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柑出了廁所,直到離開洗手台,都好整以暇。剛才走進三車的是同業,他馬上就看出來了。或許是因為比自己和檸檬年輕些,又戴著黑框眼鏡,看起來富有知性。而且似乎有點神經質的傾向,本人或許自以為裝得若無其事,但明顯是忐忑不安。當他經過旁邊時,也一副想看這裡想看得不得了的樣子。那種不自然,讓蜜柑幾乎要忍俊不禁。時機巧得教人吃驚。拿這家夥來當祭品豈不是再適合不過了嗎?如果就像檸檬說的,要把罪責誣賴到彆人頭上,再也沒有比他更適合的人選了。走投無路的黑暗裡射進了一絲光明,蜜柑感到有些許的感動。蜜柑會留下檸檬離開,是因為真的想上廁所。要是一直忍著尿意,會對行動造成妨礙。他判斷應該在動手前先解決一下才好。而且他認為交給檸檬一個人應該也沒問題。那個黑框眼鏡的男子是真莉亞雇用的人。蜜柑在廁所邊小便邊回溯記憶。他和蜜柑與檸檬一樣,不挑工作,以老套但易懂的名稱來說,就是被稱為“萬事包”的一類業者。過去雖然沒有在工作上碰過頭,但曾聽說過那個人“雖然是新人,但很能乾”的口碑。再怎麼能乾,也不到檸檬應付不了的地步吧。現在那個眼鏡男一定正被檸檬痛毆,乖乖聽話才對。蜜柑這麼想著,慢吞吞地洗手。他用肥皂仔細地搓洗手指。關掉水,把手放上烘手機的送風口。電話響了。裝在屁股口袋裡的薄型手機靜靜地震動。看看來電顯示,是認識的名字。是那個在都內經營小書店的胖女人。那家店專賣各種成人雜誌,從寫真集到露得過火的書籍,應有儘有,堅持著與時代脫節的平麵媒體生意。雖然有一定數量的熟客,但營業額可想而知。不過不曉得為什麼,非法工作與相關業者的情報都會流到老板娘那裡。為了得到情報,人們會聚集過去,然後留下彆的情報。由於這樣的循環,老板娘“桃”成了五花八門的情報據點。蜜柑和檸檬也會視工作內容去桃那裡購買必要的情報,有時候也賣情報。“我說蜜柑你啊,是不是慘了?”桃的聲音在電話另一頭響起。列車搖晃得很厲害,蜜柑走到車廂外通道的窗邊,稍微放大音量。“什麼意思?”他裝傻。“峰岸好像在招兵買馬,到仙台跟盛岡。”“仙台?峰岸把人叫去那裡去乾嘛?是那個嗎?最近流行的網聚?”桃的歎息聲傳來:“檸檬也說過,你開的玩笑真是有夠無聊的。再也沒有比嚴肅的男人用力擠出來的玩笑更難笑的了。”“不好意思哦。”“好像不光是部下。隻要是有本事的家夥,可以趕到仙台的,都希望立刻過去集合的樣子。我這兒也接到不少聯絡。幾十分鐘以後到仙台集合——這連一般的打工都沒辦法呢。不可能召集到多少人。”“那你是來問我們要不要去打工的嗎?”“怎麼可能?不是那樣啦,我是接到有人看到你們跟峰岸的兒子在一起的情報。所以我想難道是你們想跟峰岸作對嗎?”“作對?”“像是把峰岸的兒子監禁起來,跟他交易這類。”“怎麼可能?就算是我們,也知道那是多可怕的事。”蜜柑苦笑。儘管再明白不過,現在他們卻身陷駭人的狀況。“相反啦。峰岸委托我們把他兒子救出來。我們現在正在搭新乾線過去。”“那峰岸乾嘛招兵買馬?”“是在準備歡迎我們吧?”“要是那樣就好了。我可是很中意你們倆喲。所以擔心你們會不會碰到危險,想說還是忠告你們一聲。助人果然是快樂之本呢。”要是有什麼新情報再告訴我吧——蜜柑本來要這麼說,卻改口問:“這麼說來,喏,真莉亞不是雇了一個人嗎?”“瓢蟲是吧?”“瓢蟲?”“七星瓢蟲。那孩子也很可愛,我滿喜歡的。”“我聽說過傳聞,被你喜歡上的業者幾乎都會不見。”“比方說?”“蟬。”“哦,蟬的事真的很遺憾。”桃沮喪地說。“那個瓢蟲是個什麼樣的家夥?”“不能免費告訴你。”“剛才不是有人說助人為快樂之本嗎?叫那家夥接電話。”桃的笑聲與車門的震動搖晃聲混合在一起。“七尾那人彬彬有禮,怯生生的,可是不能小看喲。他很強。”“他很強嗎?”看起來不像。感覺坐辦公室還比較適合他。“與其說是強,還是該說快?有人說‘就要互乾的時候,已經被他撂倒了’。還說他的動作就像彈簧。喏,愈是一板一眼的人,一發起飄來,就愈沒法應付,不是嗎?比原本就凶暴的人更難纏多了。要說的話,七尾就是那型的。很認真,可是理智一斷線就很恐怖。”“可是,唔,應該不可能跟檸檬勢均力敵吧。”“至少我覺得最好彆小看他哦。我看到的全是些因為小看他而吃苦頭的家夥。而且也常聽到他的傳聞。敗在七尾手下的業者多到都可以辦網棗了呢。”“無聊。”“喏,你也抓過瓢蟲吧?昆蟲的。豎起食指,瓢蟲就會滴溜溜地爬上去。”蜜柑想不起來自己小時候是怎麼對待昆蟲的。他有虐待昆蟲的記憶,也記得哭著埋葬死掉昆蟲的情景。“那你知道瓢蟲爬到指頭頂端之後會怎樣嗎?”他憶起昆蟲移動著小小的腳爬上自己食指的觸感。令人起雞皮疙瘩的惡心與搔癢般的快感混合在一起。這讓蜜柑知道:啊啊,我也曾那麼做過。爬到指頭頂端的蟲子會吸氣似地停止一拍,然後展翅從指頭飛起。“會飛走吧?”“沒錯。七尾好像就是會飛。”就連蜜柑也不曉得該怎麼回話了:“哪有人會飛的?”“人怎麼可能會飛!蜜柑,你這人真的很死腦筋耶。這是比喻啦,比喻。七尾要是被逼急了,腦袋回路就會飛起來。”“會失常是嗎?”“會轉得飛快。那算集中力嗎?他被逼急的話,瞬間爆發力還是反射神經,總之想法好像會變得非比尋常。”蜜柑掛了電話。雖然覺得不可能,卻不禁緊張起來。他突然擔心檸檬是否平安無事。他快步回到三車。車門打開,映入眼簾的是閉著眼睛的檸檬。檸檬坐在原本座位的後麵一排,就在失了魂的峰岸大少座位正後方。檸檬一動也不動。蜜柑馬上就看出他被乾掉了。他走過去坐下,先用手按壓檸檬的脖子。有脈搏。但也不是在睡覺。強硬地掰開他的眼皮。是昏倒了。“喂,檸檬!”蜜柑在他耳邊喚道,但檸檬不動。他用手背拍檸檬的臉頰。站起來,四下環顧。沒見著七尾的人影。此時恰好列車販售的推車從背後過來了,蜜柑叫住小姐,壓低了音調說“給我冰的飲料”,買了罐裝碳酸飲料。他目送推車離開三車後,把罐子按到檸檬的臉頰上。連脖子也按了。他期待能把檸檬冰醒,然而檸檬卻文風不動。“真是,像什麼話。彆說是有用的小火車了,根本是輛廢鐵。”蜜柑埋怨說,接著說:“不過本來就不是小火車嘛。”檸檬突然醒了。他上半身蹦了起來,眼神卻是空洞的。他一把抓住隔壁的蜜柑肩膀,大叫:“誰是廢鐵!”蜜柑連忙用右手搗住檸檬的嘴巴。在車子裡大叫那種話會引起注意。不過新乾線剛好進入隧道,震動的聲音變得劇烈,檸檬的聲音並未顯得太突兀。“冷靜點,是我。”蜜柑把手裡的碳酸飲料罐按在檸檬的額頭上說,“啊?”檸檬回過神來。“很冰耶。”他抓過罐子,未經同意就打開拉環,喝了起來。“怎麼樣?”“怎麼樣?很冰啊。冰汽水。”“不是啦,我是在問剛才出了什麼事?朋友呢?”蜜柑反射性地用了密語,然後改口說:“七尾去哪兒了?真莉亞那邊的業者。”“那小子……”檸檬猛地站起,推開蜜柑,就要衝出走道,蜜柑拚命製止。“等一下,到底出了什麼事?”他要檸檬坐下來。“疏忽了。我剛怎麼了?”“就像斷電似地,睡著了。你被弄昏了嗎?”“我可沒被乾掉。我隻是沒電了。”“難不成你本來要殺了他?”蜜柑預設檸檬會以暴力製服七尾,然後拘禁他。“不小心激動起來了。可是你聽我說啊,蜜柑,那家夥意外地很強耶。碰到強敵的時候,不是會讓人超興奮的嗎?我可以了解高登神氣地說‘本大爺是多多島上第一快的小火車’,認真起來加速的心情了。”“剛才桃打電話來,所以我向她打聽了一下,七尾那家夥好像不能小看,會吃苦頭的。”“是啊。我是小看他了。不可能真的有麥陶嘛。”檸檬說完後,移動視線,“怎麼搞的?我的座位又不是這裡。”他說,搖搖晃晃地移動到峰岸大少的三人座去。看得出他的腦袋還沒清醒。“你在這裡休息一下。我去找他。他還沒下新乾線。如果他知道我去了那邊的廁所,應該也隻能往後麵的二車逃了。”蜜柑站起來經過走道。車門開了。通往二車的那節車廂外沒有廁所和洗手台。一看就知道沒有藏人的空間。如果七尾往後麵去,隻要去到一車儘頭,就可以把他逼到絕路。能夠藏身的地方不多。不是坐在座位上,就是蹲在走道上,否則就是躺在左右天花板附近的行李架,再不然就是車廂外的縫隙、廁所、洗手台,頂多就這樣了。隻要地毯式地掃遍二車和一車,就可以逮到他。他想起剛才看到的七尾的打扮。黑框眼鏡、牛仔外套,底下是淡褐色的長褲。進入二車。有乘客。大概坐滿了三分之一,理所當然,每個人都麵朝行進方向,也就是蜜柑這裡。蜜柑不是一一確認每一個人,而是先把整個場景做為一個影像大致捕捉。感覺就像自己進入的瞬間,就用相機拍下整個空間的狀態。掌握是否有不自然的活動。光是突然站起來、背過臉去或身體緊繃,都十分醒目。蜜柑慢慢經過走道。他小心地不要太惹人注意,但留心每一排地觀察。令人介意的是車廂正中央一帶,正麵右邊兩人座的男子。男子坐在窗邊,把椅背完全放倒,正在睡覺。男子深深地戴著帽子,完全把臉遮住了,但那宛如從西部鏟裡拿出來的牛仔帽非常可疑。紅褐色的,非常顯眼。旁邊沒有人。是七尾嗎?他以為這樣藏不會被發現嗎?還是打算出人意表?蜜柑集中意識,以便對方什麼時候撲上來都能夠應付,小心地靠近。來到旁邊的瞬間,蜜柑一把掀起那頂牛仔帽。他已經做好對方會撲上來的心理準備,然而卻未如此。那隻是個熟睡的人。長相和七尾不同,年齡也有差距。是彆人。想太多了嗎?蜜柑吐出憋住的氣。結果接著在二車儘頭,通往一車的車廂外通道看到綠衣人晃過。蜜柑從自動門走出車廂。那個穿綠色無袖上衣的乘客就要走進廁所,蜜柑伸手按住門。“等一下。”蜜柑忍不住出聲。“乾什麼?”轉過來的家夥雖是女裝打扮,但性彆顯然是男的。個子很高,肩膀也很寬。裸露的手臂也是肌肉結實。雖然不曉得是什麼人,但至少可以確定不是七尾。“沒事。”蜜柑答道。“哎喲,大帥哥。要不要到廁所裡頭樂一下?”對方捉弄似地說。蜜柑湧出一股當場痛毆這個變裝男的衝動,忍了下來。“你有沒有看到一個戴黑框眼鏡的年輕人?”女裝男咧嘴一笑。鼻孔張開。鼻子底下的胡碴顯得一片青。“你說拿了我的假發,不曉得跑去哪的年輕人?”“他去哪兒了?”“不知道。要是你找到他,幫我把假發拿回來。”變裝男說。“哎喲,人家要尿出來了啦。”他消失到廁所裡麵。真聒噪的家夥——蜜柑目瞪口呆。廁所鎖上了。另一間廁所空著。蜜柑檢查裡麵,但沒有人。洗手台和男廁也是空的。變裝男說的假發令人介意。難道七尾是搶假發來變裝了嗎?就算是這樣,並沒有乘客和他擦身而過。那樣的話,七尾隻可能在一車了。為了慎重起見,蜜柑決定也查看一下行李.99lib?放置處。那裡擺了一個貼滿貼紙的行李箱。旁邊有紙箱。蜜柑打開蓋子查看,箱裡裝了一個塑膠盒。塑膠盒六麵全是透明的,看起來像水槽,可是裡麵是空的。蜜柑想要抬起來,但上蓋已經鬆脫,他打消了念頭。上麵嵌著透明的板子,但好像鬆開了。裡麵會不會本來裝著毒氣之類的東西?蜜柑覺得有點恐怖,現在也沒工夫去管。他站起來走過通道,打開通往一車的門。再次大略捕捉眼前的景象。麵向這裡的座位與幾名乘客映入眼簾,他首先注意到的是三人座中央的一塊黑影。蜜柑原以為是巨大的人類頭發,嚇了一跳,但立刻就發現那是一把打開的雨傘。是折疊式雨傘嗎?它孤伶伶地擱在無人的座位上。雨傘前兩排的座位有乘客在睡覺,但那不是七尾。打開的雨傘有什麼意義嗎?感覺也不像會爆炸。蜜柑直覺那是圈套。會不會是用這把傘吸引他的注意力,好讓他疏忽了其他地方?檸檬赫然一驚,偶然往下望,發現有一條短繩橫亙在走道中央。他小心不絆到繩子地跨過,確定一看,那是用來打包的塑膠繩。繩子綁在左邊三人座和右邊兩人座兩邊的靠肘上,穿過座位底下,牽在靠地板處。可能是已經用過的,繩子有點起毛。原來如此,蜜柑看出來了。是要用雨傘吸引他的注意力,讓他疏忽腳下,被繩子絆倒吧。這過分單純的策略讓蜜柑苦笑,同時也繃緊了神經。桃說,七尾被逼到絕境的時候,腦筋就會動得特彆快。他可能在有限的時間內做好了全部能做的事。弄昏檸檬之後還沒有經過多久。這段期間,他已牽好繩索。雨傘也是七尾放的吧。他一定是想讓追上來的敵人、讓蜜柑在這裡跌倒。那麼,讓人跌倒之後,他打算怎麼做?蜜柑思考。從模式來看,有兩種可能。一是對跌倒的對象施加攻擊,或是趁著敵人跌倒的時候逃走。那麼他應該就在附近。蜜柑飛快張望。但附近的座位隻有兩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十多歲女生和一個埋頭看筆電的平頭男而已。兩位女生好像有點介意蜜柑,但沒有要吵鬨的樣子。還有一對看起來完全是不倫之旅的男女。是中年男跟年輕小姐。沒看到七尾的人影。就在後麵,儘頭處最後排的座位上,看得到一小部分的頭在動。是兩人座的窗邊。那動作就像是看到蜜柑,突然彎下身去,蜜柑沒有漏看。他加快腳步。是假發。戴著假發的頭若隱若現。綻放光澤的發絲般物體看起來非常人工。那完全就是發現蜜柑後連忙裝睡,顯然太可疑了。是七尾嗎?蜜柑瞥了一眼車廂。座位全都背對這裡,附近也沒有其他乘客。蜜柑快步走近,打算迅速攻擊。然而此時假發倏地站了起來。蜜柑瞬間退開一步。假發男軟弱地舉起雙手,開口說了:“對不起。”頭上的假發就快滑落,他伸手撐住。不是七尾。分明是彆人。那是個圓臉、蓄胡的中年人,嘻皮笑臉地露出諂媚的笑。“對不起,我也是被拜托的。”男子僵著臉說。他的手上拿著手機,毛毛躁躁地操作著。“被拜托?誰拜托的?”蜜柑又掃視車廂。“拜托你的家夥上哪兒去了?是戴黑框眼鏡的年輕人吧?”蜜柑低聲問,揪住男子的衣領。他擰絞廉價條紋襯衫的衣襟,加重了力氣。雖然隻有一點點,但男子的身體浮上半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對方立刻說。“安靜。”蜜柑斥道。男子看起來也不像在撒謊。“那男的想要偷假發,所以我問他在做什麼,結果他塞了一萬圓給我。”男子壓低了聲音說明。雖然雖然聲音不大,但還是有名乘客注意到這裡可能是糾紛,站起來轉身看過來,蜜柑發現後,立刻放開對方的衣服。男子一屁股掉回椅子上,假發從頭上滑了下來。這個人也是圈套嗎?蜜柑決定再一次折回二車。在一車的走道上,蜜柑在半途中親熱地抓住疑似不倫旅行的男子肩膀。對方嚇了一大跳。“你知道那把傘是誰放的嗎?”他指著擺在車廂內猶如雕像的黑傘說。男子明顯是嚇到了,瞪大眼睛。一旁的女人倒是很冷靜,答道:“剛才有一個戴眼鏡的人放的。”“放那把雨傘有什麼用意嗎?”“不曉得,可能是打開晾乾吧。”“那個人去哪兒了?”“回去了吧。”女子指向行進方向,也就是二車的方向。是在哪裡錯過了?從三車到一車,沒看到疑似七尾的人。蜜柑望向通往二車的車廂外走道,剛才的變裝男從廁所出來了。他搖晃著壯碩的身體,頭也不回地朝一車走進來。真麻煩——蜜柑正想著,不出所料,變裝男從打開的自動門現身,擋住去路說:“帥哥,怎麼啦?你在這兒等人家嗎?”擋路啦——蜜柑儘管這麼想,但還是先問:“你有洗手嗎?”“哎呀,忘記了。”變裝男滿不在乎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