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槐高高興興地入秦,本以為會是一場新的會盟,不料車隊剛剛進入秦國武關,武關的城門就忽然關上,將楚人後續車隊,儘數關在了城外。楚王槐及其侍從,皆成了階下之囚。楚王槐被迅速押到鹹陽,那裡有秦國太後新起的一座宮殿,叫作“章台宮”。他在章台宮裡,見到了秦太後。楚王槐神情憔悴,滿懷憤怒、不解、沮喪和狂躁。看到羋月走進來,這一切的情緒像是有了出口,他跳了起來指著羋月叫道:“你、你們秦人無信無義,寡人誠心前來會盟,你們居然敢如此對待寡人,難道你們秦國要變成天下的公敵不成?你還不快快放寡人出去!”羋月沒有回答,卻指了指周圍的環境,問道:“這是我新造的章台宮,你看,是不是和楚國的章華台很像?”楚王槐看了看周圍,章台宮是模仿楚國的章華台所建,裡麵布置的一應物件,都很像昔年楚威王在世時的陳設,他有些詫異,有些迷惘:“你、你為何造這座宮殿?”羋月輕輕地說:“你看這間宮室,是不是很像父王當年住的地方?我有些記不太清楚了呢,你幫我看看,還有哪裡缺少的?”楚王槐看著她的神情,湧起一陣寒意,他退了幾步,驚道:“你、你到底想怎麼樣?”羋月忽然歎道:“你可還記得,昔年的舊事?”楚王槐迷茫地反問:“什麼舊事?”羋月坐了下來,沉默片刻,忽然道:“我的生母,姓向,是莒夫人的媵女,她生了我與弟弟子戎,不知道你可聽說過她?”楚王槐一怔,努力地想了一想,還是搖頭:“你、你說這些,是什麼意思?”羋月問他:“你當真想不起來了,這一切你都想不起來了?”楚王槐訥訥道:“寡人知道子戎,也知道莒夫人……莒夫人那件事,寡人其實是不清楚的,她畢竟是先王後宮,她們的事皆由母後管著,寡人也不知道。”畢竟莒姬的死,事隔不遠,羋戎又鬨了這一場,他到底還是有些印象的,見羋月問起,便本能地為自己辯護。羋月看著他,問:“那我母親向氏呢,你也想不起來了?”楚王槐一怔,使勁在腦海裡搜索“向氏”這兩字所有的信息,無奈時間久遠,卻是實在想不起來了,隻能迷惘地搖了搖頭。羋月看著這樣的楚王槐,忽然隻覺得連恨意都疲倦得不能提起,這樣渾渾噩噩活著的人,竟是一國之君,竟是她的仇人?她頓了一頓,還是緩緩道:“我母親向氏,在父王駕崩以後,因被你調戲,所以被你的母親逐出宮去,嫁給了一個賤卒叫魏甲……你想起來了嗎?”楚王槐怔了一怔:“父王駕崩以後……”他搖了搖近年來因酒色過度而掏空了的腦子,記憶中似有一抹綠衫女子的身影閃過,但越仔細想,卻越想不起來。但是,眼前這個女子的憤怒和仇恨,讓他本能地選擇了對自己最有利的說辭:“對不住,若是當真有這樣的事,那寡人、寡人絕非有意,是母後誤會了,是母後過於苛刻了……寡人可以補償,可以補償。寡人回去之後,便將向夫人接入宮中,當封以厚爵、封以厚爵!”他本來說得頗為流利,但看著羋月的神情越來越不對,不由得慌了神,越說越是混亂起來。羋月忽然笑了,笑得淒厲而充滿恨意:“看來,你果然是想不起來了。那麼,我問你,可還記得大公主姮出嫁之前的那一次春祭,你喝醉了酒,在行宮的西南偏院中,強暴了一個女子的事?”楚王槐卻怔住了,迷惘地搖頭道:“不,寡人不記得了。”事實上,他有過無數次酒後亂性之事,而醒來之後,卻完全不記得。若有人提醒,他便草草賞賜一番,若是不便賞賜的,便由底下人處置罷了。他是一國之君,他有權興之所至,臨幸任何人,但許多女人的下場,卻是他所不知道的。有越美人、向氏這般侍奉過先王的姬妾,死於楚威後之手;有魏美人這樣一時得過他歡心的女子,死於南後、鄭袖等人之手;有他在巡視中草草召幸過的女子,就此一生在行宮幽居發狂;有他臨時逞欲拉過來的女子,或許另有夫婿,或許另有愛人,皆就此悲劇一生。羋月忽然狂笑起來:“你說什麼?你想不起來了,你想不起來了……”她看著楚王槐,雙眼因憤怒而變得血紅,“你可知道,因為你的無恥,讓她淪落市井,生不如死;因為你的暴行,讓她熬了那麼多年,之後竟是無法再活下去。她當著我的麵被你強暴,她當著我的麵自儘而死……你該死,你該死上千次萬次……”她說到最後,已經因為憤怒而變得狂亂,聲音也因嘶吼而變得沙啞。楚王槐捂住了臉,搖頭:“寡人真的想不起來了……”他放下手,看著羋月的神情,不由得心慌起來,不住承諾道:“寡人可以追封她,給她風光大葬,可以分封她的親族……”羋月忽然狂笑起來:“哈哈哈,我害怕你會想起我母親是誰,而不敢來鹹陽,讓我報不了仇。我曾經想過千百回,當我在你麵前揭露真相的時候,你會躲避,會畏懼,會推諉,會害怕,會懺悔……可我真沒有想到,對於我來說殺母的血仇,在你眼中,卻根本毫無印象。是啊,你們母子害死的人多了,多到想不起來了……我生母向氏,我的養母莒夫人,還有可憐的魏美人,太多太多了……哈哈哈……”楚王槐囁嚅道:“如果當真是寡人的不是,那,你想要寡人如何賠償……”羋月狂笑起來:“如何賠償?如何賠償?你能叫我的母親重生嗎?你能夠還我童年,還我這一生的快樂和幸福嗎?”楚王槐退後一步,害怕地看著她:“那你要什麼?”羋月道:“我要什麼,我要什麼……我要你的命,你給嗎?”楚王槐失聲道:“你說什麼?”怎麼可以有這麼荒唐的事,他隻是臨幸了一個女人而已,他是一國之君,他怎麼可能為如此區區小事,付出這樣大的代價。羋月逼近他道:“我不但要你的命,我更想要你母親的命,我要你的江山,我要楚國,你能給嗎?”楚王槐神情崩潰,捂著臉狂叫:“不行,不行,你要任何事寡人都可以答應你,你不能殺了寡人,不能,不能……”大秦太後與楚王會盟,卻翻臉毀諾,扣押楚王,此事令得樗裡疾擊案站起,在朝會上便大聲質問:“敢問太後,您意欲如何處置楚王?”羋月道:“你認為應當如何處置呢?”樗裡疾昂然道:“這次我們秦國與楚王武關會盟,但太後忽然關閉城門,將楚王挾持到鹹陽,若沒有一個妥善的處置方式,隻怕會引起列國的質問。更有甚者,會引起諸侯們的共同敵意,隻怕將來秦國再難以取信諸侯,會盟難行。”庸芮道:“樗裡子此言差矣。是楚國質子殺人潛逃,毀約在先,楚王一直拖拖拉拉沒有任何表示,居然還想和齊國結盟。是我秦國先讓一步,願意和他們重新結盟,可是楚王傲慢無禮,這才惹怒了大王,將他帶到鹹陽質問而已。”樗裡疾道:“哼,你以為這麼說,列國會信嗎?”庸芮道:“列國隻要有個交代就行。至於信不信嘛,如果他們想挑起戰爭,什麼理由都是借口。如果挑起戰爭對他們沒好處,那麼不管給他們什麼理由,隻要他們願意接受就行。”樗裡疾不理會庸芮,轉向羋月,殷切地勸道:“太後——”羋月卻道:“庸芮之言,樗裡子以為如何?”樗裡疾冷笑道:“如果大秦有足夠的實力,說什麼話諸侯都必須要相信,那自然是無妨,可如今,大秦還沒這個實力。”庸芮說的是無賴之言,也是真話,可是,秦國如今還沒有說這種狂妄真話的實力。樗裡疾看著羋月,羋月明白他的意思,輕歎一聲。白起見狀,上前一步,叫道:“臣願為太後打退所有敢於侵犯的敵人。”魏冉亦上前一步,低聲道:“太後,機不可失!若是放虎歸山,隻怕我們以後再沒有這樣的機會了。”樗裡疾頓足,怒道:“太後,為了私怨令秦國四麵受敵,這樣的代價,值不值得?”司馬錯低聲緩和雙方道:“臣以為,扣楚王在手,可以令楚國以城池贖罪。”羋戎卻叫道:“不行,殺母之仇,焉可作為交易!”向壽咬了咬牙,出列跪倒:“太後,請以國事為重。”羋月吃了一驚:“舅舅。”向壽抬頭,已經是淚流滿麵,隻有他最知道羋月的心思,此時此刻,也隻有他才能夠勸羋月退讓:“太後,就算是阿姊有知,她也是會希望……太後能夠過得更好啊,而不願意太後因此而陷於困境!”羋月震驚地站起,也不禁落淚:“舅舅!”向壽看了魏冉和羋戎一眼,命令道:“你們,也跪下!”羋戎動了動嘴唇,終究敵不過向壽眼神的壓力,無奈隻得出列跪在了向壽的身邊。魏冉雖然是自幼由向壽養大的,舅舅的威嚴,在他麵前比羋戎更甚,然而他終究是這些年獨斷專行慣了的人,被向壽眼神一逼迫,卻激起了逆反情緒,站起來一跺腳,叫道:“不,我不跪!”說著,轉身跑出殿外。樗裡疾與司馬錯對望一眼,也出列跪下勸道:“請太後以國事為重!”眾臣皆出列跪下道:“請太後以國事為重。”羋月看著眼前黑壓壓的群臣,看到向壽無奈而痛苦的眼神,看到樗裡疾顫巍巍的堅持,心中隻覺得沉甸甸似大山壓著,她站起來,長歎一聲道:“你們不必再說了,容我三思。”此時朝上的群臣中,隻有白起和庸芮未曾加入相勸的隊伍中,見羋月如此,白起眼神閃爍,庸芮陷入沉思。群臣散後,白起卻未隨眾而出,他握著一卷地圖,去了宮門重新求見。他走在宮巷中,躊躇滿誌。此時,羋月坐在常寧殿庭院銀杏樹下,吹著嗚嘟,曲調肅殺。白起走進來,不敢驚動,隻悄悄站在一邊。一曲畢,羋月放下嗚嘟,沉聲問道:“阿起,你有什麼事?”白起跪下道:“阿姊,白起願為阿姊分憂。”羋月看向白起,也看到他手中握的地圖,問:“你怎麼為我分憂?”白起沉聲道:“報仇最好的辦法,不是殺死他,而是要讓他眼睜睜地失去一切,讓他自己了無生機。”羋月整個人僵了一下,緩緩問:“你的意思是……”白起眼中精光大熾,野心畢露無遺:“有楚王在手,我們大可以趁如今楚國無主,揮師南下,滅了楚國!”羋月心頭一震,這正是她的目的,當即欲張口應允,轉念一想,又故意冷笑道:“阿起,你這話說得輕巧,須知楚國立國八百年,周王室自建立以來,就屢次興兵南下,數百年用儘所有的辦法,想滅了楚國,可卻是屢戰屢敗,不但周昭王淹死在江中,周王六師俱垂喪,還讓楚從一個小小的子爵成為與周王相抗衡的楚國。晉楚爭霸三百多年,可是到晉國消失了,楚國還在……”白起卻是胸有成竹,道:“阿姊賜我白姓,為白公勝之後人。我為此特地去學過那一段的曆史,阿姊,從來列國伐楚,都是以失敗而告終,唯一成功的是伍子胥。”羋月一怔,記憶中一段往事忽又飄近:“伍子胥……這麼說,你的確是有過考量?”白起點頭道:“是,北國伐楚,無不失敗,那是因為不熟悉地形。北人騎馬,所以不熟悉水戰。而伍子胥用的是吳國兵馬,熟悉水戰,此其一也。還有,伍子胥伐楚,是利用了楚國君臣不和的機緣,所以楚國的分封之臣根本無心反抗,一擊而潰,此其二也。伍子胥行軍神速,直取都城,都城一破,楚國便潰,此其三也。”羋月默默點頭,卻又問:“你雖說得有理,然則,具體伐楚的想法,你有了嗎?”白起道:“我們有舅父向壽,還有子戎皆從楚國歸來,熟悉楚國內情,知道如何分化楚國君臣。司馬錯將軍平定了巴蜀,為我們南下攻楚掃清了道路……”他攤開手中的地圖指點著道,“我們可以兵分兩路,一路由我帶兵,翻越秦嶺正麵攻打楚國;而另一路,則可以由司馬錯將軍率領巴蜀兵馬,逆烏江而上攻打裡耶,再順酉水而入沅水,直逼郢都……”羋月聽著白起的述說,不由陷入深思。白起感覺到了羋月的走神,停下述說,輕喚道:“太後,太後。”羋月回過神來:“怎麼?”白起低頭道:“太後您沒在聽臣說話。”羋月“哦”了一聲,道:“你繼續說吧。”白起卻不說了:“太後心裡,恐怕還沒有完全認同臣伐楚的提議,那麼臣說得再多,也是無用。”羋月看著白起,微微一笑:“朕明白了,你先下去吧。”白起欲言又止,磕了一個頭,出去了。羋月看著白起出去,手中輕輕撫著嗚嘟,卻沒有吹奏,她的心思,的確已經不在白起所說的具體做法上了。她剛才想的,卻是以前種種。伐楚,伐楚?她真的要去征伐她的母國了嗎?那些她過往生活的點點滴滴,那些她愛過或恨過的人,她已經多年沒有去回想,因為一回頭去想,她就無法一往無前地走下去了。她想起楚威王當年愛憐地看著幼小的自己,他說,你什麼時候能夠把這盔甲穿上,父王就帶你去打仗。父王,如今我終於能夠穿上盔甲了,可我要攻打的是楚國,你在天有靈,能理解我嗎?她想起當年初見屈原,他說,雞棲於塒,鷹飛於天。可是,他一定不知道,自己已經比鷹飛得更高了吧。剛才,白起說到伍子胥,可是,他一定不曾想過,在她很小的時候,她已經明白,做伍子胥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那就是他的平生知己、救命恩人申包胥會站在他的對立麵。她若是伍子胥,那麼誰會是申包胥,是黃歇嗎?伐楚,對她的心靈是極大的衝擊,她要付出的情感上的代價,又何嘗不大。然而,她閉上眼睛就能夠看到魏家草棚向氏背上的累累傷痕;在西郊行宮向氏絕望地被強暴;乃至向氏刺喉而死,一身浴血的慘狀,讓她多少次夢中驚醒,永夜難眠。她不能放棄。昔年她曾經對屈原說過,這個世界有申包胥,自然也有伍子胥,否則君王為所欲為而沒有警示,天地的法則不就亂了嗎?楚王槐必須死!!!她想到初見貞嫂時那一個空蕩蕩的大院中,無數空蕩蕩的房間裡,都曾經有過活生生的人。她想到初回鹹陽時的亂象,想到五國兵困函穀關的情景。自周平王東遷之後,諸侯之國,已經征戰幾百年了,沒有人願意戰爭繼續下去,可人人卻不由自主地卷入一場場戰爭。她想到那一夜她對樗裡疾說的話,她要讓天下奉秦,她要讓天下一統,她能夠做得到嗎?如果楚國不再是楚國,而秦國也不再是秦國,當秦楚合一的時候,至少經過這麼一場戰爭,以後就不會再有戰爭了,那麼,這不同樣也是所有人的心願?她想到她昔年坐在父親楚威王的膝頭,聽著他向自己述說楚國自立國以來,並合數百國家,才使得長江以南,唯楚為大,除了與江北國家之戰外,再無戰事。漸漸地,羋月握緊了手中的嗚嘟,天下之征,當自楚始。她回到殿中坐下來,看著地圖,提筆正欲圈點,忽聽繆辛稟報:“太後,庸芮大夫、司馬錯將軍求見。”羋月點頭道:“宣。”見庸芮和司馬錯同時走進來行禮,便問:“何事?”庸芮道:“臣與司馬錯將軍商議,欲為太後獻上一策,是關於楚國之事。”羋月慢慢放下筆,空氣變得凝滯:“哦,原來庸大夫對朕處置楚王之事另有看法。”庸芮與司馬錯交換一個眼神,上前一步道:“正是。我們可以利用楚國群龍無首之際,攻伐楚國。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誰能夠抓住這個機遇,誰就能夠萬世長存。而目前,這個機遇,在伐楚中!”司馬錯亦獻上所攜地圖:“太後,臣以為,我們可以從巴蜀出兵,沿江而下,直入楚國腹地……”羋月接過地圖展開,欣慰地笑道:“庸大夫、司馬將軍,朕有你們這樣的良臣,真是朕之幸事。你們來看……”說著,她展開白起所獻地圖,給庸芮和司馬錯兩人閱看。正在此時,就聽到外頭稟道:“太後,魏冉將軍求見。”話音未落,便見魏冉匆匆進來,還帶著一絲怒氣:“容臣魏冉不宣而進。”他一抬頭,才看到庸芮和司馬錯兩人已經在場,不禁愕然。羋月與庸芮相視一笑,問魏冉:“魏冉,你闖宮何事?”魏冉隱約感覺到了什麼,但還是依著原來的計劃道:“臣向太後請戰,攻打楚國。”羋月問:“你要如何攻打楚國?”魏冉道:“我們可以兵分兩路,一路照原來的路線正麵攻打楚國,另一路從巴蜀順江而下……”他話未說完,羋月便已經笑出了聲,庸芮和司馬錯也笑了。魏冉有些不解,等羋月把兩張地圖推到魏冉麵前,魏冉也笑了。羋月笑道:“再宣白起入宮,商議朝政。”這一商議,直至極晚,眾臣才告辭出宮。羋月帶著侍從走過宣室殿廊下,正欲回常寧殿,卻見一人忽然自廊後衝出,撲上來跪倒在她麵前泣道:“母後,母後,求求您放了我父王吧!”眼前的人,挺著大大的肚子,不施脂粉,神情恓惶,正是王後羋瑤,此刻她哭得梨花帶雨,格外令人憐惜。隻可惜,這個人卻不包括羋月。她沉下了臉,掃視畏畏縮縮跟在羋瑤身後的諸人,喝道:“王後正懷著孩子,你們是怎麼服侍的,竟讓王後跑到這裡來?”羋瑤身後侍從嚇得一齊跪下:“求太後恕罪。”羋瑤含淚抬頭,求道:“母後,不關她們的事,是我自己要來的。”羋月低頭看著羋瑤道:“你來做什麼?”這樁婚姻,是她做主定的,但是她卻從來不曾喜歡過羋瑤,甚至不太願意見到她。一見到她,就會讓自己想到,這是楚王槐的女兒,即使再無辜,她也喜歡不起來。羋瑤也試圖想討她歡心,為她獻過禮物,也想到常寧殿來請安、侍奉。可是禮物她收下,也還以禮物,卻是客氣而疏遠;來請安,也被她以“我每日要上朝,王後還是先服侍好大王要緊”回絕;學唐八子一樣來侍奉,也被她說“你是王後,這些事讓妃嬪們來做就是”。人人都以為太後是她的姑母,從來不難為她,又肯體諒她,可是她卻是有苦自知。入宮多年,她見到太後的次數,竟是屈指可數,還不如唐八子可以經常討太後歡心。她一直以為是太後嫌棄自己母親出身低微,或者是自己做錯了什麼而不自知,心中惶恐不安。幸而嬴稷是一個溫厚的夫君,她可以看出來。他雖然一開始並不怎麼喜歡自己,但終究還是在自己的誠摯努力下,漸漸轉變了態度。等到自己懷孕的時候,竟然還破天荒地得到了太後的慰問,甚至派來有經驗的太醫和傅姆來服侍。那時候,她是喜極而泣,感覺終於盼到了命運的轉折,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可是萬沒想到,晴天霹靂突然打在頭上,太子橫殺人潛逃,秦人征伐楚國,楚王前來會盟,竟被太後扣留。她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怒火,才會讓太後竟然做出這樣的事來,可是,她身為楚王槐的女兒,不能坐視不管。她隻能強撐著懷孕的身子,前來求情。太後縱不喜歡她,但看在她懷著太後孫子的分上,是不是肯對她多一些寬容呢?羋瑤伏地苦苦哀求:“母後,我父王年事已高,就算是太子哥哥做錯了什麼事,您也不應該遷怒我父王啊。求求您放了我父王吧,若母後當真問責,就讓父王回去以後,送太子來請罪,好不好?”羋月看著眼前的少婦,忽然起了憐憫之意。她之前從未正視過這個女子,可是如今看來,她又何嘗不是楚王槐作孽的犧牲品呢。罷了,她是她,楚王槐是楚王槐,如今,她已經是嬴稷的妻子了,她願意給她一份寬容。羋月低頭,抬起羋瑤的下巴,輕輕問道:“我問你,你是誰?”羋瑤茫然無措地看著羋月,不明白她問話的意思。羋月繼續問道:“你是以楚國公主的身份來求我,還是以秦國王後的身份來求我?”羋瑤瑟縮了一下,她有些明白羋月的意思了。可是,這個意思是如此可怕,如此令她不能置信:“我,我……母後您……”她真的是這個意思嗎?羋月明明白白地告訴她:“如果你把自己當成秦國王後,就要把秦國利益置於所有的事情之上。如果你要做楚國公主,我隻能把你送回楚國去。”羋瑤癱坐在地上,兩行淚水流下,卻一句話也不敢說了。羋月繞過羋瑤,向前走去。羋瑤看著羋月的背影遠去,一刹那間,隻覺得整個深宮無比寒冷,伏地大哭。忽然聽得一聲歎息,一雙溫暖的手將羋瑤扶起,抱在懷中。羋瑤淚眼蒙矓,看到的卻正是秦王嬴稷,她撲在他的懷中,縱聲大哭:“大王,大王……”嬴稷半跪著摟住羋瑤,輕聲道:“王後,我扶你回宮吧。”嬴稷扶著羋瑤回了椒房殿,羋瑤一直在嬴稷的懷中打戰,見嬴稷扶著她上了榻,這雙溫暖的手就要離開她,她神經質地一把抓住了嬴稷,淚如雨下:“大王,大王,我能夠平安生下這個孩子嗎?”嬴稷心頭一痛,安慰道:“你彆胡思亂想,母後和寡人都盼著這個孩子的降生呢。”羋瑤顫抖著搖頭,眼神中儘是恐懼:“可是,可是母後囚禁了我的父王,要對楚國用兵。如果秦楚聯盟不在,甚至楚國不在了,那我這個王後,還有存在的意義嗎?”她看清了太後的眼神,那眼神冰冷,對她沒有半點多餘的感情。她心裡很清楚地知道,嬴稷從一開始就沒有喜歡過她,更沒有期待過她的到來。他對她的那點感情,是她一點點努力乞求勉強得來的,是他看在這個孩子的麵上施舍的。她這個王後,所倚仗的,也不過是秦楚聯盟的存在而已。嬴稷感覺到了她的恐懼,想到她這一生不過短短十幾年,卻一直活得如同驚弓之鳥,心中憐惜,坐在她的身邊將她攬在懷中安慰道:“不會的,你放心,有寡人在。你是寡人祭天告廟娶進來的元後,不管發生什麼事,寡人都能夠護住你。”羋瑤看著嬴稷,眼淚流得更多,顫抖得更厲害了:“大王,我、我知道,你並不喜歡我……”嬴稷道:“誰說的?”羋瑤緊緊咬著下唇,她不想說,但最終還是忍不住說道:“您看我的眼神,跟看唐姊姊是不一樣的……”嬴稷聽她提起唐棣,心頭一緊,長歎一聲:“你放心,她是她,你是你,寡人不會寵妾滅妻,唐八子也不是這樣的人。”羋瑤連連點頭:“我知道,我知道。大王,我不在乎,真的。我知道我不如唐姊姊聰明,也不如她與您青梅竹馬,了解您的喜好。我很笨,也很膽小怕事,可是我覺得我很幸運。自嫁到秦國,您一直疼我憐我,我沒本事讓您像愛唐姊姊那樣愛我,可是您依舊敬重我,善待我,給了我前所未有的榮耀,我已經十分感激了。哪怕知道您不是那麼愛我,可隻要能夠讓我愛著您,也足夠了。”嬴稷動容道:“王後……”羋瑤泣道:“大王,我知道我沒資格說這樣的話,我隻想做您的妻子。可是,我身為人女,這是天倫,是無法回避的血緣。如果父王當真死在秦國,我情何以堪,我何以自處,何以立於人世?大王,您若於我有幾分憐意,我求您救救我父王……”她說不下去了,隻能伏在榻上叩首。嬴稷連忙扶住她,將她緊緊地抱在懷中,哽咽道:“王後,你何必如此?寡人答應你,寡人會去向母後求情。”羋瑤忽然抓住嬴稷的手,戀戀不舍地看著嬴稷,含淚搖頭道:“大王,若真的無可挽回,妾身求您,不要觸怒母後。妾身微不足道,若是因妾身之事,而傷了你們母子之情,那就是妾身的罪過了。如若,如若真的母後不能答應,那……那您就把我送回楚國去吧……”嬴稷握緊她的手,心頭絞痛:“王後,不管發生什麼事,你要記得,你永遠都是寡人祭天告廟的原配王後,沒有任何人可以質疑你的身份地位。”羋瑤含淚搖頭:“不,不……我不是為了這個。在母後麵前,我不敢說,不是我貪戀王後的寶座,而是我舍不得離開您……如果父王真的出事的話——不,大王,不管是母後還是您,我都不敢有怨,這是國政,我一個小女子,不敢對國政有意見。可是我畢竟為人子女,我若是對這件事視若無睹,再繼續做秦國的王後,繼續與您夫妻恩愛,那我就太冷血無恥了,我也不配再待在您的身邊……”她再也說不下去了,隻能伏在嬴稷懷中痛哭。嬴稷抱住羋瑤,聽著她悲淒的哭聲,神情痛苦而猶豫,好半天才終於下了決心,扶起羋瑤道:“你放心,有寡人在,寡人是不會讓你離開的……”羋瑤抬頭看著嬴稷,神情既感動又悲愴,更無言以對,隻能撲在嬴稷懷中大哭。慢慢地,她哭累了,終於緩緩睡去。嬴稷扶她躺下,為她蓋好被子,為她擦去臉上的淚水,看著她熟睡,將她緊蹙的眉頭撫了好幾遍,卻見仍不得舒展。他輕歎一聲,站起來走出殿外。豎漆扶他上了輦,欲往承明殿方向去,他卻頓了頓足,道:“去常寧殿。”常寧殿中,羋月已經躺下,聽說嬴稷求見,隻得重新起來,也不梳妝,隻散著頭發披了外袍,叫了嬴稷進來。卻見嬴稷一進來,便跪下道:“兒臣求母後放過楚王。”羋月臉色冰冷,一口回絕:“不行。天晚了,子稷,你回去吧。”“我不回去!”嬴稷跪在地下,用力甩開欲扶他的薜荔,抬起頭來看著羋月,他的神情傷心而憤怒,“母後,是不是三年前黃棘會盟的時候,甚至六年前與楚國訂下盟約決定要我娶楚女為後的時候,你就預計到了今天要對楚王下手?”羋月看著兒子的眼神,狠狠心還是冷冷道:“是。”嬴稷悲憤交加:“母後,你這麼做,置兒臣於何地啊!那是我的元後,那是我的一生啊!”羋月看到嬴稷的眼神,心中也是一痛,她忽然笑了:“那我的一生呢,我母親的一生呢?子稷,我知道娶這麼一個王後,是母親對不起你。但男人的一生,可以有無數的女人,你娶錯一個,還能夠有更多的女人可以彌補。而女人的一生,就這麼毀了。哪怕陷入了泥潭,也要笑著爬起來。哪怕迎麵一掌掌擊來,仍然要忍著傷痛繼續走下去。要不然,就死在泥潭裡,連死後都不得安寧。我是對不起你,可我這麼做,是為了對得起我那無辜慘死的母親!”嬴稷看著羋月幾乎要扭曲了的麵容,他從來沒有看到自己的母親臉上露出過這種表情來,這麼瘋狂的執念,這麼可怕的仇恨之意。他本能地感覺到一股寒意,感覺踏入一個陌生的黑域,而這裡的秘密,掀起一角來,都是可怕的。他想,我應該退下了,可是仍然有些不甘心,想起羋瑤,她花樣年華,就如此瀕臨絕望,他咬了咬牙,昂首質問他的母親:“可王後何辜!”羋月的神情漸漸平靜下來,看著嬴稷,忽然冷笑一聲,道:“難道我記錯了,你喜歡的不是阿棣,而是王後嗎?”嬴稷長歎一聲:“是,兒臣的確更喜歡阿棣。這樁婚姻,兒臣一開始的確是頗為抗拒的。可王後是個無辜的女子,我雖然不喜歡她,但三年的夫妻,她如此癡情對我,我又怎麼能夠不動心。尤其是當她懷上我們的孩子之後,我更是無法將她視為路人啊。母後,你可以認為母仇不共戴天,可王後呢,她又如何能夠和殺父仇人共處?還是你要兒臣做一個殺妻之人?將來我們的孩子麵對著父親殺了母親的情況,又該如何抉擇?”一番話又將羋月激得大怒,她站起來,順手抄起幾案上的一卷竹簡就往他的頭上擲去,叫道:“出去,滾出去!”竹簡砸在嬴稷的頭上,將嬴稷的額頭劃了一道傷痕,流下一行鮮血來。嬴稷憤然磕了個頭,出去了。薜荔立在一邊,看到嬴稷受傷連忙追了上去,欲待為他敷藥止傷,不想嬴稷卻掙脫了她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薜荔隻得回來,便見羋月怔怔地坐在案幾後麵,心中不由暗歎,柔聲勸道:“太後,你們畢竟是母子,有什麼話不好慢慢講呢,何必對大王動手……”羋月緩緩地搖了搖頭,仍有些魂不守舍:“薜荔,你不懂,這一天我等了太久,已經容不得任何人阻擋半步,就算明知道是對子稷的傷害,也必須推行下去。”薜荔歎道:“可大王畢竟還年輕……”羋月緩緩道:“他既然是我的兒子,走了我給他鋪好的路,那麼也就必須承受我身上的上一輩恩怨。”鹹陽殿外,台階下,六軍肅立。羋月站在高台上,將虎符和寶劍交給白起,肅然令道:“白起,授此虎符,滅此朝食。”白起伏地接過虎符:“喏。”六軍齊呼:“伐楚!伐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