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宴上,諾顏王子一直為沒能保住田青的估衣鋪而內疚,田青在包頭的產業損失殆儘了。田青和徐木匠倒是並不十分在意,兩人都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將來再乾起來就是了。“王子殿下,我從山西到口外走過了許多地方,看在眼裡的全是吳玉昆這樣的狗官,他們好像專同我們這些做生意的人作對。您見多識廣,您說說,這是為什麼?”這些天田青就在思索這事,他還記得上次王子對他講的那些話,關於勞苦大眾利益的話。諾顏王子點點頭,“辛亥革命你知道嗎?”“知道一些。不就是孫中山先生領導的武昌起義,迫使清帝遜位,建立了民國嗎?”田青最近也在關心著時事,畢竟這是一件轟動全國的大事。“你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辛亥革命的成果被竊國大盜袁世凱竊取了。現在他竟然重新恢複了帝製。他就是中國封建勢力的頭號代表。所以,他當然會繼承幾千年的封建體製。雖然是中華民國,人民卻毫無自由民主可言。”王子的語氣很沉重,他不知道怎樣才能讓眼前這個青年一下子明白革命的道理。“這種狀況就沒有辦法改變了嗎?”田青雖然對這些名詞感到很新鮮,也不能完全理解,但是他還是大致聽懂了,革命就是要改變這些不平等的現狀,就是不能讓吳玉昆這樣的人橫行霸道。“有。等中國這個睡獅蘇醒的時候。包括你!”田青笑笑,“我?王子殿下,您說的這些,我的確不明白。我就像走西口的前輩們那樣,靠著誠信,憑著本事,重振祖業。您沒聽過口外人一句俗話嗎?‘山西人大襦套,掙錢還家,蓋房置地養老少。’我就是其中的一個。”諾顏王子搖搖頭說:“你呀,時間長了就會明白,走西口的山西人現在為什麼沒有以前多了,生意為什麼越來越不好做了?好了,我們不說這些了。”他舉起酒杯:“來,為了田青兄弟又一次大難不死,為了把你痛恨的大大小小的吳玉昆早日徹底清除,乾杯!”幾個人碰杯,紛紛乾了自己杯中的酒。徐木匠對田青說,“我看估衣鋪沒有了也不是什麼壞事,你最熟悉的還是皮革生意。現在,你同裘老板的兩年之約已經到了,該是你大顯身手的時候了!”田青鄭重地點了點頭,一股勇氣再次充滿了全身,他要重新振作起來,大乾一場,他不會丟掉贖回田家大院的願望,他一定會實現這個願望的!這些梁滿囤也想到了,他自然也清楚地記得兩年前的今天,那是田青離開裘記的日子。兩年之約已經到期了,他的心裡有些不安,儘管現在田青的估衣鋪沒了,又變成了窮光蛋,但梁滿囤知道,田青不是個等閒之輩,說不定哪天還會東山再起的。瘦猴也被放了出來。原因很簡單,吳玉昆半夜在家收到了一張紙條,上麵寫著“不放瘦猴,取你狗頭!”屬名是“抱不平”。這張紙條,讓吳玉昆驚恐萬狀地一夜沒睡。第二天一早上,當鋪的少掌櫃慌慌張張地跑了來,進門就直說要撤訴。“得饒人處且饒人嘛!我也是想積點陰德。”吳玉昆看那臉色也是一夜沒睡的樣子。吳玉昆不糊塗,知道這也是那個“抱不平”所為。他不想惹上殺身之禍,於是就讓田青出了個鋪保,把瘦猴放了出來。瘦猴被田青接到了蓧麵館。他哭得昏天黑地,鼻涕眼淚一起流。他沒想到還能活著見到田青。“我把你害得傾家蕩產了,你就不恨我?”他抽抽搭搭地說。“現在你就彆瞎想了,好好治病!”豆花已經請來了大夫給他治傷。瘦猴又哭了,“老板,老板娘,你們又救了我一回,我瘦猴真要是活過來,我就是兩世為人了!我一定好好做人,做個好人!你們信得過我嗎?”“我信!”豆花說。“我也相信!等你好起來,我們再重新創業!”田青安慰他,也給自己鼓勁。“你們對我這麼好,我要是再不學好,我還是個人嗎?”瘦猴又哭出聲來。徐木匠一直在一旁看著,田青把他叫到了院子裡。“昨天晚上您去哪兒了?”田青問徐木匠。“昨天晚上?我睡得很死,哪也沒去呀。”“瘦猴能這麼快放出來,靠的是您的麵子吧?”田青猜到了。徐木匠笑了。田青不再多問,隻是說:“您還是早些回祁縣吧,我娘還在等您呢!”徐木匠卻不想走,他不放心田青。“你還是看看有什麼人回山西,托人帶封信回去吧。我已經決定了,現在不能走。”聽見了他們談話的龔文佩告訴二人,他想把嬸子的骨殖匣子背回山西老家,可以順便去一趟祁縣,幫他們報個平安。“那太好了!”田青和徐木匠自然高興。梁父和梁母回到了祁縣田家莊。梁父看著自己家的房子,想想已經離開了兩年啦。“兒子成了人家的了,媳婦也休了,往後我們兩把老骨頭,這日子咋過?”梁母淚流滿麵。“哭什麼?我們都是六七十歲的人了,活得也夠長的了。死能死在自己的家裡,也算是落葉歸根了,不錯嘛!”他讓趕車的把車上的行李提下來,自己拾起一塊石頭,一下子砸掉了鎖頭。“我們家還有什麼可偷可搶的嗎?要鎖頭乾啥?”梁母歎息一聲,“唉,說得也是。”二人想留趕車的吃頓飯再走。可一想到家裡沒米沒柴的,也就作罷。趕車的上了車轅,一揮鞭子走了人。梁父和梁母進了屋子。兩人愣住了,屋裡屋外都挺乾淨,炕上整整齊齊碼著的被垛。“看來那孩子一直都在料理這個家啊。老頭子,你餓了吧?要不去丹丹家借點米,做頓飯吃?”“你有臉去嗎?”“可也是啊!”梁妻想想也不出聲了。“這車坐的,我的腿也打不過彎來了。算了,還是睡一覺吧,睡著了就不餓了。”天黑了下來。梁父打了個唉聲,梁母睜開了眼睛,“你醒了?”梁妻一直沒睡著。“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了什麼?”“那是個風調雨順的好年景。那穀穗長得像狐狸尾巴,又粗又長,金燦燦的,真是稀罕人哪!那小米子,裝滿了一囤又一囤,滿囤滿囤的糧食呀!滿囤滿囤的山藥蛋、滿囤滿囤的南瓜、滿囤滿囤的……”“想滿囤了吧?”“誰說的?我才不想那個王八蛋呢!”梁父不承認。“你這是罵滿囤呢還是罵你自己呢?滿囤要是王八蛋,你不成了王八了?那我呢?不是成了偷人養漢的騷婆娘了?”梁父笑了,梁母也笑了,兩個人臉對臉地笑,笑著笑著兩個人都哭了。梁父給梁母擦了擦眼淚,“要說不想他,那是假的。恨他不恨他?恨!怨他不怨他?怨。可他畢竟是我們的親生兒子啊!他變成這個樣子,我的心裡,唉!是真難受啊!”“是啊,我們從十七八歲就過在了一起,你的心思我能不明白嗎?算了,這事都過去了。我餓得有點慌慌的,睡吧,天也黑了,睡著了就不餓了。”“對,睡著了,做個美夢。備不住還能夢見田青兩口子給我們送來京八件呢!”梁父又想到了田青兩口子。“好,你的牙口好,你吃薩其馬;我的牙掉得多,我吃蛋糕。”兩個人又臉對臉地笑了。又笑得很久,笑出了眼淚。一切都安靜下來。天上的烏雲遮住了月亮。兩個人仰麵而睡,他們臉上的月光也消逝了……這天丹丹領著青青在放羊。丹丹教青青唱放羊歌。她唱兩句,青青唱兩句。一朵朵白雲呀,天上喲飄。一群群肥綿羊,青草灣灣裡跑……黃先生提著一個紙包氣喘籲籲地走在山路上,聽見了丹丹和青青的歌聲,便下了山路向坡上走來,“青青!”“秀才爺爺!”“哎!慢點慢點兒,小心跑摔了!”青青跑到黃先生麵前,黃先生蹲下來,青青抱住他的脖子。“秀才爺爺年紀大了,我們的小青青也長大了,抱不動了!”他把紙包打開,“看看,秀才爺爺給你帶什麼來了?”“糖球!”“先生您又給他買東西。”丹丹感動地說。青青拿著糖球追趕羊群去了。“丹丹,你公公婆婆——啊,我是說你過去的公公婆婆。他們怎麼樣?”“上次田青來信說,他們在包頭的日子過得不大好。”“我是問現在,你沒去看看他們?”丹丹低下了頭。“那麼遠的路,再說,我已經不是梁家的人了……”“哎?你是不是還不知道他們已經回來了?”“誰回來了?”“你公公和婆婆!啊,是梁滿囤的爹娘。”“不對吧?我剛才趕羊路過梁家門口,裡邊怎麼一點動靜也沒有啊?”“不好!怕是要出事兒!”黃先生急得一拍大腿道。“啊!”丹丹拔腿就跑,黃先生和青青跟在後邊緊趕慢趕地追著丹丹……田丹丹跑進了梁家,上氣不接下氣地大聲喊著:“爹!娘!”梁父梁母臉對著臉,手拉著手地躺在炕上,一聲不吭。丹丹悲愴地大哭著撲了過去:“爹呀,娘!”黃先生也走了進來,他看了一眼,“你閃開。”黃先生走近梁父梁母,伸手試試他們的鼻息,又用手摸了摸他們的頭,鬆了一口氣,“嚇死我了。他們的身子還是熱的呢!”丹丹上前又推又叫,梁父梁母相繼醒了過來。梁母張了張已經乾得滿是紋裂的嘴,說不出話來了。梁父聲音沙啞有氣無力地說:“乾嗎……叫醒……我們,讓我們……睡過去……多……好!”“爹!娘!你們這是為什麼呀?”黃先生已經在屋子裡看過一遍了,“丹丹,你看看,這涼鍋冷灶的,根本沒動煙火!他們是從打回來,三天沒吃沒喝了!”丹丹急得眼淚在眼圈裡打轉,“先生,那可怎麼辦啊?”“彆慌,三天還餓不死人。去,去叫你娘弄點溫水來,再熬點粥。先喂水後喂粥!”黃先生囑咐丹丹說。丹丹應了一聲,飛快地跑了出去。很快地淑貞就帶著吃的趕了過來。淑貞抱著梁母,可是梁母不張嘴水喂不進去。丹丹急得直掉眼淚,“娘,你張開嘴呀!”梁母沒有反應。“親家母,你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就走了。心裡有什麼委屈,你說出來。這世上,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淑貞說。“是啊,螻蟻尚且貪生,你們為什麼要尋短見呢?”黃先生歎著氣。“娘,你張開嘴,喝了這碗水吧,你想一想,我要是不知道也就罷了,我已經知道了,還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們這麼自己作踐自己嗎?”丹丹急得直掉淚。淑貞又說:“親家母,要不你喝了這碗水,把你要死的緣由說出來,我們聽了,覺得你死得有理,你再死也不遲嘛!好不好?”梁母終於張開了嘴。一碗水下去了。黃先生又叫丹丹喂米湯。梁父梁母又喝了一碗米湯,梁父忽然長出一口氣,仰天哭道:“我們沒有兒子啦!……”丹丹、淑貞聽了一驚。“爹,滿囤他怎麼了?”丹丹抓住梁母的手。梁母的另一隻手也抓住淑貞的手,“親家母,我都沒有臉跟你說呀,滿囤他,他暗中使壞,把你的兒子弄進了大獄,田青現在是生死不明啊!這個兒子還能要嗎?”淑貞腳下一打晃,差點暈過去。丹丹趕緊扶住母親:“娘!娘!”丹丹扶淑貞坐在了炕沿上,淑貞急切地看著梁母,“親家母,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梁母捂著臉嗚嗚地哭了起來……梁父歎了口氣,從炕上坐了起來,“親家母,丹丹,先生,還是我覥著老臉跟你們說吧。”聽完梁父的講述,淑貞肯定地說,“知子莫如母,這事絕對不是我兒子乾的!”“是啊。田青是我的得意弟子,他從小讀聖賢書,怎麼能去乾挖墳掘墓的事!”黃先生更是不相信。“誰說不是。我寧可相信滿囤去挖墳掘墓了,也不相信田青能乾出這等事來。我就去找滿囤,讓他出錢去官府打點打點,把田青救出來,可他根本不想救,還幸災樂禍。知子莫如父,他、他心裡轉的是什麼腰子,我是一清二楚!田青離開皮匠鋪的時候,答應過裘老板,兩年之內不乾皮革生意。這兩年,滿囤的生意做得很不順手,眼看兩年就要到期了,田青開估衣鋪賺的錢足夠再開一個製革作坊的了。他是怕田青頂了他的生意,才不定用什麼壞招,害了田青。”“田青!我的兒子啊……”淑貞放聲痛哭。丹丹也在一旁傷心地哭了。梁父使勁拍打著炕沿,“作孽啊!”“老哥,老嫂子,你們就為這事輕生了?吉人自有天相,田青沒事。”黃先生勸道。“先生,你哪裡知道,不光是為這個。滿囤不認我們老兩口了,他把我們倆像轟小雞似的從包頭轟回來了!我們怎麼生了這麼個大逆不道的東西!就剩我們兩把老骨頭了,往後的日子還怎麼過啊?不如早點死了算了!”梁母哭道。丹丹擦了把眼淚,“爹,娘,沒有滿囤,不是還有我嗎?”“丹丹,你這話都快把我給臊死了!我兒子發了財就把你給休了,我們還有臉讓你養活?”“娘,我不是滿囤的媳婦了,可你們還是我的爹娘!我九歲就到了梁家,是你們從自己的嘴裡摳出糧食把我養大,我養你們老也是天經地義的!”“丹丹!好一個仗義的女子!好好!”黃先生很是感慨。淑貞也說,以後咱們兩家就在一塊合著過。有我們一口吃的,就有你們一口吃的。哪怕就剩一個山藥蛋了,我們切成五瓣,分著吃就是了。這天,淑貞收拾了包裹,準備走西口看兒子。丹丹怎麼也攔不住。“丹丹,你不用攔我!就是爬我也要爬到包頭,看看我的兒子!誰也攔不住我!”淑貞挎起包裹上了路。淑貞背著包裹,孤零零地走在黃土村路上。一曲哀怨的《走西口》從圪梁上傳了過來,那是一個站在山坡上的女子唱的。一個衣衫襤褸的年輕後生從圪梁上走了下來,叫了她一聲大嬸。淑貞苦笑著想:“沒想到,我走西口了,也有人給唱《走西口》。”她回頭看著站在圪梁上的年輕女子,禁不住眼睛濕了……此時從包頭城回來的龔文佩騎著馬與他們擦肩而過,他不認識淑貞,隻是奇怪這麼大年紀的女人也要走西口,他忍不住多看了淑貞兩眼。龔文佩到了縣城,見警察正在縣政府門口的牆上貼著標語,標語上寫著:“打倒袁世凱!”門外圍著一大群人,他們似乎在等候什麼。龔文佩走上前向人詢問出了什麼事,就聽有人說:“縣知事是抱袁世凱粗腿上來的,袁世凱死了,他的官也做到頭了。”說話的人是黃先生。這時,人群一陣混亂,龔文佩看見夏三夾著一個包袱走出大門。人們開始轟他、罵他,往他的身上扔爛菜葉子、臭雞蛋。夏三抱頭鼠竄。龔文佩笑了,自言自語著:“這回田青可以回家了!”“你說誰?”黃先生問。“我的一個朋友——祁縣人田青。”“是嗎?那是我的學生!他不是讓官府抓起來,下了大獄嗎?怎麼樣?判了嗎?”黃先生急得一把拉住龔文佩問道。“啊,那是一場冤案,田青已經放出來了,我這就是來祁縣向他娘報個平安的。”“壞了!壞了壞了壞了!田青娘聽說田青在包頭下了大獄,急了,一個人走西口去探監去了!”黃先生急起來。“她什麼時候走的?”“今天一大早!”龔文佩忽然想起了早上在路上看到的女人。“我知道了!”他跳上馬,飛奔而去。龔文佩到底追上了淑貞,他一把勒住了馬韁繩,衝淑貞一拱手:“這位大嬸,您是田青的母親嗎?”淑貞看著風塵仆仆的龔文佩,“是。請問您是……”龔文佩從馬上跳了下來,“大嬸!我就是受了田青兄弟之托,到祁縣來看望您的!”淑貞一把抓住龔文佩的手,“啊?是嗎?我兒子怎麼樣了?判了嗎?”龔文佩搖搖頭笑了,“那是個冤案。哎喲喲,差一點就害得您白跑了一趟口外。田青和豆花已經放出來了,現在就住在我的家裡。”淑貞一聽,禁不住喜淚奔流,忙帶著龔文佩回了家。大家聽了龔文佩的敘述,都很高興。“田青兩口子還是受了點罪,他在包頭最大的店鋪也折進去了。”龔文佩有些遺憾地說。“錢財是身外之物,隻要人能平平安安的就好。”淑貞說的是心裡話。特彆是她知道了徐木匠有了下落,總算是鬆了一口氣。“龔大兄弟不是說,等過一陣子,田青安定下來,就回來給您和徐伯伯紅紅火火地辦一場喜事嗎?這是多高興的事啊。”丹丹替娘高興。“這個田青,淨瞎胡鬨!”黃先生說,“哎!這可是要辦!我們可是等著喝你們的喜酒呢!你可彆舍不得喲!”大家都開懷大笑起來,家裡許久都沒有這樣快樂的笑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