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莫琳與電話(1 / 1)

大晴天最好的地方就是讓灰塵無所遁形,晾出來的衣服也乾得快,幾乎比乾衣機更省時間。莫琳又噴又擦又漂又洗,將桌麵上所有的汙漬細菌都消滅乾淨了。床單已經洗好晾乾,重新鋪到她的床和哈羅德的床上。哈羅德不在家讓她鬆了一口氣,從六個月前他退休時起,哈羅德就幾乎沒怎麼出過家門。現在沒什麼事可做了,她突然又有點焦慮,沒了耐心。撥通哈羅德的電話,卻聽到樓上傳來熟悉的馬林巴琴鈴聲。她聽著電話裡緊張支吾的錄音:“這裡是哈羅德·弗萊的語音信箱。非常不好意思,但是他——他不在。”中間停頓那會兒特彆長,好像他真是在環視四周尋找自己似的。已經過五點了。他從來不會這樣。連那些尋常的聲音——廳裡掛鐘的滴答、冰箱的轟鳴,都比平時大聲。他去哪兒了?莫琳試著用報紙上的填字謎遊戲分散注意力,卻發現哈羅德已經把簡單的都做完了。她腦子裡突然出現了一個可怕的念頭:哈羅德躺在路上,張著嘴。終於發生了。總有些人心臟病發作後好幾天才被人發現。又或者她最擔心的事情成了現實,他果然遺傳了父親的老年癡呆?老人家沒活到六十就去了。莫琳一路小跑把車鑰匙和開車的鞋子找了出來。這時她又突然想到,哈羅德興許是在和雷克斯聊天。他們或許是在討論怎麼除草,天氣可好。真荒唐。她在前門換回鞋子,將車鑰匙掛回原位。莫琳輕輕走進一間房。多年來都說這是屋子裡最好的一間房,但她每次進去都覺得要披一件羊毛開衫才夠暖。曾經這裡放著一張紅布餐桌和四把軟墊椅子,他們每天晚上都在這裡吃飯,還會小酌一杯。但那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現在桌子早就沒了,書架上塞滿了沒人看的相冊。“你在哪兒?”她喃喃地說道。窗前紗簾將她和外麵的世界隔開,濾掉了外界的顏色和質地。她喜歡這樣。夕陽開始西沉,街燈很快就會亮了。電話響起,莫琳衝到走廊拿起電話:“哈羅德?”一段長長的沉默。“莫琳,我是隔壁的雷克斯。”她無助地看看周圍。剛才衝過來的時候好像踩到了什麼尖東西,一定是哈羅德又亂丟東西了。“沒事吧,雷克斯?是不是又沒有牛奶了?”“哈羅德回家了嗎?”“哈羅德?”莫琳聽到自己的聲九九藏書網音突然升高了。如果不是和雷克斯在一起,那他去哪兒了?“當然,他已經回來了。”她的聲音和平時一點都不像,壓得扁扁的,好像很尊貴的樣子,聽起來就像她媽媽一樣。“我隻是有點擔心,因為沒看到他回來。他說要去寄一封信。”她的腦中閃過一幅幅可怕的畫麵:救護車,警察,她握著哈羅德了無生氣的手。不知道這算不算傻,她的腦子像在排練一樣,想象著最可怕的情況,好降低自己麵對事實時的打擊。她又重複了一遍“哈羅德已經到家了”,不等雷克斯回答就掛了電話。之後她馬上就後悔了,雷克斯已經七十四歲了,又孤零零的,他不過是一番好意。她剛想撥回去,手中的電話就響了。莫琳重新找回那個鎮靜的聲音,對話筒說了一句:“雷克斯,晚上好。”“是我。”莫琳原本鎮靜的聲音一下子升到天上去:“哈羅德?你到哪裡去了?”“我在B3196國道上,就在洛迪斯韋那家酒吧外麵。”他聽起來居然心情還不錯。從他們家門口到洛迪斯韋幾乎有五英裡遠。這麼說他不是心臟病發作,也不是在街上忘了自己是誰。莫琳暗暗鬆了一口氣,緊接著又升起一股更盛的怒意。但很快一種新的恐懼籠住了她:“你沒有喝酒吧?”“就喝了杯檸檬水,感覺好極了。好多年沒這麼痛快過了。我還碰到個賣衛星天線的家夥,人挺好的。”他停了一停,好像要宣布什麼重要新聞一樣,“莫琳,我承諾自己要去貝裡克了。走路過去。”她覺得自己一定是聽錯了:“走路?去特威德河那個貝裡克郡?你?”他好像覺得這很好笑,語無倫次地說:“是啊!是啊!”莫琳吞了一下口水,覺得雙腳發軟,連話都說不出來:“讓我先弄清楚。你走路過去,是為了看奎妮·軒尼斯?”“我會走路過去,她會活下來。我會治好她的癌症。”她的腿又軟了一軟,不得不伸出手去扶著牆壁:“我不這麼認為。你不可能治好彆人的癌症,哈羅德,除非你是個醫生。而且你連切個麵包都會弄得一團糟。真是太荒謬了。”哈羅德又笑了,好像她說的不是他,而是其他人。“我在加油站遇到一個小姑娘,是她啟發了我。她堅信自己可以救回她阿姨,她阿姨果然就好了。她還教我怎麼加熱漢堡,裡麵還有小黃瓜呢。”他一副勢在必行的樣子。莫琳慌了,開始冒汗:“哈羅德,你已經六十五歲了,平時走得最遠也就是取取車而已。而且彆忘了,你今天連手機都忘了帶。”他試著反駁,但她一口氣說了下去:“況且你晚上睡哪兒呢?”“我不知道。”哈羅德笑不出來了,聲音也越來越小,“但是一封信怎麼夠呢?拜托,莫琳,我真的要去。”他是這樣討好,像孩子一樣叫著她的名字,仿佛決定權在她手上。可是明明他已經下定決心了,真過分。莫琳怒從心起,說:“去吧去吧!你想去就去吧!我看你到達特姆爾——”電話突然出現一串斷斷續續的雜音,她拿著話筒的手不由得加大了力度,仿佛抓著的是哈羅德似的。“哈羅德?你還在酒吧裡麵嗎?”“不不,我在電話亭裡。這裡有股味道,我想可能有人——”電話到這裡就斷了。莫琳摸索著到廳裡,找到一把椅子坐下來。那振聾發聵的沉默比他打來之前更甚,好像要吞噬周圍的一切。掛鐘不走了,冰箱不響了,花園裡的鳥兒也不叫了。她腦子裡隻回響著“哈羅德、漢堡、走路”幾個詞;緊接著又多了一個名字:奎妮·軒尼斯。這麼多年過去了,那些久埋的回憶,開始在她身體裡簌簌發抖。莫琳就這樣一個人坐著,坐了許久。直到夜幕降臨,華燈初上,琥珀色的燈光映入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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