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1)

過了很久,她輕聲歎息:“我的人生,到底算什麼……”感覺是壓抑已久的情感終於爆發出來了,我一震。她的眼底寫著依賴,猶如一個掉進地洞爬不上來的女子望著洞口,嬌嗔著“放根繩子下來呀”,聲音中摻雜著嬌媚與焦慮。我意識到她或許是在向我求助。她看起來對我存著一份期待:“眼前的這個男人無疑能將我從這一無是處的人生低穀中解救出來。”說起來,我這次的外形可是相當有魅力的。這並不值得高興。很遺憾,我幫不上忙,而且也超出了我的工作範疇。我的同事當中也有人會抱著“反正你下周就死了,就讓你在短時間內嘗一嘗幸福的滋味吧”的想法,對當事人虛情假意一番,但我沒這個愛好。這就像特地去裝扮馬上就要剪掉的頭發一樣,反正遲早要被剪掉的,做什麼都不再有意義。剃頭店老板不會去拯救頭發,我同樣不會拯救她。就這麼簡單。接下去的四天,我基本上沒有進行過可以被稱為工作的活動。不,應該說,在接到監察部的電話之前,我與藤木―惠都沒有接觸,所以確切九-九-藏-書-網地說,不是“基本上沒有”,而是“完全沒有”。這四天裡,我走遍街上的每―家CD店,在試聽機前欣賞音樂,直到店員對我翻白眼;我在深夜的公園裡閒逛,觀看拉幫結派的年輕人襲擊落單的白領;我在書店裡一本接一本地翻看音樂雜誌。雜誌上正好登載著前幾天我同事大肆讚揚的“天才”製作人的專訪。以前我並不知道他的名字,沒想到聽過好幾張據介紹說是由他製作的CD。記憶中,每一張都可以被稱為傑作,不得不承認,這個製作人果然是天才。當遇到跟音樂有關的事,我對人類的態度都會變得很溫柔。在他的訪談裡提到了“死”這個字眼,吸引了我的眼球:“我至死都在期待遇到擁有真正的、新的才華的人。”他那不可動搖的信心,或者說是堅定的信念,讓我深深折服於他所散發出的活力。我固然沒有辭職的念頭,但卻絕對沒有這位製作人這種溢於言表的狂熱。原來如此,我突然明白,我所欠缺的,正是對工作的熱情。當監察部打來電話的時候,我才剛剛按下試聽機的播放鍵,在鈴聲中,我趕緊快步走出店門接起電話。“情況怎麼樣?”對方問。他們經常玩突擊檢查,不定期地與我們聯係來確認工作的進度。“正在調查。”我曖昧地回答,如我一貫的態度,既無熱情也沒乾勁。“有結論的話就早點報告。”套話。“可能會跟預定的時間差不多。”這也是一貫的回答。這自然是假話。我現在也能立刻把報告書交上去。彆說是藤木一惠,不管是誰的報告,寫一個“可”交出去就算完事了。但我們調查部很少會這麼乾,不到最後一刻,我們都會繼續以人類的身份賴在人間。為什麼?為了能夠儘情地欣賞音樂。“總體感覺怎麼樣?”對方最後這樣問道。“大概會是’可‘吧。”這樣的對話可以說是例行公事,也可以說是―種儀式,正逐漸固定為一種公式化的流程。掛上電話,我考慮再見一次藤木一惠。她還是在同樣的時間走出公司,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感覺她的背影比上回更為纖弱了,通身散發出將死之人的氣息。我撐著傘,在瀝瀝小雨中追在她身後。我以為她會跟之前一樣去搭地鐵,不想她卻走過地鐵站入口,穿過了橫道線。她走過高級品牌專賣店林立的林蔭道,漸漸進入龍蛇混雜的地帶。來到一處專為行人準備的、有屋簷遮蔽的地方,這裡人流密集,到處都是遊藝中心以及快餐店,噪音甚囂塵上,空氣也渾濁不堪。她停下腳步,在路中央―座小型噴水池附近的長椅上坐下。她的頭低垂,胸前抱著本女性時尚雜誌,卻絲毫沒有要翻看的樣子。―看就知道她是在等人,那本雜誌估計也是為了與陌生的對方接頭的暗號。真沒想到藤木一惠竟然也會有約會對象。會是什麼人呢?如果是朋友或者認識的人,她的神色就不該緊張。搞不好——我突然想到——或許就是那個投訴的客人。她大概是徹底厭倦了她那毫無起色的日常生活,想著哪怕隻有那麼一點點的可能性,她都要豁出去賭一回。不,她可能是想,就算情況不能好轉,哪怕來一些痛苦的回憶也好過每天一成不變的生活。然後她就答應跟這個隻能認為是變態的投訴者見麵了一一完全有可能就是這樣。正想著,就見到一個中年男人邁著大步走近她坐著的長椅。那男人大概四十出頭,燙著及肩的長發,戴著副有色眼鏡,不肥不瘦,中等身材,裹了一身黑看上去不像做什麼正經生意的人。為了不影響到往來的人們,我隻能靠在一棟樓的牆上觀望。那男人叫了藤木一惠一聲。她神情膽怯地望過去,那個瞬間,那張臉上清楚地浮現失望的表情。在我眼裡,這男人無論如何出於怎樣的私心,都歸不到美男子一類,也不像是擁有能讓女人過上優越生活的財產。換言之,他並不具備可以彌補他作為一個出格投訴者這一缺點的魅力。相信藤木一惠第一眼看到他的那一瞬間,心裡也是這麼想的。我本來以為這男人在看到藤木一惠的外表後也會失望,事實卻並非如此。他在與她對視後的確感覺像要說出“原來是這樣”的樣子,但卻沒有明顯流露出幻想破滅的神情。這男人上前跟藤木一惠說話,並約她再往裡走,她猶豫了相當長時間,最終還是和這男的並肩離開了。我已經作出判斷:不管他們再怎麼折騰,也不可能會有幸福的未來。我見過好幾個像她這樣不知世間險惡的女人,被偶然邂逅的男子迷惑,從而背離了原來的生活軌道。其中有被迫淪落風塵,終因不堪工作的重負損壞了自己身體的女子;也有債台高築、財產喪失殆儘的人。對於人類的悲劇我並不關切,所以也就不會產生同情或者悲哀的情緒,但我卻能預想到,藤木一惠正被拽上這條不歸路。我跟在他們身後,進了―條岔道,卻看見前方大約20米遠處,那男子正強行拖著藤木一惠往一家店裡走。那男的硬要拉她進去的是一家卡拉OK店。裝飾著華麗燈飾,“卡拉OK”幾個大字赫然入目。對卡拉OK這玩意兒不怎麼感冒,儘管我對於試聽音樂有著無比的熱愛。以前也有幾次因為工作進過卡拉OK,每次都感到渾身不適隻想快點閃人。具體的原因我也說不上,在我看來,大概是因為音樂與卡拉OK之間有著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問題不在於孰優孰劣,但是我隻能在音樂這端儘情享受,卻不願靠近彼岸,恐怕可以這麼解釋吧。那男人想把她帶進卡拉OK的理由很容易推測。那種店,隻要一進去就會給你準備―間單獨的包房,主要目的當然還是用來唱歌,但同時也能聽到彼此不經修飾的聲音,可以說,非常適合用來拉近彼此的距離。當然,他也可能準備一進房間就對她意圖不軌,或者隻是單純借唱歌來宣泄壓力,但不論理由為何,都不稀奇。藤木―惠顯得相當抗拒,她死命地把腰往下墜,幾乎就要蹲在地上了,連傘都快掉了。我以為接下來的劇情與我無關,囚為解決男女糾紛不屬於我的工作範疇,所以一度轉身打算離開,不料就在這時,卻聽到一個聲音高高揚起:“千葉先生,救救我!”那聲音清晰響亮,如小號般悠揚。她呼喚的是我的名字,我久久才反應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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