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虎口城門上是康熙的禦筆“殺虎關”三個大字。石板鋪成的大街上人來人往——拉駱駝的、趕羊的、推車的、挑擔的、抬轎的、騎馬的、騎驢的,剃頭的撥響“喚頭”、江湖郎中搖響“虎撐”、賣醬油的敲擊著腰間彆著的梆子、吹糖人的敲響了銅鑼……兩邊的門市一家挨一家——米店、布店、鞋店、白皮鋪、獸醫樁子、鐵匠爐、雜貨鋪、茶館、飯莊、妓院、澡堂……一派的繁榮景象。有一個小一點兒的門臉兒前挑出一個布製的招牌牙旗,上寫三個大字:“賽半仙”,這就是田耀祖的卦攤。如今的田耀祖留了三綹胡須,道士打扮,看上去還真是有點兒道骨仙風。有兩個騎馬的人來到門前下了馬,他們是劉一刀和二當家的。田耀祖抬頭打量劉一刀和二當家的,馬上認出了他們。此時的田耀祖已經練就成一個老江湖了。他朝劉一刀和二當家的不動聲色地說了句:“二位稍等。”然後就轉過頭對麵前的青年男子接著賣弄他的生意口:“寒相之人肩過頸,享福之人耳壓肩。劉備聽說過吧?”“聽說過。”那青年說。“人家是雙手過膝,兩耳垂輪。什麼是兩耳垂輪?劉備就是耳壓肩。你自己摸摸你的耳垂兒。”年輕男子摸摸自己的耳垂兒,心虛了。“既不大,又不厚,所以你不是大富大貴之人。不過,你的耳垂也不算太薄太小,所以,奔波勞碌之後,也可以有個小康之家。”年輕男子忙說,“小康就成,小康就成。”“什麼叫寒相之人肩過頸?實際上誰的肩也不會過了脖頸子。指的是俗話說的端肩膀,縮脖頸。往後,你留意點,把頭抬起來,胸脯挺直了走路。要不,你一輩子也休想發達。”田耀祖指點著。“好,我聽半仙的!”年輕男子虔誠地說。田耀祖得意了,“走西口,是吧?出殺虎口往西走,你的財神在西方。放著膽子走吧!”年輕男子掏出一把銅錢放在桌子上。田耀祖也不數,摟進了自己的錢匣子。這一切被坐在門邊長條板凳上等候的劉一刀和二當家的看了個清楚。“你就是遠近聞名的賽半仙?”他倆走上前來問。“正是在下。”“你的卦靈嗎?”二當家的問了一句。“心誠則靈。”“多少錢?”劉一刀問得一點也不客氣。“沒有價。靈了,一千兩銀子不多;不靈,一個銅子不取。你還可以砸了我的卦攤兒。實在不解恨,你們還可以扒了我的衣裳,對了,還可以扒了我的這禮服呢麵,內聯升做的這雙鞋。”田耀祖心裡發狠嘴上不動聲色地說著。二當家的愣了一下,“嗯?扒衣服扒鞋子?”二當家的對劉一刀說,“大哥,你出來一下。”二當家的和劉一刀出了門,“這個人不簡單,他怎麼知道我們是乾什麼的?”劉一刀一愣,那二當家的見劉一刀沒明白就接著提醒道:“你沒聽見他說,扒衣服扒鞋子嗎?你忘了,十年前,你我剛到這一帶打天下的時候,劫過一個窮掉了底的財主,按賊不走空的規矩,扒了他的衣服和皮鞋?”二當家的提醒著。“對呀!二當家的,我們得試試他是不是真半仙兒。要是,我就請他上山。你沒聽說張作霖都當了督軍了,身邊還有一個算命先生呢。要不他怎麼能步步高升,一帆風順呢?”劉一刀樂了。“試一試?”“試一試。”劉一刀下了決心。二當家的和劉一刀進了屋門,“我要測一字。”劉一刀說。田耀祖把紙筆遞到劉一刀麵前。“不用寫了,你看見沒有?對麵是刀削麵館兒,就測刀削麵的‘削’字。”田耀祖眼睛看著劉一刀,“右邊是一刀字,你的生意和你的名字同這‘一刀’相關。”二當家的瞪大了眼睛,“堅剛!”劉一刀往前坐了坐,“我的名字裡是有一刀字。那麼你看我是做什麼生意的呢?”“削字的左邊是個肖字,肖為小月,小月即為殘月,你的生意應該是在天亮前做的。”田耀祖話裡有話。劉一刀把一錠銀子啪地拍在桌子上麵,“謝了!”二人站起來走了出去。田耀祖咬牙切齒地想到,“好你個劉一刀!你不認識我了?可你就是化成了灰,我也認得出你來!”他哪裡知道,劉一刀和二當家的已經在打他的主意了。當天晚上,田耀祖坐在床上數著白天掙的那幾個銅板,心想靠這麻衣神相,什麼時候我才能把田家大院贖回來時,劉一刀和二當家的已經撥門快步進了屋。剛躺下的田耀祖一下子坐了起來。“什麼人?”劉一刀用刀指著他的咽喉,“在天亮前做生意的人!”田耀祖認出來了。“不許聲張!”“你是來尋財,還是來尋仇?”田耀祖倒不怕了。“給你找一條發財之路。你把燈點上,我們好好談談。”劉一刀抽回了刀。田耀祖下地點了燈,坐了下來。心想我一個窮光蛋怕什麼呢?“我是劉一刀,是黑土崖占山為王的大當家的。”田耀祖知道對方並沒有認出自己,便說:“久聞大名,如雷貫耳。”“那我就不必細說了。我想請你入夥。”田耀祖樂道:“我?我既不會使刀又不會弄槍。”“我不要你使刀弄槍。我是朱元璋,你就是我的軍師劉伯溫。”田耀祖冷笑一聲:“你像朱元璋嗎?”劉一刀自己也笑了,“那我就比做梁山上的宋江,你就是我的軍師吳用。”“不敢當。我可沒有那麼大的本事。我就會相麵算命。”“我就是要的你這個本事。你呢,繼續在這殺虎口開卦攤。這殺虎口是口裡口外來往客商的必經之路。你隻要算準了哪一天,我做哪一樁買賣能有大的斬獲,又不會被官府抓住。你就可以坐地分肥。”劉一刀說了自己的打算。田耀祖明白了,這是讓他當坐探。“我要是不乾呢?”“那你就得吃我劉一刀一刀了。”“逼上梁山?”“不,我是逼著你快點發財!你隻要幫我做成了一樁買賣,我就給你十成提一的好處。這樣下去,要不了三年,你就可以成為百萬富翁了!一個是做百萬富翁,一個是做刀下之鬼。你這還用想嗎?”劉一刀已經不耐煩了,“你等一等。”田耀祖閉上眼睛,掐著手指算了起來。忽然他一睜眼睛,一拍大腿:“妙!今天恰巧是我命中的轉運之日。好了,我答應你!”劉一刀高興了,“來,我們說一說怎麼乾……”二當家的和劉一刀一走,田耀祖在裡邊關上了門,他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不見外邊的動靜了,才轉過身來,自言自語狠狠地說:“劉一刀啊劉一刀!這可是你自己找到門上來的。等你給我送夠了贖回田家大院的錢,我就把你送上法場!還得讓你死了也穿不上鞋!”田青、梁滿囤、王南瓜來到了殺虎口。三人向這個邊城重鎮看去,眼見得城牆、垛口、箭樓、城門,出出進進的勒勒車和拉駱駝的、挑擔子的、做買賣的。梁滿囤緊張地咽了口唾沫,“名字叫得真嚇人!”三個人進了城,街上往來客商雲集,街兩邊遍布的小店鋪都很熱鬨。田青、梁滿囤和王南瓜走在人群中,睜大了新奇的眼睛。梁滿囤好奇地東張西望道:“這裡可比咱祁縣縣城熱鬨多了。”“當然,這是邊城重鎮嘛。”田青告訴他。王南瓜說這殺虎口也沒像它的名字那樣嚇人嘛。邊說邊走的,竟碰上了徐木匠。確切點說是徐木匠先看到了他們。徐木匠頭戴一頂大鬥笠,也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先看見了田青,忙把鬥笠往下壓了壓,蓋住了半張臉……他不想讓對方發現自己。梁滿囤用手一指卦鋪外邊的牙旗,“賽半仙!算命看相的!走!咱們去算一卦。”一個街邊的卦鋪前圍滿了人。“一流舉子二流醫,三星四卜五地輿,唯有相家排第六,七書八畫九琴棋。這些江湖術士的騙人伎倆你也信?”田青不屑地說。“田青兄弟,咱仨這次走西口真是蚯蚓上牆,腰杆不硬。咱去算算,看咱仨到了口外能不能掙到一口飯吃。”王南瓜說。“你們倆誰愛算誰算,反正我不算。我覺得人命都是自己造的,古聖先賢說得好,福兮可以善取,禍兮可以惡招。”田青自然不信這些。“田青,我和王南瓜沒念過私塾,聽不懂你說的這些文詞。”“這句話的意思是,古聖先賢教育我們,福,可以由行善而獲得;禍,可以由作惡而招致。”田青解釋著。梁滿囤沒聽田青說完,已經擠進了卦攤。王南瓜也隨後擠了進去,田青搖搖頭,也隻好跟了上去。徐木匠從卦攤前經過,探頭往裡看了看,看著那個算卦先生一愣,然後迅速轉身離開了。田耀祖用扇子一指王南瓜:“你,過來吧,我先給你說說。”王南瓜虔誠地站到半仙麵前,田耀祖一邊搖著扇子,一邊看著王南瓜。“你額角岩巉。”王南瓜沒聽懂,“您說什麼?”田青接話道:“說你額角高。”半仙看了田青一眼,點點頭,“你額角岩巉,說明你幼年喪父。”王南瓜一愣,“大師,您是說我爹已經……”田耀祖輕輕地搖著扇子,眯眼看著王南瓜,“怕是早已不在人世了。”王南瓜一聽傻眼了,木呆呆地看著半仙……田青過來,一把將王南瓜撥拉到自己身後,看著田耀祖:“大師,您看看我額角岩巉嗎?”田耀祖打量著田青,“這位小爺長得天庭飽滿,額角並不岩巉……”田青打斷田耀祖,“我額角不岩巉,可我也幼年喪父。”梁滿囤小聲說,“你爹又沒死。”“我那個爹有跟沒有一樣,這不跟喪父一樣嗎?”田青白了一眼滿囤。田耀祖打量著田青,“那不一樣,有就是有。我看你的麵相應該是父母都在高堂才對。聽口音,你是祁縣人吧?聽說祁縣連著兩年大旱了?”“是。今年是掐脖兒旱,種子下去,剛剛出苗,就不下雨,苗死了,再補種,苗出來之後,又是滴水不下。”滿囤回答。“唉!那地方,就是缺水少雨呀。祁縣城東有個田家莊?”田耀祖抬頭問道。梁滿囤指著田青,“對。我們兩個就是田家莊的!”田耀祖愣了,打量著梁滿囤,“你姓田?”“我姓梁。他姓田,他本來是我們田家莊田家大院的少爺……”田耀祖渾身一激靈,轉過來看著田青。“你姓田?你是田家大院的少爺?”“祁縣沒有田家大院了,田家大院現在叫夏家大院。我叫田青。祁縣不是缺水嗎?我祖父就給我取名叫田青,圖個吉利。”田青說。“田青,你家中幾口人?”田耀祖忙問。“兩口人。”田耀祖一愣,“兩口?不是三口?”“你怎麼知道?”田青奇怪了。田耀祖怔了一下,馬上回過神來,“一般說,依你的年齡和麵相看,應該父母都在高堂,算上你那不應該是三口人麼。”“我爹走西口了,他在走西口之前把家產全部輸光了,把我娘也輸給了彆人,所以他不是我們家的人了。”“哦……那你後爹呢?”田耀祖小心地問。“我沒有後爹。”“你爹不是把你娘輸給彆人了嗎?”田耀祖放下了心。“我娘讓一個恩人給救下了。”田青此時真想馬上找到徐木匠。“看你這樣子,念過幾年書?”田耀祖看出兒子是識文斷字的。“嗯,也是那位恩人不僅沒讓我們死,還供我念了私塾。”田耀祖長出了一口氣。“哦……原來是這樣。那你姐姐呢?餓死了?”“我姐姐九歲的時候就給梁家當了童養媳。”田青指著梁滿囤,“喏,這就是我姐夫。大師,你怎麼知道我還有個姐姐?”田耀祖忙掩飾道,“我……我不是會看相算命嗎?依你的麵相看,你還有個姐姐才對。”田耀祖收拾起東西,“對不住,我還有些事情,先走一步了。”“大師,我還沒給您卦錢呢。”王南瓜忙著掏錢。田耀祖擺擺手,“免了免了,你也不容易。”梁滿囤著急了,“賽半仙,您還沒給我看看呢?”田耀祖看著梁滿囤,“你老婆有旺夫運!你好好待你老婆,你就一生平安。”梁滿囤稀裡糊塗地點了點頭,田青眯起眼睛看著半仙的背影,陷入了沉思……田耀祖回到卦鋪,心事重重地歎了口氣,還沒坐下,頭戴大鬥笠的徐木匠就走了進來,“賽半仙,給我算上一卦怎麼樣?”“我要關門了。你改日再來吧。”田耀祖不耐煩地說。徐木匠摘下大鬥笠,“田耀祖!”田耀祖一驚,他盯著徐木匠下巴上的那塊疤瘌,“是你?你不是當年那個……蒙古漢子嗎?”“田大少爺真是好記性、好眼力。”“你這是從哪兒來?你看見我兒子了?”田耀祖問。“嗯,你兒子在追殺我!”“為什麼?”田耀祖糊塗了。“你不必知道。”徐木匠不想多說。說到兒子,田耀祖有幾分陶醉,“我兒子田青跟我年輕的時候一樣,英俊勇武相貌堂堂。就是苦了丹丹了,那個梁滿囤長得可不怎麼樣,配不上我閨女。再說他比我閨女小太多了!”徐木匠生氣地說,“那還不是你造的孽。”“我說,既然你知道我兒子要殺你,你怎麼還不快點遠走高飛?”“我不放心他。他太年輕了,我得把他送到包頭。”徐木匠說的是心裡話,他就是不放心田青。田耀祖糊塗了。徐木匠看了一眼田耀祖,“你也不用明白。你不是走西口了嗎?怎麼在這兒當起了算命先生?”田耀祖也歎了口氣,“我那年是到了口外,本想著像田家的祖上那樣,發了財回去把田家大院從夏三手裡贖回來,怎麼也得對得起我爹給我取的這個名字,光宗耀祖。可這西口不是那麼好走的,半路上又遇上了關東的胡子把我衣裳鞋子都扒了。”田耀祖看看自己的手,“我就是靠這兩隻手討飯,才得以生存下來。”“你!”徐木匠指點著田耀祖,不知道說什麼好,半天才說,“你,不缺胳膊不少腿的,誰願意施舍給你?”“漢人太差了,個個都是鐵石心腸。不過蒙古人好,我裝成是迷路的客商,走到哪兒,哪裡的蒙古人都非常熱情好客,給我吃肉給我喝酒,臨走了還給我帶上馬奶子、炒米、奶豆腐……”田耀祖陶醉了。“看你這份出息!”“可惜,好景不長啊,包頭周圍的蒙古包我都走了一遍,再去就不靈了。天無絕人之路,我走到包頭的時候,碰上了一個走西口的山西人,他知道我讀過書,就介紹我去伺候一個半身不遂的大相士,我像孝子那樣伺候了他半年,他還真好了!為了報答我,就把他的看相算命的手段傳給了我。可是按江湖的規矩,我不能在包頭設卦攤兒,我就來到這殺虎口,吃了‘金點’這口飯。”徐木匠不屑地,“那——你就想靠給人算命騙人活一輩子?”“常言說得好,窮算命,富挪墳,倒黴上卦攤兒。這人哪越是窮,越想交好運,就越得找人給他算命。我靠給人算命吃不飽吧,也餓不死。主要是,我可以不必乾什麼,就可以維持生存。還想怎麼?大富大貴?就這樣也強似在家鄉麵朝黃土背朝天地出大力耪大地,遇上大旱年景吃觀音土,屙不下屎來。唉!怎麼混都是一輩子!徐木匠,要不要我給你算上一卦?”徐木匠瞪了田耀祖一眼,“你連自己的命都算不準,還給我算呢?”“有時候,瞎蒙也能蒙準,要不,我怎麼敢自稱賽半仙呢?”徐木匠氣樂了,“你有哪兩下子呀?露一小手給我看看。”“你要是想學,我還真想教你。你好歹對我們田家也有恩哪。哎,你跟我媳婦沒怎麼的吧?”徐木匠舉起了拳頭,“我揍你!”“彆彆彆,我可禁不住你的拳頭。就衝你讓我兒子沒餓死,還念上了私塾,我真得把這門手藝傳給你,省著你到口外找不著飯吃。你聽好了,算命的人一進門先觀來意,既開言切勿躊躇。根據一般規律,父親來問兒子,是希望兒子富貴有出息;兒子來問父母,必然是父母遇到了什麼不幸的事情,父母年事已高還能有什麼,大多是病苦纏身;妻子來問丈夫,麵上露出一片希望神氣的,是想讓丈夫富貴騰達;麵上露出怨望神色的,必然是丈夫好嫖好賭,或是寵愛侍妾;夫來問妻,不是妻子有病,就是她沒有養育兒子;讀書人來問,主要是求功名富貴;商賈來問,多數是因為生意不旺……”“田耀祖,靠騙人家錢財活著,你缺德不缺德!你兒子都那麼大了,給你的兒孫積點陰德吧。”“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我又沒請他們來算,都是他們自己送上門來讓我宰的。至於兒子嘛,兒孫自有兒孫福,我可管不了那麼多。”徐木匠這個氣啊,“我不跟你瞎扯了。我得睡一覺兒了。”他躺在了床板上,床吱吱嘎嘎搖搖晃晃,徐木匠都擔心自己掉下來。第二天一早,徐木匠捶著酸疼的後背坐了起來,“田耀祖,就這張破床你也能睡得著?有家什嗎?”“我有一把防身的斧頭。”田耀祖從床底下拿出一把斧子交給徐木匠。徐木匠摸摸斧子刃,“這也叫斧子?騎上去都不帶割屁股的!”徐木匠提著斧子四下轉了一圈,愣是沒找到合適的東西可用。他照著床下的板凳根砍下一塊木頭,又砍成幾個楔子,掀下床板,將楔子釘進板凳榫裡,再放上床板,便不響也不搖晃了。田耀祖一豎大拇指,“高人!你天生就是苦命之人——能者多勞嘛。不過其實,你完全可以不當木匠。”“那我乾什麼?也像你似的給人算命騙錢?我就是餓死,也不乾騙人的勾當。”徐木匠輕蔑地看了他一眼。“你先彆激動,我是想告訴你,這一帶有個從關東來的綹子。為首的叫劉一刀。領著一幫子亡命徒,專在這走西口的道上做沒本的生意——就是打劫。”徐木匠根本沒往心裡去,“打劫?我不怕,除了這破行李,我什麼也沒有。”“我不是說你怕搶,我是說你可以憑你的本事在劉一刀手下混個二當家、三當家的。”“田耀祖!你把我拉進劉一刀的綹子,你能得多少好處?”“哎?你可彆聽他們瞎說!我可不是劉一刀的眼線!”田耀祖急了。徐木匠走到窗口往外看去,坡下邊正是大路,有一隊駝隊正朝大車店走去。田耀祖也來到了窗口,徐木匠回頭看田耀祖,田耀祖的目光正好投向駝隊。徐木匠盯著田耀祖,“從現在起,你不許離開這裡一步。這樣就沒有人給劉一刀送信了。”“你又冤枉我!”徐木匠逼視著田耀祖的眼睛,“田耀祖!你給我老實點兒!”田耀祖咧著嘴,笑得比哭還難看,一屁股坐在了床沿上。王南瓜因為聽了田耀祖給他算命的話,情緒有些低落,坐在大車店的夥房裡不說話。田青要他不要相信算命的胡說。王南瓜歎了口氣,“萬一讓他說中了呢?那我這次不是白出來了嗎?”鄰桌坐著一老一少。年長的是龔豐倉,他也不是當年的樣子了,他穿著長袍馬褂,小老板的打扮;年輕後生是他的侄子龔文佩。“文佩,你這是跟著我頭一回走西口,我給你講講這個殺虎口吧。”龔豐倉對龔文佩說。龔文佩恭恭敬敬地點點頭,“叔,您講吧,我好好聽著呢。”“這殺虎口有兩千年的曆史了。秦漢時期叫參合口,隋唐時期叫白狼關,宋代改名叫牙狼關,到了明代又改名叫殺胡口。一直到了大清國,塞北和關內的關係空前的融洽,才把‘胡’字改成‘虎’字。‘殺虎關’的三個大字,就是康熙皇帝的禦筆。”一旁的田青、梁滿囤和王南瓜也忍不住扭頭聽了起來……“這裡是口裡口外的交叉點和商品的集散地。所以前清的戶部衙門在這兒設了收稅的抽分署。不要說各種買賣、客棧、車店了,連城裡帶城外,光寺廟就有七十二座。順治年間,有三個走西口的山西人流落到了殺虎口,兩個是太穀人秦悅、王相卿,一個是祁縣人史大學。他們三個人做起了走街串巷的小買賣,可光靠挑擔賣貨養活不了自己,他們三個人就湊錢開了個小小的草料鋪。由於本小利薄,三個人起早貪黑地忙活,才勉強度日。有一年臨近年關,一連幾天大雪封門,沒有生意可做,三個人連吃飯都成了問題。饑寒交迫之下,三個人傾其所有煮了一鍋稀粥權當年夜飯了。正在他們準備吃飯的時候,有一個白胡子老頭兒,拉著一峰馱了個大馱垛子的駱駝走了進來,說這麼晚了沒地方可去,想在他們這借個宿。三個人就把老頭兒留下了。老頭兒說趕了一天路,又累又渴又餓。這三個人誰也沒動筷,趕緊給老頭兒盛粥讓他先喝。老頭兒幾口就喝完了一碗粥,他們又給老頭兒盛滿,老頭兒左一碗右一碗,不一會兒就喝光了他們的粥。三個人誰也沒喝上一口粥,就饑腸轆轆地過了這個年。老頭兒喝飽了粥,躺下就呼呼大睡。第二天一大早起來,老頭兒不見了,駱駝也不見了,卻把馱垛子留下了。”田青、梁滿囤和王南瓜聽得入迷。“大叔,後來怎麼樣了?馱垛子裡裝的是什麼?”梁滿囤問。龔豐倉一樂,接著講道:“三個人打開馱垛子一看,裡麵全是白花花的銀子。他們就到處去找那個白胡子老頭兒,怎麼找也沒找著。三個人就商量,把這些銀子數目點清楚了,然後當成股本開了一個大商號,取名叫吉盛堂。每次結賬的時候,都把白胡子老頭兒的紅利算出來,單立了一個賬本。後來,康熙老佛爺親征噶爾丹,他們三人就跟著大軍進入了烏裡雅蘇台、科布多,為康熙的大軍供應軍需。就這樣他們發了大財,把分號開到了歸化、烏裡雅蘇台、科布多和庫倫,取名叫大盛魁了,夥計不下六七千人!”“那個白胡子老頭兒呢?”王南瓜問。“白胡子老頭兒?直到這三個人相繼故去,那個白胡子老頭也沒再出現。就這樣,大盛魁一直記著這筆沒有主人的財神股的本金和利息,並定下了一個人人必須遵守的規矩。每年春節的大年初一,大盛魁既不請客與同行聯絡感情,也不擺酒席酬勞辛苦了一年的夥計,而是全號上下要在掌櫃的帶領下,恭恭敬敬地喝上一碗稀粥。”田青站起來,衝龔豐倉一拱手,“多謝這位大叔,給我們講了這麼好的一個咱們山西人知恩圖報、以義製利的故事。”龔豐倉搖搖頭,“見笑見笑。”田青轉身對店小二說,“麻煩給我們預備三個窩頭,明天一早我們帶著路上吃。”“行。你們哥三個也太省了。不過等過幾年你們回來的時候,一定跟現在不一樣了。那時藏書網候,你們個個騎著高頭大馬,馬褥子裡全是白花花的銀子、黃澄澄的金元寶。”店小二笑道。梁滿囤憧憬著,“我們三個要是也能碰上個白胡子老頭兒就好了,得一筆意外之財,開不起大盛魁那樣的大買賣,咱開幾個小鋪麵總還行吧。”大家都被梁滿囤逗笑了。店小二轉身要走,田青又叫住了他,“小二哥,你們店裡最近來沒來過一個四十多歲下巴上有塊疤瘌的男人?”店小二想了想,“沒有。怎麼?”“沒什麼。你忙去吧。”田青越發想找到徐木匠了,人家大盛魁這麼多年,還給那個白胡子老頭記著本金和利息呢,人要知恩圖報啊。光顧聽人家講故事了,三個人回到大通鋪時,炕上一個挨一個的腦袋,沒地方了。店小二幫著挑人較稀的地方好容易才擠了點空當,這才睡下了。第二天一早,田青、梁滿囤和王南瓜正在喝粥,龔豐倉和龔文佩走了進來。田青趕緊起身相讓。“二位怎麼也起這麼早,趕路嗎?”“看樣子我們還真有緣分,分不開了呢!我叫龔文佩,這是我叔叔龔豐倉,太穀人。”龔文佩介紹著。“我叫田青,他叫梁滿囤,他叫王南瓜,祁縣人。”龔豐倉對店小二說:“夥計,給他們每個人加一張餅,記在我的賬上。”田青不好意思,忙阻攔。“我叔叔請客,你們就不要客氣了。我們認識一天了,又都是走西口的大同鄉,就算是朋友了。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嘛!誰知道誰什麼時候遇到什麼難處需要彆人幫忙?是不是?”大家重新落了座。小二送過粥和餅,大家吃起來。龔文佩告訴田青,叔叔在口外十七八年了,在包頭開了個不大的蓧麵館。這趟回家,就是帶他去幫他照顧生意的。他說,“在包頭有不少山西人開的大買賣。有商號,有銀號,這麼說吧,包頭那地方,有錢人排前麵的全是山西人!”梁滿囤樂了,“啊!這麼說,我們也有希望發大財了?”龔豐倉笑了,“那就看你有沒有本事了。還要看是不是吃得了苦。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嘛!”三個人高興得直盼快到地方,好在這路也已經走了一半兒了。吃過飯五個人一起上了路。當晚來到了一個小鎮,為了省點錢,田青三人準備去鎮外蹲廟台兒,正好明天還能少走一段路。當下和龔豐倉二人分了手,說好了明天一早就在大路上見麵,還搭伴走。田青等三人來到廟裡住下了,躺在鋪上議論著將來的好日子。梁滿囤說老龔大叔老實巴交的,身子骨也單薄,十多年工夫就開了家蓧麵館兒,我們三個年輕力壯的,也錯不了。“是啊,開弓就沒有回頭箭了,我娘和秀秀還等著我呢,我非得乾出個樣兒來不可呀!”田青掛記著家裡。王南瓜認為田青讀過書,識文斷字,腦袋瓜子活絡,一定能發大財。“哎,到時候,你成了大老板,可彆忘了我呀!”“成,王南瓜,你真混不下去了的時候,要飯要到我的門口,我怎麼也得賞你一個大南瓜嘛!”三人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