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駟知道了王後手中解藥背後的故事,便令繆監去清查。繆監奉命,帶著詔書走到椒房殿,見了王後。羋姝被軟禁了多日,此時神情憔悴,見繆監過來,有些激動:“我要見大王!我是王後,憑什麼不聲不響,就將我軟禁在宮中?大王叫你來,莫不是要召見我?我實屬冤枉。此事季羋是受害人,難道我便不是受害人了嗎?是魏氏賤人挑撥陷害,大王為何要連我也一同怪罪……”繆監見她神情激動,並不接話,隻呈上詔書恭敬地道:“王後請少安毋躁。之前原是有人指證王後在和氏璧上下毒,因為王後是下毒之人,所以手中才有對症的解藥;就算不是王後所為,也必與王後身邊的人有關……”羋姝聽了這話,臉色大變。她本來理直氣壯,認定自己冤枉,但聽到這裡,不由得心虛,轉過頭用懷疑的眼光看了一眼玳瑁。玳瑁一驚,連忙躬身道:“王後,萬無此事。老奴可以用性命擔保,我椒房殿中所有的人都是清白的。”羋姝又看了繆監一眼,忽然失了吵鬨的勇氣,以帕掩麵哭泣:“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的藥明明是救人的,怎麼就能懷疑到我害人呢?”繆監反問:“既然王後的藥是救人的,為何王後不早拿出來,而是要等到羋八子性命垂危,大王登門索要呢?”羋姝語塞,強辯道:“我怎麼知道那是對症之藥?”繆監道:“既然不知是否對症之藥,王後為何自己敢服用,卻不願給羋八子救命?可見王後縱無害人之意,卻有見死不救之行。”羋姝一時語塞,拍案而起,怒喝:“放肆,你不過是個奴才罷了,安敢來質問於我?”繆監卻不與她辯駁,恭敬行禮道:“老奴不敢。老奴隻是奉大王的旨意前來問話,王後的答話,老奴也會一五一十回複大王。”羋姝待要發作,玳瑁見勢不妙,連忙上前勸道:“大監勿怪。王後為後宮之主,豈有見死不救之理?隻是先前誤會鬨得太大,而羋八子那邊的消息也一直沒有人告訴王後。王後隻當太醫必能救人,豈知其中原委?再說王後並未中毒,吃顆藥隻是寬寬心罷了。她不知這藥是否對症,更不敢輕易給藥。若是藥性衝突,豈不更糟?”繆監依舊保持千年不變的恭敬微笑:“王後明鑒,雖有王後下毒的說法,但大王英明,又豈會輕易定案?派人守住椒房殿,也是為了謹慎起見。若王後是冤枉的,此舉亦能防人栽贓陷害。幸虧羋八子吃了解毒藥已經醒了,她向大王力證王後與此事無關,乃是被冤枉的。因此大王派老奴前來,撤了椒房殿的衛士。”羋姝一怔,倒有些出乎意料:“是季羋……沒想到,她居然會向大王力證我是冤枉的……”繆監道:“是。”羋姝有些失神,喃喃道:“真是沒有想到,在這種時候,居然是她站出來,為我申冤。”玳瑁卻有幾分激動:“王後,奴婢早就說過,大王是英明的,絕對不會冤枉了王後。”又轉向繆監道:“大監,如果證明了王後的清白,是不是也應該追究魏氏那個賤人的罪責?”繆監看了玳瑁一眼,暗暗冷笑,又向羋姝行了一禮:“王後,老奴奉大王之命,還有一件事要向王後稟明。”羋姝收回心神,問道:“什麼事?”繆監道:“大王問,王後隨身帶著楚國秘製的解毒之藥,是否也帶著有其他作用的藥物或者東西呢?”羋姝不解其意,不由得反問一句:“其他的藥物?你說的是什麼意思?”玳瑁見勢不妙,連忙上前岔開話題,道:“王後所帶,乃是日常所用的藥物,並無異常。”繆監見玳瑁形容有異,更加確認,當下隻假笑道:“大王說,秦宮之中,從來不曾有過下毒事件,為防萬一,要在宮中各殿搜查一番,以免宮外有不潔之物混入。老奴鬥膽請王後幫助,執行旨意。”羋姝似懂非懂地剛點了一下頭,忽然聽到玳瑁急促的聲音怒道:“不可!你這是要搜查王後寢宮嗎?”羋姝回過神來,又驚又怒:“大膽!我還是王後,你們竟敢如此無禮?”繆監行禮道:“老奴豈敢冒犯王後?大王旨意,原也是為了保障宮中諸人的安全。況且此次清查,非但是王後宮中,連大王宮中也一樣要查。”羋姝問道:“怎麼查?”繆監道:“先令各宮自查。”羋姝與玳瑁交換眼色,鬆了一口氣。卻聽繆監繼續道:“各宮自查後,再安排內府協助各宮複查一次。大王有旨,法無明令不為禁,此前若有人不小心攜帶了違禁之物也沒關係,隻須銷毀其物,不咎其過。”羋姝與玳瑁相視一眼,儘皆變色。羋姝雖不知自己宮中是否藏有違禁之物,但從玳瑁幾次的神情行為來看,確是有的,心中不禁一緊。幸好此番秦王令其自查,否則的話,自己便是水洗不清了。她握緊了手,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來,對繆監道:“好了,我已經明白,你且下去吧。”繆監再深施一禮,恭敬道:“老奴宣旨已畢,先行告退。若王後什麼時候要宣老奴效力,老奴即來侍奉。”玳瑁暗暗丟了一個眼色給羋姝,欲叫她不可接下此意,卻見羋姝已經有氣無力地揮手令繆監退下了。玳瑁心中暗暗叫苦,見繆監行禮退出,正要說話,羋姝已經焦急地拉住玳瑁的手,問道:“他剛才這話是什麼意思?啊,是大王還在懷疑我嗎?”玳瑁欲要說話,卻先掃視周圍一眼,令眾人退下,這才沉重地點頭:“不錯。”羋姝道:“那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怎麼辦?”玳瑁安撫道:“大王要我們自查,說明還是顧全了王後的麵子。”羋姝煩躁地說:“什麼自查,難道他以為我真的會有那種害人的東西嗎?”話剛一出口,卻見玳瑁臉色有些不太自然。她看到玳瑁的臉色,忽然醒悟過來,自己的懷疑是真有其事。她不禁跳了起來,指著玳瑁顫聲道:“難道,難道你真的藏有那種害人的東西嗎?”玳瑁臉色一變,苦笑道:“王後,奴婢連這一身都不屬於自己,哪能藏什麼物品?奴婢所作所為,俱是奉命行事,為了幫助王後您啊!”羋姝已經聽出她話中含意:“你,你說什麼奉命行事……”說到一半已經明白,“你是說……莫不是我母後她……”卻是不敢說下去了。玳瑁道:“王後當知,楚宮之中,從來不缺保命之物、宮爭之術。王後臨出嫁時,威後愛女心切,嫁妝之中自然備及。若是一世無用,那自是上上大吉,若遇難處,也隻好派上用場了。”羋姝怔在當場,臉色一時紅、一時青。過了好半日,才慢慢地轉回念頭來,掩麵歎息道:“我自是知道,母後必是出於一番愛女之心。可惜母後不明白,秦宮不是楚宮,大王容不得這種事。她便是有再多的手段,我也不能用。”玳瑁見她如此,不禁心疼。她是楚威後身邊出來的人,豈肯放棄這些手段?當下眼珠子轉了轉,道:“既然大王讓王後自查……”羋姝看到她的神情,心中有數,緊張地截斷她的話:“大王既已疑我,我當借此機會,澄清自己,才能重獲大王的歡心。你千萬不要再行藏奸,若害得我失歡於大王……”說到這裡,想到自己這些年來歡愛漸少,不禁掩麵而泣,“我縱為王後,又有何歡……”她說到傷心處,放聲大哭。見自己從小養大的小主子哭得如此傷心,玳瑁不禁慌了神,不住哄勸於她。羋姝這些年入宮為王後,一直端著小君的架子,其實已經疲累不堪,很久沒有如這般小女兒似的儘情大哭。且因為和氏璧之事,她驚恐交加、憂思累積,此時一並發作了出來,哭得竟是不能停歇。玳瑁勸了半日,也勸不住。此時隻有她二人,亦不敢叫彆人進來看到。見她越哭越止不住,自己亦越勸越是心慌,玳瑁便如她小時候哄她一般,為了讓她止哭,什麼樣的事都肯答應下來,終於開口道:“王後,王後莫要傷心,都是奴婢的錯。奴婢一定不敢自作聰明了,一定把所有可疑的東西都銷毀,定不叫王後為難。”羋姝漸漸止住了哭泣,問她:“果真?”玳瑁隻得答道:“奴婢所做的一切,皆是為了王後,豈敢有違王後心意?”羋姝哽咽著撲到玳瑁懷中,道:“傅姆,我知道,唯有你才是待我最忠心的。”玳瑁輕歎一聲,道:“王後,您是奴婢一手帶大的,奴婢便為了您去死也無怨。”她既已答應下來,雖然心疼萬分,但還是不得不去執行。當下便由羋姝下令,讓椒房殿中諸院各人自查,而玳瑁則負責羋姝的東西。此時一個個箱櫃被打開,玳瑁手捧竹簡清單,將一隻隻瓶子、一個個匣子清理出來。庭院中,無數說不清的流質之物被一桶桶水潑著沿水溝流走,無數道不明的物事在火堆中燒卻。椒房殿燈火通明,一幅人仰馬翻的場麵。此時孟昭氏和季昭氏院中,卻是一片寂靜。季昭氏與孟昭氏對坐,見孟昭氏一動不動,問道:“阿姊,你如何不把你的東西處理掉?”孟昭氏臉色一變,道:“妹妹,你說什麼?我不明白。”季昭氏冷笑:“大王要查違禁之物,王後令那玳瑁去查。阿姊可認為,你的東西,隱瞞得了她?”孟昭氏強笑道:“妹妹說哪裡話來?查違禁之物,應該是王後著急才是。我們隻是媵女,又無陪嫁之物,有什麼可緊張的?”季昭氏見她不但不承認,反而對著自己也滿口謊言,當下也惱了,道:“阿姊,你是我的親阿姊,我是你的親妹子,你我同進同退,你若有事,也要牽連於我。你到底在做什麼,為何要瞞著我?”孟昭氏勉強笑道:“妹妹,你不懂,也彆管。我豈會害你?”季昭氏愈加惱怒,站起來冷笑道:“我就什麼都不懂不管,到時候死也死得不明不白。”孟昭氏臉色一變:“妹妹你這是什麼意思?”季昭氏冷笑:“沒什麼意思。我倒要問問阿姊是什麼意思!阿姊行事,瞞得過彆人,怎麼可能瞞得過跟你同吃同住的自家妹妹?你半月前私自出宮,是和伯父派來的人會麵吧?那解毒的龍回丹,乃是王後出嫁的時候,威後特彆置於嫁妝之中的。如此貴重的藥,連王後也隻得一瓶,阿姊手中居然也有半瓶。且和氏璧入宮那幾天,阿姊把藥藏在袖中日日攜帶,這是為了什麼?是不是阿姊早就知道會有此毒,所以藏來防身的?”孟昭氏眼神頓時變得淩厲起來,令季昭氏也不由得有些害怕,暗暗戒備著。但見孟昭氏的臉色變了又變,終又恢複了舊日的溫婉,看著季昭氏歎道:“妹妹,你當信我。從小到大,你闖了多少禍,哪回不是我護著你,幫著你?你既知我們姊妹是同進同退的,自當與我同心才是。”季昭氏尖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你什麼都瞞著我,你教我如何與你同心?”孟昭氏苦笑:“我若是告訴了你,依你的性子,哪裡瞞得住人?”季昭氏聽她話中意思,越想越怕,急道:“你便是不告訴我,難道就瞞得過我?阿姊,你到底打的什麼主意?你莫要連累我,害了我!”孟昭氏見她今日居然破天荒地逆反至此,當下也沉了臉,低聲喝道:“你叫得這麼響,是想引了人來嗎?”見季昭氏麵有懼色,才又道:“我不管你知道多少,有何打算,我隻想讓你知道,你我同出昭氏,榮辱與共,我若出事,你也跑不了!”季昭氏又急又怒,衝到孟昭氏麵前指著她:“你……你這樣做,是要把我們兩個一起害死在這秦宮之中啊。”孟昭氏長歎一聲:“妹妹,你我同出昭氏。昭氏生我養我,無昭氏就無我們姊妹。為了昭氏家族的利益,你我縱然犧牲,又有何懼?”季昭氏頓足,哽咽道:“要犧牲你去犧牲,我還年輕,我剛得了大王的恩寵,我還有無限的將來,我是不會跟著你發瘋找死的。”孟昭氏冷冷地道:“妹妹打算向大王告密嗎?”季昭氏哇的一聲哭了:“我還能怎麼辦,我還能怎麼辦?我不能看著你玩火自焚,可你有一句話卻是說對了,你我同出昭氏,你若有事,我也一樣會受牽連……我,我怎麼這麼倒黴,有那樣不把我們死活放在眼中的伯父,又有你這樣配合他自己找死的瘋阿姊?”她說到這裡,再也忍不住,掩麵哭著跑出去了。孟昭氏看著她的背影,輕歎一聲。她又何嘗願意將自己置於險地?可是她能夠在昭氏諸女中脫穎而出,甚至還能夠捎帶上天真的妹妹成為公主陪嫁的媵女,就在於她夠聽話,對家族夠忠誠。她自然也可留在昭氏家族,由著族中長老們安排她嫁與國內公卿、士子,可是,這個世界對女人太不公平,便是嫁與這些臣子,她依舊要取悅夫婿,依舊要麵對後宅的爭寵,即便勞碌一生,也未必能夠過得好。她有一顆不甘平凡的心,既然注定要嫁與他人,既然注定要與人爭寵,那麼何不讓自己得一個最好的結果?如果她能夠嫁一個君王,生下一個兒子,將來得一片封地,那麼,她就是那片封地上至高無上的女君。她受昭氏照應,她身邊所有得用的人,都是昭氏所派。她在宮中爭寵要依靠這些手下,她亦不得不接受昭氏的指令,做為楚國、為昭氏爭利之事。就算不是她,就算如王後、魏夫人,又能如何?一個女人,母族給了你一切,你也要將一切獻給母族。所以這一步,她踏了出去,便無法回頭。更何況,在這件事上,她已經沒有選擇了。有時候她也不免暗恨司命之神的不公,諸媵女之中,她最聰明、最努力、最早承寵,為何人人能夠生兒育女,偏偏她卻膝下無出?宮中一代新人換舊人。有了兒女的妃嬪,隻要撫育好兒女,便是下半生有靠。可她呢,無兒無女,便不能不再為自己努力一把。隻有攪亂這個局,讓王後、魏夫人、羋八子等俱都卷入,人人受損,她才有機會脫穎而出。秦王是不會輕易廢後的,但是在這件事之後,王後的羽翼自然會被斬斷。不管玳瑁還是羋八子,都會成為這個布局的犧牲品。到時候王後失寵失勢,不得不倚重於她一人。以王後的才智,她要架空王後,狐假虎威,都不是難事。到那時,她或許可以借王後之力再獲君寵,得到生兒育女的機會,甚至是……將那些在各種局麵中失勢失寵甚至丟命的妃嬪的兒女們收為己有。這樣的事,在楚宮也不是沒有過。她在內心冷笑,羋八子的養母莒姬,不也是自己無子,奪人子女為己有,膝下兒女雙全嗎?她是昭陽著力栽培的侄女,她是昭氏最具野心的宗女。她自幼在昭氏族內學到的東西,絕非王宮中的公主能比的。這是大爭之世,男人要爭霸江山,女人也要爭命爭權爭嗣。不爭,便終身不得誌,鬱鬱而終。爭了,成敗各半。可若要她一生居人之下,還不如讓她去死。既然她連死都不怕,那麼她為什麼不去搏一下呢?可是,看著季昭氏哭著跑出去,孟昭氏的心亦如針紮一樣。她何嘗不願意像季昭氏那樣活得簡單、自在一些?在她身上,夫婿、子嗣、母國、家族,這一重重壓力,讓她腦子裡經常會不由自主地產生不顧一切的瘋狂想法來。她苦笑一聲,眼淚緩緩流下。季昭氏跑入花園,找了個僻靜角落,大哭起來。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卻聽得一個聲音道:“喲,這不是季昭媵人嗎?”季昭氏一驚,抬起頭來,看到眼前之人竟是繆監,嚇得臉色慘白,好不容易才勉強擠出一絲笑來,顫聲與他打招呼:“大監怎麼也在這裡?”繆監依舊笑眯眯的:“媵人這是受了誰的氣?可要老奴幫忙?”季昭氏頓時覺得心驚膽戰,勉強道:“沒什麼,隻是跟阿姊拌嘴了,覺得有些委屈而已。”繆監笑道:“您阿姊莫不是孟昭氏?”見季昭氏點頭,笑著繼續道:“那是為什麼事拌嘴啊,是為衣服,還是為首飾啊?”季昭氏苦笑一聲:“我要為這些事煩惱就好了。”繆監袖著手,微微一笑九九藏書,忽然道:“那麼,是為了和氏璧下毒之事嗎?”季昭氏心裡有鬼,被他這一句話直嚇得臉色慘白,渾身顫抖,勉強笑道:“大、大、大監,你說什麼,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繆監將她的一舉一動看在眼中,笑容更加和藹,道:“媵人知道些什麼?若是不肯與老奴講,不如與老奴到承明殿直接與大王說吧。”季昭氏顫聲問道:“你說、說、說什麼?”繆監忽然收了笑容,冷冷地道:“你們姊妹之中,到底是誰跟楚國令尹昭陽有勾結,是你,還是孟昭氏?”季昭氏矢口否認:“不是我,不是我……”繆監的笑容顯得深沉,在季昭氏眼中,卻極為可怕。季昭氏一急,轉身欲走,卻被繆監身邊的內侍擋住。她急得哭了起來:“你,你何敢如此無禮?我要去見王後!”繆監卻笑道:“媵人,素日去承明殿見大王,您不是挺高興的嗎?怎麼如今倒這般扭捏,莫非,當真有什麼不能宣之於口的心事嗎?”季昭氏臉色慘白,再不敢說什麼,便隻能被繆監帶走了。繆監帶著她去了承明殿,卻不直接去見秦王駟,而是讓她在側殿耳房等著,自己先去回稟。他走到殿前回廊處,卻聽得裡頭秦王駟正在彈箏。繆監亦是懂音律的人,聽得彈的正是一曲《玄鳥》:“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湯,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後,奄有九有。商之先後,受命不殆……”秦箏錚然,卻有殺伐之聲。繆監的腳步更輕了,輕得仿佛羽毛落地一般悄無聲息。他走進殿內,見秦王駟身邊,隻有兩名小侍童服侍,秦王駟正獨自彈箏,近乎忘我。繆監一聲不響,隻垂手立於一邊,靜靜相候。秦王駟一曲畢,侍童奉上銅盤淨手。他將手浸在盤中甚久,將因劃曳箏弦而發熱的手指浸得涼了,這才抬起手,讓侍童用絲巾拭乾。他閉目片刻,緩緩從彈箏時忘我的澄澈心境中恢複,朝野諸事又湧上心頭。他緩緩地問道:“查得怎麼樣了?”繆監恭敬地道:“以老奴看,王後是真心想清查宮中,不但在椒房殿中清查銷毀,連原來已經入了庫房的物件,都重新清理了一遍。”秦王駟放下竹簡,冷哼一聲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寡人若連內宮也亂事連連,何敢言治國,又何敢言平天下!”繆監不敢說話。秦王駟又問:“王後宮中,到底藏著些什麼?”這自然問的是王後到底銷毀了什麼東西。以繆監的手段,各宮的陰私東西若深藏箱底,他非得親自搜查才能知道,但各宮若是拿出來銷毀,他自然就能夠從那些粗使內侍口中得到消息。繆監聽了此言,猶豫片刻,才從袖中取了竹簡呈上,低聲回道:“各宮確有一些陰私之物,皆在這竹簡上寫著……”這些陰私之物,他亦不好直接說出口來,隻得書於竹簡,教秦王駟自己來看了。秦王駟接過竹簡,慢慢看著。魏國諸姬在秦宮多年,違禁之物倒是不多,王後羋姝的庫房中陰私之物卻多得很。他越看越生氣,一把將竹簡擲到地上:“哼,楚國!寡人若知楚國後宮竟然如此,寡人當初就不會去……”早知如此,他當初便不會去楚國求親了。世間事,有利必有弊。雖然秦楚聯姻,秦國獲益甚多,但他卻沒有想到,楚宮之中竟然有如此多的陰私手段,實是聞所未聞。他卻不知,大凡立國越久,後宮妃子來曆複雜,荒唐的君王出現的頻率越高,這些爭鬥與陰私手段便花樣越多,倒是與國家不相乾。似齊國、燕國、楚國這些年代甚久的大國,中間若出現幾個荒唐君王,亂事也甚多。便是如曆代周天子家,鬨騰出來的花樣也是儘夠看的。他怒氣不息,當下就問繆監:“假和氏璧之事,你又查出些什麼來了?”繆監見秦王駟發怒,又恭敬道:“老奴聽羋八子曾言,此事當與昭陽有關,便有心留意昭氏姊妹動向……”秦王駟劍眉一揚:“昭氏?不錯,你可查出些什麼來了?”繆監便道:“據椒房殿的奴才回報,說當日王後欲借和氏璧對付羋八子時,孟昭氏曾從中挑撥。另,王後有解藥之事,魏夫人乃是從衛良人口中得知。而奴才後來細問過衛良人,她說當初是聽宮人在花園談論時得知的,觀其背影,其中一人,頗似孟昭氏。”秦王駟臉色一變:“這麼說,這孟昭氏當真有鬼?”繆監又道:“方才老奴看到季昭氏於園中僻靜處私下哭泣。老奴鬥膽,套問了她幾句,覺得她似是知道一些內情。隻是季昭氏畢竟是大王寵嬖,老奴不敢多問,隻請了她回來,如今便在偏殿耳房。大王,您要不要見見?”秦王駟沉著臉,擺了擺手,道:“不必了,你直接叫人去椒房殿,宣孟昭氏來見寡人吧。”繆監低聲問:“那這季昭氏呢?”秦王駟淡淡地道:“就讓她先在這兒待著吧。”繆監應了,便叫繆乙前去宣旨,自己依舊侍候著。秦王駟又道:“五國兵困函穀關,寡人欲以樗裡疾為帥,派十萬兵馬出函穀關與諸國交戰。準公子華再停留三日,三日以後,入軍營。”繆監知道這便是公子華求助樗裡疾之事的處理結果,當下應了一聲:“是。”秦王駟又吩咐了一些事,繆監皆一一傳遞出去。過了一會兒,卻見繆乙從門邊悄然進來,在繆監耳邊說了幾句。繆監臉色一變,秦王駟看到,問:“怎麼了?”繆監露出為難的神情,道:“奴才派繆乙去王後宮中,宣孟昭氏問話,不料王後聽信讒言,以為是要削弱她的羽翼,不肯交出孟昭氏。”秦王駟大怒,拍案而起:“愚不可及,愚不可及!她這是引狼入室,還執迷不悟。繆監,你再去,若她還不肯交人,問她是不是要寡人親自去要人!”繆監忙勸道:“大王息怒,老奴一定把事情辦妥。”當下繆監匆忙出來,便親自去了椒房殿。之前繆乙前來,說是要提孟昭氏。誰知孟昭氏見季昭氏跑出,便叫人跟著她。那人見季昭氏被繆監帶走,急忙回報。孟昭氏心知不妙,便匆匆將手中證據銷毀。她知道這宮中必有繆監耳目,便將帛書都暗暗在銅鼎中焚了,藥丸也研成粉,和帛灰一並拿水衝了。有些不好銷毀的東西,便掩在袖中,借著去庫房的機會,全都暗暗混在玳瑁要銷毀的東西裡頭。將一切收拾乾淨,自己便趕去羋姝處,將繆監帶走季昭氏之事說了,又說恐怕季昭氏隻是第一個,此後便要帶走自己,再次便是景氏、屈氏,最後對王後下手。羋姝信以為真,果然不久之後,繆乙來提孟昭氏,羋姝便問他是不是帶走了季昭氏。繆乙不防,直言回答,羋姝更覺得絲絲合縫,當下大怒,便將繆乙趕走。孟昭氏躲過一劫,卻知此事當不會就此了結,便煽動玳瑁,說是因龍回丹之事,秦王疑上王後,甚至有可能以羋月取代羋姝。玳瑁雖然狡詐,卻也是關心則亂,當下便去了羋姝處,說是要去向秦王投案,言明一切均是自己所為,與王後無關。羋姝心中猶豫,孟昭氏卻又糾合了景氏、屈氏,一起來正殿請罪,說是自願前去頂罪,好讓羋姝脫身。繆監到時,羋姝已經有些意動,欲讓玳瑁頂罪,卻不料玳瑁方踏出殿門,便見繆監迎麵而來。玳瑁臉色慘淡,道:“大監來得正好,老奴正欲向大王請罪,如此便隨大監去了吧。”繆監何等角色,聽了此言,再看殿中諸人神情,已經知道究竟,心中暗罵孟昭氏好生狡猾,對這件事的脈絡卻更加清楚,口中道:“大王聖明,亦知此事與王後無關。嫁妝之中備有解毒之藥,也未必就是下毒之人。”羋姝一聽,頓時站起,喜極而泣:“大王,大王聖明”繆監又看著玳瑁,語重心長地道:“誰有罪,誰無罪,大王聖明,皆能明白。大王既召孟昭氏,那便是孟昭氏之事,傅姆休要為他人所惑,陷王後於不義。”玳瑁是楚宮中成精的角色,聽了此言,猛然醒悟,顫抖著嘴唇,看著繆監,欲確認他這話的意思。兩人四目相交,但見繆監果斷地點了點頭。玳瑁頓時明白,當下退後一步,朝繆監行了一禮,趨步到羋姝麵前,道:“王後,大王聖明,既召孟昭氏,那王後豈可與大王旨意相抗,傷了和氣?”羋姝原是個沒主意的人,對於秦王駟的命令,多半是要遵從的,隻是方才因著孟昭氏和玳瑁一齊進迷惑之言,這才左了性子。如今見玳瑁轉向,當下便點頭道:“既是傅姆如此說,那孟昭妹妹,你便去吧。”孟昭氏不想繆監一來,情況急轉直下,張口欲言,卻見繆監一雙老眼,冷冷地瞧著她,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她看看玳瑁,又看看羋姝,忽然笑了:“既是王後有令,妾身自當遵令。王後放心,有妾身在,絕不能教旁人構陷了王後。”羋姝還未覺察她的意思,玳瑁卻被她這話弄得將信將疑。繆監心中暗罵一聲“狡猾”,口中道:“難得孟昭媵人深明大義,如此便請與老奴走吧。”孟昭氏臉色慘白,走到正中,端端正正地給羋姝行了大禮,口中道:“妾拜彆王後,王後當知妾的忠心,望日後善待我的妹子,也就是了。”羋姝見著她一臉凜然,心中一軟,道:“你放心,你們是我的人,我無論如何都要保全你們。否則的話,我如何在後宮自處?”玳瑁扭頭,見繆監眼中的譏諷之意,恨不得掩了羋姝的嘴,隻得上前催道:“大監,既如此,望早日令真相大白,還我們王後一個清白。”繆監袖著手,看著孟昭氏先拜彆了王後,又拉著景氏、屈氏一一叮嚀道彆,十分難舍。孟昭氏自是知道繆監在觀察著她,她不慌不忙,顯出自己完全無辜的樣子,隨著繆監去了承明殿。入了殿中,便見秦王駟手執書簡,正在看書。孟昭氏下拜道:“妾參見大王。”秦王駟揮了揮手,繆監便帶著侍從悄然退出。孟昭氏心頭惴惴,卻見秦王駟將手中書簡隨意拋在幾案上,才道:“季昭氏便在偏院,寡人並未召見她,亦未盤問她什麼,你可知寡人的意思?”孟昭氏本來惴惴不安,聽到這話,心頭一喜,轉而一想,卻又一凜,隻覺得口中發苦,伏地謝道:“妾身謝過大王。”秦王駟直視著她,冷冷地道:“因為寡人若令季昭氏指證自己的骨肉同胞,是陷她於不義。”孟昭氏進殿來之前,本是做好了心理準備,不管秦王駟在季昭氏那裡或者彆處問得了什麼,自己隻消抵死不認,逼急了就往柱子上一撞,以死自白。想來便是秦王駟,若沒有確鑿的證據,又何至於對自己這個曾經的枕邊人如此殘忍,不顧叫冤便要將自己處死呢?似魏夫人這般,幾次三番都罪名確鑿,但隻要她抵死不認,便是幾起幾落,也依舊在後宮盤踞。可是沒有想到,秦王駟這一句話,卻擊中了她的心底。他不欲陷自己的親妹妹於不義,而自己卻……一時又羞又愧,想起十幾年來的姊妹之情,不由得伏地痛哭起來。秦王駟也不說話,隻靜靜聽著孟昭氏痛哭。孟昭氏卻十分明白,隻在那一刻崩潰到痛哭,哭得幾聲,便知道此時此刻,若是自己再“痛哭不止”,隻能落了下乘,教人輕看。她本是打定了主意,要將此事抵賴到底。可是秦王駟這般處置,卻教她竟不敢將抵賴的招數放出來了。隻哭得幾下,勉強忍了哭聲,哽咽道:“大王高義,妾慚愧無地了!”秦王駟輕聲道:“寡人知道以你的聰明,自然是不會再留著證據了。寡人再說一件事,好教你放心……”饒是孟昭氏素來自命心誌剛強,然而聽著這般和和氣氣的話,心頭卻越來越冷。秦王駟輕輕地說了幾個字,落在她的耳中,卻如巨雷之震:“中行期已經自儘了。想來,你害怕的證據,俱已不在,你當放心了。”孟昭氏跌坐在地,竟是連張嘴都覺得十分艱難:“我,我……”秦王駟歎道:“寡人要處置你,又何須明正典刑?”孟昭氏隻覺得一顆心已經沉到了底。這時候她才知道,自己原來的想法,是何等天真。是的,她不過是個後宮妃嬪,又不是什麼士子,沒有確鑿的證據便處置會壞了君王的名聲。後宮妃嬪,倚靠的不過是君王的憐愛而已。魏夫人之所以能夠屢次脫難,並不是因為她夠狡詐夠堅韌夠嘴硬,隻不過是君王對她,仍然還有一絲“不忍”而已。自己的君恩,始終隻有這薄薄的一層,但假和氏璧案卻將秦王駟最倚重、最寵愛的王後、魏夫人、羋八子俱牽連在內。所以,他無須證明,他隻要心裡明白,那便是了。所以,他甚至沒有去盤問季昭氏,因為覺得那樣會傷了自己的“仁義”。他在心裡,已經認定了她的罪了。此時此刻,她恍然大悟。秦王駟願意見自己一麵,而且在一開始就向自己說明保全季昭氏之心,那便是給自己最後一個機會。而如今,他已經不願意再聽下去了。孟昭氏眼看著秦王駟站起來,就要往殿外行走,隻覺得整個人的精神似要崩塌。她一生自負,卻不想此刻被人視為灰礫般拂掉。她忽然間失控地叫了起來:“大王,妾願意說,妾願意什麼都說出來……”秦王駟腳步微頓,聲音卻透出一股疲憊來:“此刻,說與不說,還有區彆嗎?”孟昭氏淚流滿麵,手指緊緊地摳著地麵,失聲痛哭:“有!我不想自己死了,在大王心中,還是根本不屑一問的小人……我不甘心……”她雙手緊握,一口氣將自己入宮以來的心態、作為,以及假和氏璧案中與中行期的往來、與昭氏之前的往來,儘數說了出來。她滔滔不絕,就像隻要自己停頓片刻,便要後悔似的。她的內心充滿了驚恐,這種自己人生存在意義被否定的驚恐,迫使她不停地說下去。秦王駟靜靜地站著,聽著她儘訴心事,傾吐不甘……然而,就算是這樣,她的話語中,仍然是有所保留的,她隻是把自己的事說了,昭氏及楚國在郢都城還有什麼東西,她沒有說,畢竟她還是守著這條底線的。她說了自己的陰暗、自己的怨念,然而對於其他的媵人,卻還是沒有一字詆毀,沒有拉人下水的言辭。秦王駟站在那兒,靜靜地聽完,然後走了出去。繆監守在外麵,給他披上披風。秦王駟一言不發,走下台階。繆監抬眼看去,但見天邊一抹夕陽如血。這一夜,孟昭氏在內府之中自儘身亡。次日,秦王駟下令,季昭氏移於離宮。王後羋姝不慈,令其閉門思過一年。魏夫人行事不端,本當處置,但公子華跪闕,願以軍功折罪,秦王駟乃允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