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1)

紅軍不怕遠征難 陳靖 4614 字 22小時前

金沙江劈開了巍峨的崇山峻嶺,穿過懸岩峽穀,湍急地流著,好像是萬馬奔騰,翻滾咆哮。它不停地衝擊山峰,忽隱忽現。黃昏的太陽掩遮在火紅的晚霞中,連閃爍奔騰的金沙江都覆蓋上一層黃色的、閃閃發著金鱗般的彩霞。這時,那金沙江的巨大吼聲在這裡已經是微不足道的了。這裡——金沙江的南岸,有著更為驚天動地的音響。槍炮響著。滿山遍野,到處是巨大的爆炸聲音,到處是被炸得飛散了的碎石子和騰空揚起的灰塵沙礫、煙柱、彈片。帶有國民黨徽的雙翼飛機瘋狂地向正在渡江的紅軍和扼守江南的紅軍的阻擊部隊投彈、俯衝、掃射。江裡,炸彈掀起一條條粗大的水柱;岸上,炸彈掀起了衝天的塵土,所有這些,早已遮蓋住了那黃昏落日的餘暉。天空為之失色,落日為之無光。白軍的一個師長正站在金沙江南岸附近的一個山頭上的製高點。他用望遠鏡看著紅軍陣地和自己的部隊正在進攻的情景。從望遠鏡裡邊顯示出一幅很令他不痛快的圖畫:白軍士兵們成群成堆地衝上去,又成群成堆地滾著爬著退下來。一片片東倒西歪的傷兵和屍體留在紅軍扼守的山坡上,像一些石頭散亂地擲在紅軍的眼皮底下。師長煩躁地對他身後邊的大個子,滿臉胡子的民團副司令胡保罵著很難聽的話,胡保隻是默默地站著,聽著。“你們這種部隊,哪裡是軍隊,簡直是一群烏合之眾,沒有訓練,沒有教養,沒有常識。”師長斜睨了緊握匣槍的胡保一眼,緊跟著說:“自然,這不能怪你,要是你當民團司令,我看是比魏七強得多。”胡保漠然地聽著。臉上毫無反映,隻是乾乾地咧了咧嘴,鼻子裡極其輕微地哼了一聲。又冷冷地瞧著師長。師長受不了這種露骨的挑釁,忍不住火了,大聲地,嚴厲地叫著:“去,把那個山頭給我拿下來!倒要看看你們江防軍有種沒種!”胡保的手從槍把上放下來,拉了拉大襟,正了正皮帶,立正站在師長麵前。他心裡想著:大哥說得好,沒有槍杆子腰就粗不了。你玩花招可得不著便宜。想到這裡,他看看那個胖得發脹的師長,眉頭一轉,朝師長行了個鞠躬禮,畢恭畢敬地說:“師長大人,老百姓有句話說得好:‘民團民團,光吃不練’,都是新兵,半個老百姓的材料,哪裡打得了硬仗?嚇唬嚇唬人能行,正經事就辦不了啦!”胡保看著臉色發青,腮幫子上肥肉直顫的師長,連忙說:“報告大人,您那個特務營要給小的帶上……”他朝紅軍占領的那個山坡指了指,揚了揚下巴,肯定地說:“那可是三下五除二,乾巴俐落脆,準拿下來!”師長緊皺著眉毛,臉色鐵青,他狠狠地盯著泰然自若地站在他麵前的胡保。看著胡保這股子神氣,師長簡直是想把他一口吃到肚子裡去才解恨。可是,突然,師長麵色緩和下來了,口氣也變了,點著頭,和氣地說:“行啊,老弟,有兵不在多,在於指揮。我抽一個連給你,再加上你們的部隊,一起攻。”胡保連忙立正,滿臉堆出笑容,應聲地說:“是,是,師長大人。小的遵照您的命令執行。不拿下山頭,您,您……再也彆信任我。”師長的臉上一點變化也沒有,隻是腮幫子上的兩塊肉顫動了幾下。便悠閒地拿出銀製的煙盒,又摸出精致的打火機,給自己點上煙,朝胡保和氣地說:“老弟,這回再攻不下來,對不起,我可不客氣了。”胡保做出一副非常勇敢的神氣。握住匣槍,連連點頭說:“是,您大人放心!”說著,他就走下去了。當胡保調動隊伍的時候,師長馬上將香煙一丟,看著他周圍的參謀人員,沒有好氣地哼哼了兩聲,罵著:“混蛋,你們都是混蛋,一群光吃飯不乾事的廢物。眼看著叫那個民團雜種地頭蛇擺弄我。”他抓住了一個參謀的軍衣領子,一邊晃悠,一邊喊著:“發電報,發電報。叫他們給我派兵來。增兵,給我增兵!”參謀們屁滾尿流地跑到山後,命令報務員急速向上將求援。這一邊,胡保剛剛走到自己的位置,就站住了。瞪起眼朝師的特務營連長說:“聽著,我的老太爺。帶上你們全連,給我拿下那個山頭。拿下來,我賞你一百大頭,二十兩雲土。拿不下來,哼,我這個老粗土匪可沒學會你們正牌隊伍的規矩,我就懂得往您老兄的腦袋上鑽幾個窟窿,叫你一輩子忘不了我。”特務連長立正站在那裡,還沒弄清是怎麼回來,是為了什麼,就沒頭沒腦地挨了胡保一頓臭罵。弄得他呆呆地盯著胡保,不知怎麼樣好了。“嘿,有你的!”胡保拔出匣槍來,朝連長晃了晃,大叫著:“還不他媽給我衝啊?你個婊子養的。”連長急忙轉了個身,又轉回來,看著胡保遲疑地問:“全連進攻?長官。”胡保瞪起眼來譏諷地:“我的祖宗,您老先生還得我奉陪麼?”連長聽到這裡急忙朝連隊招招手,率領全連白軍跑下山來,朝紅軍陣地衝去。白軍一往山下跑,師長立即舉起了他的望遠鏡。從鏡子裡,師長根本沒有看見胡保和他的民團兵,他將望遠鏡一摔,望遠鏡撞在山石上撞得粉碎。師長解開了風紀扣,氣得渾身發抖。師長朝參謀喊著:“叫機槍營用五挺重機槍封鎖住胡保的後路,趕他們往山上攻!”這一邊,紅軍戰士趴在工事後邊,其實哪裡說得上是什麼工事,他們趴在金沙江南岸的零散山石後邊,或是臥在挖得極簡單的掩體裡。就這樣,他們已經打退了白軍不下十次的衝鋒。扼守江南岸,掩護主力部隊和後方機關渡江的是李冬生率領的第三連。李冬生離開張孟華之後,依然沒有碰到何強等人,他們以最快的行軍速度追上了主力部隊,而且立即接受了新任務——掩護主力過江。他們隻是來得及剛剛布置了一下,敵人就追到了。其實,這時候,紅軍正在分三四個渡口過著江。李冬生所在部隊的前衛,在兩三天之前就從這個江麵渡過江北去了。而龐大的機關、後勤、輜重……都不是一下子就能過得去的。所以,這支連隊負擔了嚴重的任務,擔起了最艱巨的擔子。李冬生手拿著一支步槍,他的身旁有一挺機關槍。趴在他身旁的機槍射手楊泉目不轉睛地盯著隨時都可能衝過來的一股股白軍。楊泉雙手握住機槍。楊泉的身邊隻有一個紅軍戰士王二田。國民黨特務連真的朝著陣地衝過來了。活像一群凶惡的魔鬼。他們排著整齊的隊形,扇麵似的前進著。李冬生瞄準了最前邊的一個敵人,等到了靠近到四五十米左右,一摟扳機,一下子,就撩到了那個家夥。李冬生大喊著:“打!”機關槍嗒嗒——地吼叫起來。白軍登時就被掃倒了一片。白軍的進攻暫時停頓了一下。狡猾的特務連長臥倒在離紅軍陣地不遠的山石後邊,用力朝機槍掩體投過來一個手榴彈。手榴彈滋滋旋轉,一下落到了機槍前邊……李冬生躬起身來,剛伸手去抓,王二田一閃身從他背後撲出來,一把抓住冒著煙的手榴彈,朝敵人拋去。手榴彈在半空中爆炸了。王二田扒開了白軍屍體,端起槍來,瞄準了敵軍連長。那個特務連連長剛剛露出頭來,狂妄而又緊張地喊著:“聽著,攻下山頭,提升一級,我負責請獎……拿不下來,我就地處決。”他揚起盒子槍,斜著肩膀,按住山石,像是就要往前躥去的樣子。正巧,就在這個時候,王二田的子彈不偏不正射進了他的腦袋。他將盒子槍一扔,捂住了頭,扭了兩扭,撲倒在石頭上。後邊,跟上來一個持旗的白軍士兵,也中了紅軍的子彈,緊跟著倒下了。那幅國民黨的旗子在這個白軍頭上搖了幾下,晃晃蕩蕩地被甩在地上。另一個白軍也衝上來,慌忙地踏過了剛剛倒下的屍體和國民黨旗子。一骨碌,就地畏縮地趴在石頭後邊的血泊裡。敵人的衝鋒顯然是削弱了。而敵人也開始冷靜下來。敵人的機槍手瞄準了紅軍的工事,瘋狂地掃射著。機槍子彈在紅軍的機槍前後左右掀起了一股股的塵土泡泡,小石頭被打得亂飛。突然,紅軍的機槍停止發射了。李冬生斜身撲過去,喊著:“楊泉!”楊泉犧牲在機槍上了。李冬生連忙將他的屍體移開,看了看機槍,緊接著雙手抓住機槍,憤怒地盯著這批趁機槍不響時爬上來的敵人。猛然間,他開了火。開始是連發、慢慢變成了點發。李冬生數著被打倒了的敵人:“十七、十八……十九……好家夥,上來吧!……二十……”王二田趴在李冬生的身邊,給他壓著子彈。他將空子彈盒子一拋,小心地看了看前邊停下來的敵人,急急地說:“連長,子彈可沒有了。”李冬生猛然停下來,瞧著敵人,朝王二田說:“你開槍打!”說著,數了數機槍子彈,隻剩下八發了。他將三個手榴彈全攤在地上,擰開了蓋子,冷冷地說:“就剩八發了,”他看了看王二田,自信地說:“沒關係。我有辦法。”李冬生停下了機槍,敵人立刻又向這邊發起了衝鋒。在距離約有三十公尺左右的地方,李冬生把最後八發子彈送了出去。緊接著,他將攤在地上的三個手榴彈抓在手裡,同時拉開了弦。第一顆手榴彈在敵人群裡爆炸了。剩下的兩顆手榴彈在李冬生的手裡吱吱地冒響聲。他拿過了第二顆手榴彈,放到耳朵邊上聽了一刹那的工夫,才用力投出去。手榴彈在敵人的頭上一尺上下的上空開了花,敵人又倒下了一片,剩下的白軍嚇昏了,扭頭就跑。“連長,快!”王二田著急地看著李冬生左手裡那個嗞嗞冒煙的最後一個手榴彈。李冬生瞪圓了眼,對王二田的著急連理也沒理,立即將手榴彈從左手遞到右手,拋了一個弧度,這最後一顆手榴彈剛剛拋到半空中,就在逃跑的敵人群的頭上炸開了花。李冬生在手榴彈爆炸的同時,雙手一按掩蔽自己的那塊石頭,一騰身,跳起來,奔跑了幾步,立刻匍匐到敵人屍體堆裡飛快地搜尋著子彈。他這種迅速勁兒,使得紅軍戰士們都吃了一驚,連忙朝敵人不斷射擊著,來掩護連長的行動。王二田萬分緊張地盯著李冬生。他端起槍來,準確地朝敵人射擊著。他看見敵人已經發現了李冬生,不由急得大喊:“連長,快回來!”“沒有事!”李冬生應了一聲。敵人順著李冬生的聲音打了一梭子子彈,血從李冬生的左肩上、左臂上流下來了。他來不及裹傷,咬緊了牙,把從敵人屍體上搜羅來的子彈袋往右肩上一掛,扒開敵人的屍體,停了短短的幾秒鐘。“連長!”王二田痛苦地喊起來。他眼看著敵人打中了李冬生,又眼看著李冬生倒在地上。他剛要躥出掩體,就看見李冬生猛然間抬起頭來,滾了幾滾,又艱難地爬過了敵人的屍體堆,迅速來到了原來的陣地上——大石頭後邊。“你看,糧食來了,把機槍拉過來!”李冬生忍著疼,擦了擦頭上的汗珠,滿不在乎地胡王二田笑了笑。王二田看見連長的血在他爬行的道路上留下了一條斑斑點點的紅色長線,而連長的肩頭,臂上都在滲出鮮血。他連忙撕下軍衣,給李冬生裹住了傷口。看著連長那煞白的臉色,擔心地說:“連長,你負傷了,該下去。”“下到哪裡去?”李冬生冷冷地說,“負什麼傷?給我壓子彈!”說著,拉過機槍,便趴在機槍後邊,盯住了白軍,機槍又嗒嗒地響起來。白軍的衝鋒又一次跨下來了。李冬生真的臉色煞白。他的頭上滲出了一顆顆黃豆般汗珠子。他看著敵人,艱難地移動著受了傷的胳膊,血漬印在機槍柄上。他連忙用右手袖子擦了擦。眼前的敵人垮下去了。他感到特彆疲乏。他想著想著,便回過頭去,問著王二田。“部隊都過去了麼?”王二田看了看掀起水柱的金沙江。江中間劃行著三五艘大木船和一二十個木筏子。王二田搖搖頭說:“沒有。”“衛生部和擔架隊還在渡口?”李冬生也回頭看了看江邊。“在。”王二田回答著。李冬生不做聲了。他看了看全連戰士,都散臥在各個石頭和掩體後邊,默默地盯著敵人的行動。一些負了傷的戰士倚著石頭,手裡緊緊抓住槍,咬住牙,一聲不吭地守在那裡。李冬生心裡一陣熱辣辣地。他愛著戰士們!他想到這一場力量懸殊的決戰。困難當前,張孟華那瘦弱的身體、閃光的眼睛、堅定的神情、溫和的談笑……都閃出來了。李冬生感到了傷口疼,他不由按了按左臂上的血漬,咬緊了牙,心裡一陣陣煩躁。這時,敵人的飛機俯衝下來,敵人的迫擊炮也嗖嗖地射出了炮彈。敵人的旗子又在前邊山上搖晃起來,一群群敵人列成散兵線朝陣地前奔跑著。連敵人吵叫和喊聲都聽見了。登時,槍聲響成一片……敵人又衝過來了。李冬生瞪起了眼,顧不得擦掉由於忍著疼而流下的汗珠子,便揚起右臂,朝連隊喊著:“同誌們,堅持到底!”敵人這時也顯然是投人了最後的力量。白軍師長看見上次衝鋒又垮了,他完全狂怒了。他揮著手,大喊大叫地下達了一連串的命令:再發電報,要調空軍來,要上級急速增援。最重要的是,師長掏出了血本。他將自己嫡係部隊——最後的兩個連的預備隊投入了戰鬥。師長暴躁地在山頭上來回地邁著快步子。不時睨視一下狼狽地站在他身旁的胡保。胡保穿著仍然整齊的衣服,裝出十分羞愧的樣子,呆果地站在師長麵前。他瞧著師長那副不懷好意的神色,便一直是暗暗地戒備著,他心裡有底,反正,民團保留了一半多,憑師長眼下的力量,他不敢怎麼樣自己。隻是,自己的民團在山腰,這一點很使胡保不安。他看著師長命令預備隊衝鋒的時候,趁機向前幾步,滿臉堆笑,獻殷勤地說:“師長大人,我帶上江防部隊一起衝吧!”師長厭惡地看著這個狡猾得比狐狸還壞的民團副司令,他心想,來的時候,上將要我削弱民團,要我見機行事,我留了好大麵子給這個雜種,他倒一股勁跟我耍滑頭。哼!想到這裡,師長肥胖的腮幫子又顫動了幾下,冷笑著說:“你去吧!”胡保剛剛一轉身,邁開步子,師長就從腰間拔出了手槍。胡保憑著多年的經驗,聽見身背後有了一下特彆的響動,立刻轉過身來,他看見了師長手上的手槍正對著自己。他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了,便滿不在乎地笑著說:“師長,眼前的仇人是共產黨。咱們還談不上有怨有恨,你這是何苦?”“沒有你,我的軍隊也消滅得了共產黨。”師長冷冷地說,手槍還是沒有動。“哦!”胡保突然一滾,就像被什麼東西一擊而突然摔倒一樣。在這一滾的時間裡,拔出了盒子槍。“好雜種。”師長叫著,“給我開槍!”話音還沒有落。師長背後的參謀、警衛人員一齊朝胡保趴著的地方開了槍。胡保吭哧了一聲,摔開盒子槍,仰麵倒在石頭後邊了。師長等了一會,才走到胡保身邊,惡狠狠地盯住了胡保。胡保胸前中了致命的子彈,雙手都捂住了胸口,死魚般的眼睛嘲笑地瞪著師長。嘴咕噥著含混不清的話。從胡保的神色看來,這些話是咒罵師長的。師長厭惡地盯著胡保,手槍對準了胡保的腦袋,“拍!”“拍!”“拍!”一連三槍。師長連看也不看,將手槍放回腰間的皮盒子裡。他從口袋裡摸出一條手絹,擦了擦發顫的手指。然後,他轉過身子,移動著肥胖的身體,喊出了特務營營長。營長立正地站在師長麵前。“我命令你繞到紅軍後麵去夾攻這個山,快去!”“是!”師長恢複了原有的鎮定,隨便地掏出煙盒,點燃了煙,笑了笑說:“先用民團攻紅軍陣地,你們看準了時機,十分鐘拿下山頭來!晚一點,我要你的腦袋。”“是!”營長驚惶失措地立正站在那裡。“快衝!”師長的眼光冷冷地從營長的臉上轉到紅軍扼守的山頭。特務營營長挺起胸脯,朝他的部隊揮著手臂,厲聲地喊著:“成散兵線,衝鋒,後退的一律槍斃!”他拔出短槍,大步跑在前邊。國民黨軍立刻分成五六路,看起來,像是很有秩序地衝下山來。師長的嘴角上露了矜持的微笑。他滿意地看著這個跑在前邊的,真正受過嚴格訓練的營長,特彆是經過自己一手栽培起來的營長。他看著這批隊伍,想著這才像個作戰的樣子。一刹那,好像自己又升了一級,身上掛滿了勳章,穿戴整齊,站在南京的大廈裡,蔣介石正滿麵笑容地給他胸前綴著又一個光彩奪目的勳章。而且,自己再不是中將師長,而是上將軍長了。他想到這裡,不由微笑起來。他輕輕地摸著厚厚的下巴。突然,炒豆般的槍聲打斷了他這所有的美妙想法。他立刻從參謀身上取過望遠鏡,看著正在衝鋒的、自己的部隊。他自語地說:“不能丟掉時機,就是人都死光了,也得拿下這個高地來。”但是,真正的戰鬥,卻遠遠不像師長所預料的那麼順利。白軍的散兵線推進,先快後慢。快到了紅軍陣地麵前的地方,簡直就像是碰上了一座聳立在他們麵前的高不可攀的巨大山巒。雖然,扼守陣地的隻有紅軍一個連隊,而且是經過了十分疲勞的進軍、作戰、子彈缺少、兵員不足,還已經遭受到了相當數量傷亡的連隊。這時,紅軍部隊已經全部渡過金沙江了。剩下的隻是一些零散的,個彆的在江邊掉隊的人員了。江南岸,李冬生的連隊還在阻擊。他們清楚賀軍長的指示,所有人員都過了江,才算徹底完成阻擊任務。現在,在江邊上,還有幾個紅軍。衛生部的醫生何珠,背著她那用布纏在背上的、剛生下來不久的小娃娃,雙手挽著一個病號。她們走在最後,而且,顯然是有些迷失了方向。她們穿過了炮彈炸起的爆煙,徑向側翼走去。炮彈在她們的周圍爆炸。她們跌倒了,又爬起來,向前走去。子彈又嗖嗖地在她們上下左右穿過,更近的子彈,在她們腳後打起一股一股的小土泡。一群白軍已經衝過來了。一個白軍喊著:“站住,狗雜種!”這個白軍端起了槍,正要瞄準射擊,白軍營長跑過來,將他推了一把,罵著:“瞎眼啦!是個女娘兒們,捉活的。”敵人擁在一起,提著槍追過去。一邊追一邊喊,一邊笑罵。一個白軍士兵喊著:“紅軍共產黨娘兒們跑什麼?等一等,跟老子享福去!”何珠預料著是跑不脫了。她連忙按倒病員,拔出了身上唯一的手榴彈,她已經累得渾身是汗,她喘籲籲地說:“同誌,我沒有完成任務。沒有把你送過江去。”“你乾什麼?何醫生。”病員在何珠身子下邊掙紮著。“跑不脫了。敵人來了,就死在一塊。”何珠緊緊地握住手榴彈,死死地趴在病員的身上。掩遮住了病員的身體。“你的孩子呢?”病員還是掙紮著。“要死也死在一塊!”何珠擰開了手榴彈的蓋子。敵人更近了。汙穢的話在她耳邊嗡嗡地響著。何珠百忙中摸了摸她背上背著的孩子。孩子一聲不吭。何珠心想,早摔死了。一股母親的難過心情湧上來,她不由掉下眼淚。她顧不得擦乾臉上的淚珠,隻是抓緊了手榴彈,盯住了奔跑過來的那一夥子敵人。敵人有十來個,分兩路抄過來了。何珠拉開了手榴彈的弦。她咬緊了嘴唇,心想,你們要抓活的?來吧,死在一塊!“投出去!”一個人朝她大喊了一聲,隨著這個喊聲,一陣急驟的機槍射擊聲音也響起來。何珠連忙朝敵人投出了手榴彈。連手榴彈爆炸帶機槍的射擊,何珠身前和兩側的敵人差不多都倒下了。白軍營長的胸上也中了彈。他摔倒在地下。在這萬分危險的情況下,趕來用機槍解圍的人正是連長李冬生。李冬生平端著機槍跑過來,向敵人掃射著。他看見了白軍營長倚著石頭,仰起了流血的上身,伸出了槍口,不由火大了,一個快步,躥到敵軍營長身旁,低下槍口,對準了敵營長的腦袋就是一下子。白軍營長隻來得及嚎叫了一聲,就仰麵朝天死在那裡了。“快走!”李冬生回過頭來,朝何珠發火地叫著。“往哪裡走啊?”何珠扶起病員,問著李冬生。“往江邊!”李冬生看清了,對方是何珠醫生和她背著的小娃娃,他連忙又說:“何醫生,是你?跟我來吧!”李冬生說著話,又朝敵人掃了一梭子,朝掩體方向喊著:“王二田!”“有!”王二田從石頭背後一躍而起,幾步就跑過來。“送何醫生過江。”李冬生眼睛監視著敵人,嘴裡下達著命令。何珠感謝地伸出手來,好像是要和李冬生握手。李冬生卻好像是忘了剛才這回事,早已經爬到一個小山坡的後邊,狠狠地朝著衝過來的白軍掃射起來。在紅軍來說,一個連隊扼住了敵人。若是連長犧牲了,排長會自動地挺身出來堅持戰鬥。排長若也犧牲了,班長一樣能夠組織人們繼續打擊敵人。即使是乾部都犧牲了,戰士們也會自己組織起來抗擊敵人。這是革命部隊高度階級覺悟,自覺地戰鬥的表現。每一個紅軍戰士都能夠清楚地理解戰鬥的意義,都能夠想到是為誰、為什麼戰鬥。國民黨白軍正相反,他們和世界上一切反動的軍隊一樣,叫做“樹倒猢猻散”。當白軍營長被李冬生打死之後,緊接著就是慌亂的、像一群趕散了的羊群,沒頭沒腦往後潰逃了。李冬生盯著這群潰逃的敵人,不由得鬆了一口氣。他這才覺得左臂上的傷口竟是痛得鑽心。在他的眼前,好像是白茫茫的一片,是金沙江的流水,還是滿天的大霧?他隻覺得頭暈、身重,他連忙扶住了機關槍,卻沒有抓穩,一頭栽下去,撲倒在機槍上了。戰場上出現了一陣難堪的寂靜。是暴風雨已經吹打過了呢?還是更大的暴風雨即將來臨呢?顯然,多次失敗的敵人決不會甘心的。必然是企圖組織最後的隊伍,準備著再一次瘋狂的進攻。戰場上還是沉寂得死一樣靜。王二田將何珠等人送過江去,又急急忙忙趕回來了。他趕到陣地前邊的時候,敵人最後一次衝鋒已經發起了。紅軍戰士們在各個石頭後邊和坡坡下邊淺淺的戰壕裡正在迅速地迎擊著。王二田一邊打槍,一邊爬行。當他匍匐到李冬生的身旁,他叫著:“連長,敵人衝上來了……連長……”李冬生雙手垂在地下,頭靠著機槍,他已經倒在那裡了。王二田的臉色馬上變得十分可怕了。他頭上冒出汗,臉上有些發青,他早已忘掉了自己傷口的疼……。多少敵人衝過來,決不會使一個久經戰鬥的老戰士害怕。而當他所尊敬的首長犧牲了,他會感到在精神上失掉了支持。雖然,他依舊能夠勇敢地作戰,但是,若要使他那顆戰士的心平坦下來,一萬個敵人死在他的眼前,甚至是死在他的手裡,也一樣不可能彌補戰士心靈上的那種空虛和沉痛。“連長,連長……”王二田放下步槍,扶起了緊閉雙目,垂著頭的李冬生。“連長……連長……”王二田喊得是有些發顫,眼裡閃出淚花。“什麼?”李冬生在昏迷中睜開了眼。他隻看了王二田一下,本能地抓住機槍,又伏倒在機槍上,朝著跑在前邊的白軍猛烈地射擊起來。王二田的眼睛裡閃出了異樣的光彩,連那滴沒有流出來的眼淚都包含著歡喜的笑意。他在手心上吐了口吐沫,重新端起槍來,一下子,就將前邊的一個敵人打倒了。他興奮已極,邊打邊叫著:“活了,活了,連長活了。你們白軍狗仔子們,攻吧!呸!攻吧!”李冬生完全清醒過來。他隻是感到身上力氣不足,頭有些暈眩。他想起來了,王二田是奉命送何醫生過江的,怎麼會又折回來了?他不由邊打邊問:“送過江了?”“是!”“乾什麼還要回來?”其實,李冬生也覺得這句話是問多餘了。一個自己的戰士,連隊在這邊作戰,他哪裡能夠舍得下呢?他喜歡這樣的戰士。便又問:“何醫生平安無事麼?”“是,連孩子都好著呢!”王二田平靜了內心極端激動的一刹那,便記起了主要事情,連忙說:“部隊全部過江了。政委命令你撤過江去。”“都過完了?”李冬生還在射擊著。“是”王二田也是一邊答一邊朝敵人射擊。而且是彈不虛發,一顆子彈準能打倒一個敵人。李冬生打了一梭子機槍子彈,扶著石頭,抬起身來,朝他的連隊喊著:“跟我來!”李冬生端著機槍,朝敵人衝過去了。戰士們聽到連長嘶啞的喊聲,就像聽到了世界上最動人、最美的音樂。戰士們從各個地方跳出來,喊著殺聲,向敵人反衝鋒了。所有的子彈、手榴彈,都像流水般地送給了這些不知好賴的白軍送死鬼們。紅軍的喊殺聲和白軍的號叫聲混成了一片。敵人根本沒有預料到這麼一點點紅軍守了這麼久,居然還會組織反衝鋒。敵人支持不住了,狼狽地潰退了。“全連撤退!”李冬生眼看著敵人一時半會再也組織不起進攻了,便準備渡江了。他晃晃搖搖地邁了幾步,機槍從手上滑下來,他倒在地下了。王二田立即扶起了連長,搶過機槍,自己扛在肩上,攙扶著李冬生,結結巴巴地說:“連長,你……”“我自己走!”李冬生甩開了王二田的胳膊,邁開大步,瞪起眼睛,晃晃悠悠地朝江邊去。江上,木船在巨浪裡搖蕩著。李冬生扛著三支步槍,一步跨進水裡。在他極度疲乏的臉上,隻有眼睛是閃閃有光。“連長,上船吧!”王二田拉住了晃蕩搖擺的靠岸木船。“先上傷員!”李冬生站在水裡,揚著手說。李冬生在全連的最後上船了。敵人的最後幾炮,打在江上,又掀起了幾個粗大的水柱。終於,大小船隻衝過了巨浪,停在離岸不遠的淺灘上。李冬生下了船,腿一軟,跌倒在江水裡。他掙紮著爬起來,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咬緊牙,直起身子,看著山巔遠遠的紅旗,前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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