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9(1 / 1)

瓢蟲 伊阪幸太郎 2322 字 1天前

為了忍住笑意,身體震動起來。王子無法壓抑從內心湧出的愉悅。結果這個老頭子也是一樣的——他想。耀武揚威,強調人生經驗的差異,擺出遊刃有餘的態度,簡而言之,就是過度相信自己的想法,落入圈套,而落人圈套後也不願意承認事實,不過是那類人罷了。剛才那通電話應該就是在東京醫院待命的男子打來的。或許他是想確認什麼,又或是開始感到工作壓力,坐立難安,等得不耐煩,所以打電話來。他們事先已經說好,如果電話響了十次,王子沒有接,就展開行動。而剛才王子沒有接電話。雖然王子不知道男子有沒有依照約定行動的勇氣,但想想自己得天獨厚的人生,男子現在應該正前往病房,準備對木村涉施加毒手。人與事都照著自己的期望行動,這王子已經經驗過太多次了。都是你害的哦——王子好想對眼前的男子說。你掏出手槍,或許自以為占了上風,但因為這樣,你奪走了你寶貝孫子的性命。王子憐憫男子,甚至就要開始思考寬慰的話語。當然,另一方麵他也研究起該如何活用這個事實。端看怎麼活用,他就能控製這對夫婦。告訴他們孫子的悲劇,然後儘情享受過男子苦悶的模樣與女子茫然的樣子後,再刺激他們的罪惡感,剝奪他們的判斷能力,在他們的心扣上大鎖。就像他平常做的那樣就行了。不過還需要一點時間。如果現在就告訴他們“你們的孫子命在垂危”,男子或許會揮舞手槍鬨起來,打電話到醫院瘋狂傾訴,試圖拯救孫子。要告訴對方這個情報,得等到孩子確定沒救了才行。“喂,”男子開口。“快點說。車子抵達盛岡之前,我一定會開槍射你。”“為什麼?”當下這麼頂嘴的是七尾。“你為什麼要那樣一口咬定?”“呃,我真的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王子順著七尾的話,徹底裝成陷入混亂的國中生。“老伴,這孩子真的是你說的那樣嗎?我一點都不覺得他是在撒謊呀。”婦人的臉與過世的祖母重疊在一起。雖然懷念,但王子不感到親近,反而鬆了一口氣:啊啊,她果然是個容易籠絡的人。老年人總是會對小孩子眯起眼睛,溫柔嗬護。這一定不是出於身為人的道德或使命感,而是動物本能。人類被設計成必須保護同種族更年幼的生命。“可是雄一人呢?他在仙台下車了嗎?你說雄一不能接電話了,是什麼意思?”“就我來看,這家夥臭不可聞。”男子深深靠在椅背上,用下巴比了比王子。可是他把槍收進外套裡的背心口袋了。雖然應該不是對自己放下防心了,但看來緊張緩和了一些。“噯,算了,總之先打電話去小涉那邊好了。出門時慌慌張張的嘛。我拜托阿繁去看看情況,可是誰知道那家夥是不是真的照吩咐做了,不能信任啊。”“阿繁辦事很不牢靠嘛。”婦人笑道。他們叫朋友去醫院了嗎?“用剛才的公共電話打嗎?”婦人說。不妙——王子心想。他還想再拖延一些時間的。結果七尾從旁邊發問了:“你們的孫子生病了嗎?”或許可以轉移話題——王子心想,感謝七尾絕佳時機的提問。自己果然幸運。“從百貨公司屋頂上摔下來了。昏迷不醒,一直躺在醫院床上。”男子可能是努力排除掉情緒,冷冷地回答。王子掩住嘴巴,“是這樣嗎?”他裝出頭一次聽到的表情說。“從屋頂上摔下來,那一定很可怕吧。”王子暗自竊笑不已。他想起小孩子摔落屋頂時那種無法理解狀況、為了模糊的恐怖而困惑的表情。男子更不悅地說了:“就跟天照大神關進天岩戶裡頭去一樣(日本神話中,太陽神天照大神被弟弟須佐之男激怒,憤而閉關在天岩戶裡,使得世界陷入一片黑暗。於是眾神在天岩戶外大開宴會,以歡鬨聲引得天照大神出來探看,眾神再趁機搬開入口巨石,成功將天照大神請出來。)。小涉昏迷不醒,這兒的世界也一片黑暗。如果不快點有人出來跳舞,大家一起哈哈大笑,把小涉叫回來,就真的了無光明了,糟糕透了。”王子差點失笑,忍了下來。一片黑暗的隻有你,我完全不痛不癢。你孫子不管存不存在,對這個世界都幾乎沒有影響。王子在內心呢喃。“醫生怎麼說?”七尾問。“沒辦法做更進一步的治療了。能做的都做了。小涉什麼時候會醒來都不奇怪,也可能永遠不會醒來。”“真令人擔心呢。”七尾低聲說。男子的臉不正經地笑了開來:“小哥,你倒是半點味道都沒有,乾淨得教人吃驚呢。幾乎聞不到惡意的臭味。從你剛才掏槍的樣子來看,乾的應該也是跟我們差不多的工作,怎麼能那麼乾淨?你也不是才剛入行的菜鳥吧?”“噯,是啊。”七尾撇撇嘴說。“我隻是運氣不好罷了。所以或許容易對不合理的不幸感到共鳴。”“啊,我從以前就一直想知道。”王子為了更進一步轉移話題,不讓他們打電話而開口。“什麼?”男子問。看起來像是嫌他煩,也像是在提防。“是我們也知道的事嗎?”婦人間。“請問,為什麼不可以殺人呢?”是王子的那個老問題。大人目瞪口呆,儘管歎氣說“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卻回答不出來的問題。“啊。”七尾出聲了。是想到問題的答案了嗎?王子往旁邊看,然而七尾卻望著完全不同的方向,新乾線的前方。“鈴木老師回來了。”他低喃。王子聞言,轉過視線一看,補習班講師鈴木正從走道另一頭走來。“誰?”男子再次從背心掏出手槍,瞄準七尾。“碰巧在這班車上認識的。不,我們也不熟,隻是稍微聊了一下而已。總之他是個普通人。他連我有槍都不知道,隻是個普通的補習班老師。他擔心這孩子,跟我們一起坐在這裡。”七尾匆匆說明。“所以才會折回來。”“不能相信。”男子說。“他不是同行嗎?”槍握得更緊了。“那樣的話,他一來你就開槍好了。”七尾強勢地說。“你會後悔的。鈴木老師是不折不扣的一般平民。”婦人傾身靠向走道,手抓住靠肘看後麵。她很快恢複姿勢說:“看上去是個普通人。他那張臉,應該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吧。而且顯然沒有帶武器。應該是去看看綠色車廂長什麼樣子,偷偷確定坐起來是什麼感覺,然後折回來而已,感覺就是那麼悠哉。”“真的嗎?”男子問。“太太真敏銳。”七尾一本正經地用力點頭。男子把手中的槍跟手一起收進外套口袋,連同口袋一起轉向七尾那裡。“要是有絲毫可疑的樣子,我就射你。”“咦,怎麼變得這麼熱鬨?”緊接著鈴木到了。“怎麼回事?”女子在眼角堆出皺紋眯起眼睛:“我們是在剛才的車站上車的,這兩位很好心,想到老人家怕寂寞,願意陪我們一起坐。”她厚臉皮地信口開河。“哦,這樣啊。”鈴木靜靜地點頭。“那很好。”“聽說你是學校老師?”男子發出低沉的聲音。眼神銳利,幾乎不眨眼。“是補習班。說老師也算是老師沒錯。”“那麼正好。你坐那裡,老太婆旁邊。”男子要鈴木在他們三人座的最旁邊,靠走道的位置坐下。鈴木依言坐下,男子便說:“這孩子剛才提了個可怕的問題。”男子是已經解除對鈴木的警戒了嗎?還是與他嘴上說的相反,正在留神估算開槍的時機?“什麼問題?”鈴木睜大眼睛。“他問為什麼不可以殺人。請老師給他一個斬釘截鐵的答案吧。”突然被指名回答,鈴木呆住了。然後他看王子。“你真的那麼問?”他的眉毛悲傷地垂下。王子忍住歎息。他每次提出這個問題,對方大抵都會露出這種表情。或是漲紅了臉憤慨不已。“我隻是純粹想要知道而已。”王子說。鈴木深吸一口氣,像要平靜下來似地長長歎息。他的眼神沒有亢奮,依舊悲傷。“該怎麼回答,真教人煩惱。”“這果然是個很困難的問題嗎?”“或者說,是因為我不了解你的用意。”王子覺得鈴木的表情愈來愈像個教師,感到不愉快。“首先,”他開口說。“這是我個人的意見。”請問這世上有非個人的意見嗎?——王子想要抬杠。“比方說,如果你要殺什麼人的話,我會想要阻止。反過來也一樣。如果有人想要殺你,我還是會想要告訴那個人不可以那樣做。”“為什麼?”“因為一個人死去,就算不死,一個人攻擊另一個人,是非常讓人難過的事。”鈴木說。“令人悲傷,難以承受,我不希望有這樣的事。”王子根本不想聽這種回答,“我明白老師的意思,也可以理解那種心情。”但他還是繼續撒謊道:“可是,我想知道那種倫理意義以外的理由。因為照那樣說的話,沒有那種情感的人,就可以肯定殺人行為了不是嗎?世上有戰爭和死刑,然而大人卻不指責戰爭和死刑。”“嗯,是啊。”鈴木就像預期到王子的回答似地點點頭。“就像我一開始說的,這是我個人的感情。可是這是最重要的。我認為人不應該殺人,絕對不可以殺人。可是你期待的不是這種回答。所以呢,”鈴木突然親昵地接著說:“我想問問你。”“什麼?”“如果我現在小便在你身上,你會怎麼樣?”鈴木突然提出這種幼稚的問題,把王子嚇了一跳:“咦?”“如果我把你的衣服全部脫掉,讓你光屁股,你會怎麼樣?”“原來老師有這種興趣嗎?”“不是啦。隻是你怎麼想?不可以在車廂裡小便、不可以脫光彆人衣服、不可以說彆人壞話、不可以抽煙、不可以不買票就搭新乾線、想喝果汁就非得付錢不可。”“什麼跟什麼?”“我現在想要揍你,可以嗎?”“老師是認真的嗎?”“如果我是認真的,你怎麼辦?”“不要。”“為什麼?”王子思考答案。該說“因為我不願意”嗎?還是該回答“那你可以揍我”?他猶豫了。“世上充滿了各種禁止事項。”鈴木聳聳肩說。“從一到十,全是禁止。隻有你一個人存在的時候沒有問題,然而當另一個人出現的瞬間,就會冒出許多禁止事項。而我們周遭充滿了無數的、根據不明的禁止事項。或許說我們隻能勉強去執行一些被允許的事,還要更貼近現實。所以我覺得非常不可思議。為什麼你們老是隻問‘為什麼不可以殺人’?既然那樣的話,不是也應該問‘為什麼不可以打人’、‘為什麼不可以隨便睡在彆人家裡’、‘為什麼不可以在學校生火’嗎?或是‘為什麼不可以侮辱彆人’這類的。比起殺人,還有更多理由莫名其妙的規則。所以嘍,我每次聽到這類問題,都會第一個懷疑,對方是不是隻是單純想要拿‘殺人’這種激進的主題來為難大人罷了?雖然是很抱歉啦。”“我是真的想知道。”“就像我剛才說的,世上有無數的禁止事項。而這些形形色色的禁止事項裡,能夠挽回的事還有救。比方說,就算我搶了你的錢包,隻要再還給你,就恢複原狀了。即使在你的衣服上潑了水,就算是最糟糕的情況,隻要買來同樣的衣服,就能夠複原了。你和我的關係可能會變得不如從前,但大部分都可以恢複原狀。可是,死人是不能複生的。”哼,王子嗤之以鼻,想要說“因為人命很尊貴嗎”,然而他還沒有說出口,鈴木已經說了:“我不打算說什麼因為人命很尊貴。”他一臉嚴肅。“比方說,全世界隻有一本的稀有漫畫書被燒掉的情況也是一樣的。再也得不到它了。雖然我本身不認為人命與漫畫同等,但從客觀的邏輯去看,兩者是一樣的。所以你在問‘為什麼不可以殺人’的時候,也應該問‘為什麼不可以燒掉超稀有的漫畫書’才對。”“老師意外地饒舌呢。”男子笑道。鈴木並沒有興奮,反倒是愈說愈沉靜,王子開始懷疑起在跟自己對話的真的是人嗎?“我太羅唆了,不過結論就是,”鈴木的口氣就像在叮嚀學生“這裡考試會出哦”。“接下來是答案。”“嗯。”“如果允許殺人,國家就傷腦筋了。”“國家?”王子預感到話題要轉為抽象,板起臉。“比方說,如果自己明天可能會被殺,人就無法從事經濟活動了。無法保護所有權,經濟就無從成立。對吧?如果自己買來的東西無法被保證是自己的,就沒有人要用錢了。連錢都不能說是自己的了。而‘生命’是自己所有的物品當中最為重要的一樣。這麼一想,如果不保護生命的話——至少不裝作生命受到保護的話,經濟活動就會停擺了。所以國家才會立下禁止事項。禁止殺人的法律就是其中之一。是重要的事物之一。這麼一想,戰爭和死刑被允許的理由也很簡單了。因為戰爭和死刑是出於國家的利益進行的。隻有國家認定沒問題的行為才能被允許。這跟倫理沒有關係。”很快地,新乾線抵達新花卷站了。中間停頓了一會兒,感覺就像列車“籲”地調整呼吸度過短暫期間後,新乾線又從新花卷站出發了。景色再次移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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