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輝來到山東大院,本來是要找傅磕巴的麻煩,想不到山東大院的老鄰居們並不好惹,尤其是天好,咄咄逼人,黃金輝不出錢給傅磕巴治病就不讓走。黃金輝真是偷雞不成折把米,隻得拿錢走人。天好來到龐奶奶家,龐奶奶哈哈大笑:“天好啊,我萬萬沒想到你會演這麼一出戲,我本打算不讓他們把人帶走就行了,誰料想你得理不讓人。可孩子,你給你磕巴叔添亂子了!實話說了吧,你磕巴叔沒傻,他是裝瘋賣傻。我和他謀劃著,把老漢奸的壽誕攪和了就行了,誰想你演了這麼一出,你是把磕巴送到燒餅爐裡去了,這樣他還得裝瘋賣傻不是?”天好咯咯笑著:“誰叫你們瞞著我?我哪知道你們肚子裡的腸子盤幾道彎兒?”龐奶奶說:“也隻好讓他繼續裝傻,咱把他送進精神病醫院治些日子。”天好靈機一動說:“送醫院乾什麼?咱自己治,一文錢也不用花,省下錢乾什麼不好?”龐奶奶一拍巴掌笑道:“對呀,咱自己治!動靜還要鬨大點,呼呼隆隆的,讓所有的人都知道,是咱給磕巴治好了。這件事你知、我知、磕巴知,千萬彆讓第四個人知道!”幾天來傅磕巴就一直瘋瘋癲癲的。這天上午,天氣晴好,日頭高懸,傅磕巴坐在牆角,嘴裡磕磕巴巴說著瘋話:“褲襠一響,黃金萬兩……”大院的人圍著他,都搖頭歎息。天好端著一碗藥走來說:“磕巴叔,藥熬好了,吃藥吧。”傅磕巴嘻嘻笑著:“啊就七仙女來了,給男人送飯來了。”“彆胡說八道,吃藥。”天月走上前,對著磕巴的耳朵說。天好對大夥說:“你們都看看,這一服藥可貴了,說是按牛黃安宮丸的配方抓的,吃了也不管用,錢也快花光了,怎麼辦呢?”傅磕巴又唱起來:“讒臣當道謀漢朝,楚漢相爭動槍刀,高祖爺鹹陽登大寶,一統江山做湯堯,到如今出了個奸曹操,上欺天子下壓群僚,我有心替主爺把賊討,手中缺少殺人刀……”天好看著傅磕巴這個樣子,上樓來對龐奶奶說:“奶奶,磕巴叔裝瘋裝出癮來了,就是不想好。”龐奶奶說:“是呀,他這麼裝瘋賣傻,大夥都可憐他,有點好吃的都給他送去了,是挺舒服的。”天好有點犯愁了:“他就這麼裝下去,咱也不好說破,怎麼辦?”“這個是個破褲子,纏腿呢,彆急,我有辦法治他。”龐奶奶說著,對著天好的耳朵如此這般咕噥了一陣子。天好笑著說:“真這麼辦呀?”下午,又在牆角裝睡著,奶奶從樓上下來問:“怎麼?磕巴的病還不好?”賈雲海說:“是不是中了邪?請個大仙兒看看?”龐奶奶來到傅磕巴麵前,仔細瞅了一會兒說:“我不信那些,都是騙人的。我有個治這種病的偏方,說是百發百中,就是藥引子太難喝。”“什麼藥引子?”賈雲海一聽,很有興趣地問。龐奶奶一本正經地說:“馬尿,一次灌三大碗,那東西撤火,磕巴沒彆的,就是火大。”賈雲海有點興奮地說:“馬尿太好找了,我找來給他灌上。”他還自告奮勇主動去找馬尿。大院的人對龐奶奶十分尊重,更是信任,既然她出個偏方能治病,大夥也就非常熱心相幫,於是七手八腳把傅磕巴抬到炕上。傅磕巴睜開眼,打了個激靈問:“嗯?啊就我這是在哪兒?”天月說:“磕巴叔,你是在自己家裡呀。”傅磕巴一下子坐來起:“啊就不對,我不是去唱堂會了嗎?還拉了褲子,挨了一頓揍,嗯?你們怎麼都來了?”翠玉高興地說:“這下可好了,磕巴大哥好了,天好,你抓的藥見效了。”天好故意大驚小怪地說:“怎麼?呼啦一下子就見效了?不會吧?”這時,賈雲海提著水桶進來,還大呼小叫地喊著:“來了,讓開點,剛接來的馬尿,還熱乎呢,給他灌上。”傅磕巴瞪大了眼,吃驚地說:“啊就你們要乾什麼?”“你病了,給你灌馬尿治病。”天好對著磕巴大聲喊著。傅磕巴一臉驚恐地叫著:“不,我沒有病,啊就不喝!”邊叫邊要下炕逃跑。龐奶奶厲聲喝道:“混賬東西,你把人折騰夠了,說不喝就不喝了?把他摁住,給我灌上,這馬尿,好了也得喝,鞏固鞏固!”大夥摁倒傅磕巴,賈雲海拿著一個破瓢,舀了半瓢黃水水就要住磕巴的嘴裡灌,天好上來捏喳巴的鼻子。傅磕巴掙紮著嚎叫起來:“啊就彆,我沒有病,不信你們就問老嬸子!”大夥笑了,笑得很舒心。賈雲海說:“這馬尿真靈驗,磕巴沒喝到嘴裡,隻一聞病就好了。”孫立武想打翠玉的主意,等到天黑透了,他哼著淫詞小調鑽進翠玉的家。翠玉愛理不理地問:“小立武,這麼晚了,你來乾什麼?”孫立武賊眼瞅了一圈兒反問:“老曹沒來呀?”翠玉應付道:“他今天值夜班。”孫立武嬉皮笑臉地說:“正好,我來補缺。”說著就要對翠玉動手。翠玉怒目道:“你給我滾!”孫立武繼續腆臉調戲:“裝什麼正經?你是乾什麼的,誰不知道?”翠玉抓住一個掃鋪的把子指著孫立武說:“小立武,你彆沒數,我是曹大哥的人!”孫立武掏出片子說:“彆搬出他來嚇唬我,看見了沒有?這是什麼?我拿的可是黃金輝的片子,他老子是黃正本,我的後台比他硬!我還他媽的今天就要嫖你!”說著脫了外衣,往炕上一躺。恰巧這時曹巡捕走進屋來說:“翠玉,我回來了,和彆人換了班。”一眼看見炕上躺著的孫立武,就問:“嗯?小立武,你怎麼來了?”孫立武說:“怎麼?許你來,就不許我來了?”嘴雖硬著,心已有三分怯意,忙坐了起來。曹巡捕喝道:“你給我滾!”孫立武說:“有沒有個先來後到?這個被窩,我先占下了!”說著,已經下了炕。曹巡捕不再囉嗦,走上前一個大耳刮子。向孫立武打去,立馬把孫立武打趴在地。孫立武趕快爬起來,一邊往外跑一邊嘟囔著:“好好好,算你狠,你等著!”黃昏時分,謝瞎子和傅磕巴在賈雲海的酒館裡小酌。喝酒就離不開說閒話。這兩個人再加上賈雲海,議論著曹巡捕和孫立武。謝瞎子說:“要我看,他們倆,一條是狼狗,一條是哈巴狗,狼狗咬了哈巴狗。”賈雲海說:“你說老曹是條狼狗?可這條狼狗是給日本人看家護院,更可惡!”謝瞎子把一杯酒倒進嘴裡,再挖兩顆花生米,眨巴著看不見的眼說:“雖說你們的眼睛都不瞎,可沒我這瞎子看得明白,這條狼狗,還不一定是給誰看家護院呢。”“啊就這話怎講?”傅磕巴“滋兒”地一聲往嘴裡吸酒,放下杯子說。謝瞎子問:“這條狼狗的來曆誰能說得清楚?說給我聽聽。”賈雲海搖搖頭:“這個人搬來沒幾年,成天虎著個臉,和凡人不搭腔,誰知道他的來曆?”謝瞎子問:“我再問,他曹巡捕給日本人乾事由,進項不會少,可為什麼住咱們山東大貧民窟啊,有錢的人能住咱這兒嗎?”“啊就為了省兩個錢唄。”傅磕巴似乎不以為怪。謝瞎子說:“好,就算是這樣,我再問第三句,這個老曹自從住進山東大院,他做過禍害大院鄉親們的事嗎?”賈雲海點點頭道:“嗯,是沒做過,兔子不吃窩邊草嘛。”天月忙著,正好走過來也湊個熱鬨:“要我說,老曹叔不是壞人,是給日本人做事也是身在曹營心在漢。那年為辦學我大姐被藤本抓進小衙門,彆看曹叔他挺凶的,在小衙門,他一指頭沒動我姐。”傅磕巴感到很奇怪:“啊就叫你們這麼一說,這個人還挺神秘。”這時,孫立武進來說:“你們還有心思喝酒,藤本失蹤了!”謝瞎子猜測道:“不會吧?也許是調走了。”賈雲海故作神秘:“調走了?不可能,他要是調走,肯定會來大院說一聲。”傅磕巴說:“啊就是不是不想乾,跑了?”賈雲海說:“那更不可能了,他乾得好好的,跑什麼?日本人抓到逃兵一點也不客氣,哢!腦袋就搬家了。”孫立武問:“你說他到底怎麼了?”賈雲海說:“恐怕死了吧!”謝瞎子問:“你怎麼知道的?”賈雲海故作神秘說:“直覺,就是直覺而已。”孫立武走了,剩下的人聽了藤本不見了的事兒,似乎都很興奮,一時不顧離去,繼續喝酒。與此同時,在龐奶奶家,天好緔著鞋,和龐奶奶拉呱。龐奶奶對天好說:“你要是再出門拿活,給我捎個大號的蒜臼子,要最大的,掂起蒜來狠啾啾的,過癮。”在山東大院裡,夜晚各家都有不想讓彆人知道的事,這會兒在翠玉家,曹巡捕對翠玉說:“我要你買的那幾樣東西,都買到了嗎?”“你放心,都買到了。”翠玉緊挨曹巡捕坐,手扒著他的肩膀說。曹巡捕又慎重地追問:“人家沒問你乾什麼用的?”翠玉說:“問了,照你說的,說我男人是修理電器的,買的時候也沒讓旁人看到。”曹巡捕扭頭看著翠玉,好一陣子,才說:“翠玉,跟著我乾,你不後悔?”“死了也不後悔。”翠玉緊緊地摟住曹巡捕的腰說。曹巡捕十分動情:“翠玉,你是個好女人,我沒看錯你。”翠玉聲音顫抖著問:“曹哥,那你為什麼不娶我?”曹巡捕說:“我早晚會娶你,現在不行,我不能讓你跟我再當一回寡婦。”翠玉哭了,語意決絕地說:“曹哥,你就娶了我吧,再當一回寡婦我也願意,就是死了我也願意!”曹巡捕不忍心看翠玉那哭哭啼啼的樣子,站起來說:“彆胡說八道。下邊小酒館挺熱鬨的,我去看看。賈雲海那張嘴我不放心,彆讓他惹出事來。”說著走出屋子。曹巡捕出了翠玉家,來到小酒館,賈雲海還在議論藤本的事,他對大夥說:“剛才守著小立武,有些話我不好說,對你們說,藤本肯定是死了。”曹巡捕說:“一大早,有人在馬欄河邊發現了一具日本人屍首,脖子有繩子勒的痕跡,舌頭也被人割去。屍體腐爛了,看模樣像藤本。”賈雲海更加神秘起來:“我說什麼來?肯定是他!”曹巡捕看大夥好像還有要議論的興趣,忙站起來說:“你們喝得差不多就散了吧,這幾天大衙門肯定有行動,嘴都閉緊了,彆惹出麻煩來。”說罷走了。賈雲海說:“彆聽他的,咱喝咱的酒,今兒個我高興,酒錢全免,我也陪你們喝一壺,天月,拿酒來!”大家望著賈雲海,不知道他這會兒怎麼了,誰也不再陪他喝酒。聽了曹巡捕的勸告,各自回家安歇。2日本警官藤本失蹤的事兒,在山東大院裡一傳開,無異於小水塘落下塊大石頭,動靜夠大的,也免不了生出些奇奇怪怪的故事來。這天半夜,賈雲海的小酒館燈突然亮了,賈雲海擎著一壺酒,在燈影下邁著醉步,他突然大叫起來:“哢哢哢……”正是夜深人靜、家家熄燈睡的時候,經賈雲海這麼一鬨騰,大院的人都被吵醒了,大夥不知道賈雲海到底怎麼回事,都從各自的屋裡出來看。大家看著酒館裡燈影下的賈雲海,他一手擎著酒,一手揮著刀,嘴裡不停地哢哢哢……龐奶奶走下樓,笑眯眯地看著賈雲海在燈影裡表演,高聲喊道:“雲海,時候不早了,差不多就行了,你還讓不讓人睡覺了?”賈雲海在裡麵練得更瘋了。對賈雲海頗為了解的傅磕巴小聲說:“都彆說話,我來治治他!”他麵對小酒館突然高聲喊:“啊就,藤本警官啊,深更半夜的你到我們山東大院有什麼事?找賈雲海呀,正在裡麵練功呢!”小酒館裡的燈突然滅,賈雲海一聲不吭了。院裡的人大笑起來。賈雲海方知上當,突然惡狠狠地罵起來:“我日你姥姥的,想看我的笑話?以為我是孬種?好,我就是讓你們看看,誰是英雄誰狗熊,今兒個晚了,我明天再告訴你們一個驚天動地的秘密,明天把這句話說出來,誰要是褲襠裡兜不住自己的那泡屎,誰就不是爺們!”第二上午,謝瞎子和傅磕巴來到小酒館,天月照應著謝瞎子坐下來,三個老酒友又圍著一張桌子喝著酒。賈雲海說:“昨晚笑話我了不是?”謝瞎子說:“老鄰老居的誰笑話誰,多少年了,誰不知道誰呀?”傅磕巴說:“啊就是,誰沒有喝多的時候。”賈雲海一硬脖梗一瞪眼:“放你媽了個屁,我沒喝多,我就是哢了,昨晚我不是說了嗎,今天我要告訴全院一個驚天的秘密,嚇出你們屎來!”正吹著牛,幾個日本憲兵進來了。賈雲海慌了:“你們……要乾什麼?”憲兵把刀架在賈雲海的脖子上問:“最近,你的酒館有沒有來曆不明的人?”賈雲海嚇得也磕巴起來:“沒……沒有。”憲兵又瞪著綠豆小眼吼道:“有來曆不明的人,必須向皇軍報告,不報告,死啦死啦的有!”賈雲海連連點頭如搗蒜:“明白,明白,我們都是良民,一定報告!”日本憲兵走了,賈雲海呆站在那裡,像被釘住了,腳下濕了一大片。天月驚詫地問:“二叔,你腳下怎麼了?”傅磕巴一看,不留情麵地說:“啊就尿了褲子唄。”大夥笑了,笑得不懷惡意。賈雲海驚魂未定,一屁股坐下。賈雲海當眾出醜,難以忍受,一拍桌子道:“笑什麼?藤本是我殺的!你們知道嗎?我這是遮人耳目!”賈雲海喝了一大口酒頗具英雄氣概地說:“你們這是逼著啞巴說話!馬欄河的屍首就是藤本的,我殺的。知道藤本的舌頭哪兒去了嗎?我把他的舌頭剁成泥,和著黃泥燒成了我的尿壇子,就放在後院!”他又喝了一大口喝接著說,“這些日子,我天天晚上尿他,哎,你們說怪不怪?我半夜尿他,他的舌頭還會說話,說日本話,這日本話咱聽不懂。”大夥都用難以描述的表性看著賈雲海,賈雲海一不做二不休地說:“不信?不信你們跟我到後院看看!”賈雲海領著眾人走進後院,參觀尿壇子,大院裡的人都來了。賈雲海指著一個泥壇子說:“看見沒有?就這東西!”大家一陣驚呼。賈雲海指著院裡的人說:“看你們的膽氣!害怕了?怎麼不笑話我了?笑啊!笑我尿褲襠?我褲襠裡是尿嗎?哈哈,我把你們都騙了,那是酒!不信?誰不信就鑽到我褲襠裡聞聞。”天好怕賈雲海做過了頭不雅,忙說:“好了,二叔,都聞到酒味了。”謝瞎子探根追地問:“雲海,藤本也不是白給的,你怎麼把他踢蹬的?”賈雲海賣開關子:“那一天晚上,我到馬欄河口的發電廠溜達,藤本正毆打一個中國人。我一看,氣不打一處來,就去管閒事,哢!上去就給藤本一個耳刮子。藤本一看是我,要和我玩命。我抽出褲腰帶,往藤本的脖子上一套,背起就走。這一招叫背死狗!藤本在我背上蹬了蹬腿,哏兒屁朝梁了!我一看他死了,背到馬欄河,咕咚一聲扔河裡了。”傅磕巴不由得誇道:“賈雲海,我是服了你了,你是咱們山東大院的這個!”說著翹起大拇指。賈雲海說:“這件事,你們知道就行了,千萬彆說出去。”連翠玉也佩服道:“不能說,也不敢說。我的媽呀,誰想得到啊,咱大院裡出了個大英雄,太了不起了!”人們從小酒館裡回家,難免還要私下議論。天好、天月回到家裡就還在說這事兒。天月認為賈雲海是英雄,天好總覺得有點玄乎。翠玉和曹巡捕也同樣在議論。翠玉說:“他說用褲腰帶背了藤本的死狗,拖到馬欄河扔了。”曹巡捕問:“你們沒問問他,解下褲腰帶,一手提褲子,一手背死狗,能成嗎?”翠玉點著頭說:“可也是,怎麼都沒往那兒想?”議論歸議論,但是賈雲海信誓旦旦,說得有鼻子有眼的,不由你不相信,所以,山東大院的鄰居們大部分人都確信賈雲海是殺死藤本的英雄,敬佩的語言和行動立即出現。第二天一早,賈雲海打著哈欠出門卸門板,突然愣住了。原來全院的人都站在當院,大夥都與他笑臉相迎,熱情地打招呼。樓梯口,龐奶奶掂著巨大的蒜臼子喊:“雲海,我老婆子我買了個豬耳朵,請你上樓喝一壺,行不行啊?”賈雲海抬頭笑道:“哎喲,老嬸子發話了,我敢不答應嗎?”龐奶奶一招手:“那就上來吧,我這兒還有一瓶老茅台,一直沒舍得喝,今天為你開封。”賈雲海一邊答應著,一邊屁顛屁顛地上樓。大夥一字排開,恭迎賈雲海目送他一步一步邁上樓梯。賈雲海到龐奶奶家一看,果然酒菜已經擺好,龐奶奶正在等著他。讓座之後,賈雲海也就不客氣,喝將起來。龐奶奶和賈雲海推杯換盞,喝得儘興。龐奶奶是美酒出真言:“雲海呀,我活了一輩子,從大清末年開始,山東老家的義和團,紅燈照,孫中山的北伐軍,東北軍的鐵血爺們兒,英雄好漢打我眼前過的,數也數不清,你算是頭份兒,你真叫我這七十多歲的老婆子開眼了!”賈雲海似覺受之愧,謙虛地說:“老嬸子,你過獎了,我不就是哢了個小鬼子嗎?”龐奶奶酒興正濃,不禁追問道:“不止一個吧?還有,哢哢哢,你放倒的那三個憲兵呢?”賈雲海酒氣攻心,說起話來自然活靈活現:“你說那三個?以前的事,你不提我還忘了,那幾個放倒是放倒了,死沒死我可不敢保,不過,就是活下來,命也不會長了,你想啊,那兩個心口窩是肯定受損,那一個呢,就是活下來也沒戲了,子孫布袋肯定散黃兒了,斷子絕孫了!”龐奶奶一個勁兒地誇讚著:“你呀,我還真沒看出來,不光嘴裡能過千軍萬馬,手中也能耕雲播雨,是個叮當響的爺們兒!”賈雲海又把一大杯酒一口悶了,頓時熱血沸騰,響當當硬邦邦熱血好男兒的豪言壯語也就順口而出:“老嬸子,我賈雲海不是說大話,我胳膊上也跑過馬,拳頭上也立過人,現在也就是家裡有老婆孩拽著,要不然,我早就到北邊參加義勇軍了。國家有難,匹夫有責,這99lib.話不光要說在嘴上,還要看行動!”龐奶奶好酒並未醉心,她頭腦清醒地勸道:“好,這是爺們兒的話,我願意聽。不過,有句話我可要對你說,你做的這些事,日本人知道了,那是要掉腦袋的,做了些什麼,自己心裡知道就行了,打住吧,彆往外張揚了。”賈雲海倒也順理成章地實話實說:“老嬸子,不是我要張揚,是他們逼著啞巴說話,我要是再不說出實情,他們還真把我當成怕死鬼了呢。”龐奶奶再次提醒:“你呀,見好就收吧,彆再折騰了。”賈雲海又一番鋼筋鐵骨英雄漢的氣衝九霄的錚言,鏗鏘有力地隨酒氣湧出:“折騰折騰也沒什麼,人活一輩子,不折騰點什麼,也沒意思。我賈雲海站著是扇門,躺下是根梁,哪天倒下去,也是山搖地動,劈雷火閃。”山東大院的鄰居們真熱情,出了賈雲海這個英雄,人人覺得心氣兒特足,不對英雄表示一下過意不去,夜晚,鄰居們前呼後擁地來到小酒館。謝瞎子說:“雲海,老嬸子的慶功酒喝得,我們的你也要喝!”翠玉說:“大夥湊了份子錢,一起來給你慶功。”賈雲海連連擺手:“你們,叫我怎麼說好?多大點的事?不是叫我趕了個巧嗎?我也是趁了他個冷不防,要是單個較量,我也未必舞弄得了他。”傅磕巴誠心誠意地說:“啊就彆那麼說,你也就是膽子大,你不是英雄,啊就全世界也就沒有英雄了。”賈雲海十分大度地說:“你們既然來了,我也不能趕走,咱可說好了,份子錢我不收,你們來給我慶功,就是給我麵子,酒錢免了!”於是大夥就在賈雲海的小酒館裡為賈雲海擺了一桌慶功宴,當晚儘興而散。3慶功宴擺過,山東大院的老鄰居們對賈雲海這位殺敵英雄的敬佩之心總算有了表達,日子暫時歸於平靜。這天下雨了,雨雖不大,倒也給屋簷下掛起了水簾子。天好撐著雨傘從屋裡走出來,收拾曬著的袼褙兒,幸好在窗欞子外,還沒淋濕。她看見院裡搭著棚子,賈雲海正指揮兩個油匠油漆棺材。天好走過來問:“賈二叔,誰死了?”賈雲海麵無表情地說:“我家還有誰?我死了!”天好十分奇怪:“二叔,說些什麼呀!你這是怎麼了?”賈雲海真情實意地說:“禍我已經落下了,被日本人抓去哢嚓了,那是早晚的事,再說還有小立武、曹巡捕,他們肯定要出賣我的,早做個準備吧。”“二叔,這件事吧,你做得有點不周,要是你不說出來,誰會知道?”天好這才明白了,看著賈雲海那有氣無力的樣子,心裡不太好受。賈雲海這會兒情真意切,好像在留遺言:“唉,怨誰?你們要是不把我擠兌急了,我能說嗎?說出去的話,收不回來了。也好,我要是死了,給你們活著的人打個樣子,記住二叔的話,中國人不能像狗一樣地活著!”天好被賈雲海的真情感動,不禁熱淚盈眶:“彆說了二叔,人家心裡難受。”賈雲海仰天長歎:“唉,你要是難受,現在哭兩聲還行,到我真死了那天,我進了棺材裡,你千萬彆哭,那樣丟咱中國人的臉。”天到黃昏了,陰天黑得早,夜幕已降臨。山東大院被一派陰沉沉的氛圍所籠罩,院裡的棺材更襯托著說不出的淒涼。天好坐在門口納鞋底子,曹巡捕回來,看到院子裡搭的棚和棺材就問“天好,這是怎麼回事?”天好忙站起來說:“大叔,屋裡說話。”二人進了天好家,曹巡捕坐在天好搬來的凳子上。天好對曹巡捕說:“賈二叔訂了棺材,說殺了日本人,早晚是個死,早做準備,咱們救救他吧。”曹巡捕冷冷地說:“自古都是殺人償命,這件事,我可管不了。”曹巡捕不幫忙,天好總是放心不下,趁著天黑,她來到小酒館,給賈雲海出主意。天好說:“二叔,你的禍惹大了,你為什麼不跑呢?我還有點錢,給你吧,你快打張船票,往山東跑吧!”賈雲海到了這個程度,還要當煮熟的鴨子,嘴哽:“笑話,我怎麼能跑?跑是什麼東西?不是東西才跑呢!你記住了孩子,我死後,日本鬼子倒黴的那一天,你到我墳頭上,你給我放兩掛鞭聽聽,我要聽聽動靜。”天好真的沒有辦法了,眼裡汪汪的,心裡堵堵的,慢慢走回家去。陰了的天又放晴了,太陽當頭照,麻雀簷上叫,大院裡似乎有了一點活氣,隻是那棺材叫人堵心礙眼。老鄰居們指點著賈雲海的棺材小聲議論著。正說著,孫立武走進大院,看見了大棚裡的棺材,忙問“嗯?我走這才幾天,誰死了?”賈雲海從小酒館裡走出來說:“是我替自己預備的。”孫立武一皺眉頭一擠眼問:“你不是好好的嗎?預備這玩意乾什麼?”賈雲海說:“我也不瞞你,你可以到大衙門報告,藤本被我殺了,我準備以命抵命!”孫立武笑了,笑得陰陽怪氣:“彆鬨了,我下了火車就到小衙門看了看,藤本好好的,才從日本國回來。”謝瞎子高聲問:“你說什麼?藤本沒死?不可能!”孫立武說:“我騙你們乾什麼?他根本沒死,你們都叫賈雲海騙了!哈哈!”他這笑聲就像貓頭鷹叫。俗話說,貓頭鷹上宅子,不死大人死孩子,太不吉利。全院的人望著賈雲海,不知道該信誰的話。賈雲海怒斥道:“小立武,你胡說八道!藤本被我背了死狗,那是千真萬確,不信大夥兒再到我後院,聞聞看,尿壇子是不是有人味!”他的聲音已經明顯缺少底氣,輕飄飄的,如同蹦到岸上的魚,最後掙紮著。正在吵鬨間,藤本走進院子,全院人目光一下子射向藤本,真正成了活見鬼。大夥木呆著,不知該說什麼好。藤本笑著說:“啊,久違了,前些日子我回國,走得倉促,沒和大家道彆,失禮了。我剛回來,給你們帶來了點禮物,一點心意。”說著給院裡的人每人發了一顆日本糖,“嘗嘗,都嘗嘗。”大家像傻了一樣望著藤本,明白這不是鬼,是活生生的真人。藤本笑著問:“大家這些日子可好?”大夥麵麵相覷,人人覺得心裡發毛,覺得這事兒太不可思議。藤本握著賈雲海的手說:“賈,你最近買賣怎麼樣?你胖了。”賈雲海木呆呆地說:“還好,還好。”藤本一揮手:“你們忙吧,我還要到彆的地方看看。”他走了幾步,又回過頭問:“嗯?誰家有了喪事?”賈雲海硬著頭皮說:“哦,這是訂做的,手裡有幾個閒錢,給自己準備的。”藤本搖著頭:“你們中國人很有意思,自己給自己準備棺材,不可理喻。”邊說邊走出大院。藤本走後,院裡像死一般地寂靜,大家默默各自回屋。賈雲海站在那裡,像被釘子釘住了一樣。事情如此有戲劇性,不能不對大院的鄰居們產生影響。賈雲海吹出一個五光十色的大肥皂泡,這肥皂泡太美,太罕見,讓老鄰居們驚歎不已。誰想到一眨眼這美麗的玩藝兒爆破了,一切子虛烏有。人們覺得受了戲弄,是不可饒恕的戲弄,這不是拿老鄰居們當猴耍嗎?賈雲海的小酒館變得十分冷清,無人光顧。誰還故意再來聽他吹牛呢?賈雲海坐在角落裡,抄著手,像個石頭人。天月站在櫃台後,憂傷地看著他。天好來了,她關切地問:“賈二叔,生意還是這麼清淡?”賈雲海喃喃地念叨著:“唉,丟人了,丟大人了,真是沒臉活下去了,可以受小鬼子的欺負,可受不了老鄰老居的白眼,比死了都難受啊!”天好真心地勸說:“二叔,也沒有什麼,你不就是說了些酒話嗎?給大夥兒道個歉吧,大夥會原諒你的。”賈雲海搖頭歎息:“道歉?那不等於刮我臉皮嗎?殺了我吧!”天好說:“二叔,你說了些什麼!有什麼抹不開的?彆不好意思,我領你去。”說著不由分說地拖著賈雲海就走。賈雲海說:“好好好,我跟你去。”又回過頭喊,“天月,今天大院裡不管誰來了,不管老少,一律免費,就說我請客!”天好是個熱心腸的人,她了解賈雲海,這是個好人,他愛吹牛,又特彆愛麵子,是那種死要麵子活受罪的人。他是吹牛了,但那也不是有意耍大家,他這一吹,不是更激起大夥對日本鬼子的仇恨嘛,不是吹起了大夥的一片愛國之心嗎?天好是真心想幫賈雲海,真情實意地領他到各家挨門道歉。天好領著賈雲海到謝瞎子家敲門叫道:“老謝叔,我帶賈二叔給你道歉來了。”謝瞎子說:“千萬彆讓他進來,人家是英雄,給我道歉不是折我的壽嗎?”傅磕巴從窗戶裡看到天好領著賈雲海來了,趕忙插上門。天好敲門,傅磕巴不開門,他說:“啊就你一個大閨女,不方便。”天好要到樓上去找翠玉樓上潑下一盆水來,淋了賈雲海一身。天好說:“嫂子,我和二叔到你家坐坐?”翠玉說:“千萬彆上來,嫂子名聲不好,彆壞了賈二哥的英名。”夜深了,一家家的燈火滅了。賈雲海和天好坐在樓梯上,賈雲海淚流滿麵地說:“天好,我是瞎活了大半輩子,活得連翠玉都不如啊!”天好耐心地安慰著說:“二叔,大夥心裡一時有些氣,可以理解,慢慢都會原諒你的。回你的店裡去吧,商量商量怎麼辦。”天好陪賈雲海回到小酒館,賈雲海坐在那裡唉聲歎氣。天月遞過一杯水來說:“二叔,喝口水,看你上火上的嘴都起泡了。”賈雲海垂頭喪氣地說:“唉,把人都得罪光了,活不出人樣了,都是我自找的。”天好說:“二叔,誰沒個說大話的時候?以後管管自己的嘴就行了。”賈雲海抽著自己的臉說:“我這叫臉嗎?屁股!誰也不待見的臭屁股!”天好想了一會兒說:“二叔,你擺一桌像樣的酒席,我和天月出頭,請鄰居們來坐坐,你認個錯,把話說開就好了。”賈雲海滿麵愧疚地說:“好吧,花錢我不在乎,可就難為你姐妹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