鯨-2(1 / 1)

蚱蜢 伊阪幸太郎 1962 字 1天前

電梯抵達一樓,想起高雅的鈴聲,門扉開啟。鯨出了電梯,經過大廳,櫃台前有七、八個等待che的客人,頗為熱鬨,傳來一種高級人種醞釀出來的、有品位的歡笑聲。鯨沒有特彆加快腳步,往出口走去。拿著行李的門房抬起頭來,匆匆瞥了鯨一眼,又彆開視線,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人留意到他。穿過正麵的自動門,計程車就靠了過來,鯨無視車子,走過彎曲的通道,離開飯店的勢力範圍。冷風纏上鯨的脖頸,身體中心緊繃起來,他的手凍僵了。他來到行人專用時相路口,但是馬路另一頭比想像中更加混亂,這是因為從二十五樓看到的那場車禍吧。推手。那是推手嗎?鯨迅速拋開這個念頭。人牆畫出半圓,包圍住停在路肩的救護車,警車也趕到了。穿著製服的警官與站在迷你廂型車旁的年輕女性麵對麵,任誰都看得出來,穿著熒光紅大衣的那名女子就是肇事者,然而她卻異常冷靜,絲毫不為所動,手上挾著煙一副愛理不理的表情和警察官爭論著。“我又沒撞人。”“明明就撞上了。”“是那個男人自己衝出來的。”“那不就是你撞的嗎?”“受不了,快點處理好不好?被害人可是我耶!”“哪有這麼說話的?”“要是撇開堅固性不談,應該是我的車子被那個男人撞了才對。”鯨想像著他們的對話。事故造成輕微的塞車。硬要變換車道的車子不絕於後,出現了幾聲短暫的喇叭爭執,看熱鬨的人當中,有不少人講著手機。附近大樓設置了碳酸飲料的大型廣告,一閃一閃地定期照亮群眾,人們醜陋的臉孔自黑暗中顯露出來。鯨在西裝外穿著黑色短大衣。他從大衣內袋取出手機,按下背下的號碼。對方立刻接通了:“是我。”自以為鼎鼎有名,不需自報姓名的人意外地多。“我是鯨。”鯨簡短地報上姓名後,對方曖昧地回應“這樣啊”,像是顧慮四周耳目,故作糊塗。“結果怎麼樣?”“結束了。”鯨回想起剛才那個男人懸吊在塑膠繩上的身影。“接下來隨你什麼時候發現。遺書在桌上,是寫給家人的。”他轉述房間號碼。梶像是求婚獲得了允諾似地,鬆了一口氣。“你幫了大忙。”這麼說的梶似乎絲毫不為共事將近十年的秘書死去的事實感到悲傷。他不知是激動還是不安,緊張兮兮地問:“這事不會曝光吧?”“不知道,我隻做自己份內的事,接下來你自己看著辦吧。”“那家夥隻有寫下給家人的遺書吧?”“什麼意思?”“你沒有帶走彆的東西吧?”“什麼叫彆的東西?”“寫給媒體的信之類的。”鯨沉默了半晌,這個叫梶的男人似乎比想像中更膽小,他一定是那種好不容易解除煩惱,又為了新煩惱驚慌失措的人。愚蠢、不成體統,而且棘手。前兩點鯨還可以忍耐,但是最後一點是大問題。“誰能保證你絕對不會把這件事泄漏出去?”梶這麼說。“我乾這行十五年了,你隻能信任我,你可以向介紹我給你的人打聽。”“可是,你不一定不會背叛我啊。”鯨沒有回答,逕自掛斷電話。不該接這個工作的——後悔湧上心頭。梶很危險,疑神疑鬼的膽小鬼會為了自身的安穩而不停采取對策,他們無法放膽去做,也不擅臨機應變,不把煩惱的根源一一斬除,是不會善罷甘休的。行人號誌轉綠,鯨踏出腳步的同時,其他人也一同起步。人群像要埋沒十字路口,簡直像小規模的領地之爭。穿過斑馬線後,右轉。最近的地下鐵入口在反方向,但鯨不打算逆勢而行。“有沒有目擊者?”唐突地傳來一個女聲,一名短發的年輕女子就站在旁邊。她身材纖細,態度卻大模大樣的。“有人看到車禍經過嗎?”她粗魯地朝人群叫喚。女子膚色白皙,每當路燈或霓虹燈、警車紅燈映照在她身上,她的臉色也跟著一下粉紅一下鮮紅。“喂,你有沒有看到?”一回神,女人就站在鯨麵前。她用一種不自然的親熱衝著鯨微笑,單眼皮的眼睛裡渾濁陰翳,女人雖然長得不錯,卻又一種邪門的氣息。她散發出一股銳氣,卻又像刀刃缺損的美工刀一般不夠鋒利。紅唇在白色肌膚上像蛞蝓一般蠕動著。“看到什麼?”“剛才的車禍。你看到了嗎?我同事被車撞了。你有沒有看到什麼?”“你是指什麼?”“像是推他的人……”女人眼神銳利,像是不想放過對方的絲毫反應。鯨心頭一驚,但立刻掩飾過去。推手,這個稱呼掠過腦海。“不,”鯨搖頭,腦中瞬間浮現在飯店二十五樓看見的光景,跳出馬路的男子,從他背後走過的另一名男子。那是推手。“我沒看見。”他差點憶起十年前的不愉快回憶,不成熟的自己犯下的過失,臉上擠出皺紋,試圖封鎖這段回憶。女人臉頰一顫,目不轉睛地仰望鯨,說道:“喏,要是你想到什麼的話,請聯絡我。”她不死心地遞出小巧的名片。鯨看著名片,上麵印著“株式會社芙洛萊茵”。鯨揚起嘴角,這家公司對他而言並不陌生。“寺原那裡啊。”“你知道社長?”女人臉頰顫動著。“喂,你知道什麼對吧?”“推手。”鯨之所以這麼說,不是說漏了嘴,而是想試探女人。女人皺起眉頭,反問:“你知道推手?”她伸手想抓住鯨,卻被鯨甩開。鯨嘴巴緊抿著快步走過,女人臉色大變叫喊著追了上來,但鯨很快就轉彎甩掉她,逕自走了。走下地鐵的階梯後,地麵上喧囂逐漸遠去,冷風吹不進這裡,身子溫暖起來。鯨穿過剪票口,移動到乘車處,乘客熙來攘往,鯨混進其中。黃色車體的電車不一會兒就進站了,這節車廂沒有空位,恰好五人座的一隅有乘客起身,鯨在空位坐下。一旁有些酒意的女人惡很很地瞪過來,但是一看到鯨的體格,就移動了視線。鯨從西裝內袋取出書本,翻開夾了書簽的書頁,開始讀起不知讀過多少遍的字句。沒過多久,車內廣播通知下一個停靠站時,鯨突然感覺對麵的座位開始搖晃。又來了嗎?他發出不悅的咋舌。不隻是座位,四周景物全都搖晃起來,看不清輪廓。不是周圍震蕩,而是自己陷入眩暈,是這半年來反覆發作的老毛病。才剛感覺眼前搖晃,視野就陷入一片黑暗,回過神時,“那個”又出現了。“那個”,多餘的東西,也就是他的被害者的亡靈,現身了——目中無人的表情,像在說“我一直都在場呀”。這次也一樣。眩暈平息後,一睜開眼睛,正對麵的座位坐了一個女人。取而代之地其他乘客全部消失了,直到剛才還坐著看報紙的男人、盯著手機的女高中生、抓著吊環打瞌睡的上班族,都消失無蹤了。隻見坐在對麵,燙了一頭波浪長發、五官分明的女子。她朝著鯨優雅地揮手,微笑。身上穿著合身的深灰色褲裝。寬闊的車廂內隻有兩人相對而坐,感覺十分奇妙。女人是五、六年前被鯨逼迫自殺的新聞主播。她是個充滿使命感的人,明明隻是個電視台主播,卻再三涉入備受關注的事件裡,不理會上司的製止,拚命采訪,意圖追查政客不欲人知之處。而那些政客最不喜歡被人打探隱私,更不用說被揭瘡疤,當然不可能放過她。遺憾的是,她不是那種一被恐嚇就會乖乖聽話的類型,反倒展現出一種狂熱、近乎病態的頑固。這要了她的命。她惹毛了不能招惹的政客們。鯨接到了委托。“這才是身為一個記者的職責。”在她自殺的飯店房間裡,她這麼主張著。她很激動,聲音也在顫抖,義正辭嚴地宣言:“我不願意正義就此摧折。”“正義?”“小時候,我是看電視的民間故事節目長大的。壞爺爺會受到懲罰,好爺爺終有好報,我從小就被灌輸這種觀念,所以才看不過去。”鯨回答:“這是個現實世界。你在這裡哭哭啼啼寫著遺書,雙下巴的癡肥政客正躺在床上和女人看電視,這就是現實世界,跟你看不看得過去無關。”女人沒有同意鯨的說法,但她看著鯨的眼睛,也陷入憂鬱,最終她主動上吊,像個鐘擺在空中搖晃。而現在那個女人坐在椅子上,朝他揮手。交替出現的死者身形,在鯨看來與凡人無異,難以區彆,令人厭煩。既狡猾又周到。鯨轉開視線,若是一直盯著女人,自己隨時有可能大吼出聲。他想大叫:“消失吧!”唐突地,腹部一陣疼痛。一種沉重的鈍痛。鯨用手按住肚子,扭動身子。那不像是疾病導致的具體症狀,而是一種模糊的、難以指出痛源的疼痛。像是身體開了個洞般空虛,以及混合了焦躁與倦怠的苦悶感。最近他時常被這種疼痛侵襲,毫無預警地發作,隻要忍耐片刻,痛楚就會消去,然而這種痛苦的時間卻漸次變長,愈來愈頻繁,愈來愈漫長。原因不明。鯨不打算去看醫生,也不覺得這是求診就能痊愈的。“因為罪惡感吧?”聲音在耳邊響起,鯨抬起頭來。新聞主播的臉就緊貼在右方,那名化了妝的美女湊近,呢喃:“對吧?”鯨轉向正麵,對麵座位上空無一物。“你總是麵不改色地逼人自殺,其實你很內疚不是嗎?”鯨沒有回答,他明白要是回答就正中對方下懷。女人不過是幻覺,實際上坐在身邊的是其他搭乘地下鐵的乘客,若是對亡靈說話,周圍的人會把自己當成瘋子吧。隨身攜帶的裡有一段話在腦中想起。“沒什麼好狼狽的!這不過是肉體的不適罷了!”記得那名俄國青年在殺人之前,說這種話來安慰自己。而現在的我,恐怕也隻是為了單純地肉體不適而苦——鯨這麼想。女人呼出的熱氣吹上臉頰,說了:“對了,你看到剛才的事故了嗎?那是推手乾的對吧?你也知道吧?”鯨忍住咋舌的衝動。這女人淨是挑些令他不愉快的話題。“欸,舊事重提,真不好意思,不過你曾經輸給推手是事實,對吧?”女人呢喃。“輸”這個形容詞讓鯨不禁苦笑,簡直就像為了無聊的勝負忽喜忽悲的幼稚藉口。“不要再羅嗦推手的事了!”儘管未出聲,鯨在體內喊著。那隻是推手搶先完成了工作,跟勝負無關。“就是因為你畏畏縮縮的,才被推手搶先一步不是嗎?”鯨閉上眼睛,努力放空腦袋。畏畏縮縮,女人99csw.的指責還在耳中回響。“你是不是該放棄這一行啦?”女人不知不覺間坐到另一側,對著他的另一隻耳朵悄聲說:“退休不就好了?”“閉嘴,再繼續胡說八道,我就殺了你。”鯨沒有出聲,瞪視女人。結果招來女人輕浮的回答:“我早就死啦。”她笑了笑,突然把臉貼近,厲聲道:“被你害死的!”彷佛一陣冷風吹進腦袋,鯨上身倏地一抖,寒意竄過全身。鯨用力閉上眼睛,數秒之後,睜開。女人的身影消失,又回到現實世界了。坐在對麵熟睡的男人、沉迷於手機的女人、一張臭臉的老太婆、盯著雜誌泳裝照的男人、大聲歡鬨的男女,再度浮現。分不清哪一邊才是現實,鯨微弱地發出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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