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木-1(1 / 1)

蚱蜢 伊阪幸太郎 5266 字 1天前

鈴木眺望著城市,想著昆蟲的事。儘管已是夜晚,城市卻絲毫不見黑暗。不僅不見黑暗,還喧鬨不已。華麗的霓虹燈與路燈閃爍,舉目望去淨是人潮,像是色彩俗豔的昆蟲蠕動著。鈴木感到毛骨悚然,回想起大學教授的話。那是十年前他還是大學生的時候。“個體與個體之間如此貼近生活的動物,可是非常稀少呢。人類這種生物與其說是哺乳類,倒不如說更近似昆蟲吧。”那位教授篤定地說:“更像螞蟻和蝗蟲。”鈴木提出疑問:“我曾經在照片上看過,企鵝也是群居動物。那企鵝也是蟲嗎?”結果教授聽了滿臉通紅,氣憤地說:“企鵝是例外!”接著,鈴木想起兩年前過世的妻子,她很喜歡這個話題,笑著說:“這種時候,隻要乖乖地附和‘老師說的沒錯’,就不會出錯了。”的確,每次聽到他說“你說的沒錯”時,她總是顯得很高興。“發什麼愣!快推啊。”身後的比與子催促著,鈴木赫然回神。他搖搖頭,甩掉亡妻的記憶,將眼前的年輕人推進車裡,讓他倒在轎車的後座上。那是一名金發、高個子的男人。正沉睡著,他穿著黑色皮夾克,底下露出黑色襯衫。黑底上印著小蟲模樣的花紋,低俗。不管是襯衫花色還是人品,都一樣俗不可耐。男人身旁還有一個女人,也是鈴木費儘千辛萬苦搬進去的。女人一頭黑長發,穿著黃大衣,年約二十出頭。閉著眼睛、嘴巴微張地靠在椅背上,同樣發出鼾聲。鈴木把年輕人的腳抬進車裡,關上車門。這可真是粗活——他籲了一口氣。“上車。”比與子吩咐。鈴木順從地打開副駕駛座車門,進入車內。轎車就停在藤澤金剛町的地鐵站最北側的接駁口旁,眼前是擁擠不堪的十字路口。晚上十點半。雖然是平日,但是靠近新宿這一帶,夜晚比白天熱鬨許多,人潮洶湧。帶著醉意以及清醒的人們以各約一半的比例在周圍走動。“很簡單吧?”比與子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她雪白的肌膚發出陶瓷般的光澤,即使在車內也十分醒目。一頭褐色短發蓋過耳垂,或許是單眼皮的關係,表情顯得冷峻。鮮紅色的口紅相當醒目,白襯衫領口敞開著,穿著長至膝上的裙子。聽說她跟鈴木同是二十七歲,神情卻不時流露出一種更老成——也可說是更老奸巨猾的氣質。儘管外表像是享樂至上的輕浮女子,但鈴木懷疑她其實很聰明,有教養。比與子踩在刹車上的腳套著黑色高跟鞋。穿那種鞋竟然能開車——鈴木不由得佩服。“哪有什麼簡單不簡單的,我隻是把他們搬上車而已。”鈴木說這話時神情都扭曲了。“我隻負責搬來昏睡的男女,把他們搬上車而已。”他像在強調自己沒有更多責任。“這樣就嚇得縮頭縮腦的,能做大事嗎?你啊,試用期也差不多快結束了,今後要習慣這種事才行。”駕駛座的比與子噘起嘴巴。“不過,你一定想不到我們會帶走這些年輕人吧?”“是啊。”儘管鈴木嘴上這麼回答,卻不是真的很震驚。他打從一開始就不認為這是間正派的公司。“我記得‘芙洛萊茵’在德文裡好像是‘千金’的意思?”“你很清楚嗎。沒錯,公司的名字是寺原取的。”從比與子口中說出的姓氏,讓鈴木渾身緊繃。“是父親的寺原?”他確認地問。他指的是社長。“當然。那個蠢兒子怎麼取得出像樣的名字。”是啊——鈴木回答的同時,感到一股黏稠的赤褐色情緒從腹部深處湧了上來。一想到那個蠢兒子——也就是寺原的長男,鈴木總是如此。他拚命壓下這股情緒。妻子過世這兩年,鈴木學到最多的,就是安撫這股難以單純名為憤怒或憎惡的滿腔憤慨。“我沒想過叫‘千金’的公司,竟然是以年輕女性當作餌食的。”鈴木試著用開玩笑的口吻說。“意外吧?”比與子的口氣有些自豪。儘管和鈴木同齡,資曆較深的她在公司內已經擔任相當的職位,這一個月負責指導新進的約聘員工鈴木。至於鈴木這一個月來的工作,就是在商店街招攬女客人。他隻需要一個勁兒地叫住、呼喚走在鬨區的女性們,即使被拒絕、被忽視、被唾罵,還是不斷出聲招攬。當然,大部分的女性往往頭也不回地走過。這工作完全沒有所謂的訣竅、努力、工夫或技巧,即使對方露出厭惡的表情、警戒或走避,他隻要繼續出聲就是了。不過一天之中大概有一人,一千人裡會有一人,對鈴木的話感興趣。他會帶她們到咖啡廳去,介紹化妝品與健康飲料的功效。他滔滔不絕地語帶威脅、奉承與信口開河,說著“效果不會馬上出來,但是一個月之後,就會出現戲劇性的轉變”等煞有介事的說詞,並打開小冊子,上麵印刷著彩色圖表和數據。不過根據比與子的說法,這本冊子上的內容“全是子虛烏有”。容易上當的女性當場簽下契約,稍微精明一點的人則說“我會再考慮”,揚長而去。如果對方回答的語氣裡透著成交希望,他就尾隨上去。接下來,會有特彆行動部隊陰魂不散地展開強迫性的推銷行動。他們會闖進女人家裡賴著不走,以幾近監禁的方法把契約拿到手。——據說如此。這部分的情形,鈴木隻耳聞不曾親身經驗過。“我說你啊,進公司都一個月了,也該進入下個階段了。”約莫一小時之前,比與子這麼對鈴木說。“下個階段?”“你不會打算永遠在路上攬客吧?”“是啊……”鈴木曖昧地回答。“今天來做點不一樣的。要把人帶進咖啡廳時,我也一起去,記得叫我。”“哪能這麼簡單就拉到客人。”一個月來的經驗,讓鈴木露出苦笑。不知幸或不幸,不到三十分鐘,出現願意傾聽鈴木推銷的年輕男女,人現在就在後座。首先是女方表示興趣,她以無可救藥的輕浮語氣問男方:“唉,你不覺得我再瘦一點的話,簡直跟模特兒沒兩樣嗎?”男方也是,他斬釘截鐵地回答:“是啊,怎麼看都像模特兒。”鈴木聯絡比與子之後,把兩人帶到咖啡廳去,像平常一樣介紹商品。不曉得是缺乏警戒心,或是智慧與經驗不足,他們積極附和鈴木的話,簡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一點稱讚就讓他們喜形於色,看著小冊子上的說明資料用力點頭同意。“他們也太沒警覺心了,不要緊嗎?”鈴木望著這兩人,不禁擔心起他們的將來。他回想起兩年前還擔任教職的那段時間,幾名學生的身影唐突地在腦中複蘇。不知為何,最先浮現腦海的是那些素行不良的學生。“老師,我們該做的時候也是會做的。”耳邊仿佛響起這句話,那是他最後一個擔任導師的班上學生說的。那個學生老是在課堂上罵臟話,同學也避之唯恐不及,但是有一次他在鬨區逮到偷行李的竊賊,受到表揚。“我該做的時候也是會做的。”他表情靦腆又驕傲地對鈴木笑著說。接著,像個小學生似的說:“老師,你不會放棄我吧?”這麼說來——鈴木想道,眼前這名繙著小冊子、臉上有痘疤的男子,與那個學生有些神似。儘管這兩人根本毫無瓜葛,鈴木仍然情不自禁地把他們的身影重疊在一起。那名學生的父親是個木匠,事到如今,鈴木想那名學生也許是不願意繼承家業,才誤入歧途的。等他回過神來,發現比與子離座去櫃台續點咖啡了,這不是平常的流程。他斜眼窺看,發現她在杯裡動了手腳,八成是下了藥。不一會兒,年輕男女眼神開始渙散,打起瞌睡來。女方先說:“人家都叫我小黃,叫他小黑唷。這是我們的綽號啦,綽號,所以我才穿黃大衣,他穿黑衣服。”她又喃喃說道:“咦,怎麼困起來了?”就這麼睡著了。隔壁的男人也接話:“可是我的頭發是黃的,你的是黑的呢。”說完,才吐出一句:“咦,怎麼……”也睡著了。“喏,帶他們上車吧。”比與子說,鈴木一一將兩人搬上車。“這些笨蛋,如果選對用途,也是能賣錢的。”她不感興趣地說。我的學生們也一樣嗎?鈴木感到沮喪。他指著自排車的排擋杆,問:“不出發嗎?”“去哪裡?”“我不知道,不是要帶走他們嗎?”“平常的話是沒錯,”比與子的聲音突然尖銳起來。“不過今天不一樣。”一種不祥的預感讓鈴木的背脊寒毛倒豎,問道:“什麼意思?”“我得考驗你才行。”“考驗……考驗什麼?”他發現自己的聲音緊繃得顫抖。“你被公司懷疑啦。”比與子的話中不帶憐憫,反而帶著看好戲的口氣。“為什麼?”鈴木咽下一口唾液。“要說哪裡可疑,可多的是。”駕駛座上的比與子又噘起了嘴巴,說:“我們公司,可是疑神疑鬼到了一種病態的程度。”“比起完全信任員工,我覺得一家公司疑心病重是應該的。”“你這人給人感覺很老實,你說你進我們公司之前是做什麼的?”“老師。”鈴木回答,他不覺得有必要隱瞞。“我以前是國中老師,教數學的。”反射性地,學生們的臉孔又掠過他的腦海。這次出現的學生,每張臉上都寫著困惑、同情以及厭煩。啊,對了,那是學生們參加亡妻葬禮時的表情。“我就說吧?你一臉老實樣,一進公司就被懷疑啦。畢竟感覺差太多了。國中數學老師可能進我們公司,乾這種欺騙年輕人的勾當嗎?”“至少我就有這種打算。”“不可能的。”沒錯,的確不可能。“或許你不知道,可是現在這麼不景氣,要找工作真的很難。我一聽到公司——‘芙洛萊茵’在徵約聘員工,就跑來應征了。”“騙人的吧。”“是真的。”騙人的。鈴木經過一番的調查,才得知“芙洛萊茵”的存在。他覺得呼吸急促,胸膛上下起伏。現在可不是在閒聊,這是審問。他望向窗外。左手邊的飯店噴水池前聚集了一群年輕人,看起來膚淺又聒噪。鈴木想著,這就是我的學生墮落後的德行吧。儘管才剛進入十一月,聖誕節的裝飾物已經妝點在行道樹及大樓的大型看板上。汽車喇叭聲與年輕人矯揉造作的喧嘩,仿佛隨著行人邊走邊抽的香煙煙霧一同飄起。“你應該也知道,我們不是什麼正派的公司,可是你知道有多不正派嗎?”比與子口吻悠哉,提問拐彎抹角,聽在耳裡給人一種奇妙的感覺。“這要怎麼回答,”鈴木臉頰痙攣,歪著脖子說:“這隻是我的想象……”“想象也好,說來聽聽。”“我在想,或許我賣的根本不是健康食品,而是其他東西。像是吃了會上癮的藥物,或者是用你喜歡的字眼來說……”“非、合法的?”“對,沒錯。”這一個月以來,鈴木好幾次見到使用“千金”商品的女性,每個看起來都眼球充血,躁動不安,半數以上都以異常迫切的口吻催促:“快點送商品來!”她們皮膚乾燥,為喉嚨乾渴所苦,與其說像正在減肥,更像是藥物中毒。“答對了。”比與子麵不改色。又不是在猜謎,鈴木板起了臉孔。“可是,像那樣在路上招攬有效率嗎?就像單線釣魚一樣,付出那麼多努力,卻好像沒什麼賺頭呢。”鈴木一邊說,一邊對自己吐槽:我何必為“千金”的經營狀況擔心?“不要緊,也有一網打儘騙到手的時候。”“一網打儘?”“例如說,在大型場地舉辦美容講座,請來一堆女孩子,營造大拍賣的狂熱氣氛,促銷商品。”“會有人受騙嗎?”“大部分都是暗樁。五十個人參加,有四十個是我們的同夥,她們會爭先恐後搶購商品,製造假象。”“其他人會因此上勾嗎?”若是詐騙老人的惡質推銷行徑,鈴木倒是聽說過。“你知道‘劇團’嗎?”“劇團?在劇場演戲的那種?”“不是啦,我是指業界的‘劇團’。”鈴木知道她指的是什麼“業界”,就是危險、非法的業者吧。知道愈多愈覺得滑稽,非法業者常用些莫名其妙的叫法來自稱或稱呼同業者。“有個叫‘劇團’的集團,我不曉得他們有多少成員,不過裡頭有各種演員。隻要委托他們,什麼角色都能演。以前在橫濱的保齡球館發生過一起外交部官員被刺殺的命案,聽說過嗎?”“那應該沒印在教科書上吧。”“當時,保齡球館裡的客人全是‘劇團’成員。也就是說在場的人都是共犯,社會大眾根本不知情。”“所以?”“我們公司也會委托‘劇團’的人,請他們到活動會場當暗樁。”“這就叫同業界的互助是吧。”“噯,不過我們跟那裡也鬨翻了。”“鬨翻?”“為了錢的事,出了點小問題。”“哦。”鈴木漠不關心地應聲。“而且還有器官的事。”“氣關?”仿佛把車內的操作麵板當成器官的代替品似的,比與子說著“心臟啊,”按下空調按鈕,“腎臟之類的。”然後把調節溫度的杆子移到右邊。“哦,是器官啊。”鈴木佯裝冷靜。“你知道日本有多少人在等待器官移植嗎?多著呢。換句話說,這是筆好買賣,一本萬利的生意。”“或許是我見識淺薄,不過國內應該不允許擅自買賣器官吧?”“我知道的也是這樣。”“不能開這種公司吧。”“不會有問題的。”“為什麼?”比與子像在教導無知學生社會運作的方式,語調慎重起來,說:“比如說,以前不是有家銀行倒閉了嗎?”“嗯。”“結果政府投入了幾兆圓稅金,挽救銀行。”“所以呢?”鈴木幾乎弄不清楚現在的話題了。“這個例子不好的話,喏,不是有雇用保險(日本於一九七五年取代失業保險法施行的一種社會保險。內容主要有失業給付和教育訓練給付等等。)嗎?上班族都要繳的。你知道那些保險金裡,有好幾百億都花在蓋一些無用的建築物上頭嗎?”“好像曾在電視新聞看過。”“也就是花了數百億,建設一些隻能製造赤字的沒用建築物,很奇怪吧?明明這樣,卻又嚷著什麼雇用保險財源不足,聽了不覺得生氣嗎?”“生氣啊。”“可是,這些浪費的家夥卻不會受到懲罰。就算被那些人浪費幾百億、幾兆的稅金,我們卻不能生氣,很奇怪吧?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老百姓很善良?”“因為上頭的大人物默許。”比與子豎起食指。“這個世界不是以善惡做標準的,訂定規則的是上頭的大人物,隻要有大人物罩你,一切都沒問題。寺原也一樣,他和政客們唇齒相依、兩人三腳,關係切也切不斷。要是政客說‘某個家夥真礙眼’,寺原就幫他們實現願望。政客則以不找寺原麻煩做為回報。”“我從來沒有見過社長。”比與子調整後照鏡的角度,摸著自己的睫毛,然後斜睨著鈴木。“你要找的,是蠢兒子的寺原吧?”鈴木宛如被萬箭穿心,震了一下,差點尖叫出聲。過了好一陣子,他才勉強壓抑住那股激動,冷靜地回答:“我,要找,寺原社長的兒子?”“這就回到我一開始的問題。”比與子用手指繞著圈圈。“你被懷疑了。”比與子的表情像在閒聊,指著鈴木的左手說:“我一直忘了問你,你結婚了嗎?”很明顯地,她指的是鈴木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不。”他回答。“現在沒有。是以前的事了。”“可是你卻還帶著戒指?”鈴木痛苦地扭曲了臉。“因為胖了,拔不下來。”這也是騙人的。毋寧說戒指變鬆了。鈴木比結婚當時還瘦,隻要一個不留神,戒指就會弄丟。每當那種時候,他總會想起亡妻的話,渾身哆嗦。“千萬彆弄丟了戒指。”生前的她曾經鄭重地對他說:“看到戒指,就要想起我唷。”要是丟失了戒指,亡妻地下有知,一定會大發雷霆。“我來猜猜看。”比與子的眼睛亮了起來。“就跟你說這不是猜謎了。”“你太太八成是被那個蠢兒子害死的,對吧?”為什麼你會知道——鈴木拚命壓製住就要探出去的身子,仿九九藏書佛自己下一刻就會眼神遊移,喉結抽動,眉毛顫抖,耳朵發紅。要把持住,是一件至難之事。內心的動搖仿佛隨時都會從身體的孔穴溢流而出。同時,鈴木腦裡浮現被壓潰在休旅車與電線杆間的妻子身形,他慌忙甩開這個畫麵,腹肌使力,問道:“為什麼寺原社長的兒子要殺我太太?”“正因為他不需要理由就能殺人,才會被叫做蠢兒子嘛。”比與子一副“你明明知道”的表情說:“蠢兒子到處惹事生非。半夜偷車飆車是家常便飯,喝醉撞死人更是一年到頭都有的事。”“太過分了。”鈴木不帶感情地說。“真是太過分了。”“就是說啊。十惡不赦呢。那,你太太的死因是什麼?”“不要隨便把人家說成死人好嗎?”鈴木憶起了亡妻被輾過的身軀,以為早已抹滅的記憶輕易地、鮮明地複蘇。他仿佛又看見她渾身是血,鼻梁扭曲,肩膀的骨頭被壓得粉碎。鈴木呆立在現場,聽見一旁跪伏在路麵的中年交通事故鑒定人站了起來,自言自語地說:“這不隻是沒踩煞車,根本是故意加速的。”“是被車子撞死的吧?”比與子一語中的。沒錯。“你不要擅自決定好嗎?”“如果我記得沒錯,蠢兒子兩年前撞死的女人,就姓鈴木。”這也沒錯。“騙人。”“真的。我常聽蠢兒子吹噓他的英勇事跡。”英勇事跡——這種形容讓鈴木勃然大怒,可是如果對她的話做出反應,就等於一腳踏進了圈套。“不管蠢兒子再怎麼為非作歹,也不會受到懲罰。你知道為什麼嗎?”“天知道。”“因為有人袒護他。”比與子揚起眉毛。“父親跟政客。”“就是剛才說的稅金跟雇用保險的道理?”“沒錯。總之,你知道殺害你太太的蠢兒子還逍遙法外吧?所以特彆調查他的事,發現那家夥在父親經營的公司工作,也就是‘千金’,所以才會以約聘員工的身份進公司。”比與子背書似地流暢說道。“就是這麼一回事吧?”“我何必大費周章做這種事?”“因為想報仇吧?”這還用說嗎?她說:“你在伺機下手乾掉那個蠢兒子,才在我們這裡工作了一個月。不是嗎?”真是敗給她了,一語道破。“這是冤枉。”“就像剛才說的,”比與子說到這裡,揚起嘴角。“你有嫌疑。”她身後的車窗上,霓虹燈豔麗地閃爍著。鈴木咽下口水,喉頭一動。“所以,我昨天接到了指示。”“指示?”“要我確認你究竟單純隻是一個員工,還是一個複仇者。”比與子的眼神就像在看一隻耐人尋味的蝴蝶。“因為我們公司需要沒大腦的員工,卻不需要聰明的複仇者。”鈴木半晌無語,隻能露出討好的笑容。“附帶一提,不隻是你而已。”“咦?”“像你這種憎恨寺原或他的蠢兒子,為了複仇進公司的人,還有好幾個,所以我們也習慣應付這種狀況了。大概一個月,我們會說是試用期,看看情況,如果對方還是很可疑,就加以試探。”比與子聳聳肩。“就像今天這樣。”“這是冤枉。”鈴木再一次回答,卻明白自己身陷絕望中。不隻有自己——這個事實讓他眼前發黑。在可疑的“千金”工作,儘管懷疑自己販賣的是毒品,這一個月之間依舊向年輕女性推銷;然而這一切都是為了幫妻子報仇。那些受騙的人是自己活該,他隻能這麼說服自己,強壓住罪惡感,拋開恐懼與冠冕堂皇的說詞,一心隻想著報仇。當他知道這隻是彆人的翻版、再翻版,不由得沮喪起來。恍惚與無力感讓他眼前發黑,一片漆黑。“現在開始,我得考驗你,看你是不是真心想為公司工作。”“我想,我應該能符合你的期待。”鈴木回答著,發現自己的聲音愈來愈小。“所以,”比與子豎起左手拇指,指指後座。“你得殺掉那對男女,儘管他們和你毫無瓜葛。”02鈴木戰戰兢兢地側頭窺看後座,問:“為、為什麼、我……”“為了洗清你的嫌疑啊。”比與子不疾不徐,若無其事地說。“我不認為這可以證明什麼。”鈴木眉間擠出皺紋。“證明?我們公司很單純的,才不會去在意什麼可能性啊,是不是冤枉的,隻有簡單的儀式跟規矩而已。聽好了,隻要你當場殺了那兩人,你就可以成為我們真正的一員。”“真正的一員?”“就是拿掉約聘員工前麵的約聘兩字。”“真是教人感激涕零。”鈴木無計可施,歎了一口氣。“為什麼我非得遇到這種事不可?”引擎熄火,車內一片寂靜,但是仍能感覺到震動,鈴木很快發現那是來自自身的脈搏。每次呼吸,身體就劇烈起伏,胸口的收縮傳到車身。吐氣,再次吸氣時,他聞到座椅的皮革氣味。鈴木茫然地覜望窗外,他看見十字路口的行人號誌綠燈開始閃爍,也許是自己精神恍惚,覺得燈號閃爍得很慢,不管怎麼等,燈號遲遲不變成紅色。這個綠燈到底要閃到什麼時候?注視那個號誌時,鈴木覺得被拖進了另一個世界,但有一個聲音響起:“你隻要用槍把後麵那兩人射殺就好了,殺掉他們,你隻有這條路了。”他被喚回現實。“殺、殺掉他們之後會怎麼樣?”“你說呢。可以用的器官,會立刻取出來賣,女的可以拿去當擺飾。”“擺飾?”“切掉兩手兩腳。”“騙人的吧?”鈴木說,但沒等到“騙你的”這個回答,他甚至覺得“很有可能”。鈴木重新坐正,感到頭昏眼花。他想起亡妻的臉,但立刻甩開那個畫麵。“手槍在哪裡?”在意識到之前,他已經問出口了。“想動手了?”“隻是問手槍在哪裡而已。”“槍,就在這裡。”比與子開玩笑似地以恭敬的語氣說,從車座底下取出造型樸素的槍。她把槍口對準鈴木的胸膛。“聽好了,如果你想逃走,我就拿它對付你。”咦?鈴木感到詫異。身體動不了。隻是槍口對著自己,就全身無法動彈。為什麼?他很疑惑,但立刻明白了;他被槍口強大的壓迫力吞沒了。槍口的黑色洞穴深處似乎有什麼人正目不轉睛地逼視他。比與子的食指就扣在扳機上,隻要指關節一彎,稍加用力,子彈一瞬間就會沒入自己的胸膛吧。實在太輕而易舉了,這個念頭讓鈴木渾身血氣儘失。可怕的是槍口,不是飛來的子彈;他想起曾在某本讀過這句話。汗水突然滲出,淌下背。“你要用這把槍,殺死後麵那兩人。”“隻是假設,”鈴木此刻就連開口都膽怯不已。“如果我接過那把槍,把槍口對準你的話,你要怎麼辦?啊,這完全隻是假設而已。”比與子沒有吃驚,甚至露出同情的神色:“現在還不會把槍給你啦。等一下會有其他員工過來,到時才把槍交給你。那麼一來,你也沒辦法輕舉妄動。”“等一下,你說誰要來?”她若無其事地說:“蠢兒子要過來。”“咦?”鈴木全身僵硬,腦筋一片空白。比與子把槍換到左手,右手指著前車窗,把食指按在窗玻璃上。“蠢兒子八成會從那裡過來。”“寺原……?”鈴木霎時感到腦袋裡的東西“轟”地傾瀉一空。空洞,腦袋一片空洞,什麼都無法思考。“寺原他……要來這裡?”“是兒子。長男。你沒在近距離見過他吧?這是好機會呀。等一會他就要來了,殺死你太太的那個蠢兒子就要來見你了。”“他、他來乾什麼?”“當然是來確認你的行動呀。考驗員工時他都會在場。”“真低級。”“你還不知道嗎?”鈴木說不出話來。浮現在腦海的是亡妻的身影。她的三種形姿重複地在眼前播放;平靜的笑容、遭遇事故後損傷的臉龐、在火葬場看到的白骨——三種畫麵依序浮現。鈴木凝視前方,行人專用時相(行人專用號誌的一種,可提供行人從任何方向穿越路口。)路口看起來好近。等待號誌的人聚集成群,像佇立在茫茫大海前一般,在斑馬線前等候著。人群密集的程度,又讓他想起教授的話。的確,眼前的是一大群昆蟲。“啊,看到蠢兒子了。”比與子愉快地說,伸出食指。鈴木一驚,坐直身體,伸長了脖子。右前方的人行道上,有個身穿黑色大衣的男人。看起來二十五歲左右,西裝加上大衣的打扮散發出危險的訊息,威風凜凜。男人索然無味地抽著煙,站在原地。在路燈照亮之下,人行道周圍清晰可見。比與子手扶車門,說:“那個蠢兒子,該不會是沒看見我們?”話聲剛落,她已經拿著槍打開門走出車外,朝著寺原長男揮動右手。鈴木也離開了副駕駛座。他站在馬路邊,直直望向寺原長男所在的位置。即使相距數十公尺,鈴木還是能把握他的形姿。妻子死去的容顏掠過腦海。就是那個男人!憤怒湧上心頭。他想起亡妻的口頭禪。“也隻能做了呀。”就是這句話。不管遭遇到什麼狀況,她總是這麼說著拍拍鈴木的肩膀。前方有門的話,也隻能開了吧。門開了,不進去看看怎麼行?若是裡頭有人,就出聲招呼,有食物端出來,就嘗嘗滋味。有機會的話,也隻能試了呀。她總是一派輕鬆地這麼說。她上網的時候,總是把畫麵上所有連結全數點開,以致電腦不時中毒。“我的視力很好。”鈴木忍不住低聲說道。轎車另一頭的比與子萬無一失地警告:“提醒你一聲,你要是敢逃,我會開槍唷。”寺原長男整個身影清晰顯現,他站姿威風凜凜,肩幅寬闊,背梁直挺,個子很高,看起來長得也不錯。鈴木不知不覺中伸長了脖子,他眯起眼睛,盯住目標。仿佛愈看距離就會縮短,愈能看清寺原的長相。寺原有著看來精力十足的粗眉與豐滿的鼻翼,嘴上叼著香煙。他把香煙吐到馬路上,煙蒂在地麵反彈,右腳踩上煙蒂,搓揉似地仔細踩熄。好痛——鈴木差點叫出聲來,那煙蒂好似亡妻的身影,兩者重疊在一起了。昂貴但品味低俗的黑色皮大衣底下,係著一條紅領帶。那種紅,像是亡妻流下的鮮血顏色。鈴木右手緊握,長長的指甲紮進掌心。在這裡結束一切吧。鈴木在腦中饃擬即將發生的事:燈號轉綠,寺原長男走向這輛車,來到鈴木麵前。隻要從比與子手上接下手槍,立刻把槍口對準寺原長男就行了。本來就是件沒勝算的事,但也隻能做了。有機會的話,就該試試。也隻能做了呀。你說的沒錯。“咦?”出聲的是比與子。在馬路的號誌從綠色轉為黃色的瞬間。寺原長男朝馬路跨出腳步。行人號誌依然是紅燈,他卻一步、兩步地走向前。下一瞬間,他被車撞了。一輛黑色的迷你廂型車撞上了寺原長男。鈴木像要緊緊抓住車禍的瞬間似地,睜大了眼睛。周圍寂靜無聲。就像失去了聽力,視力取而代之,變得愈發敏銳了。03他目擊寺原長男的右大腿衝撞在車子的保險杆上方。大腿朝著車子的行進方向往內側折斷,腳離開地麵,上半身右側朝下摔向引擎蓋,身體越過引擎蓋,撞上擋風玻璃,顏麵擦過雨刷。寺原長男由於反作用力被彈向馬路,身體左半側跌在地上,左臂扭曲了。有什麼東西掉到路麵,原來是從西裝彈開的紐扣。散落的圓型紐扣畫出弧線,打轉著。身體跌落之後,在柏油路的凹陷處改變了方向。以脖子為軸似地,身體弓起,脖子以不自然的姿態扭曲著。肇事的迷你廂型車沒有停下,繼續輾過了寺原長男的身體。右輪輾上右腳,輾上長褲布料、大腿後側,車體開上軀體,鈴木仿佛可以聽見肋骨折斷、肝臟被輾碎的聲音,他的背脊凍住了。迷你廂型車繼續前進了數公尺,總算停了下來。鈴木看見紐扣旋轉的弧度變小,“喀”地一聲落地。交響樂團的演奏結束後,眾人往往屏氣凝神,場內一片寂靜,停了一拍之後喝彩的拍手才驟然響起;同此情景,肇事現場的群眾在一片死寂之後,突然發出尖叫。鈴木的耳朵恢複了聽覺。喇叭、尖叫聲、雜音般的喧鬨,水壩決堤般嘩然而至。儘管內心騷動不已,鈴木依然凝視著前方。因為他看見了人影。他直盯著一名就要從混亂中的路口離開的男子,無法移開視線。“怎麼會這樣。”比與子瞠目結舌。“被撞了。”“被撞了。”鈴木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噗通亂跳,連眨眼都辦不到。“喂,你看到了嗎?”比與子麵露困惑,問道。“咦?”比與子也看到了嗎?“你看到了吧?有個可疑的人走開了,對吧?”她激動地追問:“你也看到了吧?你看到對方了嗎?你視力不是很好嗎?你看到蠢兒子是被誰推的吧?”“我、”鈴木無從判斷什麼才是恰當的回答,可是“看見了”三個字已經脫口而出。“我看見了。”比與子沉默了。她望向鈴木,再看看自己的腳,咋了咋舌。她又把視線移回前方,下定決心地說:“你去追。”“追?”“你不是看到那個男人了嗎?”“咦?”鈴木陷入困惑,禁不住問:“可以嗎?”“彆會錯意了。我們還沒有認同你。可是總不能就這樣放過凶手吧?”她苦悶的神色說明了她做出多麼艱難的抉擇。“要是讓他逃走了,我不會放過你的。”她說,然後一副想到妙計般的表情,抬起頭加了句:“對了,要是你逃走的話,我就殺掉車裡那兩個年輕人。”“這算什麼?”“彆管了,快追!”突如其來的騷動以及意料之外的發展令鈴木混亂不已,幾近錯亂。儘管如此,當他意識?99lib.過來時,腳已經踏了出去。“叫你快去!”比與子發作似地大吼。“快追那個推了蠢兒子的凶手!”鈴木像頭被鞭策的馬匹一樣跑了出去,他一邊跑,一邊回頭,瞧見比與子腳上的黑色高跟鞋。的確,穿那種鞋可沒辦法追凶,這算是她的過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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