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1 / 1)

在拉姆斯代爾幾英裡外,樹林裡有一個小湖(沙漏湖——這個詞不是我先前以為的那種拚法)。七月底有一個星期,天氣非常炎熱,我們天天開車到湖濱去。現在,我不得不冗長乏味地詳細敘述在一個炎熱的星期二上午我們一起在那兒的最後一次遊泳。我們把汽車停在離大道不遠的停車場上,沿著穿過鬆樹林通到湖邊的一條小路走去。這時夏洛特說起瓊·法洛為了尋求罕見的光的效果(瓊屬於老派的畫畫的人),在上個星期天清晨五點看見萊斯利“在烏木色的光線裡”(像約翰嘲諷地說的那樣)遊水。“湖水當時一定很冷,”我說。“問題並不在這兒,”注重邏輯性的愛人說,“你知道,他不大正常。而且,”她接著說(用的是她那種已經開始影響到我健康的字斟句酌的方式),“我相當肯定地感覺到我們的路易絲愛上那個低能兒啦。”感覺。“我們覺得洛莉表現得不是很好”等等(一份舊的學生成績報告單上說)。亨伯特夫婦穿著晨衣和涼鞋朝前走去。“你知道嗎,亨,我有一個充滿奢望的夢想,”亨夫人開口說道,把頭低了下來——為那個夢想感到害羞——像是在與黃褐色的地麵交流,“我倒樂意找個真正受過訓練的女仆,就像塔爾博特夫婦提到的那個德國姑娘,讓她住在家裡。”“我們沒有房間,”我說。“得了,”她帶著嘲諷的微笑說,“cMri,你一定低估了亨伯特家究竟可以住多少人。我們可以把她安頓在洛的房間裡。反正我打算把那間小房改成一間客房。那是整幢房子裡最冷、最簡陋的房間。”“你在說什麼呀?”我問道,顴骨上的皮膚繃緊了(我費心記下這一點,隻是因為我的女兒要是有下麵這樣的感覺——懷疑、厭惡、惱怒—她的皮膚也會如此)。“是一些浪漫的聯想叫你心裡煩惱嗎?”我妻子問道——暗指她頭一次對我的依順。“根本不是,”我說,“我隻是不知道有了客人或女傭後,你把你的女兒安頓在哪兒。”“噢,”亨伯特太太一邊幻想一邊微笑著說,在拖腔邁氣地說出“噢”的時候還揚起一邊眉毛,輕輕地呼出一口氣。“我看壓根兒不用把小洛考慮在裡麵,壓根兒不用。小洛從營地就直接進入一所紀律嚴格的良好的寄宿學校,學生在那兒可以受到正規的宗教教育。隨後——就進比爾茲利學院。我把這一切安排好了,你用不著發愁。”她接著說她,亨伯特太太,隻好克服自己積習已深的懶散,給費倫小姐在聖阿爾傑布拉教書的妹妹寫信。眼前出現了那個水光耀眼的小湖。我說我把太陽眼鏡忘在汽車裡了,回去拿了再趕上來。我過去一向以為絞扭雙手是裡的一種手勢——也許是來自某種中世紀儀式的含義朦朧的產物;可是等我走進樹林,經過一陣絕望、拚命的思索,認識到最接近於無聲表達出我此刻心情的,就是這種手勢(“主啊,瞧瞧這些鎖鏈吧!”)。如果夏洛特是瓦萊麗亞,我就知道該怎樣來應付這個局麵。“應付”就是我需要的那個詞。在從前美好的時光,我隻要扭一下肥胖的瓦萊麗亞脆弱的手腕(就是她從自行車上摔下來壓到的那隻),就可以叫她立刻改變主意,但是那一套對夏洛特來說,是難以想像的。溫柔和藹的美國人夏洛特把我嚇倒了。我企圖利用她對我的強烈的愛控製她的那種輕鬆愉快的美夢竟然完全錯了。我不敢輕舉妄動去破壞她樹立起來加以崇拜的我的形象。在她是我的寶貝兒的令人生畏的“女傅(西班牙或葡萄牙家庭中,照看、陪伴少女的年長婦女,家庭女教師。)”時,我奉承討好過她,如今我對她的態度裡仍然有一種恭順的意味。我手裡唯一的王牌就是她還不知道我對她的洛所懷有的那種荒誕的愛。她看到洛喜歡我心裡很不痛快,可是我的感情,她卻無從察覺。對瓦萊麗亞,我可能會說:“嗨,你這胖傻瓜,cestmoi quid ide(法文,該由我來決定。)什麼對多洛蕾絲·亨伯特有好處。”對夏洛特,我甚至不能(用迎合討好的鎮靜的口氣)說:“對不起,親愛的,我不同意。讓我們再給那個孩子一次機會。讓我做個一年左右她的家庭教師。你有一次親自對我說起——”實際上,要想不暴露我的用心,我壓根兒不能對夏洛特說什麼關於那孩子的事。噢,你簡直無法想象(我也從來沒有想象過)這些正派女人是什麼樣子!夏洛特對所有日常行為舉止的習俗和規矩、食物、書籍以及她過分喜愛的人的虛妄不實都並不留意,但卻能立刻辨彆出我為了想把洛留在身邊而說的隨便什麼話裡的虛假聲調。她就像一個音樂家,在日常生活中可能是個十分討厭的粗俗的人,既不機敏又無品位,但是她卻會異常準確地判斷出音樂中一個走調的音。要摧毀夏洛特的意誌,我就得叫她的心破碎。我把她的心弄破碎了,我在她心中的形象就也破碎了。如果我說:“要麼你讓我對洛麗塔隨心所欲,你幫我保守秘密,要麼我們馬上分手,”她就會變得像一個毛玻璃製的女人那樣臉色蒼白,同時緩緩地說道:“好吧,不管你要再補充或收回什麼話,這就是結局。”於是就成了結局。九九藏書這就是當時狼狽的處境。我記得跑到停車場,用泵抽出一捧含有鐵鏽味的水,貪婪地喝了下去,好像它可以給我神奇的智慧、青春、自由和一個小情婦。我穿著紫色晨衣,甩動著涼鞋後跟,在颯颯作響的鬆樹下的一張粗糙的桌子邊坐了一會兒。在正麵稍遠的地方,兩個穿著短褲和三角背心的小姑娘從一個標明“女盥洗室”的陽光斑駁的廁所裡走出來。嘴裡嚼著口香糖的梅布爾(或者梅布爾的替身)吃力地、心不在焉地跨上一輛自行車。馬裡恩甩了甩頭發把蒼蠅趕走,隨後叉開雙腿在車後坐好。她們搖搖晃晃,慢悠悠地、恍恍惚惚地跟光線的明暗融合在一起。洛麗塔!父女倆逐漸隱沒在這片樹林之中!正常的解決辦法是除掉亨伯特太太。可是怎麼除掉她呢?誰也不能造成一場天衣無縫的謀殺,然而機緣卻能做到。上個世紀末,在法國南部的阿爾(在羅訥河上。),發生過謀殺一位拉古爾太太的著名案件。在那個女人嫁給拉古爾上校後不久,有個身份不明、留著胡須、身高六英尺的大漢在一條擁擠的街上朝她走去,從背後致命地一連戳了她三刀。據人們後來猜測,這個大漢過去曾經是那位太太的秘密的情人。上校是一個矮小的鬥牛狗似的漢子,當時緊緊揪住凶手的胳膊。由於一個神奇、美妙的巧合,就在那個狡猾的凶手預備鬆開那個憤怒、矮小的丈夫的下巴的當兒(好幾個旁觀的人這時正從四麵八方把他們團團圍住),靠出事地點最近的那幢房子裡有個脾氣暴躁的意大利人完全出於偶然地引爆了他正在瞎擺弄的一個爆炸物。街上頓時煙霧彌漫,一片混亂,磚塊紛紛飛落,人們四散奔跑。這場爆炸並沒有傷到任何人(隻把勇敢的拉古爾上校炸昏了);而那個對拉古爾太太進行報複的情人在彆的人逃跑的時候也跟著逃跑了——從此以後一直生活得很幸福。現在來看看在一個狡猾的家夥親自策劃一場無懈可擊的謀殺時,結果會怎麼樣。我向前走到沙漏湖邊。我們和其他幾對“體麵的”夫婦(法洛夫婦、查特菲爾德夫婦)下湖遊泳的地點是一個小湖灣。我的夏洛特喜歡這個湖灣,因為它幾乎成了“一片私人的湖灘”。主要的沐浴設備(或者,像拉姆斯代爾《日報》上有一回所說的,“浸泡設備”)位於沙漏的左(東)邊,從我們的小湖灣那兒根本無法看見。在我們的右邊,鬆樹林不久就讓位給一彎沼澤地,到了對麵則又變成了樹林。我在我妻子的身旁坐下,那麼悄無聲息,她嚇了一跳。“咱們這就下去嗎?”她問道。“一會兒就下去。不要打斷我的思路。”我思索著。一分多鐘過去了。“好吧。下水。”“你的思路中有我嗎?”“當然有你。”“希望如此,”夏洛特一邊下水一邊說道。湖水不久就到了她粗壯的大腿上皮膚起雞皮疙瘩的地方,接著她把伸出去的兩隻手合到一塊兒,緊抿著嘴,黑色橡皮軟帽下麵的容貌顯得十分平常,撲通一聲朝前躍去。我們緩緩地遊到了波光粼粼的湖心。對岸,至少一千步以外(如果你可以從水上走過去的話),我可以隱約看見兩個男人的小小身形,他們像海狸似的在那片湖灘上乾活兒。我完全清楚他們是誰:一個是祖籍波蘭的退休警察,一個是退休的管子工,湖那邊的大部分林木都是他的。我還知道他們光為了無聊的樂趣,正忙著修建一座碼頭。傳到我們耳朵裡的敲打聲,似乎比我們從那兩個矮子的胳膊和工具上可以辨彆出的聲音響上不知多少倍。真的,我們猜想這些最高音速效果的操縱人跟那個木偶操縱人彼此並不一致,特彆因為每一下小小的敲擊發出的有力的劈啪聲總落後於視力所見到的情景。“我們的”那片短短的白沙湖灘——這時,我們已經從那兒往前遊了一小段路,快要遊到深水區——在不是周末休息日的早晨總是空空蕩蕩。四周一個人也沒有,除了對岸那兩個忙忙碌碌的小人兒,還有一架深紅色的私人飛機在頭頂上嗡嗡飛過,接著消失在藍天之中。這種環境對一場輕快的、興奮激動的謀殺真是萬分理想。微妙之處在於執法人員和給水人員(指管子工。)既近得可以親眼目睹一場意外事故,同時又正好遠得無法看到一場犯罪活動。他們既近得可以聽見一個急得發狂的遊泳的人拍打著水遊來遊去,大聲叫人去幫他搶救他快要淹死的妻子,同時又遠得無法看清(要是他們恰巧抬眼一看的話)那個根本沒有發狂的遊泳的人正乾完了把他妻子踩在腳下的勾當。我還沒有到這種地步。我隻是想說要這麼乾多麼容易,當時的環境多麼美妙!夏洛特就這樣恪儘職守地笨拙地往前遊去(她是一個十分平凡的女人魚),倒也不是沒有某種莊嚴的樂趣(因為她的男人魚不是就在她的身旁嗎?)。當我帶著在未來回顧現在所會具有的那種絕對的清晰(你知道——努力想把事物看清,正如你往後記得它們在你眼裡的那種情形)瞅著她那光滑、白晳、被水浸濕了的臉龐(儘管她作了種種努力,但她的臉仍然沒怎麼曬黑),她的蒼白的嘴唇,她那裸露出的凸起的額頭,束緊頭發的黑軟帽和渾圓的、濕漉漉的頸項的時候,我知道我要做的隻是落後一點兒,深深吸一口氣,隨後一把抓住她的腳踝,迅速帶著我俘虜的屍體潛下水去。我說屍體是因為驚訝、恐慌和缺乏經驗會使她立刻吸進一加侖致命的湖水,而我在水下卻能睜著眼睛至少堅持整整一分鐘。這個致命的動作猶如一顆流星的尾跡掠過籌劃犯罪活動的黑沉沉的水麵。那種情景就像一出可怕的無聲的芭蕾舞,男舞蹈演員握著女舞蹈演員的一隻腳,猛地往下穿過蒙蒙的湖水。我一邊仍在把她往下拽,一邊卻可以鑽出水來吸上一口氣,接著再潛下水去,需要潛多少次就潛多少次,直到她完蛋之後才放開喉嚨喊叫救命。大約二十分鐘以後,等那兩個越來越大的木偶駕著一條重新油漆了一半的小劃艇趕到時,可憐的亨伯特·亨伯特太太,這個痙攣或冠狀動脈閉塞或是兩病齊發的犧牲者,就會在沙漏湖明媚的湖麵下三十多英尺的墨黑的淤泥裡頭朝下豎立在那兒。怪簡單的,不是嗎?可是你們看怪不怪,各位——我就是不能下手這麼做!她在我身旁遊著,一頭深信不疑、笨手笨腳的海豹;激情的全部邏輯在我耳旁尖叫:現在是時候了!可是各位,我就是不能這麼做!我默默地回過身子朝岸邊遊去;她也沉著地、儘力地轉過身子,惡魔仍在尖聲喊著它的意見,而我仍然不能下手把那個滑溜溜的、肩寬體大的可憐的人兒淹死。在我認識到不管明天,還是星期五,還是任何其他日子的白天或夜晚,我都無法下手處死她這個可悲的事實以後,那個尖叫聲才變得越來越遠。噢,我可以想象自己拍打瓦萊麗亞的不對稱的乳房,或是以彆種方式弄痛她——我還可以同樣清楚地看見自己開槍射中她的情人的下腹部,讓他“哎唷”一聲坐下去。可是我不能殺死夏洛特——特彆因為情況總的看來也許並不像那個令人難受的早晨乍看上去顯得那麼毫無希望。假如我一把抓住她的強健有力、亂踢亂蹬的腳,假如我看到她驚奇的神色,聽到她駭人的聲音,假如我仍然要把這場嚴峻的考驗進行到底,那她的鬼魂就會在我的一生中始終纏住我不放。如果這是一四四七年,而不是一九四七年,也許我會不顧自己溫和的天性,從一塊中空的瑪瑙中取出一種傳統的毒藥,一種平和的死亡的麻藥來給她吃。可是在我們這個中產階級的好管閒事的時代,它不會像過去在錦緞裝飾的王宮中慣常奏效的那樣奏效。現今,如果你想要當個殺人犯,你就得是一個科學家。不,不,我兩者都不是。陪審團的女士們和先生們,大多數渴望跟女孩子保持一種刺激的、發出美妙的呻吟的身體(而不一定是兩性)關係的性罪犯,都是一些消極、無害、膽怯和機能不全的陌生人,他們隻要求社會允許他們從事他們那種實際上無害的、所謂反常的行為,從事他們私下乾的一些熾熱、愚蠢、無聊的性變態行為,而不受到警察和社會的嚴厲的製裁。我們不是性的惡魔!我們並不像大兵那樣強奸婦女。我們是一些不快樂的、性情溫和、目光哀怨的上流人士,智力非常平衡,可以在成年人麵前控製自己的衝動,但隻要有機會去撫摸一個性感少女,就準備少活上不少年去達到目的。我們斷斷不是殺人凶手。詩人從來就不殺人。哦,我的可憐的夏洛特,你待在永恒的天堂裡,在瀝青和橡皮、金屬和石頭的永恒的煉金術中可千萬不要恨我——而要感謝上帝,不用水,不用水!然而,客觀地說,這次沒有出事真是萬分僥幸。現在來說說我的理想的犯罪寓言的高潮。我們在令人口乾舌燥的陽光下在毛巾上坐下。她向四周看了看,解開了胸罩,翻過身俯臥著讓脊背有機會曬曬太陽,她說她愛我,說完深深歎了一口氣。她把一隻胳膊伸到晨衣口袋裡去掏她的香煙,接著坐起身子抽煙。她仔細看了看自己右麵的肩膀,張開有煙味的嘴使勁兒親了我一下。忽然,在我們後麵沙岸的矮樹叢和鬆林底下,有塊石子滾了下去,接著又是一塊。“這些討厭的、愛偷看的孩子,”夏洛特說,一邊把她的大胸罩拿起來遮著乳房,隨後又伏下身子。“我得把這件事跟彼得·克雷斯托夫斯基說說。”從那條小路的路口傳來一片沙沙聲,一陣腳步聲,瓊·法洛拿著她的畫架和其他東西從那兒走了過來。“你把我們嚇了一跳,”夏洛特說。瓊說她一直在上邊那兒,在一個綠蔭遮蔽著的地方暗自察看大自然(暗探間諜一般是要槍斃的(“察看”,原文用的是spying, spy作名詞用是“暗探、間諜”意,所以這麼說。)),極力想完成一幅湖景,但是她畫得不好,因為她一點兒也沒有才氣(這倒是真的)——“你嘗試過畫畫嗎,亨伯特?”夏洛特對瓊有點兒嫉妒;她想知道約翰是否也要來。他也要來。今兒他回家來吃午飯。他是在到帕金頓去的路上把她放下車的,這會兒隨時都可能來接她。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她總覺得在這種美好的日子讓卡瓦爾和梅蘭普斯(卡瓦爾和梅蘭普斯是法洛家養的兩條狗。)給皮帶拴著對它們不夠愛護。她夾在夏洛特和我之間在白色的沙灘上坐了下來,她穿著短褲,她那褐色的長腿幾乎像一匹栗色母馬的腿一樣叫我著迷。她笑的時候就露出她的牙齦。藏書網“我差點兒把你們倆也放到我畫的湖景中去了,”她說,“我甚至注意到有件事你們忽略了。你(對亨伯特說)戴著手表就下水啦,是的,先生,你戴的。”“防水的,”夏洛特輕聲說,一麵嘟起嘴來。瓊把我的手腕拉過去放到她的膝頭,仔細察看夏洛特送給我的禮物,隨後把亨伯特的手放回到沙灘上,掌心朝上。“那樣你什麼都可以看見,”夏洛特賣弄風情地說。瓊歎了一口氣。“有一次我看見,”她說,“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太陽落山的時候就在這兒野合。他們的影子簡直像巨人似的。我也告訴過你湯姆森先生在天剛亮時乾的事兒。下一次,我指望看見肥胖的老艾弗光著象牙色的身子。他真是個怪人,這個家夥。上次他給我講了他侄兒的一樁完全猥褻的事情。看來——”“喂,”約翰的嗓音這麼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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