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掌燈了。油燈下,太春躺在藥農許路得家的竹床上,臉色蠟黃。路得娘坐在炕沿上,她的身旁擱著一個銅盆,裡麵是半盆熱水,路得娘正在輕輕地擦拭著太春臉上、手上的泥沙。路得爹在地上走來走去,不時地抬起頭向外麵張望著:“唉,路得怎麼還不回來呢?”路得娘說:“來回四五裡路呢,山路又不好走。我估摸著也該回來了。”正說著,院子裡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和說話聲。路得爹高興地:“接骨匠來了!”說著趕緊過去把門拉開。路得一步邁進屋裡來喘息著說:“爹,我把接骨的先生請來了。”這接骨先生是一個麵貌奇特的人,奇瘦,腦門兒向前突著,像個壽星老;他的身後跟著一位彪形大漢。路得爹迎上去:“活菩薩你可到了,快救人吧!”接骨先生麵無表情地走向太春。接骨先生來到床前,撩起被子察看著太春的腿,他輕輕用手一捏,太春便疼出了一身的冷汗,可他還是咬牙忍著沒有叫出聲來。那彪形大漢往前湊了湊,路得爹問道:“這位是……”接骨先生麵無表情地:“這是我的徒弟。”那徒弟從路得他爹身邊擠過去,把隨身帶的包袱放在炕上,打開,然後靜靜地站在師傅的身旁等候吩咐。接骨先生問路得:“這位病人是做什麼的呀?”“是個買賣人,”路得介紹說:“是歸化城三義泰的許大掌櫃子。先生,咋樣?許大掌櫃傷的重不?”接骨先生:“骨頭斷了。”路得爹求道:“那就麻煩先生給接上吧,許掌櫃幾千裡地到這兒來做買賣不容易,年輕輕的要是殘廢了,這輩子就完了。”接骨先生說:“骨頭被肉包著,骨頭斷成什麼樣我也看不見,我隻能憑手的感覺來接,接好接壞就不敢打包票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接不好我概不負責。同意呢咱就動手,不同意我就走人。”聽接骨先生這麼一說,路得和他爹都為難了,“唉,這事……”這時,太春在炕上說咬著牙說:“先生,啥都彆說了,你就動手吧。”接骨先生:“好!把東西拿出來!”站在旁邊的徒弟聽師傅這麼一說,從包袱裡拿出了一瓶酒、一根繩子和一塊手巾。都放在師傅手邊。路得一家誰也沒見過這陣勢,都在緊張地看著接骨先生的動作。接骨先生先把手巾塞進太春嘴裡:“咬住牙,要是覺得忍不住了你就想想關羽刮骨的故事。……我聽路得說你是山西人,那關羽也是你們山西人,山西人的骨頭硬。”接骨先生稍微動了動太春的腿,太春立刻疼得扭動身子。接骨先生冷冷地說:“來,把他綁上!”接骨匠的徒弟立刻過去三下兩下將太春的胳膊綁了起來。路得媽顫聲說:“真是做什麼都不容易,都說是買賣人錢來得快,瞧瞧受得這份罪。”接骨先生說了聲:“開始吧。”聽了師傅的吩咐,隻見那徒弟上前去張開胳膊將太春死死地按在那裡,太春是一下都動不了了。接骨先生開始給太春接骨,隻見他用手按著太春的那條傷腿從上往下慢慢地捋著,一邊捋一邊輕輕地捏著……屋子裡誰都不說話,安靜得隻能聽見人們粗重的呼吸。太春使勁地咬著毛巾,臉上的肌肉在痛苦地抽搐著,一層層的汗珠子從汗毛孔裡冒了出來。接骨先生的雙手在太春的腿上一分一分地捋著,十個手指頭都在暗暗地用力,豆粒大的汗珠子無聲地臉上滾落下來。大約過了頓飯的功夫,隻見接骨先生直起腰來,長長地噓了一口氣,說道:“好了。”大家也跟著鬆了口氣。接骨先生說:“把夾板拿來!”徒弟急忙把預備好的木頭夾板遞過去。接骨匠拿夾板把太春的腿夾住,用繩子仔細地捆好。接骨先生拿出一大包藥:“這是接骨藥,每天早晚各服一小包,溫酒送下。記住了,傷筋動骨一百天。一百天之內不能下床走路更不能乾活。”太春虛弱地:“先生,我記下了。”送走了接骨先生師徒,路得回來對太春說:“許掌櫃,你就在這兒養著吧。你放心,這兩萬斤大黃我會按時送到歸化城的,保證誤不了您的事。”路得爹:“是啊許掌櫃,路得說得沒錯,您就安心在我這兒養傷吧,精米細麵沒有,粗茶淡飯我還供得起你。等天亮了我就殺一隻母雞叫路得他娘燉了給您吃,我保證到一百天頭上您的傷腿恢複得好好的!”太春:“真是不好意思,儘給您二老添麻煩。”路得娘也說:“許掌櫃這你就見外了,今後你就把這兒當成你自己的家,千萬彆多心。”太春感慨道:“我真是遇上好人了……”自從接骨先生給接骨之後,太春的腿漸漸消腫了。這天下午,太春正躺在路得家的炕上在想心事,路得娘推門進來,手裡托著一隻碗,碗裡的湯在冒著熱氣。路得娘說:“許掌櫃,起來喝雞湯吧。”太春接過碗:“謝謝大娘!”路得娘:“許掌櫃,千萬彆說謝,誰還沒個災災病病的?雖說你比我們路得大了兩歲,可你一個人出門在外的多不容易。這也是咱們有緣,要不然,就是請你怕是也不來我們這地方。來,也不知道我熬的雞湯合不合你的口味?”太春嘗了兩口:“好喝,好喝。”路得娘:“那就好,隻要你喜歡喝我天天給你燉雞湯喝。”這時候路得進來了:“娘,許掌櫃。”看著路得滿身泥汙一臉疲憊,太春心裡很感動,他欠欠身子:“路得!”路得娘看著路得說:“你看你這孩子,弄得這一身泥一身土的,你乾什麼去了?”太春說:“大娘,您彆責怪路得,路得他在忙著替我辦貨呢。”路得過來坐在太春的身邊:“許掌櫃,大黃隻收了不到一半。下一步怎麼辦?還收不收?”太春果斷地:“收。”路得:“可是,許掌櫃,您受了這樣重的傷,至少要一百天才能動呢。”太春看著路得娘走出屋子對路得說:“路得,我有個想法。”路得:“您說,許掌櫃。”太春:“我實話跟你說,我來以前是和買家簽了合同的,這批大黃必須按日子運回歸化去!不然我們三義泰就得給買家賠款。”路得:“那您這腿……”太春:“我的腿是斷了,不能動了,可不是還有你嗎?”路得麵色嚴肅:“許掌櫃,您要是信得過我許路得,就把事情交給我。”太春:“我也正有這個意思。時間不等人,你替我連明晝夜趕收大黃,五萬斤一斤不能少。收齊之後你再組織車隊馬不停蹄運往歸化!你不是說有一條更加安全的陸路嗎?你就帶著車隊走陸路!”路得:“可是離開雲台山離開江西後,前邊的路徑我就不熟了。”太春:“不要緊,我寫封信給漢口。那裡有我們的歸化通司商會的常駐采買人員。我會請他們在漢口接應你。隻要你把貨押到漢口,以後就好辦了。”路得:“許掌櫃,我怕擔不起這樣重的擔子,要是萬一出了什麼差錯怕耽誤了許掌櫃的大事。”太春:“路得,這些日子我也看出來了,你是個機靈的後生,你準行。不是有那麼句話嗎,‘要是怕尿炕就睡篩子了’,你說是不是?”路得笑了:“行,隻要是許掌櫃信得過我,我許路得就是拚上性命也乾了。”太春:“路得,你不是說過想到歸化去看看嗎?這一回有機會了。”路得拉著太春的手說:“好!我去。”三義泰的賬房裡,路先生一邊打著算盤一邊與黃羊說話:“雲掌櫃,滿打滿算刨去運輸和消耗,這樁買賣咱實在沒掙到什麼錢。”黃羊:“是啊,三義泰沒有自己的駝隊,運費這一項就是不小的開銷。要是咱三義泰有個駝隊就好了。”路先生:“組建駝隊,談何容易啊。要緊的是眼下怎麼辦?太春遲遲沒有消息,伊萬那邊又催得緊,唉,鬨不好咱還真得賠人家銀子了。”也真巧了,正說著,黃羊無意中抬頭一看,伊萬高大的身子正向賬房走過來。黃羊:“您瞧,路先生,伊萬又來了。”“看來伊萬也真的急了。”說著,路先生忙走出櫃台迎了過去,“伊萬先生,我和雲掌櫃正念叨您呢,您就來了,請,請坐!”黃羊走過去:“伊萬先生,你不用說話,我知道還是為大黃那樁買賣。來,坐下說話。”經過這幾年的曆練,迎來送往的黃羊也能應付下來了,雖然看上去他很穩重,但心裡卻非常焦急。前幾天病了一場,吃了孟大夫幾副藥後,這兩天稍稍好了些,沒想到伊萬又找上門來了。伊萬是個不善於掩飾情緒的人,他很不高興地說:“雲掌櫃,彆的話我不想說了,如果十日之內還拿不到貨,我們隻好退貨了。”黃羊:“伊萬先生,我們可是誠心誠意地與貴公司合作,我們許大掌櫃冒著多大風險親自到雲台去進貨。您知道的雲台山那邊正在打仗!這批貨您要是退了我們三義泰可就虧大了。”伊萬:“實在對不起,那沒辦法。我隻能按合同辦事了。再見!”說罷,伊萬轉身朝外走去。黃羊見狀立刻追了上去:“伊萬先生!”黃羊急了也顧不上許多,他一把抓住伊萬說大聲說:“伊萬先生,您不能這樣!”伊萬:“雲掌櫃,你要我怎麼樣?”黃羊:“你再寬限幾天,我們許掌櫃一定能把貨運回來。”伊萬:“雲掌櫃,你說什麼都沒用,我得看到貨才算數。你們中國人有句俗話是怎麼說的來著?眼見為實,耳聽為虛。看不到貨你讓我怎麼相信您?再說我們比斯克公司跟零售商也是有合同的,違約也是要賠款的。”黃羊一時泛不上話來,眼睜睜地看著伊萬走遠了,黃羊急得直跺腳。就在這時,一列滿載貨馱的駝隊向這邊走過來,跟在駝隊旁邊的是一個騎著馬的年輕人,隻見那人來到黃羊跟前翻身下馬,操一口外地口音禮貌地問道:“請問掌櫃的,紮達海河怎麼走?”黃羊心不在焉地隨便一指:“往那邊去,直走。”那年輕人說:“謝謝掌櫃了。”駝隊從黃羊身邊走過時,黃羊聞到一種特殊的味道,他抽抽鼻子,忽然心有所動,於是朝那年輕人喊道:“哎,小掌櫃子……等等!”那年輕人勒住了馬,問道:“掌櫃的還有什麼吩咐?”黃羊顯得有些興奮地:“你的駝隊運的?99lib?可是大黃?”那年輕人說:“沒錯,是大黃。”黃羊又問:“你這大黃要運到哪裡去?”年輕人回答:“三義泰商號。”“真的是三義泰嗎?”黃羊也不等年輕人答複又急切地問道:“你可是替許太春許掌櫃送的貨?”年輕人說:“是啊,我叫許路得,是許掌櫃派我來送貨的。你是……”聽到這兒黃羊可高興壞了,他一路狂奔往三義泰商號跑,同時嘴裡大喊著:“路先生,你快出來迎接啊!……咱的貨到了!”路先生聞聲跑了出來,問道:“是許大掌櫃回來了嗎?”黃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不是,路先生,……大黃是太春哥派人來送回來的!”外邊的喊叫聲把赫連也驚動了,大家一起跑著去迎接駝隊。路先生問到:“路得老弟,許掌櫃他……”路得說:“許掌櫃的腿受了一點傷,在我家裡養著呢。他得過些日子才回來。”黃羊急切地問道:“傷得重不重?我哥他是咋受得傷?”路先生說:“黃羊,路得辛苦了一天了,還是回家再說吧。”當下,把路得安頓好黃羊就跑去把伊萬叫了過來,他指著院子裡堆得小山似的大黃對伊萬說:“伊萬先生,你看看吧,你要的大黃都在這裡了!”伊萬驚訝地望望那些貨物又望望黃羊,聳聳肩:“這簡直就像神話一樣!”“伊萬先生,我說什麼來著?”黃羊得意地說:“我們三義泰是最講信譽的商號,說到那裡做到那裡!怎麼樣,這下信了吧?”伊萬:“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這回我相信了。”伊萬把大黃在嘴裡嚼嚼。黃羊:“怎麼樣,伊萬先生?”伊萬:“哦,是好大黃,是真正的雲台大黃!”黃羊趁著興頭問道:“伊萬先生,那咱們以後的生意……”伊萬一迭聲地說:“做,做,做!以後的大黃生意我隻找你們三義泰做了!”黃羊、路先生和路得都高興地笑了。“老天爺不滅三義泰啊!”路先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感慨道:“許掌櫃走的可真是一招險棋啊!真應了那句話——藝高人膽大!”伊萬也十分興奮,他說:“雲掌櫃,謝謝你們,我的公司也得救了,前往恰克圖的駝隊早就預備好了,就等著大黃呢。現在好了,我們的駝隊今天夜裡就出發!”忽然,伊萬問道:“哎,怎麼不見許大掌櫃?”黃羊說:“許掌櫃受了傷,留在雲台山養傷呢。”伊萬豎著大拇指說:“許掌櫃是一個好商人,三義泰是一家守信用的好商號,相信我們以後會合作得更好!”路先生說:“伊萬先生,那是以後的事了,現在最當緊的是你趕緊裝貨,彆耽誤了駝隊啟程。”伊萬:“路先生,你說得沒錯,我很忙,我確實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