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繼平領著何強、孫英、王大田、大牯、小牛等五個人,混出了寨子,順著通往西南的大路飛快地走起來。阮繼平走在大路上很是擔心,他小心地問著何強:“隊長(這是阮繼平創造出來的官銜),咱們為什麼不走小道?大路上一眼看出幾裡地,他們追來怎麼辦?”“他們估計不到我們會從大路上走的。”何強邊走邊回答著。他心裡兩種感情在交織著。從敵人的魔爪中死裡逃生,爭取了阮繼平,還擴大了兩個紅軍,不能不說是一件極大的成功,是一件令人興奮的事。可是另外一件,卻令人煩惱。大隊伍會朝哪個方向走呢?會在什麼地方過江呢?什麼時候才能找到紅軍大隊呢?要衝破千萬重困難,要與敵人交鋒打仗,這都是在意料之中的。隻是,究竟能不能找到隊伍,何強也是沒有把握。這一夥六個紅軍中,自己應當處的地位和作用,也要有個差不多的估計。何強心想,有大隊在,自己雖說是青年乾事,也單獨乾了許多事情,卻仍然有領導、有上級。他們都拿自己當小孩子、小弟弟看待。今天,一切要自己拿主意了。他看了看孫英,孫英正在低頭邁著快步。在她的臉上顯露出來的也是興奮和迷惘的神態。他又看了王大田,老班長一步一步跨著大步,抬著頭,前邊看看,後邊看看,臉上是一副沉著的神色。何強想著,我們三個人恐怕是得多商量著辦。這些人裡,隻有小牛,一路上小腿緊邁,一路小跑。邊跑邊看看何強,那種高興、驕傲、無憂無慮的天真樣子真是又可愛,又不懂得事。其實,除了大家都想著早一天會到部隊而外,是各有各的心思。孫英在宣傳隊裡有個綽號,叫“洋學生”。這個綽號是宣傳部長給她叫起來的,這倒不是因為孫英本人是個知識分子,實際上,她連初小都沒有畢業。而是因為她不大喜歡說話,有些文質彬彬的樣子,很注意自己的儀表又特殊的心細,對一些生活細節問題,有時她很敏感。論歲數,她比何強小一歲,論她與何強的私人關係,也不能不說一向有些與眾不同。孫英在宣傳隊時候,總是願意得到何乾事的指示和幫助,也總願意多幫助何乾事做些補衣織草鞋之類的事情。而周圍的同誌對他們這種關係不但不嫉妒,而且還常常用羨慕的口吻開一半句玩笑。的確,要是按一般的戰爭環境來說,也許他們的這種關係就可以叫做戀愛吧。不過長征時候,他們的確沒有想到——根本不會想到戀愛、結婚的事。曾經有人說過這樣一句話:在那些特彆殘酷的年代裡,人們是很自然地拋棄甚至是根本忘掉一些個人生活中的正常要求的。這話是真實的。但是人們之間的高度的階級友愛,真正的忘我的革命友情以及男女之間互相的愛慕,那時又比一般環境來得格外真誠而牢不可破。孫英今天覺得何強冒失,卻又特彆佩服他的大膽、勇敢而且有智謀。走大道,她也是讚成的,放心的。隻是,她想著,這些人在一塊,有娃娃,有不會打仗的,碰到敵人怎麼辦?一路上進不進村鎮?她偷偷地看了看何強,何強的軍衣早已被滾山坡和敵人廝打破了幾個大口子,她不由想到,要是挎包不丟,針線都在,該是多麼好啊!老王呢,他隻是默默地走著,盤算著。他早就不知估量了多少次阮繼平腰間那一口袋米有多少斤了。憑他的眼力,他一次一次地計算著:五斤,不會再多,就算五斤多,六個人,最多也隻能吃一天半,再拾點野菜,也許能頂上兩天。兩天之後,怎麼辦?要是兩天當中找不到隊伍,糧食就成了大事。他不由咽了口沫,心煩地想著,還有,缺水、缺鍋、更缺菜……想著想著,他看了看何強和孫英,又看了看何強身上的盒子槍。他捉摸著,有兩個政治部的乾部,年紀當然是小一點,加在一塊兒也比不上自己的年歲,不過,那倒也沒有什麼關係,找個把土豪打打,弄點糧食,這是他們的本事。想到這裡,他又放開了步子,臉上又輕鬆起來。沒有一會工夫,他又閃著眼睛溜向阮繼平腰間的米袋子,困難就又衝到眼前。這種不問斷的擔心,使他自己埋怨起自己來:呸,走你的吧,找上部隊,何必操這麼大的心呢!隻是,他說什麼也放不下這個心。阮繼平是擔心著妻子出事,又擔心碰上敵人,還擔心自己萬一被魏七抓住……這些想法卻又是一閃即滅,他相信自己找紅軍是走對了路。六個人走出了鎮子,約莫走了一個小時,就聽見後邊有槍聲。“快走!排成單行。”何強拔出槍來,一邊說,一邊加快了步子。他們剛剛爬上一個山坡,就瞧見對麵的大路上下來了一群帶槍的人。“停下!”何強低低地說一句。人們都停住了腳步。“他們看見了。”何強抓住槍,一麵回過頭來問著阮繼平:“民團麼?”阮繼平點點頭,看了看隊伍來的方向和裝束,說:“是民團,來晚了的隊伍。他們奉魏司令……呸,奉魏七的命令來會合打紅軍的。不知道為什麼來晚了半天。”何強皺起眉頭,握緊了槍,看看不遠迎麵而來的民團。他大略一看,民團最少也有一二百人。在山上走著黑壓壓的一片。要想躲是來不及了,要想硬碰,就靠這一支駁殼槍,一支打獵的火槍,實在是極其困難。何強緊咬住嘴唇,沉吟了一刹,朝人們說:“阮繼平,快,我們換衣服。”阮繼平吃驚地問:“這是乾什麼?”何強一邊脫軍衣,一邊嚴厲地說:“敵人就在眼前了,我們硬拚是不頂事的。阮繼平,咱們換個身份,我和大牯、小牛押你們幾個紅軍。”“哦!”阮繼平迷迷糊糊的弄不清何強的意思,卻順從地脫下了衣裳。何強換好了民團服裝,手裡拿著駁殼槍,說:“快,把你們的手捆上!”阮繼平和孫英、王大田的手都被捆綁起來了。何強笑著說:“好了,走,朝向他們走!要像個樣子啊!”何強提著駁殼槍,張大牯平端著火槍,小牛也提著他那把砍柴刀,押著三個紅軍,橫眉立目地朝前走去。眼看著前邊的民團大隊逼近了。何強便大聲地喊著:“哪部分?幾大隊的?”對麵的民團們喊著:“你們是哪部分?”何強立即大聲地回答著:“魏司令的,押解紅軍進城!”這時,兩邊走到麵對麵了。一個為首的民團頭目看了看何強,皺起眉頭來問:“押紅軍,就你們三個?”何強神氣地說:“怎麼,你們還看不起魏司令的人嗎?我們辦事不像你們那種懶婆娘樣,人家打完仗,你們才跑來發洋財!”“你是?……”為首的民團頭目客氣多了。何強依然是神氣地說:“阮繼平,魏司令的副官。你呢?”那人連忙賠笑地說:“十七大隊大隊長郝鳳歧。您真辛苦了。”何強滿不在乎地笑了笑:“郝大隊長,你們來晚了,司令辦完了事進城去了。”郝大隊長有些心神不安。這時,幾個民團兵圍上了孫英,淫穢的調笑的話亂說著。何強立時喝道:“滾開些,這是送上城裡的貨色,你們想乾什麼?”郝鳳歧連忙朝民團兵們罵著:“瞎了你們的狗眼。阮副官帶著的人,你們敢動一根毫毛,老子揪下你們的腦袋。”他又朝何強賠笑著說:“老兄,看在兄弟我的麵上,彆生這幫野種的氣。”何強點點頭說:“大隊長,再見。見到魏司令,我就說郝大隊長已經到魏家寨請示過了。”郝鳳歧大為高興,連忙從腰裡掏出一支匣槍,遞給何強說:“這是上次答應奉送給司令的。今天又見不著司令,請給司令帶去,還請阮副官在司令麵前好言幾句。”郝鳳歧又取出十條子彈,大方地、討好地說:“一點小意思,算兄弟孝敬副官。阮副官,後會有期!”何強連忙朝郝鳳歧點點頭,笑著說:“郝大隊長,等司令從城裡回來,你一定要親自拜見他。司令那個脾氣,你比兄弟我有數!”何強說著,用駁殼槍朝王大田背上一按,罵著:“等什麼,還不給我老老實實地走!敢搗亂,老子敲掉你的腦袋。”他押解著三個紅軍,大搖大擺從民團兵閃開的道上走過去了。等他們走得已經看不見民團大隊伍的時候,何強忙替他們解開手上的繩子,笑著說:“總算不賴,還弄了這混賬東西一條二十響。”孫英笑著說:“何強,我看你不愧是當宣傳員出身。這個戲演得成功。”2山間森林中的小路是很難走的,特彆是後半夜,清冷的月亮從樹隙中微微透過來一些淡淡的陰影,樹葉子閃著深褐色的光,樹乾卻依然是昏暗的,就好像不知有多少人站在這裡,又粗,又大,張著長長的胳膊,隨時都能夠抓住和吞掉夜行人似的。何強等六個人已經遠遠地甩開了民團隊伍,也已經遠遠地離開了寨子。“隊長,明天就能找到紅軍大隊了吧?”大牯走得有點累了,而且,也餓了。“不,我們得想著三五天裡找不到,”何強想了想,說:“你累了吧?”“也該吃點什麼了,我這兒有米。”阮繼平才想到一天沒有吃飯。早上,攻打紅軍,打了半天,中午回來,跟上紅軍走,一直到這會兒,水米都沒粘牙呢!“原地休息!”何強看了看身邊的小牛,笑著說:“小鬼,餓的夠嗆吧?”小牛一邊走一邊打瞌睡,起初,他揪鬆葉,用那尖尖的刺通鼻子,後來,連手都懶抬起來,索性就閉上眼,拖著步子走。聽見何強一說,他猛地睜開眼,立刻挺著胸脯說:“誰說我睡覺了?一點也不困,連走道兒都不行,還能當紅軍?”這一句話惹得大家都笑起來,小牛怔了怔,瞪起眼,氣呼呼的說:“笑什麼?不信,咱們比比,看誰走得快。”“小鬼,誰笑你不能走了?”老王摸著小牛的頭,慢吞吞地說:“坐下,大家都休息了,我給你們燒點飯吃啊!小鬼,肚子裡沒打架?”小牛也笑了,揉著肚子,噓了口氣說:“還是挺鼓的麼!吃點也行,我可不是要休息啊,我能走!”“你當然能走!小家夥,”阮繼平也笑著說:“你還拿菜刀嚇唬我呢!”“那,那……”小鬼也笑了,“那時候,你是白狗子,現在,你是紅軍、大好漢了麼。”森林裡燃起了一堆小小的篝火,王大田借了小牛的砍柴刀,砍了些柴,就炒起米來了。幾個紅軍圍坐在微微的火光下,火光映得每個人的臉上都顯出了紅色。孫英坐在地上,習慣地去取挎包,手往腰的左邊一放,什麼也沒有了,她不由歎了口氣。“你怎麼了?”何強放下手裡的枯樹枝,小聲地問。“沒什麼。”孫英笑了笑,“我要打草鞋,才想起來,挎包早就丟了。”“沒有哇,”阮繼平插過來說:“我們當時什麼都沒撿著,隻是你手裡還抓緊一隻沒有子彈的手槍。”說著,他也歎了口氣,“唉,要是我裝成沒看見你們,也就沒事了。”何強笑著說:“沒事?那你還不是給魏七當挨打的兵?”阮繼平點點頭說:“是呀,這幾年……”“你多大了?”何強問。“二十六。”“你怎麼給魏七乾上了這種差事?”“有什麼說的?”阮繼平搖搖頭說:“魏七是我們寨子上的大財主。啊,這位女同誌打土豪就是打他的家。我從小在他家當長工。他拉隊伍,拜袍哥,靠國民黨,成了雲南有名的一霸,我們寨子上的男人,十有八九都給他當了兵。我們是挨打受罵,沒糧沒餉。一出去,看見魏七、胡保連搶帶殺,奸淫婦女……真心痛。可刀把子攥在他們手裡呀!”“當了紅軍,就算有了出路了!”何強應聲說:“我十三歲的時候,就給土豪放牛,吃豬食、睡爛草,東家還高興就罵,生氣就打。我爹有一回給東家挖塘泥,又餓又累,頭一昏,栽倒在塘裡。佃戶們把他抬出來,我爹滿嘴是白沫子,加上黑泥,冒出黑泡泡來。土豪走過來,看了看,罵著說:‘這個懶鬼,真會耍花樣。換個人挖!’說完了,他大搖大擺地走了。窮人向窮人,長工們看不過去,才把我爹給抬到家裡去,到了家,媽媽哭啊,哭啊,哭得眼裡都流了血,可又有什麼用呢?沒有錢請醫生,沒有錢買藥。媽媽隻好帶上我,到東家那裡,跪下來求著借幾個錢。你猜東家說什麼?‘哪裡來的錢哪,這青黃不接的時節,家裡不富裕啊!’我媽媽說:‘東家,孩子他爹是給你乾活累壞了的啊!’喝,這一下子,倒把土豪狗東西給惹火了。他嚷嚷著說:‘怎麼樣?有錢也不白給。給豬買糠,豬會長肉,給狗買肉,狗能看家,給鴨子喂魚,鴨子還會搖尾巴。給你們這樣窮光蛋,還不如放個屁有個響氣。’他叫狗腿子趕走了我們。第二天,我爹死了。媽媽哭了一夜,晚上,上吊死了。從此,剩下我一個,土豪更得意了,我摸星星趕太陽,放牛、車水、耨秧、種地、打掃屋子。從他們家的大人小孩到他們家的狗牛雞豬,都是我侍候。就這樣,土豪還常常指著鼻子罵我:‘小孤魂,你吃我的,穿我的,喝我的,住我的,還不老老實實給我乾活?我不養著你,你就連把狗骨頭也剩不下。’我呢?我可不是我媽媽那樣好欺侮……”。夜,黑漆漆的,森林,黑漆漆的。隻聽見柴火在火堆中響起的劈劈啪啪聲和幾個人沉重的呼吸聲。“有一天,村子裡熱鬨了。紅軍大隊開到我們村來了。哎呀,天都變得亮堂了。打倒了土豪,我跳上台講話,帶著紅軍挖糧食,挖槍支。我也分了田。我們那兒成立了赤衛隊、共青團、少先隊、婦女會……我還當了少先隊隊長。紅軍離開的時候,我一心要當紅軍,賀軍長說我小,我等隊伍走了,悄悄地跟了他們兩天,走出了二百裡,紅軍才收下我。到今天,都快四年了。”何強陷於沉思中去了。他想著自己的身世,也想著阮繼平的身世,特彆又看了看小牛,小牛臉上存著淚珠,卻又帶著笑容,他們多麼像自己啊!天下的窮人是一樣的。當了紅軍,也一樣是極堅決的。要是找不到部隊,就這幾人也要乾到底。阮繼平一股勁地擰著枯樹枝,樹枝在他手裡一截一截的斷掉。他瞪著火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深信一定能找到紅軍,更深信何強。“隊長,你瞧,你小時候和我一樣啊!”小牛瞪著大眼,閃著淚花,親熱地看著何強。“天下受苦的工農群眾都是一樣。”孫英半天才說了這麼一句。何強的身世,她是知道的,不過,再聽一次,還是引起她很大的激動。小牛眨了眨眼珠子,又問:“隊長,我問你,你怎麼學來的本領?是誰教給你的?”“是啊……我在家時候,連二十裡外的事都不知道。”何強笑了:“是紅軍教給我的。紅軍教我看書、識字、打仗、打土豪、乾革命。紅軍教我明白了許許多多的大事情,像世界上有帝國主義,咱們國內有土豪、劣紳、資產階級……這些,都是共產黨、紅軍、工農群眾革命的對頭冤家。教我的人可多了,所有的紅軍,上級、同誌,連孫英、老王都教給我許多本事。”小牛忘掉了疲勞也忘掉了餓,連剛才為何強的身世而掉下的眼淚也不知吹到哪裡去了。他抿著個小嘴,想著,過幾年,成了大人,要和隊長一樣,又有本事,又什麼都知道,那有多麼好啊!“吃飯吧,湖南澧州的炒米花。”王大田捧著炒焦了的米,為自己的困難打趣著說:“要是有鍋,給你們做頂好的粥,吃一頓頂十天。”人們吃起炒米來了。3慢慢地,東方由魚肚白逐漸吐出了萬丈光芒,山林裡冒出了一層層的霧氣。鬆枝上閃著碧綠的熒光。山茶花紅紅的花瓣上還存留著晶亮的露珠。山巒亮了,森林亮了,鳥兒鳴叫了,林子裡的人們卻是剛剛入夢。王大田倚著樹,想掏出煙鍋子吸袋煙,可是煙袋在滾坡的時候滾丟了。他嚼鬆枝,又苦又澀。他怔怔地想了想,便悄悄地瞧了瞧何強。何強正倚著樹看天。“何乾事,一顆米也沒有了。你看咱們隊伍的行動方向是往北嗎?”何強還是看著天,半晌才說:“應當是向北。方向對了,路線差一點也不行,錯一裡也就找不到。”他猛然走到王大田身邊說:“老王,咱們要想法進村子,找人家,搞糧食,擴大紅軍,隻有這樣才行啊!”王大田吐出口裡的鬆葉,緊跟著吐了兩口吐沫,連連點頭,說:“人不吃飯總是不行,要進村子。”“人離了老百姓也不行,”何強決心已定,把手一揚,“一定得進村子。”何強推醒了所有的同誌,剛剛站起身來,就聽見一陣嗡嗡聲由遠而近。“什麼東西這麼大聲音?”小牛站在地上,揉著兩個眼,嘟嘟噥噥地說。“來了!不要動。”何強壓低了聲音叫著:“飛機!”三架國民黨的雙翼飛機從東往西飛過,隆隆的聲音震動山穀。何強撥開矮樹,向天空咽望著。他的孩子般的眼睛瞪得圓圓的,大大的,一眨不眨。而他的臉上卻顯出來十分嚴肅的思索神情。“飛機,飛機,黑翅膀的。”不知什麼時候,小牛爬上了一棵樹。他雙手扒住樹枝,在上邊揚著嗓子大叫起來。“下來!”何強嚴厲地喊了聲。小牛一出溜就滑下來了。他奇怪而又害怕地看著從來都沒有發過脾氣的何強。何強朝大家詢問說:“下山吧!”“往哪邊去?”孫英攏著頭發問。“往西!”“為什麼?”孫英抬起頭來。“根據白軍飛機來看,飛機朝西飛是一大清早,當然是因為西邊有紅軍。你說呢?”何強問著孫英。“嗯,走吧!”孫英點點頭,立刻說:“我們得找到村子才行啊。”“是啊!”何強同意地說:“我們得拿出紅軍的樣子來,打土豪,搞吃的,了解情況。不過,得先調查調查情況。老阮,這一帶你來過嗎?”阮繼平搖搖頭說:“沒有。”何強點點頭,思索了一會說:“我先下去看看!”“不成,要走一塊走。”孫英攔住了何強,兩眼熱辣辣地盯住他,好像是說:在這種情況,為什麼你一個人去冒險?何強看看孫英,又看看大家的樣子都是不大同意,他推了推軍帽,一綹頭發便溜下來。他點點頭說:“那好,一起下山去!”這時,霧氣已經全沒有了。小鳥吱吱地叫著,山溝中顯出了本來麵目,到處是大朵紅色、白色的山茶花,它們壓墜了軟軟的茶樹枝條,噴散出一陣撲鼻的清香。杜鵑花正開得盛,山桃花卻開始凋謝了,一片片花瓣像雪花似的飄落。山坡下邊是一片片的稻田,秧子綠油油的,有的已經顯出早熟的微黃,高低不平,從山上看,像是棋盤,一塊格子又一塊格子。何強等人走著走著就聽見一陣清脆悅耳的歌聲從山下傳來。何強朝孫英笑著說:“聽聽,比你唱的不差吧?”孫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便問:“什麼歌呀?”“排歌,好難對喲!”何強笑著回答。“這有什麼難對?我家都會唱排歌,就是媽媽死得早……”小牛大聲地說。“哦!”何強猛地站住了,看了看小牛,朝幾個人說:“停一停,”便俯下身來,朝小牛笑著說,“來,小鬼,和她們對排歌。”“現在?”孫英皺起眉頭了:“沒有時間了,你這個人,現在還貪玩耍哩!”何強朝孫英瞧了一眼,神秘地眨了眨眼,笑眯眯地說:“你不懂這裡的風俗。”他又催著小牛:“來,對起來,唱起來啊!”何強完全變了樣子,活潑得和小牛一樣了。“對不上來,人家可要罵呀!”小牛一聽真要唱,不能不有點膽怯了。憑他這麼小的年紀,他還真的沒有和姑娘們對過歌呢!“我真不懂你是什麼想法。”孫英不滿地抗議著。“隊長有學問。”阮繼平也笑了,“我們這裡的事你可不知道,對起歌來,要是打敗了她們,她們可就佩服你,把你當親人那樣看。那,咱們打聽什麼,就方便啦。”“聽見了沒有?宣傳員,得長一點常識哩!”何強滿臉是笑,朝孫英頑皮地曜著眼。孫英鬨了個滿臉通紅,索性往地上一坐,撅著嘴說:“很好,我倒要聽聽。”“對,我陪你聽,人長了幾歲年紀,耳朵就不是頂靈巧的了。聽不見了,你給我指點指點。”老王也坐下來,笑著朝孫英說。孫英瞧著老王那種嚴肅認真的樣子也忍不住笑出聲來。“彆笑,彆笑,聽人家怎麼唱的。”何強朝孫英擺著手,真是莊重極了。他拉住小牛,朝前走了兩步,和小牛嘀咕了幾句。山歌又響起來:“走了一山又一山,抬頭望見火燒山,”“火燒巴茅心不死,半途丟哥心不甘。”歌聲在山穀中蕩漾著,優雅而輕快,像是春天裡盛開著的花朵,像是山穀中清澈見底、潺潺流動的泉水,像是美麗的錦雞那難得的鳴啼。“好!”小牛讚美了。“能對麼?”何強推了推小牛。小牛衝何強擠擠眼,滿臉上帶著又是正經又是神氣活現的樣子,好像是說:看看,我小牛還有這麼一下子哩。他驕傲地昂起頭來。眼睛看著山下歌聲來處,便唱了起來:“走了一山又一山,過了一川又一灣,”“走遍九山十八嶺,追上情姐心才甘。”小牛飛快地對上排歌,孫英不再說什麼了。何強高興地朝孫英說:“能對排歌可不簡單哩!排歌和普通山歌都不一樣。第一句詞兒要一樣,彆的三句可以跟著當時情景變化,可是,先唱的人的第一句老不變,跟唱的人就一直跟下去,跟不上算輸。跟不好就要挨罵,好排歌是邊唱邊編,眼前的山水花木都是材料。怎麼樣,學問可大著呢!”孫英笑了,她故意地說:“懂這個有什麼用?不懂不是一樣革命麼!”“怎麼?”何強嚴肅了:“革命是革命,懂得越多,革命就更痛快,嗯?”孫英不服氣地:“我就指著排歌!”“排歌怎麼樣?”何強固執地說:“看吧,對完了排歌,你就明白了,比咱們自己怔怔地撞進鎮子去好得多!”“瞧吧!”孫英抱著膝蓋,半笑半諷刺地說。“瞧吧!”何強也笑著說。“唉,唱得不錯。”老王搖頭晃腦地說:“小牛,要說‘追上紅軍心才甘’麼!光是情姐啦!”小牛光看著何強,何強連忙點頭。小牛才神氣地朝王大田說:“得跟唱,要不……你反正不懂麼!”“聽,快聽!”何強蹦到小牛身前,扶住他,凝神靜氣地聽著。山下的歌聲響起來了。“走了一山又一山,來到觀音廟門前,”“有心求神指條路,廟門無情插上閂。”何強連忙推推小牛,小牛笑了,立刻就回唱起來:“走了一山又一山,姐越心急路越難,”“燒香求神沒有用,尋郎全靠姐心堅。”對方的姑娘是個老排歌行家,歌子立刻就唱出來:“走了一山又一山,山連水來水連天,”“天高水深山又遠,為找情哥心情願。”就這樣一連對了十幾個歌了,對方老是不轉歌題。一開口就是“走了一山又一山”小牛沉不住氣了。他憋得滿臉通紅,回頭向何強求饒似的說:“隊長,再也對不出來啦!一對不上,人家可就罵咱們了。咱們也罵麼?”何強搖頭說:“不行,紅軍不能罵人,就是唱排歌也不能罵。再說,她們也不會罵紅軍!”小牛眨了眨眼,沒法子了:“她哪裡知道咱們是紅軍啊?還不是把我當成放牛打柴的來罵一頓啊!”“沒關係,跟她對!”何強點著頭,滿有把握地說:“你接上去,我幫你想詞兒,一定得打勝仗!”小牛縮了縮脖子,又唱了一個。呆呆老半天,山下的姑娘唱起來了。還是沒轉歌題。何強和小牛都把這個當成一件不可動搖的大事,聚精會神地聽著。山下姑娘唱的是:“走了一山又一山,山山不見哥哥麵,”“天上下了無情雨,情妹低頭淚漣漣。”小牛兩手一揚,吐了吐舌頭說:“隊長,我全唱完了,認輸吧!”何強一把抓住小牛,高興地說:“看,看,她沉不住氣了吧!露出馬腳來啦!現在哪裡下了雨?快,立刻向她攻擊。”何強揚起手來,興奮地:“進攻!”小牛閃著眼睛,沒詞兒了。“來,我告訴你!”何強拉過小牛來,嘰嘰喳喳嘀咕了一陣。“小牛連連點頭,又高興地唱起來:”“走了一山又一山,山繞嶺來嶺繞山,”“情姐抬頭把天看,彆把晴天當雨天。”對方沉默了。姑娘們知道自己的歌子唱出了破綻:歌詞比喻與現實情景不合。她不好意思了,好久沒有回歌。她大約很佩服對歌人的本事,批駁得很和氣,並沒有罵人。她隻好服氣,唱了個抱歉和求教的歌子。“太陽出來照滿山,不會唱歌也為難,”“不會唱歌也想唱,唱得不好哥包涵。”“哥若有心教妹唱,妹願向哥學三年,”“有朝一日學好了,唱得長江水也乾!”小牛一聽,驕傲地站起來,他連叫帶跳地說:“看,她向咱們求饒了!她怕咱們了!她被咱們打垮了……”孫英把小牛拉過來坐到原處,說:“看你,小鬼,人家讓你,你就驕傲了。”何強拍拍小牛肩膀,說:“小牛,這一定是個好姑娘,也許像你在家時一樣,沒有親人,成天同牛羊在一起,來,隨便陪她唱唱雜歌(雜歌也就是一般的山歌,可以隨便自如地唱,不受排歌的格律或對方的限製。)吧。”小牛的歌像泉水般的湧出來了:“放牛娃兒孤零零,深山野嶺赤腳行,”“戴的鬥笠沒有頂,披的蓑衣沒有襟。”“三次放牛挨三打,兩頓餿飯蛆蟲生,”“殘湯剩菜難下咽,東家頓頓嚼舌根。”“白天山林當夥伴,晚上牛羊是親人;”“一張破席半捆草,整夜不敢合眼睛,”“一怕強盜偷水牯,二怕豺狼把羊驚,”“眼看三星正當頂,又怕一覺到天明。”“東家罵我貪睡鬼,上路還是滿天星。”小牛唱著唱著,自己淚水湧出來了。他想自己的身世,想到了過去的生活,一個小孩子怎麼能不傷心呢?山下的姑娘也在顫抖地唱了:“金沙流水萬裡長,江水哪有淚水長?”“蕎子稀飯吃不飽,麻布衣裳穿不上,”“客家財主催命鬼,官家老爺活閻王。”“金沙江呀金沙江,苗家姑娘淚汪汪。”何強忍不住了。這已經不是普通的山歌或情歌了。而是受苦人民的悲歎了。何強想了想,也唱起來:“受苦人啊受苦人,受苦人是一家人;”“受苦人要手拉手,受苦人要心連心。”何強歌聲剛住,山下立即響起姑娘的歌聲來了:“你一聲啊我一聲,好比先生教學生,”“先生教書有書本,山歌無本句句真。”很明顯,山下的姑娘們敬佩起何強他們了。何強又叫小牛唱了個表示謙遜的歌子之後,朝孫英說:“行了,孫英,你的工作來了。”“什麼?”孫英沉醉在美妙的歌聲中了,她怔怔地抬起頭,“你說什麼?”“你和小牛先下山去,見到那些姑娘,告訴她們,咱們是紅軍。要問……”何強稍稍沉思了一會兒,說道:“第一,紅軍大隊從這兒過了沒有?沒從這兒是從哪裡過去的;第二,這裡離村鎮多遠?有幾家土豪?土豪有槍沒有?跑了還是沒跑?第三,這一帶有白軍沒有?第四,態度上……”何強揮著手說:“行了,說這麼多就行了。你這個宣傳員,彆的事,你自己看情況處理吧!”孫英明白過來了。這一陣子山歌並不是白唱,通過歌子能解決這麼多大事啊!孫英想到這裡羨慕地看了何強一眼,故意說:“情歌是你唱的,姑娘是佩服你,應當你去呀!”何強的臉刷地一下子紅了個透。他沒有好氣地說:“孫英同誌,這不是說笑話的時候。”孫英看見何強那副尷尬的樣子,自己也不好意思起來,紅著臉說:“那你們呢?”“我們在山上等你,有了消息,立刻就行動。”孫英帶上小牛,一起朝山下走去。“等一等。”何強叫住了她們,指著小牛那紮在腰間麻繩上的砍柴刀,笑嘻嘻地說:“太不像樣子啦!”說著,他拔下小牛的砍柴刀。“隊長,這是武器……”小牛翻著白眼,有點抗議。“得了,得了,這種武器,眼前沒有用處。你把身上搞得整齊點吧,小鬼,這可不簡單啊,還代表咱們工農紅軍呢!”4苗家姑娘一進了鳳凰坡,立時就熱鬨開了。鳳凰坡的人們有的高興,有的擔心,有的害怕,有的人騎上匹快馬就逃跑了。“號房子的紅軍到鎮子了!”“紅軍大隊就要來了!”“紅軍長官說分趙文虎的糧食羅!”人們都擁到大土豪趙文虎的大門口。何強將槍插在腰間,紅五星軍帽戴得端端正正。他朝群眾喊著:“老鄉親們,我們是工農紅軍第二方麵軍的代表。經過了調查,土豪趙文虎是個欺負窮人、壓迫人民的大惡霸,現在逃跑了。我代表紅軍政治部,把他的全部財產、房地契交給貧苦的農民群眾。現在,就開始清點和分土豪的財產。由紅軍派代表監督,鄉親們也出來個人!誰來?”何強的身後是打扮得整整齊齊的孫英,挺著胸脯的大牯,背著手、泰然自若的王大田,興高采烈的小牛娃娃和被這種動人行為所深深激動著的阮繼平。這些老老小小、男男女女、高矮不等的人站在台階上,分外顯得神氣和莊嚴。雖然分開來看,每一個都是普通的人,但是,合在一起,代表著紅軍,叫人們看起來就是特彆威嚴,特彆親切,特彆強有力了。群眾中引起一陣激動。立刻有幾個小夥子從人群裡擠出來,嚷著說:“趙文虎害苦了我們窮苦人了。我去!天塌了也嚇不住我!”大門開了。孫英帶著小牛和十幾個農民湧進了庭院。王大田和阮繼平點了點頭,就走進了廂房。一刹那,土豪家的東西就通通搬在庭院裡了。各式各樣的財物、衣服、綢緞、糧食……堆得成了小山。何強朝孫英說:“你快給大家分東西,按份分,每人一份。”何強又朝老鄉們喊著:“鄉親們,土豪劣紳吸窮人血汗吸夠了,咱們窮人世世代代種田織布,辛苦幾輩子還是挨餓受凍,土豪們不動手,隻動口,倒有吃有喝。紅軍是為窮人打天下的!來,今天分東西,將來,天下都是我們工農群眾的!”“分呀!”一個農民叫著。“慢一慢,”一個老年的農民走上前來,對著何強,小心地問著:“紅軍先生,你們還走不走呢?就駐紮在這兒嗎?”“走!”何強明白了。自從紅軍撤出蘇區以來,所經過的地方,隻要是打土豪分田地,群眾的心裡沒有不高興的,但同時,也沒有不擔心的。因為紅軍要走,不能久住。而紅軍走了之後,土豪要回來,就會更凶狠地抓人、殺人、倒算……是啊,這種鬥爭是極尖銳、極複雜的,因為這裡沒有人民自己的政權,沒有人民自己的武裝,刀把子還握在土豪手裡。何強想到了這些,也不止一次地經過了這種情況。他揚起手,朝著老漢,也朝著大家,大聲地、莊重地說:“父老們,你們擔心紅軍走後,土豪再來更厲害的欺壓麼?不,土豪一點也不可怕。咱們人人都要,人人都分,你們說,鬼土豪還能抓得到誰?他要是人人都抓,那麼,他還靠誰養活?還有,鄉親們,你們告訴他說,隻要他敢再胡作非為,說不定哪一天,紅軍大隊伍就會回來,到了那個時候,他要小心他的腦袋。”何強朝孫英和大牯說:“來,散起來分,人人有份!”何強指揮著幾個紅軍和十幾個青年農民,將布匹撕成一塊一塊的衣裳料子,將糧食分成一堆一堆。人們迅速地分起財物來了。一個農民拿著一件新衣服朝一位老漢笑嘻嘻地說:“楊大伯,來,快來分東西呀!”老漢盯著幾個紅軍,半晌才回答著說:“嗨,人老了,腰板不行,站不久了。你給我那一塊吧,我得回去躺躺。”說著,他捶捶自己的腰,咳嗽了幾聲,搖搖擺擺地走了。財物分得差不多了。人們還沒有散。那個自動掌管分東西的青年走到何強跟前,摸了摸何強腰間的短槍,停了停才問:“長官,這是好槍麼?”“哪裡有什麼長官,我叫何強,叫同誌也行。”何強笑著說。“是隊長,我們隊長。”小牛趁機插口說了一句,鼓鼓地瞪著兩個大眼,神氣十足。就仿佛說:瞧,我不是小一點嗎?可我也是紅軍啊!“哦,隊長,有件事,你得答應我。”青年說。“好,你說吧!”何強瞧著這壯小夥子。“你答應不答應?”青年固執地說,“一定得答應我,我就說。”何強笑了,搖搖頭說:“那得看是什麼事。不過,差不多我就答應你。”“是這麼回事,”青年鼓足勇氣,大聲地說:“隊長,趙文虎的財產我領頭分的,有他沒我,我再也不受這份當長工的窩心氣了。我得跟上你們,讓我當紅軍吧,行不?”他兩手抓著小褂的大襟,心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他摸不清紅軍要不要他這樣的人。“行。”何強握著青年人的手,點點頭說,“我答應你。”“不行,得把我的名字記上。我叫趙大生,二十一歲了,屬小兔的。莊稼人,不識字,沒家沒業沒妻子兒女,就是我一個。”何強笑著說:“好吧,我答應你,你就算是紅軍戰士了。這就成了。”“不,不,不,”趙大生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似的,認真地說,“這可沒有憑證。你得給我記上,彆看我是個粗人,當兵吃糧得上花……花什麼冊,那才算是真正的紅軍呢!”“哦,是這樣?”何強一本正經地掏出了一個小本,又摸出一支鉛筆——這些都是土豪的財物——在本子上記了一會兒。孫英在一邊看著,用勁抿住嘴,恐怕自己憋不住笑,看了看財物堆已經越分越少,便說:“啊,今天真痛快!”她借題歡暢地笑起來。趙大生也跟著滿意而歡暢地笑起來。小牛怔怔地看著何強,他覺得自己從那天當了紅軍之後卻沒有上過花什麼冊,有點沉不住氣了,一把拉住何強的胳膊,懇求說:“隊長,何乾事!我也要寫上花什麼冊。你不是知道麼?我叫小牛,十三歲……不,十四歲了。也是莊稼漢,放牛的,不認識字……”孫英實在繃不住了。她瞧著小牛那種渴望和滿臉嚴肅的樣子在期待何強下筆,而何強卻也繃住了臉,又在小本子上劃了一通。她笑著拉拉小牛,莊重地說:“小鬼,上了冊,可得聽話哪!”小牛胸脯一挺,滿臉帶笑,神氣十足拍了拍胸口,大聲說:“當然一定聽話!”小牛跑去分東西給老鄉了。趙大生看了看彆的青年人,大搖大擺地擠到人群裡,驕傲地說,“喂!我上了花什麼冊了。當真正紅軍了。我是不留在這兒受罪了。”“對啊!”一個青年人羨慕地看著趙大生,停了一會,又問,“喂,大生,什麼是花什麼冊?”“是……嘿,花什麼冊你都不知道麼?”趙大生一晃腦袋,表現出知識豐富的樣子說,“一個小本本,上邊有花,還是紅的。你的名字一寫上去,那就成了真正的紅軍了。”“嘿,這麼回事麼?”這個青年人還是小心地問著。趙大生隻是點點頭。“把我也寫上花什麼冊吧!”青年人向趙大生請求著。“怎麼不行?隊長說過,隻要是受苦人……不,工農群眾,都行!”一說完這句話,趙大生馬上覺得自己應允得太快了。怎麼說,自己也還不能做主,便又連忙說,“這得問問我們隊長,那個花什麼冊在他口袋裡呢。”這時候,許多青年要求參加紅軍。更巧的是阮繼平和大牯抱著兩捆英國造的步槍,幾個農民扛著幾箱子彈,從後邊走出來了。何強將槍發給了剛剛報了名,並且堅持要寫在“花什麼冊”上的青年農民,便站在台階上朝人們講起話來。趙文虎家的庭院裡站著十幾個新戰士,一個個都背著油光發亮的步槍,還有許多老百姓也站在那裡,他們手中還拿著沒有來得及送回家的財物米糧。台階下邊有一個打碎了的花瓶和一些撕破了的外國畫兒。“同誌們!”何強對著新戰士說,“你們拿上了武器,就是工農紅軍的勇敢戰士。當了紅軍,就要實心實意為天下工農利益奮鬥。現在,紅軍的任務是北上抗日,抗日就是咱們全中國老百姓的利益。你們得學會和敵人戰鬥!”何強揚起一支步槍,看著他們說:“頂簡單的,也是頂需要的,你們會射擊麼?就是說,你們會打槍麼?”“會的,那有什麼難?”趙大生說,“就是朝土豪、白軍、日本鬼的腦殼上放唁!”何強笑了,便說:“對倒是對,不過,放槍得有個講究,非得學學不行。噦,這就是你們的教員阮繼平同誌。往後就和他學。”阮繼平窘得說不出說來,隻是點點頭,微微地笑著。王大田揉搓著雙手,滿臉得意地走到何強身旁:“飯早做好了!大米飯、臘豬肉、炒雞蛋,還有倒黴的火腿……還不快吃?都涼了,唉!”“等一等。”何強十分興奮,這一場戰鬥是大獲全勝的。他正想說什麼,就覺著有人拍著他的肩膀。他連忙回過頭去,競怔住了。半天才喊出一句話:“是你,指導員!”孫英、王大田看見張孟華,也都飛也似的躥過來,緊緊握住他的手,高興得說不出一句話。倒是何強先問了:“老張,部隊在哪裡?我們都轉糊塗了啊!”敵人比你糊塗多了。”張孟華笑著說,“現在不是說笑話的時候,我們快走。土豪趙文虎早就跑了,而且敵人就在附近。”何強經張孟華這麼一說,立刻想到自己差點忘了敵情,險些兒習慣地按照在政治部工作的辦法行事,他連忙說:“對極了,應當快走。”“走吧!”張孟華拉了拉何強。“你也要走麼?”楊大伯一把抓住張孟華的胳膊,瞪著他,十分關切地說,“同誌啊,你的病……”“老大爺,你看,離開部隊我怎麼受得了啊?”張孟華央告地說。“李連長說你的傷沒好,應當養傷啊!”楊大伯分辯著。張孟華立即岔過楊大伯的話,朝何強說:“部隊行軍方向我知道,咱們走吧!”“指導員,”何強看著張孟華胳膊上裹著的白布和臉上蒼白的顏色,不由地問,“連長叫你留下養傷……”“同誌,任務緊急,還爭執什麼。”張孟華拉住何強,堅決地說,“告訴同誌們,我們立刻出發!”集合起來的隊伍已經浩浩蕩蕩成了一支二十多人的大隊伍了。張孟華走在前頭,急急地走出鳳凰坡。他們剛剛走出鎮子,就看見後邊的大路上塵土飛揚,而且,響著一片槍聲。“鑽樹林,隱蔽!”張孟華立刻朝何強喊著。紅軍們都藏入了鎮子邊上的密密樹林中。白軍的騎兵隊追來了。跑在最前邊的是騎兵,再過去是步兵和炮車。白軍的軍官和將軍騎在馬上,神情頗有些焦急地走著。再過去,是一大隊民團部隊。“胡保來了!”阮繼平拉住何強,低聲地說,“追我們來了!”“誰是胡保?”張孟華問著何強。“民團頭子,還有一個叫魏七,這批白軍裡沒有。”阮繼平回答著。“指導員,我看不像是追我們,到像是趕大隊。”何強盯住了一行行的白軍,觀察了半天,才說了這個看法。“嗯!很對,”張孟華點點頭說,“我們跟在這批白軍後邊,看準了條件,就超越過他們。我的看法是,大隊在前邊,隻是中間隔了這夥子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