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我茂洋一郎(1 / 1)

影子 道尾秀介 2147 字 2天前

五月七日,星期天下午。十幾個人圍著一堆白骨,排成橢圓形,在燈光微弱的寬闊大廳中,隻有親人們的啜泣聲傳來。“那孩子……真的太嬌小了……”大姨子原野房江以繡有精致圖案的手帕按著眼角,顫抖地說道。我茂洋一郎微微抬起頭,馬上又把視線移回妻子的遺骨上。咲枝的肉體已從這個世界上消失,隻留下一堆勉強維持人形的磷酸鈣。但是,洋一郎心中卻感受不到一絲一毫悲傷。這不是因為他無法接受事實。洋一郎與其他親戚的差彆隻有一點,那就是洋一郎在事前已知咲枝的壽命將儘。洋一郎早有心理準備,這一天遲早會來臨。咲枝的責任醫師將她的癌細胞侵蝕狀況毫不隱瞞地告訴了洋一郎。看著瘦骨嶙峋的咲枝躺在醫院病床上的模樣,洋一郎的悲傷早在那時候已發泄殆儘了。人的一生所能體會的感情,喜怒哀樂各有一定的分量,或許這輩子再也無法感受到任何悲傷了,洋一郎心想。“媽媽火化的時候……,也沒有變得那麼碎……,爸爸火化的時候,甚至連手腳的形狀還很清楚……”房江用手帕搗著眼睛發出哽咽。父母在年輕時便因車禍雙亡,如今妹妹又身故,現在的她再也沒有至親了。洋一郎凝視著火化台。的確,咲枝的骨頭已化成碎片,細碎程度令人吃驚。如果不仔細看,連頭蓋骨的位置都難以分辨。“不過,剩下的骨頭少也不見得是壞事。”洋一郎的一句話,讓周圍的啜泣聲在瞬間消失。親人們紛紛抬頭,疑惑地望著他。“這表示咲枝大部分的身體都上了天堂吧。”有人輕輕發出呻吟,宛如讚同洋一郎的說法。親人們又低下頭,啜泣聲再次響起。重要的人過世時,人們會對於每句話都極為敏感。每個人努力從這些話裡尋找自我安慰的句子,或是讓自己更難過的句子。“爸……,接下來要做什麼?”站在旁邊的凰介伸手拉了拉洋一郎的喪服袖子問道。聽到如此天真無邪的問題,周圍的哽咽聲變得更響亮了。“接下來要把媽媽放進那個白色壇子裡,然後帶回家。”“那個壇子會一直放在家裡嗎?”凰介還沒進入變聲期,以小學五年級的平均發育速度來看似乎慢了一點,個子也很嬌小,身上那件兒童喪服的衣袖顯得鬆垮垮。“過一陣子要把媽媽埋在墳墓底下,這樣子大家才可以隨時來看她。”聽完洋一郎的說明,凰介緩緩地眨了眨眼,視線移回遺骨上,鏡片底下的那雙眼睛露出了純真的神色。洋一郎不確定兒子是否真的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能理解什麼是死亡嗎?他知道媽媽已經不存在於世界上,隻留在他心中嗎?接下來的歲月,想必會為了如何與“心中的母親”相處而煩惱不已。想要解決這個煩惱並不簡單,需要一段漫長的時間。“各位親屬,”負責喪禮儀式的年輕男子輕輕咳了兩聲,將戴著白手套的雙手在腹部位置交疊,嚴肅地說道:“接下來進行撿骨儀式。請以兩人為一組,使用這邊的兩雙筷子將遺骨撿到骨灰壇中。”服務員詳細說明撿骨方式,並告訴大家用來撿骨的筷子象征“橋”(“筷子”的日語與“橋”同音。),意思是協助往生者平安渡過三途河(佛教裡前往冥界時須渡過的河。)。首先是洋一郎,他挑了一根看起來像芹菜梗、不知道是哪個部位的骨頭。骨頭落入壺中,發出“喀啦”的清脆聲響。兩雙筷子不斷地傳給下一個親屬,堅硬的壺底斷斷續續傳出相同的聲響。在場親屬全部輪過之後,火化台上還剩下一些無法用筷子夾起的細小骨片及骨灰。服務員不知從何處取出兩張白紙,利落地將骨片、骨灰收集起來倒入骨灰壇中,撿骨儀式就這麼完成了。洋一郎抱著骨灰壇與親屬們一起離開大廳。走在洋一郎身邊的凰介一句話也沒說,隻是望著腳上那雙與喪服極不搭調的運動鞋鞋尖。昨天洋一郎說要幫他買雙皮鞋,但凰介緊閉著嘴猛搖頭,堅持不肯。或許是因為他不想將母親的死與買東西這種物欲性行為連結在一起吧。走過由服務員恭謹拉開的大門,初夏的陽光讓臉頰感到一陣暖意。微風徐徐吹來,往左右延伸的木瓜花已過了盛開期,白色花瓣柔弱無力地在風中搖曳。洋一郎望著白花,突然有一種仿佛自己已死的奇妙感覺。洋一郎以前曾經遇過一個聲稱自己是屍體的病患。那是將近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洋一郎還在研究所的精神病理學研究室當研究生。當時的指導老師是相模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的精神科醫師田地宗平,在他的率領下,洋一郎與其他研究生一起拜訪了某醫院的神經科。那名患者是個年輕女性,剛從精神科轉到神經科就診。她聲稱自己已死,渾身發出惡臭,爬滿了蛆。這種病的病名是科塔氏症候群(Cotard's Syndrome),屬於一種因腦部異常所引起的認知機能障礙。在感覺領域中感受肉體的部分因某種原因與邊緣係統(Limbic System)失去聯係,而邊緣係統掌管人類的情緒感受。換句話說,她對於身體的情緒感受都被截斷了,所以才堅稱自己是一具屍體。那個患者的眼神迷惘、毫無神采,洋一郎從來沒看過一個人的眼神是這個樣子。當時,他很訝異,完全無法理解到底是什麼樣的心情會有這樣的眼神。但是現在,他似乎稍微可以理解了。或許就跟我現在的感覺很像吧。宛如自己已死的感覺。“我茂……”洋一郎聽到有人在叫喚,於是抬起頭。他看見水城徹正從黑色花崗石長椅上起身,朝自己走來。水城的妻子惠及獨生女亞紀也在水城身邊。“水城,你特地趕來?”“火化時,我希望至少能夠待在靠近咲枝的地方。”水城撫摸著下巴修得很短的胡須。他的臉孔微黑,顴骨非常明顯。“剛剛為什麼不進來?”“不方便進來。撿骨儀式不是隻有親人才能參與嗎?”水城與洋一郎從大學時代就是好友。雖然是同學,但水城曾經重考過一次,所以比洋一郎大一歲,今年應該四十五歲了。兩人從相模醫科大學的醫學係畢業後,一起進入母校的研究所攻讀博士課程(日本學校的博士課程分為前期與後期,前期相當於台灣的碩士。)。水城現在依然在大學擔任研究員,而洋一郎則任職於附屬的大學醫院。“惠說她也想要拜一下咲枝的遺骨。”水城望向身旁的妻子。惠從剛才就一直看著洋一郎懷裡的骨灰壇。她的下眼眶有黑眼圈,鼻子通紅。由於她的皮膚很白,如今的模樣益發令人鼻酸。惠向著骨灰壇靜靜地合十膜拜,微微吐著氣息,默念咲枝的名字,接著抬起頭望向洋一郎。“我茂老師,你一定很難過吧?”“我已經看開了……”惠與咲枝的關係就像水城與洋一郎,在大學時代是同學。她們在洋一郎及水城成為研究生的第三年才進入相模醫科大學就讀。當時,洋一郎與水城以研究生以助理身份參與了由田地所負責的一年級特彆課程,因而結識了咲枝與惠。這兩個女人的風格完全不同,但是同樣擁有姣好的麵孔。當時的洋一郎與水城在小酒館各自發下豪語,一定要追到其中一人。結果,兩人都成功地達成了心願。沒等到女方畢業,洋一郎已經和咲枝結婚,水城也與惠共結連理。基於娘家的經濟狀況以及對未來的規劃,咲枝與惠都在婚後休學了。由於學生時代的習慣難以改掉,直到現在惠依然稱洋一郎為“老師”。雖然當時洋一郎隻是一介研究生而非老師,但大學部的學生多半對研究生以老師相稱。“凰介一定也吃了很多苦吧?”惠屈膝把臉湊向洋一郎身邊的凰介。凰介似乎被嚇到似地直盯著惠,他的眼中帶著某種驚慌。洋一郎頗為納悶,凰介從小已經見過惠無數次,為什麼今天突然這麼慌張?沉默維持了好一會兒。“凰介,不要緊吧?”站在惠身旁的亞紀麵露擔憂之色問道。亞紀留著短發,劉海在風中輕輕搖擺。亞紀與凰介也是就讀同一所小學的同學,隻不過不同班級。換句話說,這兩個家庭的父親、母親及小孩都是同學,實在是頗為難得的交情。凰介似乎沒聽見亞紀的問話,隻是露出迷惘的神情,目不轉睛地望著眼前的惠。看著凰介那異樣的眼神,惠顯得很困惑。“呐……凰介?”亞紀又叫了一次,凰介這時才終於轉過頭來。“啊……,嗯,不要緊。”“如果有需要幫忙的地方,例如聯絡老師什麼的,要跟我說喲。”亞紀的語氣很像成熟的大人,但又沒有盛氣淩人的架子。“不用了,聯絡什麼的我可以自己做。”“你什麼時候會來學校?”“大概下個星期一吧。”洋一郎曾經打電話給凰介的級任導師,替凰介請了一個星期的喪假。“喔……,那你不參加運動會了嗎?”聽到亞紀這句話,凰介發出了“啊”的一聲。“對了,我都忘了這個星期天要辦運動會了。”“嗯,看來你沒辦法參加了。”“凰介,想參加運動會的話就去吧。”聽到洋一郎這麼一說,凰介露出猶豫不決的表情,過了一會兒還是搖搖頭說道:“還是算了……”洋一郎把視線移向停車場,親屬們都站在接送巴士前看著洋一郎等人。“水城,我們得走了。你是開車來的吧?”“是啊,停在巴士旁邊。”水城的黑色奧迪就在接送巴士的後方陰影處。洋一郎等五人便往停車場走去。這個火葬場位於視野良好的高台上,停車場的另一邊就是清朗寬廣的天空。“謝謝你特地過來,水城。還有惠和亞紀,也謝謝你們。”洋一郎與凰介坐上接送巴士,水城一家人也坐上奧迪。接下來的行程是在洋一郎的公寓舉行葷食宴(日本喪禮習俗中從素食轉為葷食所開的筵席,一般於火葬結束後舉辦。)。喪禮的大小瑣事都是由大姨子房江負責處理。“亞紀和惠阿姨長得好像喔。”在搖晃的巴士上,洋一郎轉頭望向隔壁的凰介。“怎麼突然這麼說?你們不是從小就認識嗎?”“嗯,是沒錯……,但是我剛剛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或許是因為她們都穿著黑色喪服吧。眼睛和皮膚顏色也很像。”“嗯……或許吧。”“亞紀長大以後也是個美女嗎?”“爸也不知道,或許不是。”巴士由高台上沿著坡道緩緩下行,車上的親屬個個沉默不語,偶爾發出極細微的低語。“爸爸,你請假到什麼時候?”“跟你一樣,一個星期。這段期間,爸請田地老師幫忙照顧病人。”“照顧什麼病人?”“就是爸爸負責診療的病人呀。”聽到洋一郎這麼說,凰介的表情瞬間變得很不安。“爸……”“你還記得田地老師吧?”“啊,嗯……,守靈夜那天他也來了。”田地是洋一郎及水城在學生時代的恩師。當時的他是醫學部部長,目前在大學任教,同時也是洋一郎的同事,在大學附屬醫院當兼任醫師,年紀快七十了吧。兩人不再說話。洋一郎任由身體隨著車體搖晃,雙眼茫然地望著咲枝的骨灰壇。“田地老師的臉,好像上下顛倒了。”凰介突然蹦出這麼一句話。一時之間,洋一郎聽不懂他的意思。“上下顛倒……”想了一下,終於懂了。凰介說的是田地蓄著白胡,頭頂卻光禿禿的這件事。真會開玩笑啊,洋一郎不禁轉頭望向他。不過,兒子的表情卻非常認真,原來他隻是坦率地說出了內心的感想。洋一郎心中不由得湧起一陣笑意。一瞬間,從雙唇之間發出來的卻不是笑聲,而是哽咽。不知不覺,洋一郎嚎啕大哭起來,淚水完全無法停止,原以為已經用完這輩子的悲傷,如今再度湧上心頭。原來悲傷隻是被壓抑了……這時,洋一郎終於理解這個事實。而且壓抑悲傷的力量是如此脆弱,隻要受到其他感情的稍微牽動,便會潰堤瓦解。“爸……”凰介把手放在洋一郎的喪服袖子上,他想要激勵父親,想替父親打氣。但這反而讓洋一郎的情緒更加沸騰。洋一郎像個孩子般不停地哭泣,直到進了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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