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蟲-12(1 / 1)

瓢蟲 伊阪幸太郎 1810 字 1天前

年紀像是退休後悠遊度日的男子,抓住七尾他們的三人座前方的座位,一腳踩住踏板,粗魯地旋轉過來。兩組三人座椅兩兩相對了。然後他在七尾和國中生前麵,以麵對麵的形式坐了下來。動作在一瞬間完成,連表達拒絕的機會都沒有,意識到時,已經變成了一幅有如三代同堂全家旅行的構圖了。後方的門再次開啟,“哎呀,原來是在這裡啊”,一樣是個感覺年過花甲的婦人現身了。她理所當然地在七尾和國中生對麵——也就是最先坐下的男子身旁落坐。“老伴,意外地一下子就找到了呢。”她對男子說,然後就像在打量聯誼對象似地端詳起七尾和國中生。“呃……”七尾總算對大剌剌地跑過來的老夫婦開口了。“可是,”婦人打斷他的話。“我第一次用新乾線裡的公共電話,那看起來沒有電話線,是怎麼接通的呢?”“是用鐵軌傳電波的吧。”“我們是不是也該買個手機?很方便的。”“不過,總之幸好雄一的手機可以在新乾線裡打。新乾線裡的公共電話,可以打通的電信公司好像隻有幾家嘛。”“是這樣的嗎?”婦人問七尾,但七尾不可能知道。“呃,爺爺跟奶奶是……”國中生也麵露警戒和不安地問。前方的兩人儘管年紀相當大了,卻絲毫沒有老態龍鐘的模樣,還沒有老到讓人稱呼爺爺奶奶的地步。但看在國中生眼裡,果然還是隻能稱為爺爺奶奶吧?七尾不經意地想著,結果被那麼稱呼的男子開口說了:“你是故意的吧?”“咦?”國中生有些吃驚。“你是故意把我們當成老人看待吧?你故意選了爺爺奶奶這樣的稱呼,對吧?”“哎喲,老伴,對個小孩子,何必那麼凶嘛?”婦人打趣似地說。“所以老人家才惹人嫌。”“這家夥才不是什麼可愛的小孩。他說出口的話,每個字都是精挑細選過的。臭得要命。”“臭?”國中生有些不高興了。“我們是第一次見麵,何必這樣損人呢?我稱呼您為爺爺,又沒有惡意。”“是第一次見麵沒錯,但咱們也不是不相識。我是木村。你剛才打電話給我對吧?”男子指著自己咧嘴一笑。口氣很溫和,眼神卻很銳利。“接到你的電話,我在意得要命,慌慌張張從剛才的水澤江刺站上車了。”“哦,”國中生狀似吃驚地開口。“您是木村叔叔的……”“這麼過度保護,不好意思啊。做爸媽的跑來插手兒子捅的簍子了。那雄一人呢?”七尾在腦袋裡整理思緒。這名男子說的“木村雄一”,是先前跟國中生一起的男子吧。也就是現在倒在廁所裡的男子。但男子說國中生打電話給他,是怎麼回事?“你不是在電話裡說了嗎?雄一碰到危險了,我孫子小涉也有危險了。”“啊,那是……”國中生說到這裡,支吾起來。“你還說,‘這全要怪爺爺跟奶奶這麼滿不在乎’。”“那是……”國中生垂下頭去。“我是被逼著那麼說的。木村叔叔威脅我,還有其他人……”其他人是指誰?七尾在一旁聽著,悄悄觀察國中生的側臉。臉形玲瓏,鼻梁高挺,額頭的弧度和後腦的形狀也很漂亮,看起來活像一尊典雅的陶器。七尾想起小時候被說“你家那麼窮,你隻能去當足球選手或加入黑道了”的事。這麼對他說的同學,臉蛋是不是也像這般精致?擁有一切的人,連外表都完美無缺。“呃,他隻是個普通的國中生啊。他被卷入了一些危險的麻煩事,不過也不必對他這麼凶吧?”七尾忍不住介入調停。“他真的隻是個普通的國中生嗎?”男子看向七尾。那張臉皺紋遍布,皮膚乾躁,卻很有威嚴,就像樹皮雖已逐漸剝落,卻仍傲然矗立的大樹般。枝乾壯碩,遭推撞也文風不動,遇強風也屹立不搖。“這家夥可能不隻是個普通的國中生。”說完的瞬間,男子的手倏地一動,身上的外套微微掀起。七尾做出反應。但那完全是自然的反射性動作。他伸手摸背,掏出槍。幾乎就在同時,男子取出的槍也已經對準了國中生。由於幾乎沒有距離可言,彼此是槍口頂在對方鼻頭的狀態。在新乾線的車廂裡,感覺像是要開始玩牌的兩兩相對座位上,男子與自己雙雙掏槍的場麵,讓七尾感到奇妙極了。“如果你從實招來,或許還不至於玩火自焚哦,小朋友。”男子對著國中生晃了晃槍口。“老伴,你那個樣子,人家小朋友想說也說不出話來了。”就連勸阻丈夫的婦人也沒有絲毫緊迫感。“喂,你也太蠻橫了吧?”七尾對男子粗暴的作法感到生氣。“把槍收起來,要不然我要開槍了。”男子這才注意到七尾的槍似地說:“少來了。槍裡沒子彈吧?”七尾不得不沉默了。確實,彈匣扔進垃圾桶裡了,可是他疑惑怎麼會被發現?男子怎麼看得出來?他不覺得瞥上一眼就能識破。“怎麼可能沒子彈?”“那你開槍啊?你開槍我也開槍。”被當成外行人的屈辱令七尾漲紅了臉,但他也不能低頭遮羞。他提心吊膽地把槍收進內袋,直盯著男子看。“你有指定席車票嗎?‘疾風號’全車都是指定席。”國中生冷靜地說。“少羅嗦。車票全賣光了,有什麼辦法。”“全賣光了?車子裡不是很空嗎?”七尾四下張望。車廂裡到處是空位。“就是吧?裡頭有什麼文章。難道是團體客集體取消行程了嗎?不過車廂這麼空,就算是列車長,也不會趕人下車的。好了,雄一在哪兒?在哪裡怎麼了?還有小涉會怎麼樣?”“我也不太清楚。”國中生怯聲怯氣地說。“可是如果我不坐到盛岡,小涉好像會在醫院碰到危險。”七尾凝視著國中生的側臉。從剛才的對話推測,剛才他說的“如果我不去盛岡,生命就會有危險”的小孩,就是這對男女的孫子吧。但是七尾不明白國中生與這對男女的關係。更重要的是,這對夫婦究竟是何許人?這教七尾納悶極了。仔細一看,婦人那身厚外套底下似乎也藏了某些道具。這名婦人也有槍嗎?從他們沉著的樣子來看,與其說是尋常百姓,感覺更像業者。可是七尾從沒聽說過年紀這麼長的業者。雖然無法明確掌握自己究竟被卷進什麼狀況,但男子對國中生的敵意令七尾感到異常。太不正常了。雖然這趟新乾線之旅打一開始就跟“正常”兩個字無緣,但這場麵也是至今最為詭異的一幕。一對應該已年過六旬的夫妻逼問縮著脖子的國中生,甚至拿槍恐嚇他。就在這時,響起了手機接通的震動聲。震動聲響好似在插科打譚般輕巧地搖晃著在座四人。全員沉默、屏息、豎耳,座位一帶倏然陷入一片寂靜。七尾從衣服上觸摸手機,確認不是自己的電話。“啊。”國中生說,把自己的背包移到前麵,拉開拉鏈:“是我的電話。”“不許動。”男子頂出槍口。由於距離太近,看起來更像是持刀威脅,而不是拿自動手槍瞄準。“可是電話……”“總之不許動。”七尾聽著對話,數著低沉震動的聲響,三聲、四聲……。“如果不接電話,可能會出事。”“讓他接個手機也不會死吧?”七尾也沒有什麼特彆的理由,懷著包庇違反校規的兒子般的心情回嘴說。“不行。”男子冷漠無情。“這家夥太可疑了。或許他會拿接電話當借口乾出什麼事來。”“老伴,什麼事是什麼事?”婦人的語氣仍是一派天真無邪。“不曉得。可是隻有一點是確定的,跟刁鑽古怪的家夥對乾時,絕對不能照對方意思行動。不管是再怎麼雞毛蒜皮的小事,或許都會是反將我們一軍的行動。比方說,以前我在拉麵店跟老板對決的時候,我掏槍指著那家夥——可不是因為拉麵太難吃啊。詳情我忘了,總之我命令那家夥交出什麼重要的東西。是工作。結果店裡的電話響了。老板說如果不接電話會有人起疑。確實如此,所以我也釋出善意,叮嚀他不許多嘴,讓他接了電話。老板講了一串味噌拉麵、叉燒麵怎樣的,總之是確認外送訂單之類的,可是令人吃驚的是,那其實是暗號。沒多久,礙事的援軍就殺來了。我們就在小不拉嘰的拉麵店裡火拚。當然,我活下來了,可是也搞得我累死了。要不然就是還有一次,我在某個事務所跟那裡的社長談判時,桌上的電話響了。我好心準他接電話,結果社長一接起電話,就轟地一聲爆炸了。換句話說,我的意思就是……”“三十年前還沒有手機是吧。”女子搗亂說。看來也像是受夠了不曉得已經聽過多少遍的當年勇。“我的意思是,在這種場麵打來的電話準不會是好事。”“都三十年以前的事了。”女子苦笑。“現在也是一樣。”七尾望向國中生。拉開拉鏈的背包就擺在旁邊。國中生不曉得在想什麼,一臉肅穆。七尾的腦中掠過一股古怪的感覺。少年說著“救命”,向自己求救的那種懼怕神色早已煙消霧散了。儘管被槍口指著,少年也沉著得過於離奇了。直到剛才七尾都還解釋為少年是嚇得六神無主,但現在少年顯得十分淡定。七尾將視線往下移動,看到少年背包裡的東西,他看出背包裡裝著疑似手槍握柄的物體。是槍。背包裡怎會有槍?是國中生偷帶的嗎?雖然不清楚狀況,但總之背包中有槍,這是事實。這玩意兒——七尾佯裝平靜地思考。這玩意兒可以利用。七尾的槍沒有子彈。男子也已經知道了。換句話說,他應該認定七尾沒有槍,對他疏於防範。七尾可以趁機從背包裡抽出這把槍,製住對方。除了眼前的夫婦,這個國中生也不能大意。七尾完全無法想像國中生究竟在想些什麼,但他預感到如果放鬆警戒,肯定要吃大虧。首先應該用槍——他想——用槍掌握這個場麵的主導權。七尾繃緊神經,窺伺拿出手槍的機會。如果貿然行動,男子肯定會開槍。手機的震動停了。“啊,電話停了。”國中生喃喃說道,垂下頭去。“如果是什麼重要的事,還會再打來吧。”男子不負責任地說。七尾聽見輕微的喘息聲。他朝稍微低下頭去的國中生瞥去。少年那張側瞼仿佛就快忍俊不禁,讓七尾大受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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