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莫琳與哈羅德(1 / 1)

一個悲傷的身影孤零零坐在長椅上,弓著背頂著風,望著海邊,好像已經在這裡坐了一輩子。天色灰沉沉,海麵也灰沉沉,不知道哪裡是天連著海,哪裡是海連著天。莫琳停了下來,胸腔裡仿佛有把錘子一下一下敲在心上。她一步步走向哈羅德,又停下了,就站在他身旁,雖然他沒有抬頭,也沒有說話。他的發尾已經碰到防水外套的衣領,卷成軟軟的圈,她真想伸出手去撫摸,想得心都發痛。“你好啊,陌生人。”她說,“介意我坐下來嗎?”他沒有回答,隻是把外套拉得更緊,移到椅子另一頭,讓了一點空位出來。海浪打在沙灘上,碎成白色的泡沫,把小石子和貝殼碎片推上岸,留在了那裡。漲潮了。她在他身旁坐下,稍微隔了一點距離。“你猜這些浪走了多遠?”她說。他聳聳肩搖了搖頭,好像在說,這是個很好的問題,但我真的不知道。他的身影那麼空洞,好像被什麼東西吃光了,眼睛下掛著深深的黑眼圈,像淤青一樣。他又變成了另一個男人。好像老了好幾年。剩下的一點胡子看著可憐兮兮的。“怎麼樣?”她問,“你去看奎妮了嗎?”哈羅德依然把手夾在膝蓋之間。他點點頭,沒有說話。她又說:“她知不知道你今天會到?她高興嗎?”他歎口氣,像什麼東西裂開了。“你有——看見她吧?”他點點頭,一直點,好像大腦忘記傳送停下的信號了。“那你們有說話嗎?說了什麼?奎妮有沒有笑?”“笑?”他重複。“對呀。她高興嗎?”“沒有,”他的聲音很虛弱,“她什麼也沒說。”“什麼都沒說?你確定嗎?”又是一陣點頭。他的沉默像一種病,好像也影響了莫琳。她拉高衣領,從大衣口袋裡拿出手套。她想過他可能會難過,可能會筋疲力儘,那都是因為旅途結束了。但這是一種將周圍的生氣都吸走的冷漠。她說:“那些禮物呢?她喜歡嗎?”“我把背包給那些修女了。我猜這樣做是最好的。”他輕聲說,每個字都小心翼翼,好像隨時都有掉進情緒火山口的危險。“我根本不該這樣做的。我應該寄封信,一封信就夠了。如果我隻是簡單寄封信,我就可以——”她等著,但他隻是向海平線望去,好像忘了自己正在說話。“但是,”她說,“我還是很驚訝——你做了這麼多事——奎妮卻什麼也沒說。”至少他轉過頭來看住了她的雙眼。他的臉和他的聲音一樣,一點聲音也沒有:“她說不出來。她沒有舌頭了。”“什麼?”莫琳吸了一口涼氣,很大聲。“我想他們把舌頭切除了。還有一半喉嚨和脊椎的頂部。那是最後一搏,但還是沒有用。沒辦法做手術,因為已經沒有可切除的東西了。現在有一個腫瘤從她臉上長了出來。”他彆過臉,半眯著眼,重新望向天空,仿佛正努力摒除外在的乾擾,好更仔九九藏書網細地看清腦子裡漸漸成形的真相:“那就是她無法聽我電話的原因。她說不了話了。”莫琳又轉向大海,試著想明白這一切。遠處的浪是平的,閃著金屬的光澤。它們知不知道前方就是旅程的終點呢?哈羅德的聲音再次響起:“我沒有留下,因為沒什麼話可說了。就像收到她的信時一樣,也是無話可說。莫琳,我是那種感激鐘表的聲音打破沉默的人。我怎麼可能改變什麼呢?我怎麼會以為自己能製止一個女人的死呢?”仿佛有股強大的悲傷在他體內橫衝直撞,哈羅德緊緊閉上眼,張著嘴,發出一連串無聲的抽泣。“她是那麼好的人,她總是想幫忙。每次開車載她,她都為回家的路程準備一些貼心的東西。她經常問起戴維,還有劍橋——”他說不下去了,全身發著抖,淚水從眼裡瘋狂地湧出來,五官都扭曲了。莫琳脫下了手套。“你該看一看。你該看看她的,阿琳。太不公平了。”“我知道。”她伸出左手緊緊握住哈羅德的手。她看著他放在大腿上黑烏烏的手指,還有突出的藍色血管。幾周沒見,她還是如此熟悉這隻手,不用看也知道就是它。她一直握著它,直至哈羅德漸漸冷靜,隻有兩行淚靜靜淌在臉上。他說:“一路上我記起了很多東西。很多我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忘了的回憶。有戴維的,還有你和我的。我甚至記起了我母親。有些回憶很不容易,但大部分都很美。我很害怕。我怕有一天,或許很快,我就會又把它們弄丟,這一次永遠都找不回來了。”他的聲音輕輕搖晃著。他勇敢地吸一口氣,開始把自己記得的全都告訴她,有戴維的回憶像最珍貴的剪貼本一樣,在他麵前展開。“我不想忘記他嬰兒時的臉。還有他聽著你哼的歌睡覺的樣子。我想把這些都留下。”“你當然會記得的。”她說。她試著笑一下,不想繼續這個對話,雖然從他看她的眼神可以感覺到,他想要更多。“昨天我連戴維的名字都想不起來了。我怎麼可能忘記呢?我真受不了有一天我可能會看著你的臉,卻不認識你了。”她感到眼瞼一陣刺痛,搖搖頭:“你的記憶沒有衰退,哈羅德。你隻是非常、非常累而已。”當她迎上他的注視,那目光是赤裸裸的。他抓住她的眼神,她也抓住他的目光,過去的二十年消失了。莫琳又看到了多年前那個野性的、年輕的、像魔鬼一樣起舞的男人,那個向她的每一根血管注入瘋狂愛意的男人。她使勁眨眨眼,用手擦了一下。海浪依然前赴後繼地投身於海岸,越推越高。帶著這麼大的能量,用儘精力,穿洋過海,載舟駛船,最後的結局就是成為她腳邊的一團泡沫。她開始考慮從現在開始即將發生的一係列事情。要定時去看全科醫生。可能會感冒,甚至發展成肺炎。要驗血,測聽力視力,測膽固醇。或許,上帝保佑,還要做手術,然後是恢複期。當然,到了最後,終於會有一天,他們永遠隻剩下自己孤零零一個。她渾身顫抖。哈羅德是九*九*藏*書*網對的,要一個人承受這一切,實在是太多了。走了這麼遠的路,終於找到了最重要的是什麼,卻發現必須又一次放手。她開始想是不是該經科茨沃爾德回家,在那裡待上幾天;或許再繞道去一趟諾福克,她很樂意去霍爾特走走。但也可能他們不會。要想的東西太多了,她實在沒有把握。海浪摔在岸上。又一個浪。再一個浪。“一點一點來。”她呢喃道,靠近哈羅德,張開了雙臂。“噢,阿琳。”他輕聲喊道。莫琳緊緊抱住他,直到悲傷散去。他很高,很木訥,他是她的。“你這個可愛的人,”她摸索著他的臉,親著他鹹鹹的濕漉漉的臉頰,“你站出來做了一件事。你連能不能去到那個目的地都還不知道,卻還是努力嘗試了一切方法。如果連這都不算一個小小的奇跡,我真的不知道還有什麼能算了。”她的嘴唇在顫抖。她將他的臉捧在手心,他們離得這麼近,哈羅德的臉已經失去了焦點,她能看到的隻是自己對他的感覺。“我愛你,哈羅德·弗萊,”她輕聲說,“那是你的功勞。”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