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青和梁滿囤扛著行李卷,走上了漫漫的黃土村路。田丹丹站在高坎上,淚眼婆娑地看著遠去的兩人,淑貞、老梁和梁妻悄然出現在田丹丹的身後。梁妻忍不住哭出聲來,“滿囤啊,娘的滿囤從來沒離開過家啊……”淑貞看著田青和梁滿囤的背影,喃喃地說,“我還是想多看他們幾眼!”走在黃土村路上的田青回過頭,看見了高坎上的母親。田青站下了,撲通一聲衝淑貞跪下了,給淑貞磕了一個頭:“娘!回去吧!”田青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了……淑貞禁不住淚如雨下,她大聲地哭喊道:“兒子!娘等著你平平安安地回來呀……”秀秀一個人站在高高的黃土坎上,衝田青如泣如訴地唱道:“哥哥你要走西口,”“小妹妹實實地難留。”“提起你走西口,”“小妹妹我淚花流……”“哥哥你要走西口,”“小妹妹不丟你的手。”“有兩句知心的話呀,”“哥哥你要記心頭。”站在高坎上的田丹丹也跟著秀秀唱了起來,一邊唱一邊淚流滿麵……“走路你要走大路,”“不要走小路;”“大路上人兒多,”“拉話解憂愁……”田青聽見了歌聲,淚水模糊了雙眼……秀秀的歌聲在繼續:“坐船你坐船後,”“不要坐船頭;”“船頭上風浪大,”“怕你掉進水裡頭。”“哥哥走西口,”“莫要交朋友;”“交下的朋友多,”“怕你忘記我。”“送哥送到大路口,”“望見你呀直回頭,”“但等過上了好光景,”“咱們二人永不分手!”聽著這令人肝腸寸斷的歌聲,淑貞、老梁和梁妻也禁不住潸然淚下……田青忽然停下,捧起了路邊的一把黃土,用手絹包好,塞進了行李卷裡。梁滿囤莫名其妙地看著田青,“我們的行李夠重的了,你還裝把黃土乾啥?”田青拍拍手上的黃土站了起來,說:“故土難離,就捧上一把故鄉的黃土,等想家的時候拿出來看看、聞聞。”梁滿囤也學著田青的樣子抓了把黃土包起來,塞進了行李卷裡……兩個人一前一後朝前走著,天地間,他們顯得那麼渺小……田青和梁滿囤走上了黃花梁,聽到一個漢子站在梁上扯著脖子唱著:“上一個黃花梁呀,”“兩眼哇淚汪汪呀,”“先想我老婆,”“後想我的娘呀!”“老婆年紀輕喲,”“不得不守空房;”“俺娘又瞎眼哪,”“走路要扶著牆。”“我不去走西口,”“得餓死妻和娘,”“我一去走西口,”“她們淚水一雙雙呀……”田青和梁滿囤朝唱歌的漢子走了過去。田青走到那漢子麵前問:“你也要去走西口?”漢子擦了把眼淚,“這黃花梁上的風真大,我都眯眼睛了。”田青無奈地一笑道:“我叫田青,這是我姐夫梁滿囤。”“我叫王南瓜,咱們一路,正好搭個伴兒,一道走吧!”三個人朝前走去。王南瓜一邊走一邊揉了揉眼睛。“你哪是眯眼睛了,你這是哭了。”梁滿囤說。“哭也沒有用,不哭了!不哭嘍!”王南瓜還真的咧著嘴笑了笑,笑得比哭還難看。梁滿囤說:“那首《走西口》唱得還真對,大路上人兒多,拉話解憂愁。”三個人說起了話。“你怎麼,也是家裡日子過不下去了?”田青問王南瓜。“是,也不是。”梁滿囤不明白,“什麼意思?”王南瓜說家裡日子是緊巴巴的,可他走西口是娘讓他去口外找他爹。他爹是二十多年前走的,開頭還往家捎過幾回錢,以後就再沒消息了。娘天天念叨,都快魔怔了。這回,他得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非找到爹不可!梁滿囤擔心地問:“口外那麼大,能找到嗎?”田青卻說:“能,口外再大,山西人畢竟是少數。”三個人來到了一個三岔路口站住了。“我們這是到歧道地村了。我聽老輩走過西口的人說,這個村子有兩條通往口外的路,一條通張家口,一條通殺虎口。兩條路都能到蒙古,可到底該走哪條呢?”田青說道。“殺虎口?哎呀!一聽這名字就夠嚇人的!可不能走通殺虎口那條路!”梁滿囤膽小。王南瓜問田青哪條通往殺虎口,田青搖了搖頭說:“我也不知道。走吧,管它哪一條呢,反正都能到口外,我們又不是去投奔什麼人,走哪條路都一樣。”梁滿囤眯著眼睛,看著麵前的兩條路說不一樣,“要真的走了通往殺虎口的路,怕是凶多吉少。要不我們坐這兒歇一會兒,興許能遇上個知道路的,打聽打聽再走。”田青和王南瓜點點頭,三個人放下行李卷坐了下來。可等了半天也見不著個人影。田青看了看當空的大太陽說:“天色還早,再等等吧。”再聊天時,梁滿囤告訴王南瓜,田青原來可是咱祁縣田家大院的少爺。王南瓜一下愣住了。“田青兄弟,那個把家敗光了的田耀祖田大少爺是……”“正是家父。”王南瓜咂了一下嘴,“可惜啊,當年田家大院那在咱祁縣多顯赫,連穿開襠褲的三歲小娃娃都知道啊。現在,田家大院可是改成夏家大院了。”“你看著,總有一天,我還要田家大院姓田。”田青鄭重地告訴王南瓜。“有誌氣。我不成,我就是想替我娘找回我爹,我是忍著淚從家裡出來的。我娘想我爹想得連眼睛都哭瞎了。我爹和我娘拜了天地沒幾天就走了西口,他走後我才出生。我長這麼大還沒見著過我爹呢。我娘說,我和我爹長得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那年,我娘聽人說,有人在甘肅看見我爹了,我就趕緊往甘肅去找。一路上,靠給人打短工好不容易到了甘肅。找了半年也沒找到,還差點兒搭上條命,最後總算是活著回來了。我娘不死心,她說她忘不了當年我爹走時她給我爹唱的那首《走西口》,一想起來,心就疼。為了安慰我那哭瞎了眼的老娘,我給人當了兩年長工,攢夠了去甘肅的盤纏,又第二次去了甘肅,那次又是九死一生啊!到頭來,也沒找到我那個爹。這回,我娘又聽一個從包頭回來的人說,有人在包頭見著一個人可能是我爹。這不,我又出來了。”田青望著麵前的兩條路,慨歎地說:“你真是個孝子啊!”“連羊羔還知道跪著吃奶呢。人不孝順父母,那還不如牲口了?哎,你們二位這一路上,幫我留點神,看看有沒有長得跟我一模一樣的人。”王南瓜認真地說。梁滿囤笑了,“長得跟你一模一樣的,那還能是你爹嗎?”王南瓜也笑了,“對,我爹比我大二十歲呢!”田青說他也要找一個人,不過不是他爹,是徐木匠。他向王南瓜描述了一下徐木匠的長相,讓他幫著留神點。田青是想要報恩。眼看著太陽都偏西了,田青建議上路,他聽私塾的黃先生說過,在這走西口的路上,人煙稀少,相隔五十裡才有一個大車店可以住宿,如果在天黑前趕不到大車店,就會很危險。要是迷了路遇到狼群就麻煩了。可到底走哪條路呢?王南瓜出了個主意“占鬼卦”,脫下一隻鞋子,背著身子,閉上眼睛朝後邊使勁一扔,鞋尖朝哪邊就朝哪邊走。“靈嗎?”梁滿囤來了精神。“就讓滿囤扔吧。我們倆給他看著鬼。”王南瓜說。梁滿囤脫下鞋子,“我扔就我扔。你們倆可把鬼看好了,彆瞎給我們指道。”他轉過身,閉上眼睛,剛要扔,卻又猶豫了。“我怕是手臭扔錯了道,王南瓜,還是你來扔吧!”“我扔就我扔。”王南瓜脫下鞋子往回走了幾步,閉上眼睛用力朝身後扔出鞋子。鞋子落地,鞋尖指著兩條路的中間。“這是朝哪條路呢?”田青看了看,“有些偏左。”“不,我看偏右多一點兒。”“這是啥意思呢?老天爺不讓我們走西口?算了,還是我再扔一回吧!這一回,就聽天由命了。要是真扔到通殺虎口的那條道上,你們也彆怪我,咱們就硬著頭皮往虎嘴裡鑽吧。”滿囤說。田青很是感慨,兩條通往口外的路,哪條都不好走,哪條路上都有走西口的山西人的累累白骨。現在占的這個鬼卦更像是一場賭博,賭注就是他們仨的這三條命啊。梁滿囤走到方才王南瓜站過的地方,學著王南瓜的樣子扔出鞋子。鞋子落地,三個人同時說出“指左!”梁滿囤跑過來穿上鞋子,“好了,老天爺讓我們走左邊這條路呢!”三個人背起行李卷朝左邊的路大步走去,這時太陽已經快下山了。田青、梁滿囤和王南瓜來到了一個小鎮。田青看見了一個羅圈在風中搖擺著,興奮地喊:“大車店!那呢!掛羅圈那。”王南瓜也看見了那一個隨風擺動的羅圈,“那!我也看見了!”果然有一個大門外高挑著一個羅圈,羅圈下鑲有一圈紅布。梁滿囤聽爹說過,小店的門口一般都掛羅圈。掛紅羅圈的是大雜店,掛藍羅圈的是清真店。王南瓜拍了一下梁滿囤的肩膀,“行啊,滿囤。從沒出過門,還知道這麼多。”梁滿囤有些得意:“彆看我沒上過私塾,可我爹是我們田家莊出了名的‘大明白’,常給十裡八村的說合事兒。我爹盤腿往炕上一坐,不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吧,可他知道的也不少。這些他可都教給我了。”三人朝大車店跑去。大車店的院子裡停著勒勒車、驢車、馬匹和駱駝。有人在給牲口飲水,有人蹲在地上捧著碗吃麵。店小二看見有人進來,忙熱情地迎上去:“三位,去口外發財?”“有住的地方嗎?”田青問。“有,上房廂房都有單間。乾淨寬敞,冬暖夏涼。”“哪兒最便宜?”田青想著省點錢。店小二熱情頓減,“便宜的?有大通鋪。”店小二在前邊帶路,領田青、梁滿囤和王南瓜去了大通鋪。大通鋪裡亂亂哄哄的,炕上已經有人躺著睡著了。屋子裡一股怪味,梁滿囤用手捏住了鼻子。店小二手一指,“有行李的地方都有人了。沒放下行李的地方,你們隨便插空兒睡吧。”田青找了一個空當放下梁滿囤的行李,又和王南瓜找了個空隙放下自己的行李。“有什麼吃的嗎?”他問店小二。“有,包子、饅頭、熱乎餅;米飯、花卷、刀削麵。要喝酒還有炒菜。山珍海味沒有,豬牛羊肉隨你點。”“什麼最便宜?”田青還是那句話。店小二笑了,“我就知道你還得問這句。有,鹹菜疙瘩、大眼窩窩頭就白開水。”王南瓜搭話,“就吃這個吧。吃飽了就行。”三人跟著店小二往外走去。這時大通鋪上躺著的一個人坐了起來,他正是徐木匠。徐木匠看看田青離去的背影,趕緊把行李卷起來,用繩子捆好了。身邊一個老客坐起來,“你這是乾什麼?”“我不住了。”徐木匠頭也不抬。“天快黑了,你往哪走?”“有月亮地,我趕到下個宿頭再住。”徐木匠已經下了炕。“瘋了吧你!這馬上就天黑了,你想給狼送食去?”“老哥,麻煩你告訴店家一聲,店錢我拿工錢兩頂了。”徐木匠把行李扛上肩,警惕地看看院子,快步走了出去。那個老客嘟噥著,“奇怪,彆是個殺了人的逃犯吧?”徐木匠走出了房門,溜著邊七躲八閃地出了院門,他沒有走大路,斜著上了土坎,快步離開了。田青三個人坐下吃飯時,聽說前麵的路就是殺虎口了,頓時嚇了一跳,“哎呀,都是滿囤鞋子扔得不對。”王南瓜說。“你還怪我?要不是你扔的鞋子東不東西不西,南不南北不北,我至於再扔一次嘛!”田青擺擺手,“算了算了,你沒看這麼多人都在走殺虎口嘛。人家能走我們就能走!”王南瓜咬了口窩頭,“對。店家你這南來北往的客人多,向你打聽個人。您看沒看見過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長得跟我一模一樣,操我們祁縣口音。”店小二端詳了一下搖搖頭,“跟你長得一模一樣?那就是你爹了?”“是。”“沒有。”王南瓜聽了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田青一邊安慰他一邊問店家,“你看沒看見一個四十多歲的木匠?”“木匠可有,前天我們這就來了一個木匠,我們掌櫃的讓他在店裡修修補補地乾點零活,頂了他的飯錢店錢。他說自己是祁縣人,可聽口音像口外人。”店小二告訴他。田青一聽,趕緊放下了手中的窩頭,“你說的這個木匠姓什麼?”店小二搖搖頭,“姓什麼?我還真有點馬虎了,這人手藝不錯,就是個醜。”店小二用手比劃著下巴頦子,“下巴頦子上有個大疤瘌,怪嚇人的。”田青騰地站了起來,“這個木匠現在在哪兒?”“就是方才躺在通鋪上的那個人,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店小二指了一下客房。田青轉身向客房裡跑去。進了屋,看方才徐木匠躺著的地方已經空了,忙問那個老客,“請問,方才躺在這裡的那個人哪兒去了?”“走了。說是住下一個宿頭去了。他是不是犯什麼事兒了?怎麼說走就火燒屁股似的跑了,我這正琢磨呢……哎,你認識他吧?”老客奇怪地看著田青。田青已經反身追了出去。他跑上了土崗,放眼望去,大路上空無一人,哪裡有徐木匠的影子。田青悶悶不樂地走了回來。店小二聽說那個木匠走了,擔心地說:“我們掌櫃的還差他工錢呢,他怎麼走了?再說了,天眼看就要黑了,彆叫狼給吃了呀!”店小二說著走了出去。王南瓜奇怪,“他怎麼走了呢?”“可能是知道我來了。”田青低了頭。“怎麼?他是故意躲著你?他不是你的恩人嗎?怎麼見著你還走了呢?”梁滿囤往王南瓜嘴裡塞了一塊窩頭,“王南瓜,你就彆問了。吃飯也堵不上你的嘴。我說田青,這一天下來,又是吃又是住的,花銷也太大了。不是五十裡一個宿頭嗎?我們起大早,趕點晚,走一百裡怎麼樣?”王南瓜同意,“我看滿囤這主意不錯。”“那就吃完了飯早點睡,明天天不亮就上路。”田青心裡更急。第二天一大早,三個人就讓店小二開了院門。“哎呀!你們祁縣人可是真能折騰人。哪有這麼早就上路的,天還沒亮呢,你們就不怕遇上鬼打牆?”店小二打著哈欠。“呸呸呸!你說話怎麼這麼不吉利!呸呸呸!”梁滿囤不樂意了。店小二往外推著梁滿囤,“彆呸了,快走吧!”隨後“哐當”一聲關了門。田青、梁滿囤和王南瓜打著哈欠上了路。走到一個山坡上,天還沒亮呢。這時,遠處傳來一聲狼嚎,梁滿囤嚇得一哆嗦,一腳踩空,從崗上滾了下去,腳也崴了。田青一邊喊著“滿囤!梁滿囤!”一邊跑下去背起了他。再上路時,行李隻好都給王南瓜背了。梁滿囤在田青背上抽抽搭搭地說自己真沒有用。“天太黑了,人有失手,馬有漏蹄,誰也難免出差錯。”田青安慰他。王南瓜也說在家千日好,出門萬事難呢,指不定遇上什麼不順心的事兒,都得扛著。“要是下一場大雨就好了!今年就有盼頭了。”王南瓜說。三個人都有點兒想家了。田青背著梁滿囤,王南瓜背著三個的行李卷,兩個人累得滿頭大汗。梁滿囤不好意思地直要下來自己走,王南瓜看了看梁滿囤的腳說好像腫也消了點兒。田青這才放他下了地,梁滿囤站起來,瘸躂瘸躂地走了幾步,“田青,你給我找根棍子來,我自己走走試試。”田青怕這樣反倒累壞了腳,就說還是明天再試吧。王南瓜看看快要落山的太陽,“今天是無論如何也走不了兩個宿頭了。我看,乾脆就住在這裡得了。”“嗐!都怪我不中用,拖累你們起個大早,趕了個晚集。”“滿囤,你彆老愁眉苦臉的,你又不是故意的。看起來,那個店小二說得對。我們是不應該那麼早就走。”“離客店不遠了。田青,你拿行李,我來背滿囤。”王南瓜背起梁滿囤,三人向掛羅圈的大車店走去。晚上王南瓜和梁滿囤坐在大通鋪上,累得東倒西歪。田青從行李卷裡掏出秀秀那雙鞋墊看著,有點舍不得往鞋裡墊。王南瓜樂了,“親疙蛋給你繡的?”田青把鞋墊塞進了鞋窠裡,鞋墊有些大,墊不進去。“大了點兒。”把鞋墊又打進了行李卷裡。“看來你這個小情妹妹,對你的腳還不太了解。”王南瓜開著玩笑。田青歎了口氣,雙臂抱住腦袋靠在了行李卷上,“是啊,這是她頭一回給我納鞋墊。也不知道她現在在乾什麼?”“還能乾什麼?想你唄。”田青正靠在行李卷上出神,店小二拎著個大水壺走了進來,給三人倒上水,看著梁滿囤的腳,“這位小兄弟的腳怎麼了?”“摔了一下,腳崴了。”梁滿囤苦著臉。“那他可耽誤不得。我剛才看見你是背著這位小兄弟進來的。要是靠人背著,你們三個誰也走不出沙窩子。”店小二好心勸著。“沙窩子?”田青聽了忙問。“出了殺虎口,有一片沙漠,空手走著都吃勁,你們還背個人,那不是瞎掰麼!”店小二告訴他們。王南瓜急了,“那可怎麼辦?”“出了店門往右拐,不到二百步有座廟,裡邊住著一個叫萬了的大和尚,他會接骨。你們快請他給看看。要是能治,當然好;要是不能治,你們哪,趁早打道回府吧。”田青忙跳下地蹲下,“滿囤,快上來!我們去求那個萬了大和尚給你看看。”店小二介紹說,“不用求。那個師父特彆慈悲。這遠近的老百姓,走西口過路的客商,誰有個跌打損傷的,都去找這個大和尚。他是有求必應,一般都能手到病除。”田青背著梁滿囤走進了那個廟的禪房,見一個師父正坐在蒲團上閉目打坐。“請問您是萬了師父嗎?”師父慢慢睜開眼睛,田青和梁滿囤看著眼前這位萬了師父,一下都愣住了,剛要說什麼,萬了師父已經起了身,幫田青把梁滿囤放在了一張簡陋的床上。“你把他抱住了,彆讓他動。”梁滿囤有些緊張,萬了師父和善地一笑,“彆怕,一點都不疼。”田青把梁滿囤抱緊按住,“滿囤,聽師父的,你彆緊張。”梁滿囤可憐巴巴地點點頭。萬了師父一手捏著梁滿囤的腳脖子,一手抓住梁滿囤的腳丫子,輕輕地晃了晃,然後猛然一拉一扭一送,隻聽嘎巴一聲,梁滿囤大叫著,“哎呀娘呀!哎呀,哎呀!……”“你下地,走走試試。”萬了師父拍拍手。梁滿囤懷疑地看萬了師父。萬了師父笑道,“彆怕,你下來走走。”田青扶著梁滿囤下了地,攙著他走了幾步。“怎麼樣?”田青問。“哎?還真不疼了!師父,您可真是神了,手到病除!”滿囤樂了。“沒什麼,你就是脫臼了。對上就沒事了。”萬了師父笑了。田青衝萬了師父一抱拳:“多謝師父!”萬了師父微微一合掌:“阿彌陀佛!區區小事,不足言謝。”田青看了滿囤一眼,又轉向萬了師父問道:“師父,聽您的口音很耳熟,您老家是山西祁縣的吧?”“出家人,天當房,地當床,四海為家,走到哪裡哪裡是家。哪裡都是家,哪裡又都不是家。”田青看著安靜的萬了師父,又一抱拳:“師父,叨擾了!”“阿彌陀佛,二位施主慢走。”田青攙扶著梁滿囤走出了禪房,滿囤小聲說:“田青,彆走啊,快跟師父說說王南瓜。”“走吧。彆再打攪師父了。”田青心中知道這位萬了師父已經不希望有人打擾他了。二人一回客店,滿囤還是忍不住對王南瓜說了。王南瓜一聽,從大車店衝出來直奔寺廟而去。王南瓜一頭撞進了萬了師父的禪房,借著昏暗的燈光,王南瓜定定地看著萬了師父。萬了師父抬起頭,先是一愣,但馬上鎮靜下來,微微一合掌:“阿彌陀佛!這位施主是……”王南瓜的眼淚刷一下就流了下來。“爹!我可找到您了!我是您的兒子王南瓜啊!”王南瓜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砰砰砰地磕著頭。萬了師父趕緊起身扶起王南瓜,“這位施主,佛門淨地,萬萬不可胡來。貧僧已出家多年,早已了了一切塵緣,哪會有你這麼大的兒子。快快起來。”王南瓜站起身,淚眼蒙矓地看著萬了師父,“師父,我的父親是山西祁縣人,叫王德雲,跟我娘剛剛結婚就走了西口。後來我娘才生下了我,那年正趕上荒年,我娘就給我取名叫王南瓜。我今年都二十多歲了,早已娶妻生子。可我爹從那年走了西口至今未歸,我長這麼大還從來沒見過我爹,更可憐的是我那想我爹哭瞎了雙眼的老娘。我這次出來走西口,一是為了找口飯吃,二是為了尋找我爹。”萬了師父微微一合掌:“阿彌陀佛!苦海無邊,覺者登船去彼岸,迷者還在海中遊。這位施主,你找錯人了。”“師父,您久居在這走西口的路上,晚輩請您替我留意一下,一個叫王德雲的山西祁縣人,年齡跟您相仿。如果哪一天您看到他,就請告訴他,他的兒子王南瓜在找他。人活百年不容易,我和他父子一回,總想親眼見他老人家一麵。”王南瓜哭了。萬了師父輕輕地點了點頭。王南瓜衝萬了師父深鞠一躬,“師父,打攪您了。”轉身離開了寺廟。空曠的原野上,一輪圓月當空,王南瓜寂寥地走在月亮地裡。萬了師父從廟門裡走出來,默默地目送著王南瓜的背影……王南瓜走著走著,忽然衝著月亮撲通一聲跪下了,“爹呀!你到底在哪裡呀?我們父子什麼時候才能團圓啊?”王南瓜捂著臉跪在月亮地裡無聲地哭泣著。萬了師父眼裡忽然湧出兩行淚水,他轉身進了廟門,將廟門輕輕地關上了……自從兒子一走,淑貞經常站在門口,手搭涼棚往路上看著,她總覺得田青一會兒就能從縣城的私塾回來,一進門就吵吵餓了。淑貞聽不見兒子回家的腳步聲和他吵吵餓的聲音,總覺得這心裡空落落的。到門口站站,心裡有個盼頭。她就盼著哪一天,她在這門口看著田青和滿囤平平安安地回來。她對女兒講了這心事,田丹丹眼圈紅了。田丹丹勸道:“娘,您彆總想弟弟了,家裡不是還有我呢嗎?”“田青和滿囤這一走,我和你公公婆婆這三副重擔就全壓在你的肩膀上了。丹丹,你可彆太累了。”“娘,隻要滿囤和弟弟能在口外有出息,我再苦再累都不覺得。”田丹丹今天一早就跑出去挖了一筐鮮嫩的刺菜,特意拿來給娘做菜團子。隻可惜娘倆門裡門外走過好幾回,都沒注意門枕上田青留下的那串銅錢……何止她們在想親人,秀秀每天也是在思念中度過。她精心地繡著一隻荷包,隻等將來送給田青。隔壁房裡傳出父親一陣陣的咳嗽聲,這也同樣讓她心焦。聽見娘走進來的聲音,秀秀趕緊把荷包藏在了被垛裡。“秀秀,魂都讓那個田青勾走了吧?”秀秀娘坐到炕沿上,“你爹這癆病是一天比一天重了。以前,你爹身子骨好的時候,咱家雖算不上富裕人家,可也不愁吃喝。農忙時,還能雇幾個短工。可是現在你看看,你爹病了,你兄弟還小,娘就指望你了。”“娘,等田青從口外發了財,他就回來娶我,到那時候咱家就好了。”“我的傻閨女,田青哪年能發財回來娶你啊?以前,我和你爹沒反對你和田青好,那是以為田青他爹在口外發了財,還讓田青上了私塾,老田家要鹹魚翻身重振家業了呢。你能嫁到田家,我們也能跟著沾沾光。可是,誰承想這都是那個徐木匠幫他娘拉幫套拉的,他們老田家是窄板凳上睡覺——翻不了身了。”“娘,你就相信田青哥吧。他一定會有大出息的。”“我看哪,那個田青是蠟做的瓜果梨桃——中看不中吃。”這母女倆正說著話,秀秀爹在隔壁又是一陣咳嗽。“秀秀,快去縣城的樂生堂藥鋪給你爹抓藥去。”秀秀娘說道。秀秀下地穿鞋向外跑去。秀秀娘看著她的背影長長地歎了口氣,“閨女,彆怪娘,娘也是沒辦法啊。”秀秀家的炕上放著幾床顏色鮮亮的被麵褥麵,幾塊衣料,兩隻紅漆木箱子。秀秀不知道娘已經把她許給了樂生堂藥鋪的老板了。那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瘦老頭。彩禮已經送來了。秀秀娘手裡捧著幾塊銀子可高興了,她沒想到樂生堂的鄒老板出手還真闊綽,一下就送來了二兩銀子的彩禮錢。秀秀一抓藥回來就聽娘說了已把自己許給了樂生堂老板的事。她聽後靠在被垛上,呆呆地看著院外,眼淚成雙成對地往下流。隔壁房間裡又傳來秀秀爹一陣緊似一陣的咳嗽聲。“秀秀,這回,你爹的病可有指望了。你嫁給了樂生堂藥鋪的老板,你爹還會愁沒有藥吃。”秀秀撲通一聲給她娘跪下,搖著她娘的胳膊,淚流滿麵地求道:“娘,我不嫁那個長得像瘦猴似的藥鋪老板,他比我爹還大呢。娘,我要等田青哥回來,您就可憐可憐女兒吧。”秀秀娘抬手給秀秀擦了把眼淚。“好閨女,鄒老板有什麼不好?不就是年齡大點麼,年齡大才知道疼人呢。他前房老婆又沒給他生下個一男半女,你雖說是續弦,可他是乾乾淨淨光身一人,你一進門就能當家是不?你要嫁給那個窮小子田青能有什麼好呢?他房無一間,地無一壟。你嫁給鄒老板那可什麼都是現成的,你就等著吃香的喝辣的吧。”秀秀忽然擦了一把眼淚,看著母親說:“要嫁你自己嫁!我不嫁!”秀秀說完,跳下炕,一邊哭一邊向外跑去。母親在後邊追著喊她也不答。秀秀哭著跑上了黃土坎,淚流滿麵地站在高高的黃土坎上,看著伸向遠方的路喊著:“田青哥!田青哥!你快回來呀——”秀秀哭喊著,無助地滑坐在了地上……已很久沒有下雨了,太陽底下,男人們光著膀子,抬著草狗,敲著鑼鼓跟著黃先生在祈雨……淑貞、田丹丹和梁家夫婦都走在祈雨的人群裡……天還是那麼藍,地還是那麼黃……淑貞在毒太陽底下曬了一天,渾身無力,一到家田丹丹就扶她上炕躺下了。“您得看大夫,您這是病了!”“傻丫頭,娘哪來的錢看大夫啊?命大的話,怎麼也能熬過去,真要是死了,你也少個累贅。”“您說什麼哪!您先躺著,我去燒點熱水,然後馬上就去縣城給您請大夫。我去求求藥鋪掌櫃,不行我就給他跪上三天三夜。我不信他們見死不救。”田丹丹往鍋裡舀了幾瓢水,去門後抱柴火,走近門時腳下不穩踉蹌了幾步,忽然她的眼睛一亮,她看到了田青放在門枕上的那串銅錢。丹丹拿起銅錢就往屋裡跑,“娘,菩薩顯靈了!菩薩顯靈了!”淑貞一下從炕上坐了起來,“什麼?”田丹丹把錢捧到淑貞麵前,“您看,錢,錢!這麼一大把錢!”淑貞抓過這把錢,“糟了!”“怎麼了?”“這是你弟弟田青放下的!沒錯!”淑貞拿出一個銅錢,“這個十文錢的方孔上邊缺個豁,你徐伯伯給我的時候,我記得清清楚楚。”“這麼說,我弟沒帶錢走?”淑貞又看了看,“帶了,隻帶了一半兒。這孩子,路上花銷不夠可怎麼辦啊?”“娘,我弟這是心疼您才偷著留下的。”淑貞捧著這串銅錢哭了……“娘!您彆哭,我弟是讀過書的,又跟徐伯伯學了一身功夫,他能應付得了。您就放心吧!您就安安生生地躺著吧!我這就給您請大夫去。”胡大夫隨田丹丹到了家,很仔細地給淑貞號了脈後說:“姑娘,你娘這是多年積勞成疾。地有堅性,水有濕性,風有動性,火有焰性。在人身上,四大和合。正所謂皮肉筋骨膠成一身,名地大;津涎尿血滋潤一身,名水大;暖氣均融溫和一身,名火大;動轉施為運用一身,名風大。身體裡的地水火風四大調和,身體安樂無病苦。四大不調,便生病苦。”“大夫,那怎麼辦啊?”“姑娘,你彆急,我給你開個偏方。你可彆小看偏方啊,偏方治大病。這是我們胡家祖傳的偏方,你看看我,像快八十的人嗎?”田丹丹看了看,“您還真不像。”田丹丹衝淑貞說,“娘,剛才在路上,胡大夫走得比我還快。我都累得氣喘籲籲的了。”淑貞樂了,“您老的身體可真好。”老人捋著白胡子樂了:“我就是常年堅持使用這個祖傳的偏方,越老了越精神,從沒生過什麼大病。我是讓你閨女的一片孝心給感動了,這個祖傳的偏方還從來沒給外人開過,原因就是它不用一分錢就能治大病,我要是個個都給開這個方子,我這個當大夫的還不得餓死。”淑貞一下從炕上坐了起來,“大夫,還有不用花一分錢就能治大病的方子?”“這荒時暴月的,我看你們娘兒倆真不容易,真要去藥鋪裡抓藥,你們還真抓不起。再說,我也早有耳聞,當年田家大院的大少奶奶可是個大善人,你這也算是善有善報。”淑貞的眼圈紅了,“大夫,我的病要是好了,我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你言過了。”田丹丹有些迫不及待地說:“大夫,那就請您快開方子吧。”“閨女,不用開,我用嘴說,你用耳朵聽就行了。”田丹丹點點頭,不錯眼珠地看著胡大夫,認真地聽著。胡大夫說道:“把菜根菜葉、果皮果核、花根花葉,說白了,就是我們做菜時擇下的那些要扔掉的邊角料;吃水果時吃剩下的果皮果核;花開敗了彆扔,把花朵花根花葉曬乾了留著。把這些東西泡在水裡,水溫要適度,根據個人喜好,可燙可溫,常年堅持每天泡腳半個時辰。有條件的話,再每日早晚兩杯蜂蜜水。最後,再送你一句話:‘心平氣和’,做到這些我保你健健康康百病不侵。”淑貞和丹丹感激地對大夫道了謝。剛送走大夫,就見秀秀哭著跑了進來,秀秀哭著撲在田丹丹的懷裡,“丹丹姐,我爹和我娘逼著我……”秀秀哭得說不下去了。“秀秀,彆哭,有話慢慢說。你爹和你娘逼著你乾什麼?”“他們逼著我……逼著我嫁給縣城樂生堂藥鋪的鄒老板……”自從娘把自己許給了樂生堂藥鋪老板,秀秀變得更加想念田青了,爹的病越來越重,娘天天嘮叨,她都要愁死了。秀秀娘看不過她的樣子訓道:“看你這一天到晚像掉了魂似的。我可告訴你,這些天,要不是人家鄒老板天天派人送藥來,你爹早就……你要是願意看著你爹沒錢看病,兩眼一閉兩腳一蹬,扔下我們孤兒寡母,餓死了連口棺材都買不起,扔到野地裡喂狗,你就等著田青那個窮小子吧。”秀秀眼睛直直地看著窗外,“娘,您彆說了,我答應嫁給鄒老板就是了。”她話是說了,可心裡更加難過,走投無路跑到田家小院,可又能解決什麼問題呢?淑貞也隻有流淚的份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