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記皮匠鋪大門口堆著一堆牛皮。梁滿囤領著幾個夥計在叫賣:“賣牛皮咧!出血大甩賣咧!夠結實夠便宜咧!買回家去剪個鞋墊,十年八年用不壞咧!”老趙喊得更起勁。“這不是滿囤哥們兒麼?”瘦猴打這兒經過,湊了過去。“哥們兒,你好了?”梁滿囤有些心虛。瘦猴招招手讓梁滿囤過來,對他耳語:“好了,不過,你可千萬彆對外人說我好了。我是保外就醫,警察局要是知道我好了,非再把我抓進去不可。”“吳玉昆不是走了嘛!”“可警察局還在嘛!來來來,我有話要問你。”瘦猴拉著梁滿囤往院子裡走,梁滿囤不知所以地跟著。兩人進了院子,找個地方蹲下。“哎,你說的那個事——”瘦猴指指自己的嘴唇說,“就是這個。兔唇、三瓣嘴、豁嘴的那個小姐。”梁滿囤就怕提這事,“啊,你還惦記這事呢?”瘦猴樂了。“哥們兒最近遇到天上掉餡餅了!我一個本家大伯,也是走西口出來混的,發了,發大發了!可是也不知道怎麼著,就得了一場怪病,是一病不起呀,在昏昏沉沉之中,老爺子做了一個夢。說是他命裡的福報隻有三百,不能拿一千,要想病好了,必須得散財。我是他本家沒出五服的侄子呀,就這麼著,他給了我不多不少正好是五根金條。”他又伸出巴掌來,強調說,“五根金條!”梁滿囤嚇了一跳。這個數真是太邪性了。“我是想啊,這金條是不少,可它也不下崽啊,得,我還是拿它當聘禮,娶那個兔唇小姐,好換得她爹的家財呀!你這就給我說說去。”“哎呀……”梁滿囤撓撓頭,不知道怎麼對付他。“撓什麼頭呀?長虱子了?你可彆說那姑娘嫁出去了。不會有那麼快!絕對沒有那麼快!”“不是。是這麼回事,那個姑娘家知道你因為挖墳盜墓進去了,把老爺子氣壞了。那天特意找到我的皮匠鋪,指著我的鼻子罵我嘴巴子沒毛,辦事不牢。你說,我還敢再去為你提親麼?”梁滿囤終於想了個謊。瘦猴不高興地站起來,“哎哎,我那也是一時的見財起意。以前我是要了飯了也沒有拿人家一塊磚頭吧?要不,你把那姑娘家的地址告訴我。哪個村、哪個莊的,姓甚名誰,我自己去一趟。”“你自己去也不成!”梁滿囤急了。“萬一那姑娘王八瞅綠豆,就跟我對眼了呢?”“你呀,你就死了這份心吧。那老爺子倔得安上尾巴就是頭驢。你去了也是白去。我還能騙你?”滿囤推托說。“我說哥們兒,有兩件事兒我不明白。我盜墓的事,在抓進大牢之前,隻有你知道。官府怎麼就一抓一個準,把我給逮住了呢?”瘦猴變了聲。“唉……你盜墓的事我哪知道?”梁滿囤心虛地放小了聲音。“我給你看過那四根金條吧?”“可你沒告訴我那是從人家墓裡挖出來的呀?我還以為你從哪借的呢。”瘦猴裝作信服了,“哦,也是。那是誰向警察局告密的呢?”“這可說不好。也許你盜墓的時候讓哪個過路的人看著了?要不就是你把盜來的裝裹當估衣賣的時候,讓誰看出來了?算了吧,這事已經過去了。你呀,就彆再尋思了。”“還有件事我不明白。”瘦猴繼續道。梁滿囤剛鬆口氣這又緊上了,“還有什麼事?”“你不是說那個姑娘家在鄉下麼?她也不認識我,你又沒跟她爹提過我要娶他的女兒,他是怎麼知道被抓的盜墓人就是我呢?”“……可說是呢!會不會是你過去得罪了什麼人,那人知道你出事了,暗中使壞,把這事捅給老財主了呢?”“這就好辦多了。我反正是沒說過我要娶那個兔唇姑娘,要說就是從你嘴裡說出去的。你想想,你都跟誰說過,你跟誰說過,誰就是那個告密人!”“這呀?”梁滿囤一指院外邊的夥計,“我跟他們都說過。”“我去問問。”瘦猴說著就往院門外走。梁滿囤趕緊追出去拉住瘦猴,“算了,你找出來是誰告訴老財主的有什麼用。打一架吧,你不是對手;告狀吧,你也沒有理。你不是自己找不自在麼?算了算了。你聽我的,聽我的!”“不行。”瘦猴一擰脖子。“哎呀,咱們是不是哥們兒?是哥們兒我還能眼看著你乾傻事兒!得了吧,我這會兒正忙,晚上,等晚上我忙完了,找個酒館,我請客,給你壓壓驚!”瘦猴樂了。“好吧。還現找什麼地方呀,就是上回你給我說親的那家就挺好。”瘦猴一甩袖子走了。梁滿囤看著他的背影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歎了口氣又接著賣牛皮。“賣牛皮咧!出血大甩賣咧!夠結實夠便宜咧!買回家去剪個鞋墊,十年八年用不壞咧!”瘦猴忽然又顛顛地走了回來,“哎,我說哥們兒,我都走出大老遠了,還聽見你們在這嚷嚷呢,你們這是乾什麼呢?”梁滿囤支支吾吾地,“這……我把皮子熟壞了,沒法當皮革賣了。”“那就當鞋墊賣?這麼一大張牛皮得剪多少鞋墊兒?哪有那麼多人需要墊你的牛皮鞋墊呀?”“我不是沒有辦法了麼?”“那你賣出去多少張了?”“從早起到現在,還沒開張呢。”“我瞧瞧!”瘦猴過去拾起一張皮子看,“喲,這……這怎麼跟長了癩似的?”他搖頭咂嘴,“多好的皮子,怎麼熟成這個樣子了呢?可惜可惜呀!”他掂量著那張皮子,忽然眼睛一亮,“哎?!”梁滿囤嚇了一跳:“你怎麼了?一驚一乍的!”“這皮子有個人能買!”“什麼人?你快說。”“鐵匠爐呀!喏,打鐵的不是得係圍裙麼?這皮子雖說是不光溜,可是隔熱。這麼著,我拿一張給你問問試試。”“成,那就麻煩你了。”梁滿囤現在也是死馬當成活馬醫了。“你賣多少錢一張吧?說個價。”“多少錢一張,我還真不好說。從來沒這麼賣過。要不,就半塊大洋一張?”瘦猴把皮子放下了,“得得得,你還是在這兒吆喝著賣吧。”“那你說多錢!”“半塊大洋十張你要是能賣出去,就算燒高香了!行了,我不跟你摻和了。晚上彆忘了請我喝酒!”他說完就走。梁滿囤叫住他,“哎,哥們兒,你說多少就多少,你拿一張替我試試。能賣出去,晚上酒錢不就有了麼?”梁滿囤取一張牛皮卷上了,“拿去,多少也是開個利市嘛!”“成,哥們兒嘛,就為朋友兩肋插刀!”瘦猴夾著牛皮走了。剛走兩步他又回頭大聲說:“哎,哥們兒,我聽說牛師傅出殯的那天,是你披麻戴孝,還給他打的幡、摔的盆兒。哥們兒,你可真仁義!孝順!”“啊,沒什麼、沒什麼。”梁滿囤哭笑不得。“怎麼還沒什麼?百善孝為先嘛!你對牛師傅這麼孝順,他的在天之靈,知道你的皮子熟壞了,一定得哇哇大哭。哎,說不定他能保佑你把這些皮子賣個好價錢呢!”“你快走吧!走吧!”梁滿囤哄著他。瘦猴去了田青的住處。他把那張牛皮放在炕上,“這就是梁滿囤熟壞了的牛皮。”田青、豆花和徐木匠都湊上前來看。田青仔細地看著那張牛皮,正麵看看,反麵看看,用手抓了抓。“怎麼樣?有用麼?要是沒用,我還送回去,就說打鐵的師傅嫌貴。”田青問多少錢一張。“要價是半塊大洋十張。”豆花嚇了一跳,“喲!這下子梁滿囤可賠慘了!像這麼大一張好牛皮能賣兩塊大洋呢。”瘦猴樂了,“你沒聽他們叫賣的詞兒——‘賣牛皮咧!出血大甩賣咧!夠結實夠便宜咧!買回家去剪個鞋墊,十年八年用不壞咧’!”豆花算了一下,“這是四十張皮子賣一張皮子的價錢。”瘦猴不以為然,說:“半塊大洋十張,是他的要價,三十張賣一塊大洋,他就燒高香了!”田青坐了下來,大家的目光都投向他。過了一會兒,田青抬頭問徐木匠,“徐伯伯,在恰克圖你看過的那個鹿皮打磨機,還有印象麼?”“有。不就是一條皮帶兩個轉動輪,這邊一個人搖動大輪,那小輪就飛轉。小輪上連著一個木頭輥子,輥子上蒙上砂紙——行家看門道,外行看熱鬨,那點兒小門道我是一搭眼就看明白了。”豆花一拍手,“哥,我也明白了,你是要拿梁滿囤的廢皮子做‘鹿皮’!”“對。‘鹿皮’是打磨皮子的背麵,至於正麵,做好的成品,根本看不見。瘦猴,你來看,牛師傅的配方隻是把滿囤的牛皮麵燒壞了薄薄的一層皮,整個皮子的手感、韌度,還是不錯的。”瘦猴也摸了摸,抓了抓,“哎,剛才我沒注意,還真是的。牛師傅對梁滿囤還是手下留情了,沒把他的三百張皮子熟成一鍋粥!”“徐伯伯,你現在就試著做一個打磨機。我們就拿這張皮子做個試驗,要是能成了,梁滿囤的這三百張牛皮就能變廢為寶了。”瘦猴不樂意了,“哎?田青,你拯救梁滿囤?你可彆吃一百個豆還不知道腥,他害你我可是害得夠慘的了!你不能對他有一點惻隱之心!”田青拍拍瘦猴的肩膀,“你放心,我又不是菩薩。對梁滿囤我自有分寸。”豆花說還是看徐伯伯的打磨機能不能做出來吧,沒有打磨機,現在說什麼都是空話。徐木匠起身就去備料了。很快地,徐木匠就在田青租住的小院裡拉開了陣勢,田青、豆花和瘦猴打著下手,忙得不亦樂乎。一整天梁滿囤一張牛皮也沒賣出去,回到家往後一躺,倒在了炕上。“今天賣出去幾張牛皮?”裘巧巧問。梁滿囤沒吭聲。裘巧巧知道是白忙活了一天。“但願明天能開張。”梁滿囤霍地坐起來,“媽的,我不賣了!我……我,我一把火把牛皮全他娘的燒了!”“那可就一個錢也換不回來了。”“你以為還能換回錢來?你滿大街看看,有幾個穿皮鞋的?誰穿布鞋買塊牛皮做鞋墊?”“你不是說還可以賣給掌鞋匠做鞋掌麼?”“包頭城裡有幾個掌鞋的?有個掌鞋的,一看咱們的皮子壞了,隻出一毛錢要買咱們的兩張皮子。”“一毛錢也能買好幾斤棒子麵呢!”巧巧如今也知道過日子了。梁滿囤苦笑著,“你彆提棒子麵了!要是張好牛皮,我一張能換十幾袋冰船精白麵,現在——好幾斤棒子麵!”他抽了自己一個嘴巴,“我都窩囊死了!”他鼻子一酸,眼淚就下來了。裘巧巧安慰他,“哎喲,滿囤,你彆難過呀!就是牛皮一張也賣不出去,我們不是還有房子、院子、池子、缸麼?破家值萬貫,就是坐著乾吃也能吃上十年八年的,餓不著咱們。”“可我總覺著對不住你爹,對不起你!”“你彆這麼想,你也不是故意的。要怪就怪牛師傅,是他坑了咱們。”梁滿囤搖頭:“不,還是怪我心太急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把牛師傅弄毛了。還有,我對牛師傅是太過分了,好賴不濟他也是我的師傅啊!”“你這麼一說,我也覺著對不起你了。我也不該那麼對待你爹你娘。”梁滿囤又唉了一聲,抹了一把眼淚。裘巧巧抓住梁滿囤的手:“當家的,我想這就讓人去把你爹你娘接回來。”“再租個房子給他們住?”“租什麼房子呀,作坊要是倒閉了,這不哪哪兒都是房子麼?我這個人你還不知道,橫話、臟話、強詞奪理的話都說過,就是不說假話。我這就找人去山西接你爹、你娘。”她說著就往外走。走到門口她回頭對梁滿囤笑了,“再說,我們的兒子要生了,誰看著也不如爺爺奶奶。隔輩人最親嘛!”說完就去找了賬房先生,要他馬上出發去山西把梁家夫婦再接回來。滿囤看著媳婦的轉變,心裡多少有了些安慰。第二天梁滿囤一直把賬房先生送到大門口。“該說的我昨天晚上都說了。我就擔心上回的事,我爹我娘傷透了心了,這回不一定肯來。你呢,多勸勸他們。告訴他們,這回是巧巧先提出來要接他們二老過來的。我看她是真的回心轉意了。真要是她有那麼一天,變了卦了,不是還有我呢麼?你告訴我爹,我不是從前了,這個大院裡,我是當家的!我說了算!不能再讓他們二老受一點兒委屈!”“你呀,早該這樣了。”梁滿囤揮揮手,“你走吧,早去早回。”“唉。你今天又擺攤兒?”賬房先生也替他著急。“嗯,再死馬當活馬治一天吧,今天要是再不開張,我就真的一把火燒了它!”“彆一把火燒了呀!把它剪碎了當引火媒子,皮子不管咋的,也比劈柴愛著。”“對。我就拿它當引火的媒子。”賬房先生的大車經過田青門口時,他跳下車來,走進了院子。他去田家莊要問田青有沒有話捎給娘。賬房先生看見了打磨機的雛形。“你這是弄個什麼東西?”他問田青。“打磨機。”田青從兜裡掏出一塊“鹿皮”,“看,這是豆花從恰克圖帶回來的,叫‘鹿皮’。”“鹿皮?”“說是這麼說,其實就是牛皮、羊皮。”他把皮子翻轉過來給賬房先生看,“這是牛皮。”賬房先生一眼看見了繩子上搭著的瘦猴拿回的那張牛皮,“這、這不是梁滿囤熟壞了的牛皮麼?田青,你是不是要拿這種牛皮,做‘鹿皮’呀?”“我想試試。能試成了,就做。”賬房先生明白了。“啊。好!不過,你要是想買他的牛皮可要儘快。要不這批牛皮可就不存在了。梁滿囤說,要是今天還賣不出去,他就要把牛皮當引火的媒子燒了。”瘦猴急了,“喲,他要是燒了,我們的打磨機不就白做了麼?要不,我們先把那些牛皮買回來?”田青搖頭,“現在就買回來?不成。機器還不知道能不能造成呢;造成了,也難說能不能磨出像樣的鹿皮來。怎麼也得等到做好機器,打磨一張試試再說。”瘦猴泄氣了,“可等我們把鹿皮也試驗成了,他也把牛皮燒了。我們的機器還有什麼用?那不是瞎子點燈——白費蠟了?”大家麵麵相覷。“得了,你們自己商量吧,我得趕路了。我要去接梁滿囤的爹娘。順便來問問,你要給你娘和你姐姐、孩子捎點兒什麼不?”豆花一聽忙叫等一會兒,回屋去取東西。田青問賬房先生,梁滿囤怎麼又想起來把他爹娘接包頭來了?“你也覺著奇怪是不是?其實梁滿囤也不是不想孝敬父母,是裘巧巧太刁蠻。這回,作坊要倒閉了,裘巧巧也就跟著掉了價了。她隻有靠梁滿囤了,要不,梁滿囤一拍屁股回山西了,她可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田青想這裘巧巧也夠慘的了,不過腳上的泡是她自己走的,怨得了誰呢。豆花提著一個包袱走出來,“先生,這裡邊有我和我哥從恰克圖買回來的一件皮襖,是給俺娘的;一件旗袍是給俺姐的;還有一打鉛筆、兩塊橡皮、三管毛筆、一個硯台、兩塊墨、幾個方格本子,是給青青的。我娘識文斷字,讓她老人家教青青認認字、寫寫字,彆總讓他瘋跑瘋玩。”賬房先生接過東西說了聲:“好。東西和話兒,我一定都給你捎到。那,沒彆的事兒,我就走了。”田青和豆花將賬房先生一直送出了門。現在就看徐木匠的了。“我不吃不喝不睡也要把打磨機儘快做出來。”他發了狠。豆花卻說得想個辦法,不讓梁滿囤把牛皮燒了,田青思索起來……梁滿囤真的要燒牛皮了。他站在院心指著腳下的地對夥計說:“就放這兒,放這兒!不要擺那麼齊,我爹說了,人心要實,火心要空,太實了不愛著。再去把庫房打開,把裡邊的牛皮也搬出來,一塊兒燒!”梁滿囤跑向作坊,“哎哎哎,有胳膊有腿的全都給我出來,搬牛皮!我要點天燈了!”夥計們全從作坊裡出來了。梁滿囤又跑向工匠宿舍踢開門,“彆他媽貼炕站著了。出來,都出來,搬牛皮去!”院子裡的牛皮堆成了一個小山。梁滿囤說:“好好好,好好好!大家都彆走!我梁滿囤提前過年放焰火了!”他跑進廚房,從灶坑裡拽出一根燃著的劈柴,對大師傅說:“大師傅,你也出來看看熱鬨,我要放焰火了!”“梁老板,你真要把牛皮全燒了?”大師傅心疼地問。“不是牛皮,是癩蛤蟆皮!來來來呀,看看熱鬨嘛!我保險你以前沒見過,以後再也不會見得著了。”“不不,我不敢看。”大師傅把眼睛捂起來,他是心疼。梁滿囤這回倒笑了,“燒的是我的錢,咋把你嚇成這樣?”他舉著劈柴走出去。夥計們都圍著那堆如山的皮子,一聲不吭。梁滿囤的腳步慢了,他一步步地走近牛皮,撲通跪下了。“裘老板!我的嶽父大人,我的老泰山!你一輩子精明,可是臨了臨了,你看走了眼!你選了我這麼一個不中用的上門女婿!你實指望我能保住你的家業,作坊在我的手裡越辦越興旺,你的女兒巧巧也就終身有靠了。可是,你要是在天有靈,你就一定看見了,我是個窩囊廢!我把你一輩子的血汗,一把火燒了!我梁滿囤對不起你呀!爹!”他三個響頭磕下去,血就從額頭上下來了。他又挪動一下腿,朝著生牛皮庫房說:“牛師傅,你贏了!你這是又當眾把我按在板凳上打了一回屁股啊!我服了,徹底服了你了。薑還是老的辣呀,你手指頭一動,就把我打趴下了。我也給您磕個頭!”他又磕了一個響頭。他站起來,把手中燃燒著的劈柴往天上一扔,劈柴落上牛皮堆頂上。火慢慢地著了起來,梁滿囤的淚水嘩嘩地流了下來……“哎,哥們兒!”瘦猴出現了,他把一張紙幣拍在梁滿囤的手裡,“皮子我給你賣了。”“什麼?!”滿囤一激靈。“我不是拿了你一張皮子說替你賣給打鐵的麼?這是那張皮子錢。打鐵的說,這東西做圍裙,好!是真隔熱!我尋思,我也沒什麼生意可乾的,要不我就替你代賣牛皮得了。”“那你也賣不了幾張。”“誰說的?我不費吹灰之力,全都能給你賣了!”“真的?”滿囤一時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假的,假的,假的。你愛信不信,上趕著不是買賣!”瘦猴唾了一口,拔腿就走。裘巧巧急了,“當家的,當家的!萬一他說的是真的呢?”梁滿囤大吼一聲:“滅火!”說完就去追瘦猴。裘巧巧叫著,“快,沒聽見老板說麼?快滅火呀!”老趙領著夥計們往牛皮堆上爬,把堆頂上著了的牛皮扔到一邊,底下的人用腳踩踏,一時間,亂得人仰馬翻……滿囤追上了瘦猴,可瘦猴拉開了架子,讓梁滿囤請他喝了酒才說了怎麼個賣法。“哎,賣是賣,我可不能白給你賣。”“那當然。我給你二成的利怎麼樣?”滿囤賠著笑。“四成!”“二成五!”“回見吧!”瘦猴站起來就要走。梁滿囤一咬牙:“三成!”瘦猴指點著梁滿囤:“你呀你,算了。三成就三成。不過,我可沒有本錢。你得先把皮子給我,我把皮子賣出去,再給你錢。”“成。你說吧,一張皮子什麼價?”瘦猴伸出袖子,梁滿囤也伸袖子。“刨去我的三成,一張皮子,給你這麼多。”梁滿囤皺眉。瘦猴縮回手,“你要是不願意,你回去接著燒吧。這會兒天黑了,燒起來可真像過年放焰火了。你梁滿囤可就在包頭一舉成了名了!”梁滿囤咬咬牙:“成交!”“哎,你可千萬彆勉強。”“廢什麼話!喝酒!”瘦猴沒敢戀杯,喝了一會兒就推說還有事要辦,急忙返回了田青的住處。徐木匠聽瘦猴回來講了事情經過,飯都沒吃完就又去院裡乾活了,他是怕梁滿囤不給自己那麼多工夫。“這你放心。我明天就去告訴他,我拉肚子了。好漢架不住三泡稀屎,一拖就又是三兩天。”瘦猴說得挺有把握。徐木匠笑了:“你這個家夥是真機靈!就是不往正地方用。”“哎,徐師傅,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哪!現在我是浪子回頭金不換!是不是田青?”“你還彆說,猴哥從打受過這回牢獄之災,是真跟換了一個人似的。”豆花說。“這叫跟什麼人兒學什麼人兒,跟著巫醫學跳大神兒。啊,這話不對。應該說,挨金成金,挨玉成玉。守著田青和豆花這麼兩個大好人,我瘦猴也能成金成玉嘛!”大家都笑了……瘦猴拖了一天沒來,梁滿囤正在屋地裡急得直轉圈時,瘦猴捂著肚子進了門。“哎,你怎麼才來呀?”瘦猴指指肚子:“這兒,哎喲嘿,腸子擰著勁兒地疼!”說著他蹲下了。裘巧巧問他是不是吃了什麼不相當的東西了?“今天我起得晚了點兒,沒愛動,就啃了一塊涼餅子,喝了點兒涼水。”“得,你空著肚子塞了一大堆涼東西,還不壞肚子!”瘦猴比著五個手指頭,“我,我……不到一個時辰,我屙了五回了!哎喲,這身子都拿不起個來了。哎喲,那皮子,皮子,皮子……”“你就彆皮子皮子的了,趕緊去看看大夫吧!”梁滿囤讓巧巧拿了兩塊錢給他買藥。“要不怎麼說,我們是哥們兒呢!錢我先拿著,等賣了皮子我再還給你。”見瘦猴接了錢,一出門,梁滿囤急忙把衣裳脫了,換了件長衫,戴了頂禮帽,把帽簷壓得很低,然後對著鏡子照了照。他不放心。他要看看,究竟這家夥是真病了還是跟自己調猴兒。瘦猴也長了個心眼,他先是進了藥鋪買了兩盒山楂丸,看沒人跟著才去了田青的住處。他沒想到梁滿囤一直跟著他。梁滿囤向院裡邊探著腦袋看了看,看見了那台打磨機。他沒看明白,這時旁邊一個院子裡出來一個女人潑水,梁滿囤趕緊湊了上去。“大姐,我跟您打聽個事兒。”梁滿囤指著田青的院門問道,“這家住的人姓什麼?”“房主姓劉。”“我是問誰租的房子?”“他們是剛搬來的。不知道姓啥。好像是木匠吧,這幾天又是拉鋸又是推刨子的,也不知道在打什麼家具。”梁滿囤不得要領地走了。那女人朝梁滿囤背後喊了聲:“哎,小夥子,他家的女人姓竇!”“啊,知道了!”梁滿囤回頭應了一聲。“沒聽說瘦猴有個姓竇的親戚呀?這王八蛋在搗什麼鬼!媽的,看我怎麼收拾你!”滿囤恨恨地想著。打磨機終於做成功了。徐木匠搖著搖把,砂紙輪兒滾動起來。豆花拿過皮子,徐木匠搖動大輪,砂紙輥子滾動起來……成功的喜悅浮現在大家的臉上。田青叫過瘦猴,吩咐了一番。瘦猴拿了五塊大洋去滿囤那交了定錢,“就按你要的價。”滿囤接過錢,又想反悔了,“一塊大洋十張牛皮?他能不能再多給加點兒?”“你呀你,梁滿囤。你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你都他娘的要點火燒了的東西,一下子讓我給你換回了三十多塊大洋,你還要加?算了,你的破事兒,我還不管了呢!”瘦猴站起來就往外走。“我賣了!”“你早說賣了少廢多少事兒。訂金你收下。貨嘛,一批提五十張。牛皮你給保存好了,不能淋雨不能受潮。差一點兒成色,人家可就不要了。每提五十張,人家再付你五塊的訂金。貨分六次提完。多長時間來提一次,人家說了算。今天下午來車先拉走五十張。”“成,成。”田青知道梁滿囤心眼太小,嫉妒心特彆強。他要是知道是自己買他的皮子,備不住寧可燒了,也不會賣給他。所以瘦猴一回來他就決定搬家了。他去鄉下找了一個寬房大屋,能放下打磨機,又能堆放牛皮。而且他也想好了,不能分六次提貨,免得夜長夢多,節外生枝,要儘快把他的幾百張牛皮全提出來。真讓田青猜著了,梁滿囤果然對瘦猴起了疑心,在第一車皮子拉走時,他就悄悄地跟在車子後麵。大車去了城外,瘦猴就坐在了路邊的一棵大樹底下。他把草帽往下拉了拉,蓋住了臉。少時,梁滿囤跟了上來。瘦猴憋粗了嗓子大叫一聲:“呔!不許動!把手給我舉起來!”“朋、朋友!彆開槍!你要什麼我給什麼?”“不許回頭!”瘦猴走到他的身後,“衣裳!”梁滿囤哆裡哆嗦地脫下了長衫。“再脫!”又脫下了小褂。“褲子!”“喲!大爺,褲子就彆脫了,脫了就光眼子了!”瘦猴變回原來的聲音:“那晚上走路就不用打燈籠了。”梁滿囤聽著聲音不對,他慢慢地扭回頭。“瘦猴!你!有你這麼開玩笑的麼?把我嚇個好歹的!”“梁滿囤,我可不是跟你開玩笑,是你跟我開了個不該開的玩笑。”“我怎麼了?”瘦猴冷笑著:“你心裡明白。我告訴過你,買家是黑道上的人,道上有道上的規矩,你跟蹤人家的大車,是什麼意思?”“我……我,誰跟蹤他的大車來?我……我是出城看一個朋友。”梁滿囤囁嚅著。“啊,是不是長著兔唇的那個姑娘的老爹呀?我陪你一塊去?”“我不去了!”梁滿囤拾起衣裳往回就走。瘦猴朝他的背影喊:“哥們兒,記住了,你要是不按規矩辦,剩下的牛皮你就當柴火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