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亂局平(1 / 1)

羋月傳6 蔣勝男 6046 字 12天前

第三年,魏冉攻入雍城,生擒公子壯,甘茂逃走。至此,在秦武王嬴蕩死後,史稱“季君之亂”的三年內亂徹底平定。捷報傳來,眾臣一齊恭賀道:“臣等恭賀大王,恭賀太後!”眾人的山呼之聲,直傳到宮外,響於天際。季君之亂平定之後,如何處理擒獲的十餘名割據作亂的公子,就成了擺到秦國君臣案上的一件大事。鹹陽殿中,群臣齊聚,商議此事。庸芮道:“十餘位參與叛亂的公子如今都已經被囚禁,臣請太後、大王處置。”嬴稷張了張嘴,欲開口,最終還是扭過頭去,看向羋月。羋月看了樗裡疾一眼,問眾臣:“秦法上規定叛亂之罪,當如何處置?”唐姑梁朗聲道:“當斬。”樗裡疾一震,急道:“不可。”魏冉反問:“有何不可?”樗裡疾沉重道:“他們都是先王之子,縱有罪名,豈可與庶民同罪?”羋月忽然笑了起來,譏諷道:“是啊,都是公子王孫,縱然是造個反,成者為王,敗者隻是不痛不癢輕罰幾下,隔三岔五高興了再造個反,反正不需要付出代價,何樂而不為?公子們玩一次造反,便有幾萬兵士、數十萬庶民灰飛煙滅。如此國不成國,法不成法,一旦外敵到來,江山覆亡,指日可待。”樗裡疾聽得臉上火辣辣的,平心而論,他知道羋月所說句句屬實,可是從感情出發,乃至從他的血統出發,他卻不能夠坐視這些先王的親生骨肉,他的子侄輩們,就這麼如庶民一般,被綁到市井去行刑。無奈之下,他走到正中,伏地求情道:“臣願監督他們,絕不會讓他們再生事端。”羋月按住案幾,俯身問他:“樗裡子,你多大他們多大?你能活多久他們能活多久?朕今天把這件事放到朝會上來講,就是希望給天下人一個警示,亂我大秦者,是何種下場!”樗裡疾厲聲叫道:“太後!”羋月卻已經站了起來,徑直向內走去:“召廷尉,以國法論,全部處斬。”樗裡疾在羋月身後站起來,厲聲道:“太後若將諸公子處斬,老臣不敢再立於朝堂!”羋月轉身看著樗裡疾,目光冰冷:“我不受任何人要挾。”言畢,拂袖而去。嬴稷站了起來,看看樗裡疾,再看看羋月的背影,竟有些不知所措。樗裡疾看見嬴稷,眼中放出希望的光芒,顫聲道:“大王……”嬴稷看著羋月的身影已經轉入屏風後,她走得又疾又勁,衣袖袍角都透著淩厲之風。他轉頭看向樗裡疾,嘴唇顫動,似想說什麼,最終還是一頓足,追著羋月也轉入屏風後麵去了。樗裡疾整個人像老了十餘歲,他顫抖著將朝冠解下,放到台階上,朝空空的座位磕了三個頭,蹣跚著往外走,走到門口,腳下一拐,差點摔出去。默默跟在樗裡疾身後的庸芮連忙伸出手來扶住他,樗裡疾拍了拍庸芮的手,慢慢地、疲憊地走了出去。嬴稷急急追著羋月進了常寧殿中,見羋月若無其事,坐到梳妝台前,薜荔已經進來準備為她卸妝了,他疾步上前,急道:“母後,您當真要將諸公子統統處死?”羋月冷然道:“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你是大王,當知道秦法是做什麼用的。”嬴稷垂頭坐到羋月身後,支吾道:“可是,可是他們……他們都是先王的兒子,也是我的兄弟!”羋月一怔,不想他到此時此刻,還有這樣的想法,當即揮手令侍女退下,正色道:“你錯了。”嬴稷愕然。羋月冷冷道:“跟你同一個母親生的,才是你的兄弟。他們從來都不是你的兄弟。”嬴稷欲解釋:“可……”羋月已經截斷了他,直視他的眼睛,一字字地告訴他:“你父親有很多女人,這些女人生了許多兒子,可他們,與你唯一的關係,隻是天敵。”嬴稷依舊不明白:“天敵?”羋月肅然:“不錯,天敵,天生的敵人。一個國家隻有一個國君,能夠繼承國君之位的隻有一個人。圍繞著這個位子搏殺的,都是天敵。”嬴稷隻覺得內心矛盾交織,這三年來,他從一個天真少年,成長為一個初知政治的君王。他將羋月這話,在心裡咀嚼了許久,才痛苦道:“可是像父王和樗裡子那樣,不也很好嗎?”羋月看著嬴稷,對他說:“那是君臣,首先要為臣者安於為臣。這樣的兄弟,我已經給你留好了。唐夫人之子公子奐,屈媵人之子公子池,他們已經臣服於你,並為你在征伐季君之亂中立下過功勞。你能夠有這樣幾個臣下兄弟,足夠了。我不是沒有給過他們機會。三年了,三年之中我無數次派人去勸說他們放下武器,入朝來歸,可他們拒絕了。這三年裡他們為了自己的私欲,窮兵黷武,令得我大秦內亂不止,法度廢弛,農田荒蕪,將士們沒有倒在抗拒外敵的國戰中,卻倒在權貴們操縱的私鬥中,這是他們的大罪!”她的聲音陡然尖厲起來,“一個人必須要為他們的決定付出代價!如果隻要出身高貴就可以免罪,那還要秦法何用?”嬴稷看著羋月,猶豫片刻,心中天平還是倒向了母親,躊躇道:“可是母後這樣殺了他們,隻怕天下人會議論紛紛,說母後不仁。”羋月冷笑道:“天下人要圍攻秦國,還欠理由嗎?任何事、任何人都可以成為理由,若要避免成為他們的借口而畏首畏尾,自縛手腳,我還敢執政秦國嗎?”嬴稷垂下頭,試圖作最後的努力:“難道真的不能饒了他們嗎?”羋月握住嬴稷的手,毅然道:“子稷,我希望你記得,在你每天上朝的那個位置上,我曾經冒死闖進來,為的就是能夠和你一起去燕國,否則的話,你我都活不到今天;在那個位置上,惠後曾經把你的人頭遞給我要我打開,若不是我早早安排了替身,你今天就不能站在這裡為那些想殺你的人求情。還有,你可記得當日在承明殿,武王蕩闖宮要殺你,逼得你父王早死;就在那宮門外,我亦險些死於公子華的暗殺之下。王位之爭,你死我活,並無情麵可留。”嬴稷手微微顫抖,終於道:“是。”羋月冷冷道:“其實,他們何嘗不知道,這些人謀逆,必死無疑。可是他們慣常的做法,卻是極虛偽、矯情的,說什麼‘千金之子,不死於市’。所以表麵上裝仁慈,暗中不是讓他們死於亂軍之中,就是下毒裝成病故,甚至是無聲無息地消失。你真以為,他們還能活下來?”嬴稷猶豫一下,還是道:“可是……總比現在這樣好,這樣會讓母後招致不必要的罵名和惡聲啊。”羋月冷冷地道:“我不在乎。我要讓天下人看到,我用國法殺他們,名正言順,以儆效尤。我也要讓天下人看到,我素來直道而行,言出法隨,一切都展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不必矯情偽飾。”嬴稷卻脫口而出:“那義渠君呢?”此時大軍得勝歸來,義渠王亦回到鹹陽,昨日已經入宮與羋月團聚,見羋月下朝,正欲進來,聽說大王亦在,便準備離開,卻恰好聽到了嬴稷的話,腳步一頓,停在那兒傾聽。羋月下意識地瞄了一眼室外,對嬴稷長歎道:“你果然問出來了。”嬴稷道:“兒臣想問,這件事,母後也會攤開來說嗎?”羋月定了定心,冷硬著臉:“沒有什麼不好說的,我們都是成年人了,俗話說,食色性也。當年你父王原配的魏王後死了,他照樣再娶。你的阿姊在燕國,也有她自己喜歡的男人。他鰥我寡,年貌相當,情投意合,天倫禮法都不禁我們這樣的人在一起,有什麼好奇怪的。”嬴稷看到母親這樣坦然的樣子,一肚子質問的話,倒被噎得無法出口,隻是終究意氣難平:“可、可父王呢?”羋月看著嬴稷,道:“你父王的墓中,葬著魏王後,葬著庸夫人,葬著許多死去的妃子,他就算死了也並不孤獨。可我還活著,活著,就斷不了食色人欲。”嬴稷囁嚅:“可你有沒有想過我,那些人指指點點……”羋月臉色已經轉為慍怒:“你是一國之君,誰敢指指點點,就把他的手指砍了。”嬴稷道:“可、可我難道能把天下人的手指都砍了嗎?”羋月冷笑一聲道:“天下人為生存衣食在掙紮,誰會吃飽了撐著管彆家誰有吃飯晚上跟誰睡覺?”嬴稷被擋回來兩次,隻覺得心頭淤堵,不由得扭過頭去,站起來想離開。羋月卻拉住他,道:“子稷,過來,到母親身邊坐下來。”嬴稷氣鼓鼓地走過去,想了想,還是坐了下來。羋月端詳著嬴稷的臉道:“我的子稷長大了。”見她眼光灼灼,嬴稷覺得有些彆扭,轉過頭去。羋月倒笑了,拉起嬴稷的手:“下次我帶你去草原,看看世間萬物生長的情況,你就會明白了。”嬴稷有些疑惑:“明白什麼?”羋月笑道:“母獸生下小獸,在小獸還未能夠自己捕食之前,帶著它形影不離,等到小獸長大了,就要把它趕開,讓它自己去覓食,讓它自己去求偶。這是天生萬物生生不息的道理。子稷,你小的時候,母親不放心你,和你寸步不離。為了你我頂撞了你父王,為了你我要帶著你離開秦宮,為了你我隨你千裡迢迢到燕國去,那都是母親對自己孩子的愛,可那是在你沒長大以前。陰陽相配乃是天地之間的道理,子稷長大了,應該是時候為你娶妻了。”不動聲色中,她已經轉換了話題。嬴稷聞言漲紅了臉,叫道:“母親——”羋月道:“我為你許下的王後,是楚國的公主,接下來我與楚國黃棘會盟之時,就讓你們成親。在此之前,我會先為你納一名妃子,就是墨家巨子唐姑梁的女兒唐棣,那是你父王在世時,與巨子訂的約定。”嬴稷臉一紅:“阿棣……”他想起幼年時見過的那個頗有英氣的小姑娘,又想到三年前的王位之爭,羋月用替身代他去了軍營,把他交到墨門,唐姑梁為了保密,再加上婚姻之約,便讓女兒唐棣與他住在一起貼身服侍保護。那時候,兩人還不知婚約之事,唐棣一身男裝,與他同行同宿,叫他“公子”,見到他因離了母親而惶恐孤獨,便同他說起自己如何執行巨子之令,率領同門行走列國止殺戮、扶弱小之事,又與他講各國風光、世情傳聞等等。這讓生於深宮,從未離開母親的嬴稷隻覺得既新鮮又興奮,兩人在一起竟是有說不完的話。一想到那個帶著男兒氣,甚至有些粗獷和不解風情的少女,嬴稷的臉頓時開始燒灼,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來想離開:“母後,我還有些事,先走了。”羋月笑了笑,道:“好,那你就先準備一下,一月之後,便迎唐棣入宮。等到明年春暖花開的時候,楚國的公主也要到了。”嬴稷狼狽而逃,此時哪裡還有心思同母親理論諸公子該不該殺或者義渠王該不該在宮中之事了,走到門邊忽然想起另一樁事來,擔心地回頭:“母後,樗裡子辭官的事,你打算怎麼處理?”羋月笑道:“我自有辦法。”就見嬴稷逃也似的去了,不禁笑著搖了搖頭,做母親的逗自己日漸長大的兒子,當真是彆有一番快樂。他這樣招人喜愛的青春羞澀時光,又是多麼短暫啊,轉眼間,要為他娶後納妃,他也將為人夫,甚至為人父。那個隻會偎依在母親膝下撒嬌不舍的小兒,就漸漸地遠去了吧。眼看兒子已經長大,竟會讓她這個做母親的,有一種失落之感。回想自己和嬴稷母子之間,雖然一直相依為命,從未遠離,但終究自己當年在秦宮步步維艱,在燕國苦苦掙紮,想到的都是求生和權謀,兒子與自己撒嬌親密的情形,竟是太少太少。想到這裡,她心中不禁一動,驀然間升起一個念頭來,若是再來一次,讓她和嬴稷的母子情再來一次,她一定不會再這麼不知所措,這麼身心兩疲。她不禁將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若是如今,她能夠再有一個孩子的話……她搖搖頭,打斷了自己的胡思亂想,凝神於政務之事。想到今日自己在朝堂斷然下令,樗裡疾憤而解冠,此事她固然主意已定,但卻不想付出與樗裡疾翻臉的代價,至少在目前來說,殺死十餘名公子,嬴姓宗族必然動蕩,秦國的舊族老臣必然反對,她需要樗裡疾在朝堂,去安撫這一部分人;國內安定之後,她就要實現對群臣的允諾,收回失地,對國外進行征伐,此時她也需要政事嫻熟的樗裡疾為她分憂。想到這裡,她不再坐著,叫來侍女為她重新梳妝更衣,走出殿外。此時庭院中居然開始飄起雪花來,羋月一怔:“下雪了?”薜荔見狀忙道:“快晚上了,這種時候下雪是最冷的,太後,您就彆出去了。”羋月搖頭:“不必,你把我那件貂裘拿出來。”薜荔微一猶豫,文狸甚是機靈,忙進去將羋月素日最常披的一件貂裘拿了出來。義渠王見嬴稷已經離開,正欲過來,走到門口看到文狸手中的貂裘,倒是一怔,拿起來問羋月道:“這件貂裘,你居然還留著?”羋月回頭一看,笑了:“是啊,這還是當年我們離開鹹陽的時候,你送的那批毛皮之一啊。”義渠王皺眉,嫌棄道:“穿了很多年了,這外麵的錦緞都沒有光澤了,邊上的毛鋒也有些掉了,應該換件新的了。”薜荔忙道:“是啊,奴婢都說該換一件新的了,可太後還是喜歡這件。”羋月卻已經令文狸將貂裘送上,輕撫著邊緣的毛鋒道:“沒有它,我在薊城的那些寒冬,就過不了啦。你那時候親手打了那麼多毛皮,我們在薊城丟的丟,燒的燒,隻留下這件了,我舍不得換掉呢,有時候披上它,心裡就暖了。”義渠王聽了這話,心頭似被什麼猛地撞了一下,五味雜陳,上前抱住羋月柔聲道:“我會給你打更多的毛皮,讓你天天換新的,好不好?”羋月嫣然一笑:“好,我等著你給我打天天不重樣的毛皮呢。”說著,從他懷中掙脫出來,披上貂裘就要出去。義渠王忙勸道:“下雪了,你還是彆去了吧。犯不著這麼急。”羋月看了看天色,笑道:“我倒覺得這場雪下得正好,倒真是天助我也。有時候要收服一個人,天氣不好,反而更有用。”見義渠王還要說話,柔聲安撫道:“放心,你就在屋裡等著我回來吧。”說著走了出去。義渠王看著羋月的背影遠去,懷裡心中似空了一大塊,就想追出去,但又硬生生止住了腳步。內侍南箕見他出神,忙討好地勸道:“義渠君,外頭冷,您還是回屋吧。”義渠王卻搖搖頭,徑直向外走去:“我要出去。”南箕詫異道:“您要去哪兒?”義渠王道:“去打獵,”他朗聲一笑,“雪天正是打獵的好時候。”望著義渠王遠去的背影,南箕不禁驚愕,轉頭問身邊的小內侍:“啊,雪天是打獵的好時候嗎?”小內侍連忙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南箕隻得道:“咱們準備好屋子,等著主子們隨時回來吧。”此時羋月的車駕,已經到了樗裡疾府門口。天色昏暗,雪花紛飛,路上行人已漸稀少。樗裡疾府閉門無人。白起率人護送羋月來到門前,令侍衛敲響了門。門開了半扇,一隊家將踏雪走出,當前一人舉著牛皮蒙成的燈籠,厚厚的牛皮透著微弱的燈光,問:“是何人敲門?”白起朗聲道:“太後前來拜訪樗裡子。”家將一驚,連忙將大門敞開,排成兩行俯身行禮:“參見太後。”白起一點頭,眾侍衛進來,將家將們屏蔽在兩邊,一直排到正廳門前,自己方去請了羋月下車。羋月披著貂裘在白起護衛下進來,此時樗裡疾府中家將已經迅速去稟報了,待羋月走入前廳,便有老仆跑出來相迎。白起問:“樗裡子何在?”老仆支支吾吾:“太後恕罪,公子說衣冠未整,不敢拜見太後。他說,他說……”羋月笑問:“說什麼?”老仆鼓起勇氣,道:“公子說,天色已晚,請太後回宮去吧。”白起上前一步,欲要張口,羋月已經擺手製止他,再問那老仆:“樗裡疾如今何在?”老仆支吾半晌,還是頂不住這威勢壓力,道:“在後院書房。”羋月點了點頭,對白起道:“讓他們都留在外麵,你隨我進去吧。”白起躬身應“是”,卻沒有立時舉步,而是令侍衛們先進去察看一番,隻餘樗裡疾緊閉著的書房不曾打擾,然後再退出來,方引著羋月走進後院。後院甚是簡樸,沒有回廊可避風雪,隻有幾間平房,院中種著幾株梅樹,白雪紅梅,在月光下格外雅致。羋https://月緩步走過梅樹,來到書房前,敲了敲門。白起跟著羋月進來以後,警惕地看了看周圍,就留在後院入口處,一動不動。羋月站在書房外,聽得裡麵無人回應,於是又敲了敲門。裡麵的人終於忍不住了,應道:“是何人敲門?”羋月聽出果然是樗裡疾的聲音,當下應道:“是我。”樗裡疾自然知道是她來了,不過是明知故問罷了,見她一副吃定自己的樣子,無奈道:“天色已晚,老臣衣冠不整,無法拜見,太後還是請回吧。”羋月道:“內憂外患,刻不容緩,我不想耽誤時間。”樗裡疾道:“老臣已經遞上辭呈了。”羋月道:“我還未批準,也永遠不會批準。”樗裡疾心中鬱悶,惱道:“老臣於太後還有何用?”羋月道:“你可以於我無用,但你不能於大秦無用,於嬴氏家族無用。我要你做嬴氏家族的定海神針,為嬴氏家族做一個大長老。”樗裡疾的聲音更加鬱悶了:“我若不願意呢?”羋月提高了聲音:“作亂的諸公子,我必是要殺的……”就聽得室內忽然“咣”的一聲,似乎什麼東西摔到地上了。羋月微微一笑,繼續說道:“商君之法,我要推行。你應該明白,從今以後,縱然是王孫公子,無軍功者依然不能封爵,而且原有的利益也要代代削弱。嬴氏家族的君王固然代代傳繼,那些作亂的人卻將會被處死,但嬴氏家族剩下來的子弟們,仍需要有一個有威望的長老去指引他們。大秦內亂我會平定,外交和戰爭交給我,內政,我交給你,如何守好惠文王的江山,和他留下的文治之政,就由你把握。”室內,樗裡疾聽著羋月的話,臉色急劇變化,半晌長歎:“臣已經老了,看不懂這世上之事,把握不了太後之政。太後,外麵風雪已起,天寒地凍,為免傷了鳳體,還請太後回宮吧。”羋月站在室外,看著雪越來越大,伸出手,接著院中飄落的雪花,微微一笑:“不要緊,我在燕國見過比這更大的雪,更冷的寒夜。我會等你出來,與我一起議政。你一刻不出來,我等一刻;你一時不出來,我等一時;你一夜不出來,我等一夜;你一月不出來,我就等一月。我就不相信你一輩子也不出來。”樗裡疾不想她如此強勢,一時噎住,賭氣道:“太後既然自己願意等,那老臣也不勉強。”說著,他徑直走到榻邊躺下,還吹滅了油燈。夜更深,風嗚嗚地吹著,雪下得更大了。庭院中無遮無擋,羋月雖然披著厚厚的貂裘,但也不能站立不動,隻得在庭院中走來走去,嗬著雙手取暖。樗裡疾雖然躺到了床榻上,但他又如何能夠真的睡著,翻來覆去數次,終於還是悄悄站起來,踮著腳尖走到門邊,從門縫處向外看。夜色雖深,卻是月圓之夜,月色映在雪地上,倒有幾分明亮。但見羋月拍拍頭上的雪花,抖抖貂裘上的雪花,跺跺鞋麵上的雪花,繼續來回走著。樗裡疾走回榻上,將火盆移到榻邊,用厚厚的被子擁坐著,輕聲嘟噥:“我在這裡火烤著,你在外頭雪下著,看誰熬得過誰!”不料卻聽得外頭響起了嗚嘟之聲,原來羋月等得無聊,竟是拿出了隨身攜帶的嗚嘟吹奏起來。這下樗裡疾更是無法安然了,但聽得嗚嘟之聲如魔音繞耳,他乾脆拿兩團絹帕塞住耳朵,坐到火盆邊打著瞌睡。許是耳朵塞住以後,什麼聲音也聽不到了,而火盆又太暖,他坐在榻上,微一走神,便打了個瞌睡。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樗裡疾一個失衡,身子向前傾去,頭磕在銅鼎上,驟然醒來。他怔了一怔,忽然記起羋月還在室外,耳邊卻無聲息,抬眼一看,竟見窗外大亮。他細一想,頓時驚出一身冷汗來,慌亂地伸出雙手,將塞在耳朵裡的絹帕扯出來,猛地跳起來向外衝去,不小心一腳踢倒了火爐,他獨足跳了兩下,就撲到門邊,推開了門。凍得滿臉通紅的羋月衝著樗裡疾笑道:“早安。”樗裡疾跪了下去,伏地顫聲道:“太後,老臣有罪!”羋月笑問:“我可以進來了嗎?”樗裡疾忙讓開路,請羋月進入室內。此時其實天尚未大亮,他打個盹兒也不過是半個多時辰工夫,隻不過是雪光映窗,方令得他以為天亮了,嚇了一大跳,但此刻卻是不能不讓羋月進來了。羋月走進樗裡疾的書房,饒有興趣地看著室內的一切,她看到榻上扔著的被子和踢倒的火爐,還伸手扶了一把。又走到幾案前,看到攤著的地圖和散落的竹簡,又拿起一卷竹簡翻了翻。樗裡疾跟在她後麵,看著她的動作,有些無奈又有些佩服。自己過去端了火爐,開了炭盒又加了新炭,才端到羋月麵前,沉聲道:“太後,請烤烤火吧。”羋月伸手在火爐前烤著火,笑道:“這一夜在你門外站著,還是挺冷的,還好我在燕國的時候練出來了。”又解釋道,“我們在燕國的時候,最冷的天氣裡都買不起炭火,差點就凍死了。”樗裡疾知道羋月母子在燕國的遭遇,也清楚這倒有一半是自己袖手旁觀之過,臉上有些動容,嘴角抽了抽,想說些什麼,最終還是沒說出來。羋月反客為主,伸手讓道:“樗裡子,坐吧!”樗裡疾沒有坐下,卻走到門口衝著外麵叫了一聲:“白起將軍,你也去取取暖吧,再叫我的侍從給太後送上熱薑湯和早膳。”羋月笑了笑:“還是你想得周到。”樗裡疾沉著臉,坐到羋月的對麵:“臣可不敢做讓太後生病的罪魁禍首。”羋月烤著手,笑道:“我知道你對我有很多怨氣,可又拿我沒辦法。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樗裡疾拉著臉:“老臣不及太後。”羋月笑問:“你不及我什麼呢?”樗裡疾道:“老臣聰明不及太後。”羋月搖頭:“錯了。若論聰明,秦國人讚美彆人聰明都說‘智如樗裡’,你不聰明,誰敢說自己聰明?”樗裡疾嘴角一抽:“太後是在取笑老臣?”羋月擺手,看著樗裡疾,輕笑:“我的確不如你聰明,但你卻拿我沒辦法。因為我能豁得出性命,撂得下麵子,割得了肉,吃得了虧,記得住恨,匿得了怨,能一笑泯恩仇,也能一擲決生死。這些,你都不如我!”樗裡疾長長地籲了一口氣,看著麵前的羋月,無言可對,本想說一些諷刺的話,但羋月自己就把臉皮踩下了,讓他覺得再說也是一拳打在空氣中,毫無用處。可是他心底卻有一種恐懼,他侍奉過三代秦國君王,他的父親、他的兄長、他的侄兒,但這樣肆無忌憚的話,這三代君王,都不敢說出來。羋月見他的神情,便知道他心裡已經認輸了。她接了老仆送上來的薑湯,飲儘,放下,揮手令老仆退出,徐徐道:“樗裡子,你很聰明,但你太過聰明了,太愛惜自己了,做任何事都未慮勝,先慮敗,未慮得,先慮失。你做任何的事,都得失心太重,隻想守住你眼前的一切,不想有任何損失……”樗裡疾此時已經被她弄得毫無脾氣了,他微微轉頭,冷笑一聲,臉上是無奈又不屑於爭辯的神情。羋月道:“當然,你這麼想沒錯。周天子分封了三千諸侯,許多人生來就擁有一切,想要做的就是保有一切。這些人衣食無憂,用的都是腦子,他們比天下人都要聰明得多。可是最終,這些聰明人都隨著他們的國家一起滅亡了。”樗裡疾表情有些震動,想要說什麼,但看著羋月意氣風發的臉,還是歎了一口氣,這時候他已經是從不屑一爭,到爭也無用的心態了。羋月道:“我不是聰明人,先惠文王跟我說,他也不是聰明人。先孝公、商君更不是聰明人。鬥轉星移,世事變化,都不是聰明人推動的,因為聰明人不會浪費力氣,不會讓自己去做看上去勞而無功的事,不會去逆天行事。可是這個世界,每天都在變化,聰明人不屑浪費自己的力氣,不屑臟了自己的手,等到亂局到來,被迫卷入的時候,才會發現自己缺少改天換日的勇氣和積累。”樗裡疾聽到這裡,卻激動起來:“可你這樣做,是要亂我大秦,亂我軍心,我豈能坐視不顧?”羋月冷冷道:“我殺死諸公子,不跟舊族們妥協承認他們乘亂占據的封地,你自然怕內亂又起。我要改革軍製,你怕軍心不穩。你覺得四處已經著火,我還要火上澆油,所以你怕了,你要躲開。”樗裡疾勃然大怒:“誰怕了?這江山是我嬴家江山,生死我都跟它綁在一起。老臣說一句誅心的話,這真要遇上亂局,太後能躲得掉,老臣和大王為著身上流的血統,卻是躲不掉的。”羋月斷然道:“躲不掉,就接著,跟我一起站在朝堂上,去迎接這天底下的風風雨雨吧。內政,我交給你,征伐,你交給我!”樗裡疾有些觸動,嘴唇顫抖:“太後……”羋月卻不繼續說下去,反而轉了個話題,道:“進入函穀關前,我曾經特意帶著大王去看崤山……你還記得崤山嗎?”樗裡疾聽到“崤山”二字,早已是老淚縱橫:“身為秦人,如何敢忘崤山之戰,那是國恥啊。崤山上麵的累累白骨,是我秦國曆代為了東進中原而付出的代價啊。”羋月輕歎:“是啊,秦人一代代埋骨於東進之路,為什麼還要一代代人繼續東進?因為不東進,秦人就永遠被邊緣化,被視為蠻夷。列國不是不知道變法的好處,可是卻沒有勇氣去承擔變法的痛楚,隻有秦國挺過這種痛楚而真正強盛起來。六國是敵視秦國,因為他們不安,他們膽寒。我們能夠為了這些過時之人而停下改變的腳步,自廢武功再退回到落後的秦國嗎?”樗裡疾激動地道:“可他們是我大秦王族、嬴家子孫,那些跟隨他們的是我們老秦舊族,他們才是我們秦國的根本。”羋月斷然道:“不!如果你這麼想,秦國將會越來越弱小。樗裡子,我告訴你,沒有什麼老秦人、新權貴,將來所有俯首在我王旗之下的都是秦人,就如同過去所有的人都奉周天子號令一樣。”樗裡疾聽到這裡,不禁大驚失色,立時站了起來:“太後,你……”羋月端坐,肅然道:“將來的秦法,會取代今天的周禮。將來不會再有六國,不會再有諸侯之間無窮無儘的戰爭。如同七百年前天下奉周,四海歸一,將來,會是天下奉秦。樗裡疾,你可敢與我共同攜手創造這一天?”樗裡疾被她這一聲斷喝,隻覺得一股熱血衝上頭頂,隻欲跪地一口應下,人已站起,話到嘴邊,最終還是強力克製住,緩緩道:“遠有齊國,近有趙魏,在南有楚,在西有戎,在外有敵,在內有亂,太後如何敢誇這樣的海口?趙王雍、魏王嗣、齊國辟疆、楚王槐都是當世英雄,立下過開疆拓土的功業,他們還不敢有此決心,太後能與他們相比?”羋月道:“齊王已逝,魏王平庸,楚王易受擺布,當世唯有趙王,或可與我一爭高下。魏國衰,韓國弱,齊國有燕國牽製,趙國東有齊,西有秦,擴張困難。但對於我來說,西戎南楚,遲早是我囊中物,得西戎南楚之後,趙國焉能與我爭鋒?”樗裡疾冷笑道:“天下英雄,並不如太後預想的這麼容易擺布。”羋月道:“不試一試,怎麼知道?有時候,你們都是自己嚇住了自己。”樗裡疾雙手握拳:“好,老臣就與太後打個賭,不敢說什麼天下奉秦,老臣什麼時候能看到太後將秦國恢複到先惠文王的盛況,便當向太後稱臣效忠。”羋月道:“天下奉秦,是秦國必將成就的宏圖。在我有生之年做不到,我也能夠讓世人看到並承認大秦終將實現這個目標。自我子、我孫及至三世四世,終能至此!”樗裡疾看著羋月,久久不語,他已經完全怔住了。他想到當年,在父親座前,聽到他說起如何推行商君之法的宏圖;在兄長座前,聽他說如何平定四方圖謀深遠的構想;甚至在侄子麵前,聽他說如何奪雍鼎以稱霸諸侯的可笑計劃。可是這三代君王,沒有一個人敢說出“天下奉秦”這四個字來,不,自周天子東遷之後,數百年間,天底下無數明君英主,都不敢說出這樣的話來。他心頭戰栗,他覺得恐懼,他覺得眼前似有一座泰山壓頂,讓他無法呼吸,無法說話。也不知過了多久,樗裡疾方覺得五臟六腑似歸了原位,他本能地想避開這樣的話題,這不是他能承受的,可是,這又如此吸引著他,讓他忍不住跟隨著她,去投入這樣的狂想。不,他不敢再想下去,強抑心潮轉開話題:“太後不必說此遠景,老臣隻願秦國在此大亂之後,還能看到太後恢複先惠文王的基業。”羋月淡淡一笑:“若說恢複先惠文王的基業,我與你十年為期,何如?”樗裡疾看著羋月,怔住了:“十年?”若是十年就能夠恢複先惠文王的基業,那麼十年之後呢,她真的能夠繼續擴張,真的能夠向著“天下奉秦”的宏圖奔去?想到這裡,他搖了搖頭,長揖到底:“若如此,老臣甘為太後鞠躬儘瘁,事太後如先孝公、惠文王。太後若不能實現,那就請太後退居內宮,不能再行乾政。”羋月道:“好。”樗裡疾伸出手來,與羋月擊掌三聲。這場大雪紛紛揚揚地下了七八日,到雪停住的時候,鹹陽內外,已經是銀裝素裹的世界。這一日,正是吉日,殺人的吉日。鹹陽西市,人頭攢動,季君之亂中所有被判處死刑的公子皆被押到西市,當眾行刑。公子壯臉色慘白,扭頭看著左右被綁的幾名兄弟,恨聲道:“皆因你們各懷私心,才教我們落到今日之下場!”公子雍長歎一聲:“你暗殺公子華,教兄弟們如何能夠信你?事到如今,說這般話,又有何用?”公子壯抬頭看著天際,但見晴空萬裡,好個冰雪世界。三通鼓響,大刀揮過,冰雪世界,便染就一片血紅之色。就在西市行刑之時,羋月披著嶄新銀緞麵的白狐裘,走進了秦國先祖的明堂之中。她走過一間間龕位,走到了秦惠文王嬴駟的靈前。兩名侍靈的內侍上前行禮,羋月卻揮手令他們退下。大殿內,隻剩下羋月一人。羋月走到靈案前,伸出手去想撫摸靈位,但手指在最後一寸的時候停住了,她輕歎一聲道:“大王,我來看你了……”陽光斜照進靈殿,照著靈位。羋月倒了三杯酒,舉起第一杯灑下,低聲道:“記得你第一次帶我出去,是拜謁商君之墓。當時我不明白,你既然恨他,為什麼又思念他,你既然思念他,為什麼不為他平反,而要讓他就這麼埋在荒山裡。可是現在,我有些明白你當時的想法了。這個世界並不是非黑即白的,有些人,你怨恨他,又佩服他。再佩服也不能化解這種怨恨,再怨恨也無法不產生敬佩。商君之於你,就像你之於我一樣。這個世界上,人一旦站到最高處,俯臨天下的時候,總有一些話想找人說說。可是偏在那個時候,會覺得再沒有人能夠聽懂自己的話,除了那個曾經令自己寢食不安、流亡天涯的人,那個曾經如此輕易地左右了自己的命運,讓自己恐懼又不得不敬佩的人吧!”羋月又舉起第二杯酒灑下:“你是我生命中第一個男人,我曾經深愛過你,我愛過你,所以對你有過期望、癡情,有過心痛,可最後才明白,女人的情愛,恐怕是你最不放在心上的東西吧。這個宮裡的每個女人,都以為你愛的是自己,至少是曾經愛過。事實上,你不愛魏氏,也不愛王後,也沒有愛過我,也許在當年,你可能喜歡過庸夫人,至少你對她的信任到死也不變。但在我見到你的時候,你已經不愛任何女人了,女人之於你,是江山權謀的一部分,是消煩解悶、生兒育女的工具而已。我愛過你,更恨過你,可是這一刻站在這裡,我卻明白了。帝王沒有辦法隨心所欲地去愛。我愛著黃歇,可是我們中間隔了一個楚國,在我複仇之前,我不能跟他在一起,因為我明白,在他的心底,他還愛我,可不會為了愛我就幫著我對付楚國。翟驪他愛我,願意為我做一切事,在這一點上,黃歇不如他,你更不如他。這一生中,能夠這麼毫無保留地愛我、信我之人,唯有他。我曾經以為,一生一世,得一知心人足矣。可是到了麵臨抉擇的時候,卻猶豫反複,割舍不下。直到踏進這裡的那一刻,我忽然想通了,既然割舍不下,又何必割舍?我記得對你的愛和怨恨,我記得對黃歇的不舍和不能言說,也同樣可以記得翟驪的真誠和熱情。大王,我敬你第二杯酒,你如鏡子一般照見我,讓我知道應該怎麼做。”羋月停了一下,看著眼前的牌位,舉起第三杯酒灑下:“這第三杯酒,我要告訴你,我做了一件讓你恨的事情。大王,你是一個帝王,對你而言這世間應該沒有什麼事比王圖霸業更重要吧!如果今天換了你站在這兒,你會怎麼想?你願意拿你這十來個兒子,來換取變亂的結束嗎?來換取商君之政的重新推行嗎?我想你是不會願意的,你曾經想過賭一下江山,可最終你放棄了,因為你懦弱,你害怕變成齊桓公,害怕你屍骨未寒便諸子相爭。可你逃過了五年前,卻避不過五年後。內戰沒有在你活著的時候爆發,卻在你兒子死後爆發,甚至到了不可控製的地步,險些毀掉了秦國,你後不後悔啊?我今天來這裡,是想告訴你,你沒做到的,我來替你做到。甚至你的列祖列宗都夢想的王圖霸業,我也會替你們做到。有朝一日於地下相逢,我可以站在你麵前,對你說,我無愧於你,也無愧於你們嬴氏,更無愧於你們大秦。”羋月邁出靈殿,冬日的陽光映著雪色,十分刺眼。羋月微眯了一下眼睛,轉頭看了看殿內,攏緊身上的白狐裘,大步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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