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我茂凰介(1 / 1)

影子 道尾秀介 4872 字 2天前

凰介吃完了便利商店的炒麵,待在房間裡看著一本文庫本的封麵。封麵上畫著一名少年,坐在山丘上凝視夜空。少年的頭頂上是無限的深藍色天空,點綴著數不儘的白色小星星,大量的星光聚集在一起,形成一條宛如彩帶的光帶,那應該就是銀河吧。一輛火車正朝著夜空前進,想要跨越那道銀河。這本書的書名是《銀河鐵道之夜》,是咲枝最珍愛的短篇集。她在住院的時候,總是將這本放在枕邊。凰介拿起它隨手翻閱,翻到前麵三分之一的部分,發現一張照片,那是一張全家福照。咲枝幸福地笑著,洋一郎扶著眼鏡,擺出一副斯文的模樣,照片中的凰介比現在還小。夾著照片的那一頁,寫著這個標題,這是咲枝最喜歡的故事,她經常說給凰介聽,凰介自己也讀過,大約在一年前吧。那時候,咲枝還能自行走路,住在家裡並定期到醫院就診。那時候,這本書裡還沒有這張照片。凰介抬起頭。時間剛過晚上七點。今晚,田地與洋一郎應該正在對談。凰介想起昨晚在洋一郎的電腦中發現的檔案,那個檔案裡的內容與亞紀說的遺書內容一模一樣。為什麼洋一郎的電腦裡會有那樣的檔案?爸爸為什麼要寫那種東西?“嗯……”此時,凰介的腦袋中浮現一個想法。“原來如此,我懂了!”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對於自己精湛的推理能力,凰介開心得忍不住想手舞足蹈一番。洋一郎一定是前天到水城家時,從水城那裡聽到了惠的遺書內容,或是親眼見到那張遺書。回家之後,又在自己的電腦裡寫了一遍。雖然不清楚他這麼做的用意,但是推想起來,應該是他想嘗試站在惠的立場來思考這件事吧。沒錯,電腦裡的檔案並不是惠的遺書,雖然內容相同,卻是洋一郎在事後仿照遺書內容所寫的。在洋一郎回來之前,確認一下好了。凰介迅速起身,衝進洋一郎的房間。他急忙打開電腦,點開桌麵上的“資源回收筒”。在這個畫麵上,可以看到每一個被丟進“資源回收筒”的檔案當初建檔的日期。隻要看那個時間,就可以證實他的推論了。惠在三天前自殺,也就是五月十四日。如果這個檔案是昨天或前天建立的,那就沒問題,因為這表示洋一郎是在事後寫的。凰介的視線在畫麵上徘徊。上麵顯示刪除檔案的時間是昨晚,也就是十六日晚上。但這是因為凰介曾經一度將檔案從“資源回收筒”移出又放回去的關係,所以才會顯示昨晚的時間。現在的重點不是刪除檔案的時間,而是建立檔案的時間。到底在哪裡呢?修改日期……,有了,就是這個。一看之下,凰介倒抽了一口涼氣。那個檔案是在惠自殺的那天晚上修改的。所謂的修改,指的是文章在那時候被寫的。或者可以說,文章在那時候變成目前這種內容。但是,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凰介開始懷疑,電腦的日期設定是不是弄錯了。但是他看了自己寫的作文檔案,日期與時間完全正確。將作文檔儲存之後又刪除的時間確實是昨天;十六日晚上八點多,畫麵上顯示的時間是正確的。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洋一郎會在惠自殺的那天晚上寫了惠的遺書?想到這裡,凰介又發現另一個問題。他把臉湊近熒幕。惠的遺書是在五月十四日晚上十點二十七分修改的。根據洋一郎的說法,惠從研究大樓的頂樓跳下去的時間是晚上九點多。這麼說來,這份遺書是在惠死後才被寫出來的嗎?不,不見得,這隻是最後的儲存時間,檔案本身說不定在那之前已經存在了。凰介的腦袋一片混亂,越是思考,越是如墜五裡霧中。怎麼辦?洋一郎應該快回來了,要是被他發現了,凰介沒有自信能夠搪塞得過去。就在凰介關閉電源,走到客廳時,大門剛好被打開了。他拚命壓抑腦中那個錯綜複雜的謎團,朝著洋一郎說道:“回來啦。”洋一郎一句話也沒說,默默地從走廊彼端逐漸走近,在凰介眼前停下腳步。他麵無表情地望著凰介,接著,宛如大喊前的準備動作,慢慢地吸了一口氣。“怎……怎麼了……?”凰介勉強擠出笑容。詭異的壓迫感從四麵八方逐漸逼近。洋一郎默默地湊近他說:“凰介,你……”凰介渾身緊繃,等待父親即將說出來的話。“吃了炒麵,對吧?”一瞬間,凰介的腦袋一片空白。“家裡的味道跟你的門牙是最好的證據。”洋一郎露出戲謔的笑容。凰介突然感到一陣虛脫,伸出食指在門牙上扣了扣。指尖上沾著海苔。“爸爸肚子好餓啊……”洋一郎一邊脫掉西裝,一邊走入寢室。凰介趁他在房裡更衣時,把五花肉便當放進微波爐加熱。就在凰介倒了一杯麥茶放在桌上時,洋一郎走了出來,向凰介說了一聲謝謝,並在餐桌前坐下。“怎麼了?”洋一郎一邊拆著便當的塑膠封套,一邊抬頭看了一眼,發現凰介正在凝視著自己。“沒事,那個便當看起來挺好吃的。”“要吃一點嗎?”“不用了,我好飽。”今天,洋一郎應該去了田地的診療室,結果到底怎麼樣?田地有沒有將凰介去找他這件事說溜了嘴?“對了,從明天起,爸爸會比你晚出門,醫院的排班表換了。”洋一郎一邊動著筷子,一邊輕描淡寫地說道。“啊,嗯,知道了。早飯怎麼辦?”“還是一起吃,我不打算改變起床時間。”洋一郎在說謊……。凰介一下子就猜到了,一定是田地叫洋一郎暫時不要工作。以前那一次也是,田地讓洋一郎暫時休假,專心就診。後來在田地的治療下,洋一郎的言行舉止逐漸恢複正常,才又回到了工作崗位。這次一定也沒問題,他一定會好的。凰介如此相信。隔天,十八日的傍晚,凰介的手機響了。正躺在床上胡思亂想的他被手機鈴聲嚇得彈了起來,心臟狂跳不已。拿起手機一看,熒幕上顯示的是“公共電話”。“喂——”對方沒說話,保持沉默,但凰介似乎可以聽見細微的呼吸聲。“喂?是誰?”隔了好一會兒,才傳來與呼吸聲幾乎一樣細微的說話聲:“是我……,水城。”“啊,原來是你。怎麼了?”“你現在……在家嗎?”“對啊,一個人在發呆。”“叔叔不在?”“我爸?他還沒回來。怎麼了?”“沒什麼……”亞紀又沉默了片刻,似乎終於鼓起勇氣,接著說道:“你現在能出來嗎?”“是沒什麼問題……”於是,亞紀與凰介相約在大象公園見麵。凰介雖然很狐疑,但還是馬上出門。不知道亞紀想說什麼?是關於水城?還是惠?凰介發現自己踩在柏油路上的腳步聲越來越急促。昨天和今天,亞紀都請了喪假沒到學校,所以從惠的守靈夜那天之後,凰介就沒再見到她了。在小路轉了幾個彎,逐漸接近公園。由於少了外圍的植樹,所以從大老遠就能瞧見亞紀孤零零地坐在公園裡的秋千。此時,凰介心中產生一個疑惑。一年前,亞紀曾經在這座公園裡被奇怪的中年男子騷擾。如今兩人相約,為何還要特地選在這個地方呢?前天也一樣,若想跟凰介說話,根本不必到這種地方。亞紀難道不害怕嗎?雖然樹都被砍掉了,公園全貌從外麵也可以一目了然,但畢竟亞紀在這個公園裡有不好的回憶。一般說來,除非有必要,否則應該會儘量避免來這個地方,不是嗎?但是這些疑問,在凰介從近距離看到亞紀的瞬間,便被拋在腦後了。“為什麼哭了?”眼前的亞紀雖然沒流淚,但可以明顯看出她剛剛才哭過。雙眼紅得令人心疼,眼眶下方及臉頰微臟,應該是好幾次用手背把淚水拭去的痕跡,臉上甚至還殘留著幾道明顯的淚痕。凰介將視線移向她腳邊,看到沙地上有一個頗大的紅色背包。“我要離家出走。”亞紀突然說道。她的右手臂依然用白布巾吊掛著,左手則緊握著秋千鏈條。“我不想再待在那個家,我好怕跟爸爸在一起。”“怕?”凰介看著亞紀。她為什麼會怕水城?凰介在前天已經從她口中得知,她與父親之間處得並不好。水城在兩年前突然不跟她說話了。但即使如此,也沒有理由怕父親吧?“水城叔叔對你做了什麼?還是對你說了什麼?”從亞紀的態度看得出來,她絕對不隻是單純被父親責罵。“我爸很奇怪,不太對勁。”亞紀一邊說,一邊微微地搖頭。“哪裡奇怪?哪裡不太對勁?”“我也說不上來,總之就是很怪。他有時候會大吼大叫,有時候在家裡走來走去,有時候還會抓住我的肩膀,說一些‘不是馬’、‘是騾子’、‘黑色生物到底是什麼’之類奇怪的話……”馬?騾子?黑色生物?“那是什麼意思?”“我不知道!”亞紀大吼。“老是說一些我聽不懂的話,他的腦筋不太正常了。”“他以前也會這樣嗎?”“我媽過世的隔天,他就變得有點奇怪。有時候喃喃自語,有時候笑得很詭異……。那時候,我以為是我媽過世讓他覺得壓力很大,才會怪怪的。後來,我出車禍,從醫院回來之後,他就正常了。我原本以為他已經恢複正常,但是今天早上,他又發作了……”亞紀說到這裡,用左手背用力揉眼睛。“跟他住在一起,我覺得好可怕,所以想離家出走。課本和換洗衣服我都帶出來了。”“可是……,你想去哪裡?”亞紀緊閉著嘴搖了搖頭,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要不要來我家?順便跟我爸商量一下。”“我不能去你家。”“為什麼?我爸跟水城叔叔交情很好,一定幫得上忙。”“或許吧……,可是……”亞紀低下頭,不再說話。“還是你有親戚可以依靠?”“沒有住在附近的,親戚們都回去福井和宮城了。”凰介以前曾經聽洋一郎說過,水城是福井縣出身,而惠則是來自宮城縣。這下子該怎麼辦?凰介感到手足無措。依照亞紀剛剛的說法,水城的確很怪,不太正常。凰介也認為讓亞紀與水城住在一起很危險。但就算要離家出走,如果不能暫住在適合的人家,也沒有意義。對方必須能與水城保持聯絡,並且傾聽亞紀的困難,然後商量出一個對策。符合這種條件的人,凰介隻想得到洋一郎。不管怎麼想,與水城有多年交情的洋一郎都是最佳人選。等等,還有一個人。“不然,田地老師怎麼樣?不久前我才去找過他商量一件事。他很可靠,絕對可以幫我們解決問題。”亞紀低著頭,沉默良久。由於沉默的時間太長,凰介甚至以為她答應了。“可是……,田地老師的家很遠吧?”“啊,嗯。他家好像在橫濱。”“那就沒辦法走路上學了。”“啊……,說的也是。”到了這種地步,凰介腦袋裡隻剩下一個選擇,隻有洋一郎才是他們唯一的救星。凰介決定再向亞紀建議一次。“呐,為什麼我家不行?”“因為,運動會那天……”亞紀說到一半似乎想起了什麼,緊緊閉上了嘴。她的眼神避開凰介,再次保持沉默。運動會那天?九九藏書網凰介思考她這句話的含義,那天發生了什麼事?不管凰介如何想破頭,也想不出個所以然。那天,除了亞紀感冒早退,洋一郎送冰棒過去給她之外,應該沒有發生其他事情。凰介心想,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他摸了摸口袋裡的手機,決定暫時離開一下。“等我一下,我去上廁所。”凰介說完便走向公廁,途中還回頭看了一眼,發現亞紀正滿臉不安地望著他。凰介走進廁所,取出手機,從電話簿中挑出“爸爸”的號碼撥出,響了兩聲之後,洋一郎接起。“凰介嗎?怎麼了?”“爸,你現在在哪裡?”“已經回到家了。”“太好了。我現在在公園……”凰介站在廁所的陰暗角落,低聲將來龍去脈告訴洋一郎。雖然欺騙亞紀的行為令凰介心裡不好受,但他告訴自己,這也是無可奈何。因為他想幫助亞紀渡過難關。聽完了凰介的話,洋一郎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道:“水城他……,原來如此,我明白了。”洋一郎的反應並沒有太驚訝,反而令凰介感到意外。由他的態度看來,似乎早就知道水城陷入精神異常的理由。“爸,我想先帶她回來。”“嗯,這麼做的確比較好。水城那邊爸爸會聯絡的。”凰介掛斷電話,情況比預期的還順利,令他鬆了一口氣。他拿著手機走出廁所,朝秋千方向走去。亞紀聽到腳步聲,抬起頭來,看見凰介拿著手機,臉部表情瞬間僵硬。“凰介,難道你……”“爸說你可以先來我家住,水城叔叔那邊他也會打電話聯絡。彆擔心,不會有事的。爸一定會幫我們……”“我不是說過不要嗎!?”亞紀大聲打斷了凰介。“我不是說過,不想去你家嗎?我不想見你爸,我已經說過那麼多次了……”“可是,這也沒辦法吧!既然沒其他地方可去,也隻能來我家。”凰介也使起性子頂了回去。“住在我家的話,就可以像平常一樣上學,而且我爸爸也會跟水城叔叔好好談一談,這樣不是最好嗎?我也是很努力在想辦法,不管怎麼想都覺得,能夠依靠的人隻有我爸。除了來我家之外,沒有第二條路了。”接著,兩人都不再說話。亞紀偶爾會抬起握拳的左手,揉揉眼睛,每揉一次,眼眶周圍更紅了一點。每當淚水快流出來時,亞紀便會將它擦回眼睛裡,好像不想讓凰介看到。凰介在隔壁的秋千坐下,凝視著膝蓋,清楚地意識到如今的做法隻是他的小小借口。可依靠的人隻有洋一郎,亞紀能暫時窩身的地方隻有他家,這些論點都是事實。但是,凰介剛才打給洋一郎商量亞紀的事,其實不隻為了亞紀,也包含了他自己的心願。亞紀如果能到家裡暫住,那段期間,凰介便可以和她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兩人可以一起吃飯、上學,凰介好期待這一天的到來。當然,這些期待並非他的優先考量,最主要的還是擔心亞紀。“上次你在這裡跟我提到的那個影像……”亞紀突然開口了:“我想,那應該是你記憶中的影像吧?”對於這天外飛來的一句話,凰介花了一點時間才反應過來。“記憶……,換句話說,那是我的親身體驗?”兩具汗水淋漓的肉體、眼前的柱子、看著自己的男孩、右手拿的方形瓶子、裝著可怕物體的瓶子。“對,隻是你忘了而已。如今,某種原因又讓你想起來了。”“某種原因?”亞紀隔著秋千的鏈條將視線投向凰介。“凰介,你是不是看到了什麼?在那個奇怪影像浮現的前一刻,你看到了什麼?”凰介不太能理解亞紀這麼說的含義。“凰介,你不是說過,曾經看到那種影像三次嗎?在火葬場外看到我媽的時候、在路上遇到我媽的時候,以及在這裡遇到我的時候。”亞紀一邊說,一邊在胸前扳了三根手指頭。“我認為你是因為看到了某樣東西,才會回想起原本被遺忘的記憶。有時候在那段記憶裡看過的東西,如果在現實中再度出現,那段記憶就會被喚醒呢。”“我看見了……什麼嗎?”凰介仔細回想。在火葬場外麵的那一次,腦中浮現影像的前一刻,自己所看到的是一臉擔憂的惠。第二次也一樣,在路上,惠蹲在他麵前時,那個影像又在腦袋中浮現。接著,第三次則是在這裡,亞紀從秋千上起身卻差點摔倒,抓住他領口的時候。“我應該……沒看見什麼吧……”若要勉強說共通點,頂多是三次都有一張臉孔湊近吧。然而,前兩次的對象與第三次不一樣。當然,惠與亞紀是母女,仔細看的話或許容貌有相似之處,但凰介自己卻從未這麼想過。既然他不認為惠與亞紀長得有多像,那就表示這對母女的相似處不能算是共通點。換句話說,這兩張“很靠近的臉”,並不是同一張臉。還有另一種可能性,那就是惠與亞紀的臉都與那個記憶有關。在那個奇妙的影像中,除了凰介自己,還出現了三個人;兩個裸體的大人及一個正在看他的小男孩。難道這三個人包含了惠與亞紀吧?亞紀過去從未留過長發,所以,說不定正在看著他的小男孩根本不是男生,而是亞紀,另外,躺著不斷地扭動身體的兩個大人之中有一個是惠……不,不可能。惠和亞紀出現在同一個場所並不奇怪,但凰介卻沒有理由在那裡出現。他年紀雖小,卻也知道那兩個裸體的大人在做什麼。如果其中一個人是惠,另一個當然是水城。凰介怎麼可能出現在這兩人正在做那種事的場所?凰介思索了很久,最後還是沒辦法找出答案。“不過,你怎麼會知道這種知識?被遺忘的記憶中所看過的東西,如果在現實中再度出現的話,那個被遺忘的記憶就會被喚醒……,這是你自己學到的知識嗎?”凰介望著亞紀,她也正眼凝視著他。她的秀發在夕陽下閃耀著橙色光芒,上衣底下的胸口配合著呼吸微微起伏。“凰介……”過了良久,亞紀喃喃說道:“你知道影像中那兩個裸體的人在做什麼嗎?”亞紀這個奇妙的問題讓凰介愣了一下。“知道啊,他們在製造小孩。”“是啊……”亞紀把下巴一縮,輕輕點了點頭。接著,她微微啟齒,隨著嘶啞的氣息聲,說出了一句話。凰介聽到這句話的一瞬間,以為她在開玩笑,因為兩人的對話扯到了尷尬的話題,因此亞紀想要說句笑話讓兩人大笑一陣,接著便可以轉移話題。但是,亞紀的聲音卻帶著悲傷與痛苦,令凰介馬上否定了自己的推論。“我曾經被迫做過那件事。”凰介在聽到的那一瞬間,無法完全理解這句話的意思。但就在亞紀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凰介感覺內心好像有某種東西被撕裂了。他不知道那個東西到底是什麼,但撕裂感卻異常深刻。悲傷、憤怒、沮喪、迷惘,各種感情一口氣從他的胸口湧出。臉、肩膀、胸部,全身每個角落都逐漸變得冰冷。“我……原本……”亞紀像是突然被什麼巨大的聲音嚇到似的,閉上了眼睛,渾身僵硬。“已經忘了……,我根本不願回想……”一行淚劃過了微臟的臉頰,但亞紀沒有拭去。一滴眼淚又流下來,淚水不斷地從嬌小白皙的下巴前端滑落,滴在格子裙上,並滲了進去。“但是……,運動會那天……,又讓我想起來了……”接下來,亞紀已泣不成聲。她望著前方,下巴不停地顫抖,一次又一次地抽搐。肩膀不斷地劇烈起伏,呼吸似乎越來越困難。但她的雙唇依然不斷重複著同樣的話。凰介聽不出她到底在說什麼,隻是聽到類似“運動會那天”、“看見”、“想起來”之類的字眼。“可是……,這……,不可能……”凰介站起來,轉身麵對亞紀。他的雙腳完全不聽使喚,感覺好像站在一塊大海綿上麵。亞紀和他一樣,隻有小學五年級,何況她剛才說的是“想起來了”,可見得並不是最近才發生(不,是被迫發生)那種事,而是更小的時候。“什麼時候,被誰?”凰介突然想起亞紀前天在這裡說過的那件事。那個想要把她帶到廁所的男人;那個想要騷擾亞紀的男人。難道……那個男人得逞了?亞紀說沒被他怎麼樣,其實隻是說謊?“在這個……公園裡?”凰介膽戰心驚地問道,但亞紀搖搖頭。接下來,從她口中說出來的這番話,卻讓凰介更驚愕不已。“在我家。一次是二年級快結束的時候……,一次是三年級剛開始的時候……”“在你家?可是,有誰會……”問到一半,凰介驚覺了。隻有一個人。沒錯,隻有一個人。能在亞紀家對亞紀做出這種事的大人,隻有一個人。“難道是水城叔叔?”對於凰介的這個疑問,亞紀既不肯定也不否認。她的身體抽搐得比剛才更劇烈,根本說不出話了。凰介清楚地感覺到,腦袋已被憤怒的情緒填滿。一定是水城,不可能有彆人。他趁著惠出門上班,與女兒獨處的時候,對她做了不該做的事。凰介相信一定是這樣。二年級即將結束與三年級剛開始時,距離現在是兩年前,這與水城不再跟亞紀說話的時間點剛好一致。水城一定是對於自己對亞紀做了那種事而感到羞愧,所以才變得冷淡。可是……亞紀說這個原本被遺忘的記憶在運動會那天又被喚醒。這麼說來,難道那一天,亞紀又被水城怎麼樣,或者差一點又被水城怎麼樣了嗎?那是什麼時候發生的?無論如何不可能是白天,因為亞紀中午以前一直在學校,傍晚時洋一郎曾經送冰棒過去給她,回來時洋一郎是這麼說的:“嗯,比想象中還要有精神,應該很快就會康複了。”沒錯,既然看起來很有精神,表示亞紀那時候還沒事。如此一來,事情應該在晚上發生的。那天晚上,據說水城是一個人待在大學的研究大樓,既然是一個人,就表示沒有人可以作證。水城一定在說謊,其實他一直待在家裡,而且還對亞紀……,對亞紀……此時,手機鈴聲響起,凰介從口袋中取出一看,熒幕上顯示“爸爸”。“我剛剛跟水城談過了,他同意暫時讓亞紀住在我們家,你們快回來吧。”父親的聲音突然讓凰介充滿了想念。目前的洋一郎雖然需要借助心理治療,偶爾會有一些奇怪的言行舉止,但他絕對不會做出任何暴力行為。以前是這樣,以後也一定是這樣。凰介深深相信父親。當天晚上,凰介、洋一郎與亞紀三人一起坐在餐桌前吃飯。晚餐的菜色是鹽燒青花魚、味增湯及白蘿卜沙拉。“亞紀,怎麼樣?青花魚有沒有熟透?”亞紀原本一直低著頭,默默地以左手拿著叉子吃飯,聽見洋一郎的開朗聲音,微微抬起頭,小聲地答道:“有。”隨即又把頭低下去。“我剛剛在做白蘿卜沙拉時,想起了田地老師呢。就是在削白蘿卜皮的時候。”連洋一郎的玩笑話,亞紀也是充耳不聞。亞紀自從來到家裡,幾乎不曾開口說過一句話,特彆是與洋一郎,連視線也未曾交會。至於凰介,則是滿腦子想著亞紀在公園裡說的那些話。洋一郎看著默默吃飯的亞紀及凰介,不知如何是好,偶爾積極想要表現出開朗的態度,偶爾又隻能閉嘴保持沉默。亞紀在淋浴時,洋一郎站在更衣間外麵問道:“隻用左手,沒問題嗎?”亞紀似乎簡短地應了一聲,但蓮蓬頭的水聲太大,根本聽不清楚她說了什麼。趁她還在浴室裡,凰介壓低了聲音問洋一郎:“爸,關於水城叔叔的事……,你還記得傍晚我打電話給你說的那些嗎?就是水城叔叔說的‘不是馬’、‘是騾子’、‘黑色生物’……”“嗯,你說水城對亞紀說了那些話?”“爸,你覺得那是什麼意思?什麼不是馬?騾子跟黑色生物又是什麼意思?”“這個嘛……”洋一郎思索了好一陣子,試圖在腦袋裡找出適當的回答,但最後隻能歎一口氣,給了一個模糊的答案:“他可能也有一些煩惱吧。”對於洋一郎的回答,凰介感到頗為不滿,甚至差點想把亞紀過去發生的事全都說出來。但猶豫了片刻,還是忍了下來。這些事不該隨便告訴彆人。亞紀一定是信任他,才把那些事情告訴他。晚上十點,洋一郎催促凰介與亞紀上床睡覺。“不過,讓亞紀睡哪裡好呢?凰介的房間地板沒有鋪被的空間,到了半夜客廳又會變得很冷……”“不能讓她睡媽媽的床嗎?”聽凰介這麼一說,洋一郎露出困擾的表情,搖搖頭說道:“不好啦,媽媽的床就在爸爸的隔壁。”“就算在隔壁,又有什麼關係?”“畢竟亞紀也不是小孩了……”亞紀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抬起了頭,朝洋一郎望去。洋一郎與她四目相交,她又立刻把頭彆開,宛若在逃避。接著,兩人陷入短暫的沉默。此時,凰介感到很疑惑,剛才是怎麼回事?亞紀與洋一郎的眼神,似乎交換了某種訊息。“好,決定了,爸就在客廳打地鋪吧。”洋一郎似乎為了化解尷尬的氣氛,如此說道。“亞紀就睡媽媽的床吧……,亞紀,這樣可以嗎?”亞紀點點頭。熄燈就寢前,亞紀來到了凰介的房間。穿著睡衣的她反手將房門關上,以嚴肅的表情對凰介說:“凰介,能不能答應我,剛才我在公園裡說的那些話,彆告訴任何人?”“這個……,嗯,當然,我不會說的。”凰介遲疑了一下,其實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做。“可是,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如果不跟任何人商量……”“怎麼可能找人商量?我永遠都不會把這件事說出去,我要再度忘了它。”亞紀的口氣相當堅決。“這樣沒辦法解決任何問題的。”“會解決的。”亞紀看著凰介的眼睛,以充滿信心的語氣說道:“我要靠自己解決這件事。”凰介聽不懂她的意思。“所以,你不用擔心。”亞紀雖然這麼說,但教凰介如何能不擔心?各種想法在凰介腦袋裡交錯。好想打電話問水城,好想問清楚,他是不是對自己女兒做了什麼奇怪的事。“你想打電話給我爸,對吧?”聽到亞紀這句話,凰介嚇了一跳,臉色微變。亞紀看見他的表情,輕輕歎了一口氣。“絕對不行,絕對不可以做那種事。”忽然間,亞紀望向床頭櫃,凰介的手機就放在那裡。“那支手機裡有沒有我家的電話號碼或我爸的手機號碼?”“有……,都有。”“絕對不能打喲。”凰介低著頭沉默,亞紀又強調一次,對凰介說:“知道了嗎?”凰介隻好點頭答應。他以眼角餘光看見亞紀一直盯著自己,也鬨起脾氣硬是不把頭抬起來,亞紀似乎放棄溝通,再次歎了一口氣,走出了房間。半夜,凰介又聽到那個聲音。惠過世那一晚聽到的聲音。某種風扇的運轉聲。隔天晚上,洋一郎失蹤了。晚餐過後,凰介坐在書桌前假裝寫作業,其實正在胡思亂想。亞紀待在凰介的房間裡,看著從自家帶來的。剛過八點時,亞紀出去上廁所,回到房間後問凰介:“凰介……,叔叔到哪裡去了?”“咦?他不在自己房間裡嗎?”“沒有。房門開著,裡麵沒有人。”凰介不安了起來,立刻走出房間,在不甚寬敞的家中來回尋找洋一郎。但找遍了寢室、廁所與浴室,依然不見父親的蹤影。“我去外麵看看。”凰介穿上運動鞋,握住大門的門把。“我一個人待在這裡?”亞紀站在門邊不安地問道。“彆擔心,我馬上就回來。”“可是,如果你不在的時候,叔叔回來了怎麼辦?”“如果是這樣,……啊,對了,我會帶手機。”凰介回到房間,將手機塞進口袋。“如果我爸回來了,你就打給我。在那之前,我會在外麵找他。你知道我的號碼吧?”“可是我……”亞紀似乎還想說什麼,但凰介已經丟下她走出了家門。凰介覺得搭電梯太花時間,於是沿著樓梯直奔一樓,穿過公寓正門,跑到無人的馬路上。四周一片昏暗,似乎比平常還暗。凰介奔過一圈又一圈的街燈光暈,拿起手機,撥了“爸爸”的號碼。鈴聲響了一次、兩次……,三次、四次……,等了許久,就是沒有人接。洋一郎到底跑到哪裡去了?此時,他想到一種可能性,洋一郎可能為了亞紀的事,跑到水城家找水城。凰介再次拿起手機,撥了“水城家”的電話號碼,鈴聲響了一會兒,沒有人接。接著,凰介又撥了“水城叔叔”的手機號碼,一樣無人接聽。沒辦法。凰介掛斷電話,改撥了另一個號碼。他撥的是田地當初在診療室給他的住家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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