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1 / 1)

闖關東2 高滿堂 5725 字 21小時前

轉眼到了1947年的深秋。沈陽的大街上落葉飄零,往日熱鬨的街道變得蕭條冷清,國民黨軍的宣傳車不再播放最新戰報,而是放著震耳欲聾的軍樂。秋日高照,有些晃眼。王老先生站在自家門前望著滿院子的落葉,自言自語:“天涼了,又一年了。”秦先生從家裡出來。王老先生問:“今兒個怎麼了,才上班啊?”秦先生說:“去早了也沒用。國人時間概念太差,不到中午辦公樓裡看不見人影。”王老先生說:“兵工廠裡都沒人上班,這仗還怎麼打?”秦先生來到王老先生身邊小聲說:“哈爾濱共產黨的電台說,國民黨新一軍的一個團昨天在範家屯被全部殲滅了。”王老先生說:“新一軍那可是國民黨的王牌,當年在緬甸打日本人打得好啊!連美國人都佩服。我說嘛,早上聽不見最新戰報了。”天好從飯館後門出來和他倆打了個招呼,進了自己家,片刻又從家門出來,問王老先生:“乾爹,沒看見道兒啊?”王老先生說:“剛剛叫裘春海領出去玩了。”天好有點急了:“咋也不和我說一聲?”王老先生說:“剛才你不買菜去了嗎?放心,不能出事,我叫他把福子也帶上了。那個裘春海整天黏在這院裡你不煩啊?”天好笑了:“也是,你看這些日子給他勤快的,今天上飯館幫廚,明天給家裡買煤。還真把這裡當成他家了。”秦先生說:“多加小心哪!外國人有句話,魔鬼微笑的時候是最可怕的。”天好說:“秦先生,裘春海就是想找個由頭把我陷大獄裡去。”秦先生問:“王老先生,馮賢禮還沒回來?”王老先生說:“沒呢,說是回去收拾收拾地裡的莊稼。”“對了,看這滿地的樹葉子,我叫夥計掃掃。”天好說著朝飯館後門走去。秦先生說:“還真有點想馮賢禮,早晨起來收拾收拾這個院子,真得有那麼個人。”王老先生說:“彆看他是個財主,勤快了一輩子啊!”裘春海帶著道兒和福子到有名的老邊餃子館吃飯,福子問:“叔叔,餃子咋還沒來呀?”裘春海說:“好飯還能怕晚嗎?這裡的餃子老好吃了,叫老邊餃子!有一百來年了。人家的肉餡是先下鍋炒了,放上十幾種調料煨了,這才拌上菜再包成餃子。”道兒說:“俺也不包餃子,說這些乾啥?俺早就餓了。”“彆急,我給你們講個故事吧。”裘春海說,“古時候有個老頭叫老萊子,可孝順父母了,整天做好東西給他爹他娘吃。因為老萊子沒有忘記小的時候他爹他娘給他很多好東西吃,就像今天我領你們來這裡吃最美味的老邊餃子,懂嗎?老萊子七十多歲了,為了叫他爹他娘高興還穿著花花綠綠的衣服,拿個撥浪鼓,像小孩一樣給他爹他娘表演翻跟頭,你們說老萊子好不好啊?”福子看看道兒,道兒也看看福子,兩個人一同癟了癟嘴不吱聲。裘春海說:“那麼我接著講,有一天,老萊子給他爹他娘送水,不小心摔了一跤,他哭了,他所以哭,是因為怕他爹他娘傷心,懂嗎?”跑堂的端餃子過來,兩個孩子高興地喊:“餃子來嘍,吃餃子嘍!”吃著餃子,裘春海繼續給孩子們講二十四孝中的故事:“……他娘死了以後,這個叫郭巨的人就領著媳婦供養他爹。後來,家境日漸貧困,郭巨的媳婦生了個男孩。郭巨怕養這個男孩舍帶累供養自己的爹,就和他媳婦說,咱把兒子埋了吧。兒子死了,咱可以再生一個,爹死了,可就不能再活了!節省些糧食供養俺爹吧。”福子說:“不對呀,俺爺照書給我念的,郭巨供養的是他娘,不是他爹,你講錯了。”裘春海裝模作樣地想了想:“哦,是我記錯了。”道兒說:“記錯了還講,俺不聽了。”裘春海說:“對,郭巨供養的不是他爹,是他娘。其實呀,爹娘都是一樣的,對孩子就是一個字:疼。對不對?”福子說:“不對,你還嚇唬道兒。”裘春海說:“你閉嘴,我問道兒。”道兒說:“本來嘛,那天晚上你就嚇著我了。”裘春海說:“那領你吃餃子不叫疼啊?”道兒說:“疼也是餃子疼俺。”一輛大卡車開進王家大院裡,七八個國民黨士兵從卡車上往下卸箱子、櫃子、桌椅板凳等家具。馮賢禮在一旁照看著,朝一位國民黨軍官說:“白連長,叫弟兄們輕點,這八仙桌是紫檀木的,可不能碰壞了!真裝東西呀!前清打造的,到現在都沒開榫,沒掉漆啊。”王老先生過來問:“賢禮,你這是回去搬家了?”白連長插話:“這趟搬得可不容易。他領我們挨家走,說哪件東西是他的,弟兄們就上前搬。鄉下人讓嗎?又哭又喊,又搶又奪,弟兄們出老力了。”馮賢禮說:“這些東西本來就是俺老馮家的,是州窮棒子們搶去了。”王老先生笑了笑:“照你這麼說,是物歸原主。”馮賢禮說:“對,就是這個詞,俺一下子想不起來了。”馮賢禮把王老先生扯到一邊悄聲說:“不光這些,浮財我也追回來一些。”幾個國民黨士兵吆五喝六地在天天好飯館喝酒吃菜,馮賢禮肩頭搭了個褡褳陪白連長坐在另一張桌邊,馮賢禮酒紅著臉,朝鄰座的客人說:“那個劉大耳朵被綁過來了,這個時候我挺了一杆長槍,拍馬上前道:‘劉大耳朵還認識你馮爺爺嗎?’這個劉大耳朵裝著沒聽見,還朝我吐了一口,我能讓了他嗎?你們分了我的地,搶了我的房,還挖去了我的浮財!我上前一步,兩手一叫勁兒,長槍‘撲’一聲就紮進劉大耳朵的胸脯裡去了。”馮賢禮邊說邊比比劃劃。一個夥計過來說:“老爺子,把褡褳放下來,扛了個褡褳說話你不累啊?”馮賢禮一把捂住褡褳說:“彆動。”一個客人說:“老爺子,那裡裝著金銀財寶嗎?”馮賢禮說:“哪有金銀財寶,是俺祖宗的牌位。”另一個客人說:“老爺子,你本領不小啊,這麼大歲數還能動手紮入。”白連長說:“聽他胡嘞嘞,他剛到劉大耳朵跟前,叫人一腳踹倒了。還是本人開了一槍,劉大耳朵才躺地下。”馮賢禮說:“是嗎?我怎麼記著不是這麼回事?反正,我見劉大耳朵躺地下了,上去一刺刀就把他家夥什兒騸下來了。”白連長說:“你呀,儘揀大的說。你上去想片人家耳朵,手直顫顫,半天沒拉下來!”馮賢禮抻脖子瞪眼說:“我拉下來了,肯定拉下來了!”白連長站起身:“老人家,咱算賬吧?”“急什麼?再坐會兒。”白連長說:“弟兄們還右事呢。”“有事你們就忙去,反正,飯錢我結。”白連長說:“誰和你說飯錢,這些天弟兄們跟你白跑了?辛苦錢你總得掏幾個。”“現錢還真不多,就這麼幾個,你們全拿去,晚上弟兄們再好好喝!”說著,馮賢禮從兜裡摸出一把散票,放到白連長跟前。白連長說:“你這是打發要飯的?弟兄們可是正牌的國軍哪!”馮賢禮說:“白連長,我馮賢禮是實誠人,兜裡就這麼幾個錢了,要不過兩天你們來我再補兩個。”白連長瞅瞅馮賢禮說:“行啊,我白某人不難為你,你把這褡褳給我就行了。”聽見這一聲,馮賢禮雙手死死抱住褡褳:“白連長,這可是我祖宗的牌位啊!給你什麼不能給這個!”白連長冷冷一笑,一把拽過褡褳,馮賢禮被拖倒在地。白連長從褡褳裡摸出個小布包,打開來,裡麵是幾根金條和幾個金元寶。馮賢禮爬起來要搶金條和元寶,幾個士兵上前三拳兩腳打倒馮賢禮。白連長晃晃手中的金條和元寶,朝馮賢禮:“老雜毛,這就是你家祖宗的牌位嗎?”士兵們簇擁著白連長走出飯館。馮賢禮捶地哭喊:“我的金條,我的元寶啊!你們也叫國軍嗎?土匪、強盜!比劉大耳朵還土匪強盜!”夜深了,院子裡各間房屋都已經熄燈。馮賢禮在堂屋裡守著一隻小爐子,借著爐火燒烤著什麼,身邊還放著酒壺、酒盅。他用筷子夾起那燒烤的東西咬一口,又抿一口酒,自言自語:“彆說,還真和豬耳朵差不多。”福子說:“爺爺你彆烤了,嗆死人。”“你就忍受點吧,爺爺不吃這點東西睡不著覺。”福子氣得小胸脯一起一伏:“叫你吃,我找個人來管一管。”說著開門跑出去。福子跑到天好家門口敲著門:“大嬸,俺爺在家放火呢。”天好一聽大驚,朝馮賢禮家跑去。她進了馮賢禮家,馮賢禮伸手護著爐子上燒烤的東西:“這可是好東西,誰也不能動。”天好掩著鼻子:“大叔,這味兒夠受,彆烤了。”馮賢禮用筷子夾起燒烤的東西,咬了一口,邊嚼邊念叨:“還分不分我的地了?分不分我的房了?還挖我的浮財,我叫你挖!”馮賢禮喝一口酒,咽下嘴裡咬的東西。天好壓低聲音問:“大叔,你這是烤什麼?”馮賢禮說:“不是豬耳朵,是劉大耳朵的耳朵。”天好湊近看看:“大叔,這不就是豬耳朵嗎?你瘋了,非說是人耳朵!”馮賢禮說:“我沒瘋,是劉大耳朵瘋了,是窮棒子們瘋了。”天好說:“大叔,彆吃了,趕緊睡吧。”馮賢禮已經精神恍惚:“睡什麼,白連長的耳朵我還沒吃呢!”他起身抱起一棵白菜,扯下兩片幫子,朝天好晃悠:“這是白連長的耳朵,我還沒嘗呢。”他把白菜幫子放到爐子上:“誰惹我不痛快,誰奪我的財寶,我就烤誰的耳朵吃。”一道閃電,接著一串“哢嚓嚓”的雷聲。天好一激靈,馮賢禮卻異常鎮定,瞅瞅門外說:“敲啥平安鑼呀?天下不太平。”馮賢禮站起身,四處轉悠了兩步。天好問:“大叔,你找什麼?”馮賢禮說:“那幾個國軍的耳朵哪兒擊了?肉都挺好啊。”天好上前扶他:“在那間屋,上那間屋找。”天好將馮賢禮扶進屋,馮賢禮說:“他大嬸,你是好人,好人得好報啊!”天好從屋裡出來,屋裡傳出馮賢禮粗重的鼾聲。天好將爐子蓋上,輕歎一聲:“這人瘋了。”她從馮賢禮家出來,掩上門,剛走進家,傾盆大雨驟然而至。早晨,雨已經停了,馮賢禮拿大掃帚掃滿地的落葉。秦先生推門出來:“大叔,從鄉下回來了?”馮賢禮不搭腔,繼續掃著。王老先生從屋裡出來:“賢禮,還是你勤快呀,一大早就掃院子。”馮賢禮也不搭腔。天好從屋裡出來,馮賢禮朝天好說:“起來了?你看看這些敗家子,把錢扔滿地,還得我來收拾。”秦先生問:“他是瘋了嗎?”王老先生說:“也難怪,錢財動心哪!”秦先生苦歎:“呆不下去了,我想再出國。廠子裡沒人管事,管事也沒用,像樣的設備都賣了。這哪叫國家呀?辭職報告我都打了。”王老先生說:“科學家,等兩天再說吧,杜聿明走了,來了陳誠,興許能換個模樣。”秦先生說:“陳誠也沒好到哪裡去!前兩天,我們的廠房給改成歌舞廳了!說心裡話,我也不願意走,這番回國本想做一番事業,可是你們看看,叫人寒心哪。”天好說:“秦先生,再忍耐一段,國家不能總這樣亂下去。”2虎子所在的部隊接連吃敗仗,一個勁兒地撤退,搞得當兵的疲乏不堪。這天一夜裡,虎子和老驢子睡在連部,老驢子鼾聲如雷,令虎子難以入睡。忽然,成子敲窗傳信兒:“老驢子趕緊跑吧,團長要宰了你。”虎子大驚:“為什麼?”說著,他忙推醒老驢子。成子說:“我也不知道,他正喝著酒,不知怎麼就叫喊要宰了你,正帶人往這兒來呢!快跑吧!”老驢子坐在炕上沒動,琢磨著什麼。虎子說:“快跑吧,你怎麼惹姓胡的了?”“肯定是因為他貪兵餉的事,白天他就朝我甩了一句,你小子嘴挺長啊,當時我還沒反應過來。”說著,老驢子起身摸出槍來,“他要宰了我,我還想崩了他呢!”“好漢不吃眼前虧,逃了命再說。”老驢子說:“往哪兒逃?叫共軍抓著也是個死。”外麵傳來吉普車停車的聲音。虎子朝後窗推老驢子,老驢子不情願地上了後窗,回頭看看虎子:“兄弟,和你沒處夠啊!”院裡傳來腳步聲。虎子將老驢子推下去,又將窗關上,鑽進被窩。胡團長帶著幾個士兵進來,他瞪著醉眼,殺氣騰騰地問:“老驢子呢?”虎子裝作剛剛被驚醒,問道:“誰呀?”一個士兵喝道:“團長都不認識了?”虎子這才爬起身來下地問:“團長,什麼事?”“老驢子呢?”虎子回頭看看炕上:“剛才還打呼嚕,是不是上廁所了?”幾個士兵衝出房門。一會兒,幾個士兵跑回來說:“報告團長,廁所沒人。”“給我搜,他跑不遠。”幾個士兵又衝出去。虎子問:“團長,老驢子犯事了?”胡團長問:“沒聽他說我什麼事嗎?”虎子小聲說:“那天,他喝完酒,說你貪汙軍餉郵回老家買金條了。”胡團長朝虎子吼:“你怎不早告訴我?”“找根本就沒信!多少年了,我還不知道他,喝完酒全是胡話。”胡團長說:“他把這胡話傳得滿城風雨,下午軍法處找我問話去了!”虎子故意罵:“他媽的,往日你對他不薄啊!”胡團長說:“要不我要宰了他。”虎子說:“算了,多少年的弟兄了,留他一條命,他不就是嘴不好嗎?”胡團長說:“不行,非得宰了他,不定哪一天他還說我是共產黨呢!”天星所在的部隊正路過一個村莊,小任從隊伍中出來,站到路邊,側耳聽著什麼。天星問:“琢磨什麼呢?”“你聽,這是啥聲音?”天星順著小任指的方向,聽了聽說:“誰家死人了,唱《辭靈歌》。”《辭靈歌》隱隱傳來:“……金童前引路,玉女送西天,山中走獸雲中燕,陸地牛羊海底鮮,這是最後一頓飯,恭請您老來飽餐。”小任拽住天星:“還沒聽出來嗎?就是那小子唱的。”“哪個小子?”小任說:“忘了?那回咱們和國民黨軍對歌,在山上對歌?”天星又聽了聽:“像那小子的動靜。”小任說:“就是他!他氣息全打在嘴唇邊,聲音特彆散,特彆啞。”天星急忙朝聲音傳來的方向奔去。在村莊的一個院子裡搭著靈棚,人們為死人舉行辭靈儀式,老驢子領唱《辭靈歌》。突然,他發現街口過來兩名解放軍,他仔細瞄了兩眼,認出其中一個是天星。老驢子轄身要溜,身邊的人說道:“老哥彆走啊,正要勁兒的口呢!”老驢子說:“我方便一下就來。”天星和小任進了院子,發現歌聲沒了,天星問吹喇叭的:“唱歌的呢?”“方便去了。”這時小任發現老驢子正跳過牆頭,天星、小任追出去。老驢子在前麵跑,天星、小任緊追不舍。轉過一個拐角,天星、小任發現老驢子沒了。“任參謀,你往前追,我在這兒找找。”天星拐進一個院子,四下查看。一堆玉米秸下露出一隻腳後跟,天星走上前,朝那腳後跟狠狠跺了一腳。老驢子從玉米秸堆裡跳起來,撲向天星。天星一閃,踢倒老驢子。兩人激烈打鬥,老驢子幾次跌翻在地。他抓起一把钁頭吼著:“宋天星,老子和你對命了。”小任衝進院子,拔出槍喊:“不許動。”老驢子揮舞钁頭撲向小任。天星喊:“任參謀彆開槍!”老驢子又轉身奔向天星,天星踹倒老驢子,奪過钁頭。天星和小任守住院門,老驢子無路可逃。老驢子氣喘籲籲:“今天,你們就想抓活的是不是?想好事吧。”說著轉身將頭朝牆上撞去。天星躍起身來,抓住老驢子的一隻腳,但是老驢子的頭還是撞到了牆上。小任趕上前:“奶奶的,你真不要命了!”老驢子已經撞昏了,頭上鮮血直流。天星爬起來,看了看:“給他包紮一下。”小任掏出急救包,拿出紗布,給老驢子包紮傷口。老驢子醒過來,還要掙紮。天星說:“彆動,隻問你一句話,虎子呢?”老驢子氣哼哼地說:“還沒死。”“他胸口的傷好了嗎?”“早好了。”天星間:“你跑這兒來乾什麼?”老驢子眨巴眨巴眼:“化裝偵察,你崩了我吧!”天星笑了笑:“要崩早崩了,當年你不還放過我一回嗎?”老驢子站起身,天星看了看他:“還化裝偵察,當逃兵了吧?”“那是不可能的。”天星說:“看你這臉色,跟黃表紙似的,幾天沒吃飯了?”老驢子仍然嘴硬:“天天吃,頓頓吃。”天星從兜裡掏出幾張錢,扔給老驢子說:“找點飯吃吧。”天星和小任朝院外走,老驢子蒙了,傻了似的問:“你們這就走了?”天星說:“還叫我陪你吃飯哪?儘想好事!”老驢子撿起地上的錢,自言自語:“共軍就是他媽怪,送上門來的不抓。”小任邊走邊說:“宋營長,抓著他也算個俘虜啊。”“這樣的俘虜我可不要,他能帶壞一個宋天虎,就能帶壞第二個,第三個……”天黑了,晚飯後天星正在擦槍,一個戰士進來壓低聲音說:“營長,有個老鄉要見你,但是我看他不太像老鄉。”天星說:“讓他進來。”戰士朝門外喊一聲:“進來吧。”老驢子走進來,頭上還裹著紗布。天星說:“我就琢磨是你。”又朝哨兵:“你出去吧。”老驢子問:“虎子他二姐,怎麼知道是我呀?”天星說:“什麼二姐、三姐的,這是人民軍隊。你跟了我們大半天,戰士們早看見了,說吧,你到底想乾什麼?”老驢子讜:“長官……”天星又打斷他:“彆說國民黨的詞,叫我宋營長就行。”老驢子說:“宋營長,我想加入咱們隊伍。”天星走上前盯著老驢子的眼睛,踱了兩步說:“先不說這個,你怎麼當了逃兵啊?國軍不是吃的好,穿的好,武器也好,還發大把鈔票嗎?”老驢子說:“我把團長貪汙軍餉的事捅出來了,他就要宰了我,不跑行嗎?”天星說:“是不行,你為什麼要加入我們的隊伍呢?”老驢子說:“就兩條,第一條你們抓到我又放了我,仁義!第二條我願聽你們的歌。”天星問:“哪個歌呀?我們的歌多了。”老驢子說:“就是那個‘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聽著就有勁兒,心裡就敞亮。”天星說:“還有一條呀,你不用東躲西藏了,還能吃飽肚子,對不對?”老驢子臉紅了:“對,這麼多天,我就今天中午吃了頓飽飯,還是你給的錢。”天星說:“行啊,我帶你去炊事班報到。”“當夥夫?”天星說:“怎麼?委屈你了?”老驢子不情願地說:“倒也不是,其實放槍打仗倒是我的拿手。”“以後再說吧,走,去炊事班。”天星帶著老驢子朝門外走,她看看老驢子頭上的紗布問:“傷口還疼嗎?”老驢子說:“疼也是自找的,能怨誰?”深秋的東北,樹木凋零,莊稼已經收割完了。天星所在的部隊正在行軍,老驢子背口鍋走在隊伍中,天星過來問:“累了吧?我來背會兒。”老驢子趕緊擺手:“宋營長,這可不是你乾的。”“革命隊伍,人人平等,怎麼我就不能背?”天星硬是把鍋拽過來,自己背上。老驢子說:“這怎麼好!在那麵可汝有這種事。”天星笑了:“哪麵啊?”老驢子說:“蔣匪軍那麵。”“不叫你們國軍了?”“咱不是革命戰士了嗎!”天星問:“對了,這些天我還不知道你大名叫什麼?”老驢子嘿嘿一笑:“就叫老驢子吧,聽著順耳。”旁邊一個戰士說:“營長,他叫高有誌。”天星說:“名字赫亮啊!”老驢子說:“爹娘瞎起的。”天星問:“高有誌同誌,家裡還有什麼人呢?”老驢子說:“彆叫高有誌。”想了想才說,“家裡有爹,有娘,還有個妹妹。”天星問:“他們日子還行?”老驢子一下子來了精神:“那叫闊!方圓三裡五村的提起高家大院,沒有不知道的。二十來間房子,海青石到頂,簷頭上都雕著牛頭馬麵,老遠就看見了!”旁邊一戰士笑著:“那不是牛頭馬麵,那叫五脊六獸,鎮宅用的。”老驢子說:“管他叫什麼,乾什麼用的,反正看上去氣派!家裡還有二百來畝地,雇了七八個夥計,要不是打鬼子,俺才舍不得出來呢!”天星問:“這些天在隊伍裡還習慣?”老驢子說:“說實話,哪兒都好,就是會太多了。”天星說:“戰士們沒多少文化,有些事就得靠開會和大夥說。”老驢子說:“那倒是,在會上也聽了不少新道理。宋營長求你件事,我這麼空手走不好看,讓我扛會兒重機槍唄!”老驢子抬手指了指前畫四個戰士抬的一挺重機槍。天星說:“可以,去吧。”老驢子跑上前,換下一名抬重機槍的戰士,走了兩步,他清了清嗓子,喊道:“弟兄們,咱唱個歌吧!”天星笑著說:“你可彆唱那個《辭靈歌》。”老驢子說:“哪能啊!注意了,我起個頭。”說著他唱起來,“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戰士們也一同唱起來。3周和光官複原職,夫妻倆都很高興。他們決定舉辦一個家庭舞會,慶祝一下,另外也借此疏通各方麵的關係。吃早飯的時候,天月不喝牛奶了,喝稀飯,吃天好送來的霸王蝦,她高興地對周和光說:“今晚的舞會,俺還請大姐了呢!”周和光笑道:“不是朝她叫喊那陣子了?”“當時是叫她氣的,回頭想想,還是一家人。再說,請她來也是想叫她看看,能給俺老宋家增光添彩的,還得是我宋天月,是你周和光!”周和光說:“你還得請林處長。”天月說:“哪能忘了他!這次人家不是幫你說好話了嗎?”周和光說:“是啊,禮尚往來,官場上的事也得學著做一點了。沒請裘春海?”天月說:“這種壞人,你也請?”周和光說:“越是看不慣的人,越要裝著看得慣。不然到時候,他咬你一口,真能要命!”天月問:“你這回官複原職,到底是誰的主意?”周和光說:“隨上大溜了。還得感謝陳誠,陳長官。他來東北要整肅軍紀,懲辦腐敗,撤了一批,抓了一批,空下些位置就想起我來了。”天月說:“還得說咱有才乾人家才起用。”周和光說:“吃一塹長一智,悠著乾吧!”天月說:“你把裘春海請來,撞見俺大姐怎麼辦?”“鬨不起來,聽說這些天裘春海沒少往大姐那兒跑。”林處長在辦公室對裘春海說:“今晚的舞會你必須去。”“處座,彆忘了當初就是周和光把我扔進大牢的,叫我給他捧場,成全他的好事,沒門!”林處長說:“此言差矣,今天晚上不是你成全他的好事,是他成全你的好事。咱們不是正愁著紮不進去那個小飯館嗎?今天晚上,我就叫周和光幫著你往裡紮。”“他能幫著我?”“周和光不糊塗,他這次能官複原職,我沒少幫他說好話,他總彳導有點回報吧?”裘春海問:“叫他怎麼幫?”林處長說:“幫你破鏡重圓。”天好把天月請她參加舞會的事對王老先生講了,王老先生笑著說:“閨女,你會跳舞嗎?不會跳舞你去乾啥?”天好說:“前些日子俺姐倆鬨翻了,這回人家請,不去不好啊!乾爹,你就答應陪我去一趟。”王老先生說:“那種場合多少年不參加了,周和光都請了些什麼人?”天好說:“說是有不少當官的,都是頭麵人物。你叫我怎麼和人家說話?你就去一趟吧!”王老先生說:“我聽明白了,閨女是想叫當爹的去打聽點什麼?”天好臉有些紅了:“哪兒呀,俺是借乾爹的麵子想認識幾個頭麵人物,飯館不也多點生意嗎!”王老先生笑著點了點頭,一語雙關地說:“行啊,試試看吧,興許真能給你拉點啥生意!”天剛黑,天好就陪著王老先生來到周家。天月站在小樓門前的台階上,覓是天好來了,笑著跑下來,一把摟住天好:“大姐,你想死我了!”天好也笑著說:“死丫頭,不朝我叫喊了?”“大姐,不許想那事。”“還想那事,大姐就不來了。”王老先生朝天月說:“你就是道兒他老姨吧?”天月打量王老先生,笑著說:“您是王老先生?”天好說:“還沒告訴你呢,王老先生認俺是乾閨女了!”天月笑著推一把天好說:“真有福你!”又朝王老先生:“老先生:您也收俺當乾閨女唄!”王老先生笑了:“老朽不敢,你可是局長夫人喲!”客廳裡燈火輝煌,留聲機放著音樂。已經來了幾位客人,舞會還沒有開始。林處長、裘春海見王老先生和天好進來,起身迎上前。林處長說:“王老先生,裘夫人,那天晚上多有得罪,對不起!”“王旅長,天好,給二位賠罪了。”裘春海深深鞠了一躬。王老先生說:“不必客氣,往後辦事有點分寸就行了。”林處長點著頭:“一定。”他笑著朝天好:“裘夫人也有跳舞的雅興?老裘,今晚可得陪嫂子好好跳跳。”天好冷冷一笑:“彆喊啥夫人,不抓我就謝天謝地了!”一位身著國民黨將官軍服的老人朝王老先生迎過來:“這不是王旅長嗎?少見!”王老先生欣喜地說:“嚴兄,咱們可是多少年沒見了!”周和光過來:“王老先生,這是司令長官部政務室的嚴主任。”王老先生說:“我們是多少年的老相識了,恭喜和光老弟官複原職!”周和光說:“謝謝,這邊請,這邊請!”舞會開始了,天月教天好跳華爾茲,一邊轉著,一邊說:“對,再放鬆點,跟上節奏就行。”“大姐有點暈。”“暈不怕,就怕大姐還記恨俺。”夭好說:“大姐能記恨你嗎?這半輩子,咱姐倆呆在一塊的時間最長。”天月說:“可不是嗎?沒有咱倆,這個家早四裂八瓣了。還有俺和光,也沒少給咱家出力。”“是啊,和光幫了我大忙啊!大姐多咱也不能忘。”周和光端著酒杯四處敬酒,來到林處長和裘春海的座旁:“處座,咋不跳舞啊?”“陪老裘說會兒話,人家心情不好。”周和光問:“咋了?”裘春海說:“連襟兄弟,你怎麼把天好請來了?”“一塊樂和樂和。”林處長說:“可是裘兄難以樂和啊。”裘春海一臉淒愴:“你看,人家都對對雙雙的,鶯歌燕舞,我和天好呢?就隔這麼近點,話都不搭一句,心裡不是滋味啊!”林處長說:“周老弟,能不能讓他倆破鏡重圓呢?”王老先生和嚴主任喝著酒聊天。嚴主任說:“陳誠接替杜長官,也沒強哪兒去。光這個秋天,就叫共軍殲滅了六七萬人。槍炮丟失不計其數,十幾座城市落入共軍手中……”見天好過來,嚴主任不說了。天好給王老先生和嚴主任斟酒。天好問:“乾爹,喝得還好?”王老先生朝嚴主任說:“這是我乾閨女,開了個小館子。”天好朝嚴主任說:“天天好飯館,在北市場東頭,茅草小店。長官不嫌棄的話,歡迎光臨!”嚴主任笑了笑:“有空一定去。”王老先生朝天好饒有深意地說:“看看,乾爹沒白來,給你拉生意了吧?”林處長、裘春海還在勸說周和光,周和光深感為難:“裘兄,你有這個意思可以和大姐說啊。”“難以開口,我們倆走到今天,罪責全在我。這些年,我做的那些事,實在是對不起她。”林處長說:“周老弟,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你就做件好事吧!和你大姨姐把裘兄的這番心事遞過去。”周和光說:“這可是件難事,不過看在處座的麵子上,我試一試。”天好到餐廳幫吳媽做果盤,周和光進來:“大姐,你怎麼躲這兒來了?叫我到處找。幫吳媽做點活,舞俺也跳不好。”“林處長叫我勸勸你,讓裘春海搬回家。”天好冷下臉沒說話。周和光說:“我就知道你不能答應,他們非勸我來。”天好想了一會兒說:“裘春海非要結果是吧!行,我自個兒和他說去!”客廳裡樂曲悠揚,人們仍在跳舞。王老先生朝嚴主任說:“東北成如此殘局,陳長官總得拿個主意啊!”嚴主任向四下看了看,壓低聲音:“不瞞你說,下午陳長官主持會議,確定了今後的方針:一、集中優勢兵力,固守幾個大城市;二、打通遼西走廊,確保與關內的陸上通道。”王老先生說:“照你剛才說的,關外哪還有優勢兵力?幾張王牌不都被共軍打散了嗎?”嚴主任說:“確實如此,矬子裡拔大個,重新編組唄。”天好滿麵春風地來到裘春海麵前:“春海,咱跳段舞吧。”裘春海趕忙站起身:“好啊!”天好說:“我可不會跳啊!”裘春海說:“我的舞技也是平平啊。”林處長笑眯眯地瞅著二人:“今天真是好日子。”天好朝林處長說:“你可彆笑話俺哪!”林處長說:“哪能,你們請吧!”天好和裘春海輕輕起舞。天月來到周和光身邊,指著天好和裘春海問:“他倆是怎麼回事?可彆鬨起來。”周相光說:“我也擔心哪!”天好和裘春海跳著舞,裘春海問:“和光都和你說了?”天好帶著笑說:“你性子就是急。”裘春海說:“多少年了,我一天也沒把你忘了!”天好說:“我也沒忘了你呀!”“淨想我的不是吧?”“哪兒呀,你做的都是好事。”“彆這樣說,我是誠心誠意要和好。”天好笑著說:“你要回了家,真是你好我也好了。”裘春海說:“對呀,這麼多年,你就少我這麼個幫手。”天好笑著說:“這麼多年,你沒躺家裡的炕上了,不想嗎?”“想,哪能不想。”天好依然笑著:“等你躺炕上呼呼睡了,我用你的槍,朝你的頭一摟火,咱家炕上可就開出大紅花來了!”裘春海說:“你敢!”天好點點頭,微微笑道:“我不敢,往飯菜裡放點毒藥,我還有這個膽量吧?叫你吃了,人不知,鬼不覺,就成條死狗了!”裘春海想甩開天好離去,天好拽住他,笑著,大聲說:“怎麼?還抹不開臉了?”裘春海隻好隨著天好繼續跳舞。裘春海說:“真回了家,肯定也是我先宰了你。”天好說:“你狠叨叨的乾啥?這可是舞會。高興點,笑一笑吧!”裘春海勉強地作出點笑容,朝周圍看看。天好笑眯眯地說:“你笑比哭都難看,還是彆笑了。”裘春海咬著牙根說:“你這是想和好嗎?我看是找死。”天好笑盈盈地期四周的人點頭,貼著裘春海的耳朵:“對呀,不和好,你能找到死嗎?我能有機會朝你開槍,給你喂毒藥嗎?”華爾茲樂曲驟起,“天月剛剛教我跳這個調,轉,咱也轉起來!”天好拖著裘春海隨樂曲飛旋。林處長首先為他們叫好、鼓掌,眾人也隨之叫好鼓掌。天月搖著頭:“真是看不明白。”周和光看清了玄機,輕輕笑著:“真是好戲啊!”舞會散了,裘春海開著吉普車走在大街上,林處長說:“看你們跳得像小鳥一樣,我以為真和好了呢!”裘春海說:“那個喪門娘們兒,專乾些人想不到的事。”林處長說:“我看還得從你兒子那兒突破呀!”“這些日子我一直在培養爺兒倆的感情,孩子心眼再多,也沒有他娘的心眼多。”天好陪著王老先生從天月家回到王家客廳裡,她端了盆水進來:“乾爹,擦把臉睡吧。”王老先生笑著:“這回裘春海吃了個啞巴虧。”天好也笑著:“再叫他發壞,我這還不解恨呢!乾爹,那個嚴主任都和你說什麼了?”王老先生用毛巾擦著臉,逗著天好:“都是官場上的話,說了你也聽不懂。”天好說:“說說唄,聽懂一句算一句。”王老先生說:“那些事,不是帶兵的人真就聽不懂。明天我寫給你,能幫著你們做點事情,乾爹心裡高興。”曲終舞會散,客人們都離去了,周和光、天月躺在床上。“大姐真伶俐,剛教給她,她就跳那麼好。”周和光問:“大姐臨出門和你嘀咕什麼?”天月說:“她說跳舞的時候把裘春海給罵了,那樣人就該罵,殺了都不解恨。”“我早看出來了。”天月問:“大姐為啥帶王老先生來呢?”周和光說:“一定有意圖。”第二天上午,市場裡冷冷清清,天好推自行車來到一菜攤前,攤主正是那位大劉:“老板娘今天怎麼有空了?”天好說:“夥計們都忙。”她看看菜案子說:“裝點大蔥、生薑、土豆吧。”大劉為天好稱菜。天好掏出個信封來遞給大劉說:“這是上個月欠你的錢,收好了。”又低聲說,“重要情報,趕緊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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