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理查德·鮑什(理查德·鮑什(Richard Bausch,1945- ),美國作家,尤擅長短篇創作,並多次獲獎。《世界的感覺》為其短篇之一。)”“胖乎乎的女孩跟爺爺一起住;她參加體操訓練,好在小學的彙報演出上表演。”“你會對自己有多麼關心那個小女孩能否完成那個手撐跳躍感到驚訝,鮑什能把這種似乎是個小插曲的作品寫得驚心動魂(不過顯然他的目的也在於此)。你應該記住這一點:一次手撐跳躍表演,完全有可能像墜機事件一樣戲劇性十足。”“我成為一名父親後才讀到這個短篇,所以我無法說在我遇到瑪雅之前會不會同樣喜歡它。我這輩子經曆過一些階段,那些時期我會更有心情讀短篇,其中一個階段剛好也是你蹣跚學步的時候——我哪有時間讀長篇呢,我的小女孩?”瑪雅通常在日出前醒來,這時隻能聽到A.J.在另一個房間裡打呼嚕的聲音。穿著連體睡衣的瑪雅輕手輕腳走過客廳,來到A.J.的臥室。她一開始是悄悄地說:“爸爸,爸爸。”如果不管用,她就叫他的名字;如果還不管用,她就大聲叫他的名字;如果叫也不管用,她就跳上床,不過她寧願不用這種惡作劇做法。今天,她剛到說話那一步,他就醒了。“醒醒,”她說,“樓下。”樓下是瑪雅最愛去的地方,因為樓下是書店,而書店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褲子,”A.J.嘟囔著說,“咖啡。”他嘴裡的氣味就像被雪弄濕的襪子味兒。下到書店有十六級台階。瑪雅坐在那裡一級一級往下滑,因為她的腿還短得不能自信地一級級走下去。她搖搖晃晃地走過書店,經過那些裡麵沒有畫的書本,經過賀卡。她的手滑過雜誌,把放書簽的旋轉貨架轉了一下。早上好,雜誌!早上好,書簽!早上好,書本!早上好,書店!書店的牆上有木質護牆板,剛好到她頭頂那麼高,但再往上是藍色牆紙。瑪雅的手摸不到牆紙,除非站在椅子上。牆紙上有種表麵不平整、旋動的圖案,她把臉貼上去摩擦,感覺挺舒服。後來有一天她在書中讀到了“錦緞”這個詞,她想:對,當然應該叫那個名字。與此形成對比的是,“護壁板”那個詞讓人極其失望。書店有十五個瑪雅寬,二十個瑪雅長。她之所以知道,是因為她有次花了一下午時間,通過在室內一次次躺下而測量出來的。幸好沒有超過三十個瑪雅長,因為那天她最多隻會數到三十。從她在地板上的有利位置望出去,人們就是鞋子。夏天是涼鞋,冬天是皮靴。莫莉·克洛克有時穿高度到膝部的紅色皮靴。A.J.穿的是鞋頭為白色的黑色運動鞋。蘭比亞斯穿的是圓圓的大頭鞋,伊斯梅穿時而像昆蟲時而又像珠寶的平根鞋。丹尼爾·帕裡什穿棕色的懶漢船鞋,鞋裡還裝著一便士。就在書店上午十點鐘開門營業之前,她到了她的目的地,繪本書全都在那一排。瑪雅拿到一本書會先去聞。她拆掉書的封套,然後舉到臉前,讓硬紙板包著自己的耳朵。書本典型的味道有這些:爸爸的香皂,青草,大海,廚房裡的餐桌以及奶酪。她研究那些畫,儘量用它們編出故事。這工作挺累人,但即使才三歲,她就了解了一些比喻。例如,繪本裡的動物並不總是動物,它們有時代表父母和孩子。一頭打著領帶的熊可能是爸爸,一頭戴著金色假發的熊可能是媽媽。從圖畫中可以了解挺多故事內容,但有時圖畫會誤導你。她更喜歡認字。如果沒有什麼來打岔,她一個上午能看七本書,但是總會有什麼來打岔。然而,瑪雅大部分時間喜歡顧客,並努力對他們禮貌相待。她明白自己和A.J.所從事的這一行生意。小孩們來到她的這一排時,她一定會往他們手裡塞一本書。那些孩子溜達到收款台那裡,經常發生的狀況是,那位陪著來的監護人會買下這個孩子所拿的那本書。“噢,天哪,你自己選了那本書?”在場的爸爸或者媽媽會問。有一次,有人問A.J.瑪雅是否是他的孩子。“你們倆皮膚都黑,但不是同一種黑。”瑪雅記得這句話,因為A.J.用了一種她從未聽他對顧客用過的語氣回答。“什麼叫同一種黑?”A.J.問。“我,我沒想要冒犯你。”那個人說,然後穿著平底人字拖的那位退往門口,沒買書就走掉了。什麼是“同一種黑”?她看著自己的手,疑惑著。這些是她想知道的另外一些事:怎樣學會?為什麼大人會喜歡沒有圖片的書?爸爸會死嗎?午飯吃什麼?午飯在一點鐘左右開始,是從三明治店裡買來的。她要了烤奶酪,A.J.要了火雞三明治。她喜歡去三明治店,但她總是抓著A.J.的手,她可不想被留在三明治店。下午時,她用畫畫來評論書。一個蘋果代表這本書的氣味還可以;一塊奶酪代表這本書的氣味難聞;一幅自畫像代表她喜歡裡麵的畫。她在這些讀書報告上簽了“瑪雅”,然後交給A.J.審閱。她喜歡寫自己的名字。“瑪雅”。她知道自己姓費克裡,但是她還不知道怎樣寫。有時,顧客和店員都走後,她覺得世界上隻有她和A.J.兩個人。任何彆的人都不如他那樣真實,彆人隻是不同季節所穿的不同鞋子,僅此而已。A.J.不用站在椅子上就能夠摸到牆紙,能夠邊講電話邊操作收款機,能夠把重重的一箱箱書舉過頭頂,能夠使用長得讓她難以相信的單詞,他無所不知,無所不曉。誰能跟A.J.費克裡相比?她幾乎從來不會想到自己的媽媽。她知道她的媽媽死了,她也知道死就是睡著後再也不會醒來。她為她的媽媽感到很可惜,因為不會醒來的人就不能在早上下樓去書店。瑪雅知道她的媽媽把她留在小島書店,但是也許每個小孩在某個歲數都會遇到這種事。有些孩子被留在鞋店,有些被留在玩具店,還有些被留在三明治店。你的整個人生都取決於你被留在什麼店裡。她可不想生活在三明治店。後來,等她再長大一點後,她會更多地想起她的媽媽。晚上,A.J.換好鞋子,然後把她放進嬰兒車。這輛車坐進去有點緊了,不過她喜歡坐車出去,所以她儘量不抱怨。她喜歡聽到A.J.的呼吸聲,喜歡看到世界從身旁飛速掠過。有時他唱歌,有時他給她講故事。他告訴她他曾經有本名叫《帖木兒》的書,這本書有書店裡所有的書加起來那麼值錢。“《帖木兒》。”她說,她喜歡這個不解之謎和那些音節的音樂性。“你就是這樣有了你的中間名。”夜裡,A.J.讓她上床睡覺並給她掖好被子。她雖然很累了,但還不想睡覺。A.J.要想勸她睡覺,最好的做法就是給她講個故事。“哪個故事?”他問。他一直在嘮叨讓她彆選《怪物就在結尾處》,所以她為了讓他高興而選了《賣帽子》。她以前就聽過這個故事,但是聽不明白。這個故事講的是有一個人賣五顏六色的帽子,他打了個盹,帽子就都被猴子偷走了。她希望這種事永遠不要發生在A.J.身上。瑪雅皺著眉頭,緊緊地抓著A.J.的胳膊。“怎麼了?”A.J.問。猴子要帽子乾嗎?瑪雅納悶。猴子是動物。也許就像戴假發的熊是媽媽一樣,猴子代表彆的什麼,但是是什麼……?她有想法,可說不出來。“讀。”她說。有時,A.J.請一位女士來書店大聲讀書給瑪雅和其他孩子們聽。那個女人做手勢,臉上很多表情,為了取得戲劇效果,聲音抑揚頓挫的。瑪雅想告訴她讓她放鬆。她習慣了A.J.的讀書方式——柔和而低沉。她習慣了他。A.J.讀道:“……在最上麵,是一摞紅帽子。”圖畫上是一個戴著好多頂色彩鮮豔的帽子的人。瑪雅按住A.J.的手,讓他先彆翻頁。她掃了一眼圖畫,又看看那頁字,然後再看圖畫。突然她明白了“r-e-d”就是“紅色”,就像她知道自己名叫瑪雅,A.J.費克裡是她的爸爸,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是小島書店一樣。“怎麼了?”他問。“紅色。”她說。她抓起他的手,把它拉過來指向那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