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提這一邊兩人如何努力,那一邊,卻是故人重來。黃棘會盟之後,拖延了三年的太子為質之事,終於成為定局。楚太子橫和黃歇千裡迢迢,進入鹹陽。太子橫看著車水馬龍的鹹陽大街,不禁感歎:“真是沒想到,鹹陽這麼快就恢複了繁華。”黃歇輕歎道:“天地萬物,生生不息,不以時存,不以人廢。”一位路人走過,插了一句嘴道:“可不是。你們現在站的地方,半年前十幾位秦國的公子就在這兒被砍了頭。砍完不到三天,這裡的集市就擺開了。”太子橫倒吸一口涼氣,問道:“十幾位公子在這裡,被砍了頭?”路人點頭:“是啊。”太子橫道:“是秦國的太後下的旨意?”路人道:“是。”太子橫的臉色變得煞白,緊緊握住了黃歇的手。黃歇見狀,忙安慰他:“太子不必驚恐,臣能保太子入秦,也必能保太子平安回楚。”當下兩人投了驛館,向宮中呈了文書,過了幾日,便得了旨意,召楚太子及隨從入宮相見。黃歇和太子橫在繆辛的引導下,走在長長的宮巷中,太子橫有些迷惘地看著長長的宮巷:“這就是秦國的王宮?”黃歇見他走神,提醒道:“太子小心,秦宮中不可分神。”太子橫回過神來,汗顏一笑道:“沒什麼,子歇,孤隻是想到當初……”當初,楚宮之中,黃歇曾為了娶羋月而向他求援,可是十幾年過去了,當初一個孤弱無依的女子已經成為大秦太後,而自己呢,十幾年前已經是太子了,現如今依舊還是太子,十餘年來陷入困局,竟無一點變化。與之相比,實在汗顏。黃歇知道他的心事,勸慰道:“太子何必妄自菲薄?秦國經曆這樣的大變故,才成就……她的一番奇遇。天下事有早有遲,如晉文公、秦孝公等,莫不是大器晚成,隻要等得到,又何必心焦呢。”太子橫有些不好意思道:“子歇說得是,是孤偏執了。”他看向遠處歎道:“隻要等得到,又何必心焦呢。子歇,孤與你共勉吧。”黃歇聽得出太子橫的意思,卻搖頭道:“臣這一生,隻怕是等不到了。”太子橫道:“子歇何出此言?”黃歇苦笑一聲,沒有說話。在宮人引導下,走過一個又一個甬道,兩人進了一間宮殿。黃歇看著庭院中的銀杏樹黃葉飄落,忽然想起在燕國山中時,羋月說過:“我住的地方,有一株很大的銀杏樹,秋天到的時候,黃葉飄落……”心中一動,想到,莫非此處不是接見外臣的前殿,而竟是她素日所居的屋子不成?兩人候在門外,聽見侍女稟道:“太後,楚國太子到了。”便聽得裡麵有個女聲,想是女禦發話,道:“請進。”兩人便依宮人所引,邁步入殿,走到正中,端端正正地朝上行了禮,又聽得上麵一個女聲道:“太子不必多禮。請坐。”兩人方依言在茵席上就座,太子橫居上,黃歇在他下首。此時黃歇方能抬起頭來,看向上首的秦國太後。但見羋月端坐正中,嚴正大妝,表情嚴肅,兩邊侍從林立,威儀無比。他隻看了一眼,便低下頭去。卻不知羋月在他進來之前,已經對著妝台看了無數次自己的妝容,更了無數套衣服,換了無數套首飾。顏色淡的怕顯得寡淡,顏色豔的又怕顯得太過著意,顏色淺的怕顯得輕浮,顏色重的又怕顯得人老相。直到黃歇進來的前一刻,她還在對鏡相照,甚至在聽到侍女傳喚的時候,心中都有些緊張,不敢開口傳召,及至見黃歇進來,看見黃歇恭敬行禮,心中極是想撲下去,扶起他,阻止他的行禮。好不容易硬生生地忍住了,這才如坐針氈地看著太子橫與黃歇按次就座。她心中越是慌亂,臉上卻越是嚴肅,雙目灼灼,隻看得太子橫低下頭去,心亂如麻,努力想化解這可怕的氣氛,乾巴巴地笑了一聲道:“姑母——”羋月這時候方察覺到房內居然還有一個礙事之人,當下沉了臉,冷冷地道:“太子,你今到秦國為質,你我雖有親誼,也隻能先敘國事。望你在秦國安分度日,不要出什麼差錯,免得壞了兩國情誼。”太子橫有些僵住了,他沒有想到羋月的態度竟然會是如此生硬,終於強自鎮定下來道:“多謝太後提點,橫當恭謹自處,安分守己。”羋月點了點頭道:“這樣就好。”太子橫動了動嘴,卻不敢說什麼,下意識地想打開這個僵局,不由得看了看黃歇。羋月想說什麼,看了太子橫一眼,又忍住了,轉頭吩咐道:“繆辛。”繆辛連忙應聲:“奴才在。”羋月道:“帶楚太子去見大王吧。”繆辛應了一聲“是”,太子橫見狀站起來賠笑道:“如此,橫告辭了。”待要舉步前行,又有些不安,本能地看了黃歇一眼,眼中透露出求援之意,隻道黃歇必會與自己同行。黃歇欠了欠身,待要站起,羋月已經開口道:“子歇留下,我還有一些關於夫子的事,要問子歇。”太子橫恍悟,隻差沒有給自己一耳光,慌忙應聲道:“應該的,應該的。如此外臣先出去了。”見太子橫慌忙出去,薜荔一個眼神,帶著眾侍女悄然退出,殿中隻剩下羋月和黃歇兩人。兩人四目相交,羋月看著黃歇的目光充滿貪婪和愛戀。黃歇低聲喚道:“皎皎。”羋月想笑,卻忽然落下淚來。黃歇這才發覺,此處顯然不是日常正殿,她的座位與自己雖然相距有一段距離,但都平鋪著茵席,並無高低之分。此時侍女皆已退了下去,黃歇橫了橫心,站起來邁步走到羋月身邊,遞上手帕,輕聲道:“皎皎,彆哭!”羋月接過手帕蒙在臉上,甕聲甕氣道:“我沒哭,我隻是喜極而泣。”她將帕子一摔,抱住黃歇的腰,哽咽道:“我終於盼到你來了。”黃歇輕歎一聲,掙開羋月的雙手,坐了下來,將羋月抱入懷中,輕輕撫慰。他隻覺得胸口一片溫熱,似是她的淚水滲入了他的衣服,滲入了他的肌膚,便如那一年南薰殿中,他們正少年。過了許久,羋月輕輕地說:“你不走了,對嗎?”黃歇沉默片刻,看著羋月充滿希望的神情,欲言又止,隻是“嗯”了一聲。房間內的氣氛一時十分尷尬,良久,羋月咳嗽一聲,道:“這個院落,我住了十餘年,你要不要四處看看?”黃歇點頭:“好。”兩人攜手,出了房間,在廊下慢慢走著。黃歇仔細看去,方知自己剛才入的乃是西側之殿。銀杏葉子落了滿院,飛入他們的衣襟,黃歇抬頭看著庭院中的銀杏樹,問道:“這就是你住的地方?”羋月牽著黃歇的手,目光溫柔:“是。”黃歇拉著羋月的手慢慢走到樹下,此時樹下已經設了茵席並案幾器皿飲食。黃歇拉著羋月一起坐下,抬頭看去,這一株銀杏樹幾乎籠罩了整個院子,不禁歎道:“這銀杏樹長得真好。”羋月伏在黃歇的膝上,“嗯”了一聲。黃歇道:“還記得屈子家裡有一棵橘樹,那時候,你我就這麼坐在樹下,你就喜歡纏著要我吹洞簫給你聽。”羋月一聲輕笑:“我也想到過去了。子歇,你給我再吹一曲吧?”黃歇問:“你要聽什麼?”羋月低聲道:“《摽有梅》。”黃歇心中一痛,這一曲《摽有梅》,似乎代表著他的愛情、他的幸福,每一次都似在眼前,卻又轉眼逝去。這一次,他能夠再抓住他的愛情嗎?他沒有再說話,隻取下掛在腰間的玉簫,低聲吹起。春風拂過樹梢,天地間充滿了溫柔的旋律。羋月伏在黃歇的膝上,聽著聽著,竟不知不覺睡著了。簫聲仍然在繼續。也不知道過了多久99csw.,羋月悠悠醒來,發現自己睡在榻上,身上還蓋了被子。她腦子一片空白,茫然怔了半晌,方想起睡著前的事,慌亂地坐起,左右一看,看到黃歇坐在一邊,這才鬆了一口氣。黃歇柔聲道:“你醒了?”羋月問他:“我睡著了?”黃歇道:“嗯,睡得很香。”羋月低頭想了想:“我睡了多久了?”黃歇看了看銅壺道:“嗯,兩個多時辰了。”他入宮的時候,是剛剛隅中,如今卻是快接近晡時了。他甚至在看著羋月睡覺的時候,還由薜荔服侍著用了一頓點心。羋月一怔:“這麼久。”這時候,她才發覺,自己竟有些腹中饑餓,她看著黃歇,怔怔出神。黃歇見狀,不解地問:“怎麼了?”羋月沉默了片刻,才道:“我從回秦國開始,每次都睡不足一個時辰。”每天都這樣,睡到半夜,就會醒過來,然後睜著眼睛,無眠到天亮,吃多少藥,用多少安息香,都無濟於事。黃歇手持玉簫,臉上有心疼和憐惜,他伸出手,緊緊抱住了羋月。也不知過了多久,卻聽得門外文狸的聲音叫道:“大王!”羋月一怔,又聽得薜荔高聲叫道:“大王駕到!”黃歇不由得鬆開手去,後退兩步,便見嬴稷闖了進來,叫道:“母後!”羋月臉一沉,喝道:“子稷,來此何事?”嬴稷看到羋月躺在榻上,臉色一沉,立刻警惕地看向黃歇,發現黃歇隻是衣冠整齊地坐在旁邊,臉上的表情才輕鬆幾分。羋月也看到了嬴稷的表情,眉頭一皺。嬴稷瞧見母親神情,連忙賠笑道:“母後,楚太子已經在宮門外等了多時,詢問黃子何時能夠出宮,所以寡人過來替他看看。”羋月知道他這話不儘不實,一個楚質子還能夠支使得動堂堂秦王親自為他跑腿不成?當下眉頭一皺,就要說話。黃歇卻按了一下羋月的手,他看了嬴稷一眼,知道他為何會此時來到,卻寬容地站起來向嬴稷行了一禮:“既如此,臣也該告退。”嬴稷一直看著黃歇走出門去,臉上不禁露出勝利的微笑。羋月喝道:“子稷!”嬴稷轉向羋月,咧嘴一笑,一臉無辜的模樣:“母後。”羋月沉下臉來,問道:“你滿意了?”嬴稷連忙裝出一副天真撒嬌的樣子,賠笑道:“兒臣不明白母親在說什麼。”羋月指了指外麵:“不明白,就出去跪著。跪到你明白了再起來。”嬴稷耍賴道:“母親。”羋月沉著臉道:“彆讓我說第二回。”嬴稷氣哼哼地一跺腳:“跪就跪。”他站起來,鼓著氣拖了一隻錦墊出來,扔到常寧殿外的石路正中,自己跪了下去,卻還梗著脖子,一臉不服氣的樣子。此時已近黃昏,但見夕陽西下,天色迅速暗了下去。薜荔服侍著羋月吃夕食,卻一直不安地看著外麵。羋月道:“你在看什麼?”薜荔道:“太後,大王他還小……”羋月道:“他不小了。”薜荔不敢再說,羋月放下筷子,歎道:“如果還在燕國,他這樣撒嬌耍賴我會心疼他,遷就他。可他現在是秦王了,周圍虎狼環伺,他不能再指望會有人還繼續心疼他,遷就他。”薜荔勸道:“可太後永遠都會是他的母親。”羋月搖頭:“你不明白。戴上這頂王冠,就會擁有一顆帝王的心,然後無限膨脹,無人能夠限製。孩子隻想以示弱留住母親,可帝王會想著唯我獨尊,他不僅會示弱,還會用心術去掌控彆人,用暴力去碾殺彆人。薜荔,曾經我輸了一切,而孟羋擁有一切,可她為什麼最後輸得這麼慘?就因為她失去了為母的本分,沒有用籠頭勒住王位上的野馬,最終葬送了自己的一切,也差點葬送了秦國。我不能讓子稷的心也跟著膨脹,最終變成另一個武王蕩。”薜荔心頭一驚,忙俯首道:“是奴婢淺薄了,太後說得是。”嬴稷自然知道,自己這般闖入母親的寢宮,實是觸了她的逆鱗,他本以為跪一下做做樣子便罷,誰知道等到夜幕降臨,夕食上來,母親居然還沒有叫他起來。月亮升上來的時候,嬴稷已經跪得垂頭喪氣,他摸摸肚子,又挪挪膝蓋。卻看到月色下,一雙銀緞鞋履出現在他的視線中,他抬頭,看到母親站在他的麵前。羋月的臉色看不出喜怒來:“知道錯了嗎?”嬴稷委屈地扁扁嘴:“母親……”羋月站住不動。嬴稷連忙點頭:“母親……我錯了。”羋月蹲下身子,看著嬴稷的眼睛,一字字道:“心術和手段,彆用在母親身上。”嬴稷連連點頭。羋月又道:“更彆用在比你聰明的人身上。”嬴稷頓時變成了苦瓜臉:“是。兒臣知道了,再也不敢了。”此時,黃歇已經出宮,回到驛館。但見太子橫像驚弓之鳥,惶恐不安地在房間內走來走去,不停地念叨著:“子歇怎麼還沒有回來?怎麼還沒回來?”黃歇走進來時,他一下子就跳了起來,抓住了黃歇的手,叫道:“子歇,你可算回來了。”黃歇見狀也甚是驚異:“太子,你怎麼了?”太子橫神情驚恐地看了看他身後,語無倫次地說:“哦,子歇,你回來了,你沒事吧?”黃歇一怔,上前問:“太子,出了什麼事,你今天遇上什麼了?”太子橫欲言又止:“我、我……”黃歇見狀,忙問:“可是秦王對你無禮?”太子橫連忙搖頭。黃歇疑惑:“那到底出了什麼事?”太子橫一把抓住黃歇,眼神如同溺水之人要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子歇,孤可能信你?”黃歇越發疑惑起來,追問:“太子,你今天究竟遇上了何事?”太子橫的臉色忽青忽白,忽然道:“我問你,你可知道秦國太後,她的生母姓什麼?”黃歇不解,但還是實話實說了:“姓向。”太子橫跌坐下來道:“果然是姓向。”黃歇不解,問道:“怎麼了?”太子橫忽然抓住黃歇的手,驚慌道:“你說,我會死在秦國嗎?”黃歇詫異:“太子為什麼這麼說?”太子橫欲言又止:“沒什麼。”他忽然放開黃歇的手,有些慌亂地說:“我,天色已晚,我先回房了。”說著就向左邊的套間走去。黃歇叫住了太子橫:“太子——”太子橫卻沒有停步,反而快走幾步,推開門。黃歇疾步上前,一手按在推門上,肅然道:“太子知道向氏夫人的事?”太子橫本能地說:“不,我不知道。”黃歇嚴肅地說:“太子在楚國已經是危機四伏,若是在秦國會有什麼不妥的事情,太子不說出來,我如何能夠幫助太子?”太子橫退後幾步,搖頭:“不,我不能說。”黃歇起了疑心,詐他一句道:“難道向氏夫人的死,與南後有關?”太子橫馬上回答道:“與我母後無關。”黃歇道:“那是與大王有關?”太子橫驚恐地看著黃歇。黃歇本是詐他,一時竟怔住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道:“當真……與大王有關?”太子橫慢慢地退回席位,坐下。黃歇坐在他的對麵,手按在他的肩上,鼓勵道:“太子知道什麼?”太子橫有些語無倫次:“我原也沒想到,今日出宮的時候,在宮巷上遇到子戎叔父,他說和他同行的是他舅父,我才知道,原來他的生母姓向……怪不得姑母今日對我如此冷酷,你說,她是不是知道了什麼?”卻原來他今天出宮之時,在宮巷中遇上兩人。他入秦為質,本就是持著多結善緣以得保全的心態,見兩人氣派華貴眾人奉承,但話語中卻帶著楚音,便有心結交,忙問身邊的宮人:“這兩位貴人是誰?”那宮人詫異地看看他,道:“這位便是太後的弟弟公子戎,應該是太子您的叔父吧!”太子橫汗顏,他在宮中,除卻每年廟祭大典之時,確實不曾與這些名義上的叔父見麵,而那些時候也通常是眼觀鼻鼻觀心地過了,飲宴之時又不在一處,自然也是不太認識。當下也隻得厚了臉皮上前請安。羋戎倒還認得他,表情卻是極為古怪,隻淡淡地與他敘過禮以後,又介紹了自己身邊的人,說:“這是我舅父向子,諱壽。”太子橫也隻得見過禮,亦覺得向壽與羋戎一樣,神情有些不對,當下隻是詫異,回到驛館,便叫來了心腹之人,打聽羋戎等人的事,以便將來更好地與這兩人結交。不想這心腹卻是南後當年留下的寺人,知曉一些宮廷秘聞。卻原來當年楚威王駕崩之後,向氏忽然被逐出宮去,便是因為楚王槐調戲向氏,楚威後震怒,將向氏嫁與賤卒。此事既涉及楚王槐,南後豈有不知之理?打聽此事的,便是這個寺人。後來太子槐又為黃歇向羋月求親之事,請南後相助。南後甚是心細,既然準備將黃歇收為太子之用,自然要將羋月身世調查清楚,當下便追查下去,才得知向氏淪落市井,已經死去多年,究其原因,也是因為楚王槐調戲所致,去調查此事的,還是這個寺人。這名寺人見太子橫追問,自然將這些事都告訴了他。黃歇一怔,想了想還是安慰道:“如今楚國爭儲甚烈,而鄭袖夫人在秦楚聯盟之事上出力甚多,而且公子蘭還將要娶秦國公主。她是一國之主,自然要以國事為先,不好對太子過於親近。”太子橫道:“當真不是因為她怨恨父王嗎?”黃歇一怔,回想起黃棘會盟,他在行宮走廊看到了魏冉手按長劍,滿臉殺氣。魏冉被繆辛勸走之後,他又聽到充滿殺氣的秦箏之聲……黃歇心中一凜,忙道:“向氏夫人到底是怎麼死的?”太子橫搖了搖頭道:“其實我也並不是很清楚……”他欲言又止,卻不欲將那寺人所說之事說出,隻托言道:“隻是聽我母後當年無意中說起過,她說先王當年有個寵妃姓向,被威後扔到宮外配了人,後來淪落市井,便窮死了。”黃歇一怔,忽然想到了魏冉的身世,心中想羋月後來必是找到了向氏,才收養了魏冉,如此說來,她必是知道了向氏所受之苦。隻是楚王槐與楚威後作惡,若是羋月遷怒到太子橫身上,卻也未必,他當下安慰道:“想來她身為一國之主,不至於為了此事遷怒於你……”但想到那日的秦箏之聲,心中仍然隱隱不安,暗忖羋月雖然不會遷怒於太子橫,但對楚王槐卻未必不存殺心。太子橫不安道:“子歇,你說她知道嗎?”黃歇喃喃道:“若她知道了此事,若她知道了此事……”太子橫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若她知道了此事,隻怕我沒有辦法活著離開秦國。”他看向黃歇道:“子歇,此事我隻告訴你一人,你千萬不可告訴她。”黃歇沒有說話。太子橫急了,拉住黃歇道:“你若是告訴了她,隻怕秦楚之間就要刀兵相見了……”黃歇握緊了雙拳,可是此事,他又怎麼能夠瞞著她呢?卻聽太子橫急道:“子歇,這是為了我,也是為了我們楚國。我把這件事告訴你,是因為我把你當成生死之交。如今我的性命,我們楚國的命運,都在你的手中了。”見黃歇猶豫不決,心中矛盾,頓時跪下求救道,“子歇,算我求你。”黃歇大驚,拉起太子橫道:“太子,你、你不必如此。”太子橫急道:“子歇,此處不可久留,我們還是應該想辦法儘快離開才是。”黃歇麵現猶豫。太子橫道:“子歇,我知道你對她有情,舍不得她。可她如今是一國太後,已經不需要你了。子歇,你留下來,世人會怎麼看你?你本是國士之材,不管走到哪一個國家,都可以大展拳腳,指點江山,笑傲王侯,萬世留名。”黃歇歎道:“黃歇至今一無所成,何談笑傲王侯?”太子橫道:“因為你太重情,所以才會為情所縛。為了她你遠走天涯,為了屈子,為了我,你又困守楚國。可是子歇,離我們指點江山的日子不會太遠了,父王年事已高……”黃歇聽他說到這裡,忙製止他繼續說下去:“太子,噤聲!”太子橫殷切地看著黃歇:“子歇——”黃歇痛苦地扭過頭去。一支箭飛去,正射中靶心,緊接著,一支,又一支。十支箭,八支中靶,內侍豎漆已經把手掌都拍紅了:“大王,中了,又中了!”如今秦王嬴稷每日除學習政務以外,也會抽出時間來學習武藝,這日他便在練武場中練習射箭。聽著豎漆的奉承,嬴稷卻忽然把弓箭往下一擲,煩躁道:“區區兩石的弓,就算射中又怎麼樣?真正到了戰場,連個人都射不死,隻夠撓癢癢的。若論武力,我非但不能與武王蕩相比,比那個野人更是不知道差到哪兒去了。”豎漆知道他說的是義渠王,這種事他可不敢摻和進來,隻奉承道:“他就算再強,也隻有大王傷他的份兒,他可傷不到大王。”嬴稷“哼”了一聲。上次他傷了義渠王,反而讓母後每天都繞著義渠王嗬護備至,他這虧吃得才叫大呢。豎漆見他不悅,嚇得不敢再提,忙拿了巾帕為他拭汗擦手。嬴稷忽然問:“你說,母後是喜歡黃歇多一些,還是喜歡那個野人多一些?”豎漆的臉色都變了:“大王,噤聲。”嬴稷哼了一聲,道:“怕什麼,難道我不說,這件事就可以當它不存在嗎?哼,不管是誰,都休想從我手中搶走母後。若真到了那一天,寡人何惜……哼哼!”他咬牙切齒,臉上是說不出的陰鬱之色。嬴稷自然不知道,他還要麵對比他母後喜歡上一個男人更大的麻煩。而羋月在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也怔住了,隻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太醫令,半晌說不出話來。太醫令見狀,早已嚇得雙股戰戰,卻強作鎮定,硬著頭皮道:“太後身體強健,臣給太後開一些安神的食膳之方,隻要好好休息,日常飲食上注意一二便是。”薜荔見羋月已經失神,當下上前一步,道:“你且退下。”又向文狸使了個眼色,文狸會意,便出去與那太醫令囑咐幾句,不讓他泄露消息。此時羋月宮中侍女,依舊取名為石蘭、杜衡、靈修、晏華、葛蔓、雲容,以薜荔、文狸為首。侍女石蘭捧了書簡進來,呈上道:“太後,公子歇的信。”薜荔接過,拆開,再呈給羋月,羋月就著薜荔的手看了一看,不禁一怔:“子歇要見我?”薜荔一驚:“現在?”羋月看了薜荔一眼:“現在又怎麼了?”薜荔嚇了一跳,欲言又止:“可您現在……”羋月想起方才太醫之言,不禁歎息道:“可是,子歇他……”薜荔也不禁輕歎:“您跟公子本來就應該是一對……”羋月悵然:“是啊,我與他,一直都是這麼陰差陽錯。本以為這次重逢可以……”薜荔道:“可沒想到又出了這件事——”羋月將書簡一拍道:“多嘴。”薜荔連忙跪下請罪:“奴婢該死。”羋月長歎一聲:“起來吧,給我梳妝。”薜荔連忙歡喜地站起來:“太後要梳什麼妝?奴婢給您梳一個最漂亮的發髻。”羋月沉默片刻方道:“給我梳一個以前在楚國的時候,我常打扮的發式吧。”薜荔服侍著羋月更衣,一如昔日羋月在楚宮之時的模樣。打扮完畢,羋月站在鏡子前,竟有一絲的恍惚,朦朧間,似看到少年時的自己和黃歇攜手而立。羋月定睛看去,發現又是自己一人了。的確,她如今的裝扮,一如當初在楚宮,還是那樣的頭發、那樣的衣服,可是在鏡子中照過來,卻有一種違和的感覺,曆儘滄桑以後,過去的青蔥歲月,已經再也回不去了。羋月輕輕歎了一口氣,終於說了聲:“更衣吧。”過去隻能留在過去了,楚國的一切,已經不複存在。她終於還是換了一個素日常服的妝容。如今的她,越來越像一個秦人了,再作楚人的打扮,竟是有些不適合。黃歇入宮,一直被引到了秦宮後山下,但見羋月一身素衣,已經等在那兒了。羋月手一伸,道:“子歇,可願與我一起爬山?”黃歇點頭。兩人沿山道走著,落葉翩然而下,灑落一身。今日來見羋月,終究還是為著心頭之事,走了一段路,黃歇便假作無意地問道:“我才到鹹陽,聽說太子昨日見到子戎和舅父了,不知他們可還好?若有空,我也想見見他們。”羋月笑道:“很好,聽說是你把他們找回來的,子歇,我謝謝你,讓我一家得以團聚。”說著,她站住,鄭重地向黃歇行了一禮。黃歇忙扶住羋月,道:“你我之間,何必如此客氣。”羋月微笑,眼睛亮晶晶的,道:“是啊,你我之間,本不必客氣的。”黃歇不敢直視這樣的眼神,轉過頭去:“你們親人十幾年不見,如今見麵,一定會有許多話要說吧!”羋月握著黃歇的手:“子歇,其實,在我們的眼中,你也是我們的親人。”黃歇沉默片刻,試探地問:“你昨日對太子橫太過冷淡,他回去之後惶惶不安。皎皎,他,也應該算你的親人吧。”羋月微微一笑,沒有接話。黃歇心一沉,問:“皎皎,在你眼中,不視他為親人嗎?”羋月輕笑,漫不在意道:“若這樣也算的話,那我的親人未免太多了,連那威後和姝、茵都算我的親人了。”她反問黃歇:“可她們能算嗎?”黃歇沒有回應,卻試探地問了一聲:“那大王呢?”羋月忽然沉默了。黃歇能夠感覺到,周遭的空氣一下子都變冷了,他心中升起了不祥的預感,他能夠感覺到羋月整個人在聽到楚王槐的名字時,態度比說到楚威後和羋姝、羋茵都還要惡劣得多。說到這三人的時候,她還帶著一絲漫不經心,在聽到楚王槐的時候,她給人的感覺是如同冰窖一般冷得毫無溫度。黃歇苦笑,他想起靳尚對羋月的評價,真是恨不得把這蠢貨的眼珠子都挖出來。這個蠢貨居然會相信羋月把楚國當成倚仗,甚至讓楚王槐和他周圍的人都相信了這一點。沉默良久,他問道:“看來,靳尚看錯你了,你從來不曾把楚國視為倚仗吧?”羋月輕笑一聲:“難道你也相信那個蠢貨?”不待黃歇回答,她自己先說了,“沒有。任何人都不是我的倚仗,我的倚仗隻有我自己。”她又意味深長地說道:“我願意張開羽翼,去庇護我願意庇護的人,但不包括某些人。”黃歇道:“不包括太子橫?”羋月道:“是。”黃歇道:“你對楚國呢?”羋月道:“我們是利益交換,秦楚為聯盟和聯姻的關係,在目前的這個階段,我們共同對抗韓趙魏齊四國。”黃歇道:“你會遵守盟約嗎?”羋月忽然抬頭看著黃歇,問:“你今天為什麼這麼奇怪?隻有一夜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麼,讓你態度如此大變?”黃歇一驚,掩飾道:“沒什麼。”羋月問:“子歇,你有什麼事瞞著我嗎?”黃歇猶豫片刻,忽然反問:“那麼,你有嗎?”羋月沉默了,半晌道:“有。”黃歇欲伸手去撫她的肩頭,不知為何,空氣中有一種讓他不安的氣氛,令他的手停在了半空。羋月看著黃歇,輕歎道:“子歇,有些事,我現在不能告訴你,但總有一天,我會全部告訴你的。”黃歇問:“要多久?”羋月道:“不會太久了。”羋月忽然拉住了黃歇的手,這時候他們已經攀到山頂了。羋月指著前麵道:“你來看。”此時他們站在後山頂上,迎風而立,秦宮和整個鹹陽城一覽無餘。羋月看著黃歇,柔聲道:“子歇,你看這江山,多美。你若願意,可以和我一起,每天共迎這朝夕,共看這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