個角落吧,慢慢地滲透進去。沒辦法挑起人的行動欲望,隻會滲透進體內,然後融解。”我不知該說什麼,隻能沉默。“所以,這次的新作品,我改變了作法。”“但是,”我猶豫了一下,決定老實說出內心的想法,“那部太難懂了。你在裡故意拿一些專有名詞或電影名稱來暗示讀者,期待讀者上網搜尋,推敲出隱藏在背後的意義。這樣的作法太一廂情願了,讀者根本不舍察覺裡頭的玄機,沒人看得懂你想表達什麼,那樣做根本行不通。”所以你應該走出這個機器,治好你的傷,若有必要就輸點血,然後把你的重寫一遍!然而井阪好太郎卻以鏗鏘有力的口吻說了這麼一句話:“但是,你看懂了。”“咦?”“渡邊,你看懂了。”我愕然無語。“這樣就夠了。”這一瞬間,我仿佛看見有什麼東西咻地從他體內蒸發了出來,雖然他的臉色一樣蒼白,卻少了一股汙濁的邪氣。似乎以“健康”來形容也不為過。“我寫到一半,就知道讀者應該不會懂了,不過,對啊,事實上過去也沒有讀者懂過。”他的話語逐漸變得零碎而鬆散,“所以,我改變了想法,隻要一個人懂就好。我的無法改變世界,但或許,能夠讓某處的某個人看懂,就夠了。”我一時說不出話來,隻好先咽了口口水,試圖調勻呼吸,我從沒想過張口說話會變成如此沉重的一件事。“……那個人,就是我?”“是不是很感動?”此時他似乎稍微恢複了一點意識。我不知該說什麼。這種心情並不是感動,反倒像是壓力,我背上彷佛壓著一塊看不見的重石。“渡邊,隻要你懂,那就夠了。”“等等,如果是這樣,”我執拗地追問:“你為什麼不直接跟我說就好?找間酒館或咖啡店,直接把播磨崎中學事件的真相告訴我不是更省事嗎?”“你彆搞錯,”井阪好太郎的呼吸帶著抽搐,宛如宣告著生命即將終結,“我不是學者或記者,是個家。而且,我相信察覺真相的人並非隻有我一個,大家隻是為了自保,才選擇保持沉默。不過,寫成的話,就有可能讓它暗藏真相。”此時他突然話鋒一轉,“渡邊,你讀過俄羅斯文學嗎?”我還來不及回答,他已經搶著說道:“應該沒讀過吧。有一部叫做《大師與瑪格麗特》(《大師與瑪格麗特》(The Masterand Margareta)是俄羅斯家布爾加科夫(Mikhail Bulgakov,1891-1940)所執筆的長篇,在他生前因受舊蘇聯政府的打壓而無法出版,直到他死後二十六年的一九六六年才得以付梓。),故事裡有個作家,由於自己的作品遭到嚴厲批判及錯誤解讀,一氣之下便將原稿燒了,從前的原稿都是寫在紙上的,所以一燒就沒了。”.99lib.“你能體會他的感受?”“我多少能體會他的感受,但這不是我要講的重點。故事中後來又發生了一些事,這個作家遇到了惡魔,作家對惡魔說,他的作品已經不存在了,此時惡魔回答了一句話。”“他說了什麼?”“‘作品是燒不掉的。’”躺在醫療艙內的井阪好太郎露出我前所未見的爽朗笑容,眼中似乎還泛著淚光。“你不認為這句話很振奮人心嗎?布爾加科夫在史達林的獨裁時代裡寫了這本,卻沒辦法出版,我相信他是借由這句話來抒發自己的心情,就算被禁止出版或是遭受批判,甚至就算作者本人也死了,作品是燒不掉的。”“作品是燒不掉的。”我重複了一遍。“沒錯。”他頓了一下,“這意思可不是指,最近的作品大多是電子檔,所以燒不掉喲。”他的聲音不停顫動,或許正在笑吧。我看他的狀況,明白不叫醫生不行了,於是我探頭往醫療艙的裡側望去,想找找看有沒有呼叫按鈕或開關,卻隻看到一顆小小的主電源按鈕,以及一紅一綠的兩條電線。我突然有種正在拆炸彈的錯覺,到底該剪紅線,還是綠線?“你……”從擴音器傳出的井阪好太郎聲音非常微弱,幾乎淹沒在斷斷續續的喘息聲中。我將耳朵湊了上去。“你擁有某種力量。”“咦?”“我調查過了,安藤潤也的親戚多半擁有奇特的能力。”井阪好太郎的話語又流暢了些。“咦?”“係統害怕例外、討厭例外,卻沒辦法將安藤潤也吸收到係統內。安藤潤也的哥哥死得不明不白,雙親也是死於意外事故。”安藤潤也的哥哥是怎麼死的,我在盛岡時聽安藤詩織提過。包括安藤大哥擁有特殊能力一事,我也聽說了。不,嚴格說來並不是聽說,而是看過手塚聰的漫畫而得知的。“渡邊,你的雙親也是死於火災。”“啊……”“啊什麼啊,彆告訴我你連自己雙親的事都忘了。換句話說,你也是命在旦夕。”我心想,若要論命在旦夕,我還比不上你。“總之,你擁有特殊的超能力。”“什麼叫‘特殊的超能力’?你這語意重複了吧?就好像我們不會說‘身為員警的警察’或是‘從馬上落馬’一樣。你身為作家,用字遣詞竟然這麼不精簡。”我內心愈焦急,說出口的話愈是無關緊要。隻不過,我的確想起了小時候的事。母親常對父親說“我要回老家”,我一直以為她的意思是“我要跟你分居”,但如今回想起來,或許母親是因為察覺到了危險才會說要回老家。安藤是外婆的舊姓,換句話說,母親身上搞不好也帶著安藤一族的特殊能力。她想回老家,很可能是不想把父親和我卷入危險之中。為什麼有人要加害超能力者呢?因為係統討厭例外?因為我母親也是例外的人?“井阪,我到底擁有什麼樣的特殊能力?”他沒回答。一會兒之後,他張開眼,顫抖著下顎,以微弱的聲音說道:“我有個最後的請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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