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1)

紅軍不怕遠征難 陳靖 4758 字 22小時前

三連攻下山峰,打退了胡保所率民團的猛烈攻擊。眼下,戰場上平靜下來。隻有大隊紅軍在山間迅速地通行著。這一仗,三連傷亡不算小,指導員張孟華還受了相當重的傷。幸好的是,衛生員蔡家瑁帶著擔架隊趕到了。連長李冬生抱著胳膊,滿臉愁容地站在張孟華身旁。張孟華剛剛又昏倒了一次,蔡家瑁正在剝開指導員的上衣,將針伸到胸部,打強心針急救。蔡家瑁一頭大汗,注射完了,站起來朝李冬生說:“就看這一針了。”李冬生頭上也冒了汗。抱著的胳膊在不停地顫抖著。他心裡的緊張比起和敵人打仗拚刺刀還厲害得多。和敵人乾,對他來說隻有勝利。但是,指導員受傷了。他一陣陣害怕,又一陣陣空虛,他蹲下身子,摸了摸張孟華的腦袋,又摸了摸鼻孔,隻是,他一點也摸不出門道來。是有氣?是沒氣?他自己喘得厲害,沒法摸得準確。頭是涼了還是溫?他的手燙得厲害。現在,他雖然沒有弄明白,卻不知道從哪裡來了一陣不可克服的希望,他盯著張孟華,他絕不相信這個活潑愉快的指導員就會這麼死去。他突然朝蔡家瑁大聲地充滿了興奮地說:“指導員死不了!”蔡家瑁沒有表示什麼,隻是蹲在張孟華的身邊不停地擦汗。張孟華慢慢地睜開眼睛了。他發現自己是躺在擔架上。他無力地扶著擔架杆,看著站在他周圍的人。“啊呀我的老張啊,你可活過來了。”李冬生雙手扶在擔架上,激動得不知道怎麼好了,隻是看著張孟華蒼白弱瘦的臉發笑。“敵人垮了?”張孟華問。“早垮了!”李冬生高興地說。“大隊過去了?”張孟華想扶起身來看看山下,卻一點也動彈不了。“還在過呢!”張孟華又看了看大家,他盯住蔡家瑁,蔡家瑁正在給王二田裹傷。“衛生員,”張孟華臉色十分難看。“有,指導員。”蔡家瑁覺得勁頭兒不對,低下頭,小聲地回答著。“小蔡,我問你,何乾事他們呢?”張孟華瞪著無神的眼。蔡家瑁看了看李冬生。李冬生連忙說:“老張,你養你的傷吧!要不是何強、孫英和王大田把偷襲我們的敵人打了一陣,咱們就吃了大虧。”張孟華掙紮著從擔架上坐起來,急忙問:“什麼?他們犧牲了?”“還不能說準,我派人找去了。”“啊!”張孟華瞪著李冬生,眼光裡冒出冷冷的、不相信的、探索的神色。李冬生開始還迎住了這種眼神,但是,刹間,李冬生自己也受不住了,他轉過身去,叫著:“蔡家瑁,抬起指導員,全連前進!”“啊?”張孟華從連長這個命令中預感到何強他們的危險,他緊緊抓住了擔架杆子,叫著:“找回來,一定得找……”他又昏倒在擔架上了。李冬生急得抓住槍,朝戰士們大聲說:“二排,再去找!就是屍體也得給我抬回來!”“我也去!”蔡家瑁蹲在張孟華的擔架旁邊,瞧著連長。“不行,”李冬生朝蔡家瑁嚴厲地說:“我把指導員交給你了,他要出了問題,我要你的腦袋。”他忽然改變了主意,朝二排的戰士一揮手,說:“跟我走!”李冬生抓住槍,一臉殺氣,如果跟前有敵人,他非生吞活剝了他們不行。2胡保帶著剩下的百十個殘兵敗將沿著山溝狼狽地逃跑著,事實上,他們一跑到山下,三連根本就沒有再追。對於真正被打垮了的民團兵來說,那就完全是另一碼事了,前邊的人聽著後邊的腳步,以為追兵緊緊跟著,除了沒命地跑,還有什麼辦法來保住生命呢?後邊的人看見前邊的猛跑,更心慌意亂得厲害,前邊的人還那樣忘了命的跑,留在後邊,丟屁股挨打,不是危險更多麼?好容易足足跑下了這個山溝,跑到原來出發的那座山根下,才算喘住了氣。胡保耷拉著個腦袋,垂頭喪氣。一對盒子槍插在腰間。兩個民團兵攙著他。胡保心裡又怕又煩,擔心著這一次怎麼回複魏七。憑著胡保跟上魏七闖江湖十多年的經驗,他清楚魏七:有錢有勢,佃客長工眾多,上有中央軍的支持;中間認識滇、黔、川的軍政要人;下有一呼百應的民團武裝。隻是這個人心毒手辣,翻臉不認人。何況,這一仗剛開始,魏七就挨了一槍。自己這一仗沒打贏不算,丟了一大半人也不算,自己受了傷還不算,隻是連一個紅軍影子也沒撈上,憑什麼報賬啊?胡保越想越怕,越怕越心煩,越煩越覺著累。他瞪起眼來,朝阮繼平罵著:“瞎眼了,怎麼攙著的,叫石頭碰老子的腳!”他順手朝阮繼平的臉上給了一拳。阮繼平挨了這冷不防的一拳,攙著胡保的手一鬆,跌倒在地上。“阮繼平,狗日的,不用撒潑打滾,給我滾起來!”胡保站住了,拔出盒子槍。阮繼平連忙爬起來,擦了擦鼻孔裡流出來的鮮血,瞧著胡保發怔。“攙著老子!”胡保將盒子槍往腰間一插,瞪著阮繼平。阮繼平走過來,小心翼翼地扶著胡保的胳膊,一步一步地沉重地走著。忽然,走在前邊的民團兵站住了,大叫起來:“有人!”胡保的動作比耗子還快,真是脫籠之鳥,打驚之蛇,他一溜就趴在地上,他忘了傷口,也忘了周圍的部下,拔出雙槍,連打了兩個滾,就藏在一塊大石頭後邊。十分警覺地盯著前方。前方是靜悄悄的,連一點點聲音都沒有。“誰喊的有人?”胡保火了。大聲地叫著,隻是,他並沒有從石後邊爬出來。“副司令,是我喊的!”一個民團兵站在大石前邊。胡保看了看四外,他的部下都從各個石頭後邊和地上爬起來了。他蹦起來,照準了那個家夥就是一拳,罵著:“你見鬼喲!瞎狗似的叫喊什麼?”那個挨了打的民團兵沒敢動,隻是低下頭說:“我們在前邊走著走著,看見山坡下邊倒著三個人,還有一個手裡抓著槍。”胡保登時朝前邊看了一眼,自然是什麼也看不見了。他朝阮繼平揚了揚頭,說:“嘿,帶上幾個人,給我看看去!”阮繼平帶著七八個人,順著山石,一竄一竄地跳躍前進著。猛然間,他們都趴下了。在距他們遠遠的山坡上倒著三個人。阮繼平看得明白,這三個人是紅軍,從他們躺倒的姿勢看來,他們大約是犧牲了。看到這種情況,他便跳起來,帶人奔過去。“啊!”阮繼平手裡的短槍掉到地下了。他急忙撿起來,蹲下身去。在他前邊倒著的是曾經釋放過他的紅軍——何強。他摸了摸何強的頭,還有熱氣,顯然沒有死,隻是摔昏了。這時,阮繼平猶豫了,怎麼辦?他抬頭看了看那七八個民團兵,這些人已經如狼似虎地架起了另外兩個摔昏了的紅軍。他歎了口氣,雙手架起了何強,朝民團兵們說:“輕一點。”民團兵沒有理會阮繼平的勸告,一個個先搜羅了紅軍身上挎包、槍支……架著昏迷不醒的紅軍,朝胡保趴著的地方走去了。一個民團兵走到何強麵前,朝阮繼平說:“來,咱倆弄上他。”“看,摔成這個樣子……”阮繼平朝他的夥伴咕噥著。這時胡保緊握著槍。他心想,要是紅軍在這兒堵上來,全都完了。是交槍?是逃跑?還是拚命?他不由回過頭來,朝後邊的退路上看了看。事情出乎意料,阮繼平等架著三個人回來了。“摔昏了!”阮繼平朝胡保說。胡保一下子從石頭後邊蹦出來,仔細地看了看這三個人。一個年輕的小夥子,濃眉毛,圓臉龐,一身藍軍衣,腰裡還有條皮帶,腿上紮著裹腿,頭上戴著長舌頭帽簷,帽簷上邊綴著紅五星的軍帽。看起來真是個嘹悍的人才,哪裡也沒有傷,隻是緊閉著兩眼,昏過去了。另一個還是個女人,短頭發、瓜子臉、又白又秀氣,兩手都是血糊糊的,已經睜開了眼,盯住胡保,一聲不吭。再一個是臉上有胡子的老漢,正閉著眼喘氣。胡保兩眼冒出火來了。他用槍柄在那個女紅軍下巴上碰了碰,獰笑著說:“不是冤家不聚頭,紅軍太太,犯到老胡手裡了,嘿嘿,夠你樂一陣子。”說著,就將盒子槍重新插到腰間,摸了摸被民團兵抓住的孫英的臉蛋,伸手就要解她軍服的扣子。“呸!”孫英一口吐在胡保臉上,掙紮著。“狗仔子,敢欺侮婦女!”老王嘴角上溢著血,瞪起眼,喘籲籲地喊著。“喝,老混蛋,老子敲了你!”胡保把手從孫英的胸前放下,拔出槍來。這時候,何強醒過來,看著胡保正在他眼前,他猛地掙紮了一下,用全力朝胡保撞去。胡保沒提防這一手,盒子槍子彈打在石頭上,自己卻也一頭撞在石頭上。他滿臉都碰破了。一個打挺,爬起來,咬著牙就給何強一拳。何強早被民團兵抓住了。他臉上挨了這一拳,血從鼻子、嘴角上流下來。他卻笑著說:“我們三個,你們幾十,可你們敗下來了!你還沒吃夠紅軍的厲害吧!”“何強,罵這幫不知羞恥的狗沒用。就是讓紅軍來一個個地消滅他們吧,”孫英瞪著何強,頭發一甩,臉上是一種冷冷地不可侵犯的神色。“嘿!”王大田咽了口氣,盯住胡保,慢吞吞地說:“我乾掉你們十幾個,我早夠本了。有賬可報了。”胡保聽見這三個紅軍的幾句話,反而將槍又插到腰間,臉上露出歡喜的神色。這會兒,他全明白了。這三個人是和魏七拚上命的家夥。既然是都活著,想來魏七也沒占著便宜。胡保抬起頭看了看三個俘虜,心裡高興得一陣陣發癢。這回,三個紅軍叫我給捉住了,還有什麼說的!叫魏七看看,讓他知道這樣厲害的紅軍都被我抓住了,嘿!到底是我胡保的本事大。想到這裡,胡保笑嘻嘻地朝何強他們說:“紅軍好漢,你們有種,我胡保是敬佩英雄的,您有話還可以向我們司令儘情地說。麻煩一下,跟兄弟一塊走一趟吧!”胡保獰笑著朝阮繼平說:“喂,你跟著他們走!”何強、孫英、王大田被民團兵綁起來,兩個人押著一個,推推搡搡地向前走著。三個人抬著頭,邁著步,一句話不說。胡保邊走邊笑,心說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寶貝,這個運道是真沒想到。他瞧了瞧提著盒子、低頭走路的阮繼平,便親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說。“兄弟,忘了剛才那回事吧!就當是我沒打過你。啊!見著司令,我給你請賞。”阮繼平沒有吭聲,還是低著頭走。“真他娘木頭腦袋。你呀,這輩子就當個大頭兵吧,窮骨頭。”胡保罵罵咧咧地說著。阮繼平被罵得滿臉通紅。他低著頭,拖著疲乏的腿,一步一步地往前蹭著。他偶然抬起頭,看看由他負責的三個紅軍俘虜,那三個人揚頭、昂步,臉上露出視死如歸的沉著神色。他特彆偷眼看了看何強,何強嘴角上滴著血,瞪著眼,露出滿不在乎的樣子。他慶幸著何強居然沒有認出自己來,但同時,良心上的責備卻使他心如刀絞。他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又低下頭來,還是慢步地走著。隻有胡保,那份神氣,就好像他從來都是一個十足的勝利者。胡保突然一笑,又自言自語地說:“有意思。”胡保心想:讓魏七嘗嘗這幾個紅軍的嘴頭子,那才叫更有意思哩。眼前就到了寨子邊上了。胡保總算是完全放下心來。紅軍是撤光了。前天,魏七和自己不還是從這裡逃出的麼?胡保神氣十足,他甩開攙著他的兩個民團兵,大搖大擺地走著。他帶著民團兵押著三個紅軍,進了寨子。寨子邊上,一個人影一閃,鑽進了小胡同。一群黃牛暈頭轉向地在胡同邊上打著轉轉。太陽高高掛在半空中,天上一點點雲彩都沒有,又悶又熱。除了民團兵們進寨子的嘈雜叫喊聲外,隻有那群黃牛呆頭呆腦地打著鼻鼾,懶懶地在寨子邊上等著主人。3這座寨子正是不久以前紅軍前衛連住過的地方——魏家寨。魏七躺在被紅軍“抄”了的自己的正房裡,傷口疼得他咬得牙齒直響,抓住床沿,一聲不吭。傷口痛還抵不上他的心痛,眼看著一仗出奇的偷襲被幾個紅軍破壞了。這口怨氣真是沒有地方發泄去。何況又在國民黨上將和康委員麵前吹足了牛呢?而且,好好一個家業,全叫紅軍分給了窮光蛋。“大哥,傷怎麼樣?”一個不大的聲音隨著胡保帶進來了。魏七假裝睡著了覺,打著微微的鼻鼾。他的眼睛細細地睜開一條縫,從眼睫毛下邊盯住胡保。胡保那種聲音不大,但是驕矜和自信的調子使他非常不痛快。胡保看了看魏七,自己臉上的滿足神氣一下子收斂了一大半。他用沉著的口氣說:“阮繼平,把他們帶進來!”說著,便坐到一張雕花的太師椅上,順手從桌上拿過炮台香煙,為自己點了火,猛猛地吸了兩口,兩腳一搭,頭向後一靠,雙手一抱胳膊,叼著煙卷,半閉著眼,偷偷地盯著魏七的動靜。阮繼平把三個紅軍押進屋子後,又提著盒子槍,站在房門口。何強、孫英、王大田三個人都被綁著手,直挺挺站在屋子中央。這一陣突如其來的事件使魏七再也忍不住了。他盯著三個俘虜,正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對頭。他霍地一聲從床上蹦起來,忘記了司令長官的尊嚴,搖搖擺擺走到何強跟前,抓住了何強的胸脯,一連晃了幾下,獰笑地說:“我還當是你長了翅膀哩!你好哇,咱們久彆了。”何強冷冷地盯住魏七肩膀上的傷口,淡淡地笑了笑說:“真可惜,在林子裡我把你放了,在山上,又沒把你打死!”“叫老子抓住了,你可惜也遲了。哼!”魏七晃蕩了一下,雙手抓住何強,兩隻眼睛盯住了何強的眼。何強一動不動,一點表情也沒有,冷冷地迎住了魏七挑釁的、勝利的眼光。漂亮、英俊的臉孔,剛毅不屈的眼神,長得稍顯矮小的還是孩子的身材,都使魏七產生一種新的想法。他的眼光從何強身上溜開,飛快地朝胡保那裡一閃,胡保還是擺著原樣姿勢大口地吸著煙。魏七由於忌妒,由於自尊心受到打擊,不由對胡保產生一種無名的憤恨和反感,便朝何強說:“我魏七在江湖上沒有不知道的,看你像個人才,我魏七不記你這一槍之仇,忘了你們打死我的弟兄,放開你,跟大哥當小老幺吧。怎麼樣?”何強還沒搭言,胡保便從椅子上蹦起來,一下子矮了半截,拉了拉魏七的袖子,說:“大哥,他是你的仇人,再說,傷了這麼些弟兄,不拿他給弟兄……”魏七冷冷地搖搖頭,一擺手,看著何強說:“我魏七是江防反共司令,雲、貴、川、康哪省也有我的垛把子。夥計,跟上哥哥乾,我保你這半輩子足享大福。”胡保忘記了叼在嘴裡的煙,緊張地盯住何強。“你聽我說,”何強瞧著這兩個民團頭子,特彆又瞧了瞧站在他身旁的阮繼平,“我十四歲當紅軍,三年多了。早先,我爸爸給你們土豪當長工,我給你們土豪放牛。他老人家被你們折磨死了,我黑天白日的受苦,挨打、挨罵、挨餓、挨凍、受氣……我見過你們的嘴臉,也見過你們的良心。紅軍收下我,我光是打你們這樣的土豪就成千上萬。有你們,工農群眾就活不了。為了這個,我才跟你們拚個死活。明白了麼?你們腰裡有槍,朝我胸上打,皺一皺眉頭,變一點顏色,我不是紅軍!”“啊?”魏七退後了一步,瞪著何強。何強瞪著他,凜然不可侵犯地站在那裡。魏七無論怎樣也想不通,抓在手裡的人,不怕死,他圖什麼?想到這,咬著牙說:“哼,紅軍!窮光蛋,你跑不出老子手心。”他朝阮繼平說,“先把他拉出去乾掉!”“對,大哥,大丈夫沒有不報仇的。”胡保連忙掏出盒子槍說:“我自己來!”“慢著。”魏七喊住了胡保,又走到孫英麵前,好奇地打量著這個年輕、漂亮的女俘虜,皺了皺眉頭,不由脫口說出:“怎麼紅軍都是你們這樣的人物?”孫英的軍衣已經被胡保撕開了許多,皮膚上有幾條抓痕,她被反綁著雙手,木木地站在那裡。不看魏七,也不理睬魏七的話。魏七盯著王大田。老炊事班長嘴角上還留著血漬。他瞪著眼,一會看看魏七,一會看看胡保,一會看看何強和孫英。他站在那裡是那樣的淡漠,那樣的泰然自若。魏七麵對這樣的三個人,他不願意問了,他厭惡地朝阮繼平擺了擺手。阮繼平正站在三個紅軍的身後,提著槍、低著頭在那裡出神。“帶下去,”魏七瞪著阮繼平,看見他那副神色,一肚子氣發泄出來了:“狗娘養的,你耳朵塞到狗屁股裡了。你也配在老子眼前擺神氣?混蛋,我叫你把他們帶下去!”阮繼平慌忙抬起頭,看著魏七:“槍斃嗎?”“放屁,我說的是帶下去!”魏七罵著。“帶下去,司令是這麼說的,聽見沒有?”胡保在一旁看著魏七的神色不對,連忙朝阮繼平解釋著。“司令,”一個民團兵從門口進來說:“康委員派人來請你立刻進城去一趟。”魏七急忙說:“叫他等著,說我馬上走。”魏七在房子裡瞧了個圈,看見何強他們正往外走,便停了一刹,朝阮繼平喊著:“給他們一頓飯,吃完了,你把他們押進城去,到康委員那裡見我。”便熱火火地拍了拍胡保,笑著說,“老二,你也掛了花,這一仗,咱哥們沒打好,總算你帶來幾個紅軍,拿這個本錢,在康頭兒那裡,還是一筆賭注哩!”胡保賠著笑臉,連忙拿起煙來遞給魏七,笑眯眯地說:“大哥,您抽煙!”魏七叼起煙,胡保點上火,趁機說:“大哥,咱們傷了兩三百人,在康頭兒跟前,可不能要小價錢哪!”“嘿!嘿!”魏七乾澀地笑著說:“好兄弟,你比大哥聰明。”4阮繼平押著三個紅軍走出了魏家大院,朝著村頭上的民團班房(監獄)走著。街道上除了一些懶散的民團兵外,幾乎連一個老百姓也不願出門。阮繼平提著駁殼槍,一聲不吭地低頭走著。王大田走著走著和何強並了肩,看著何強那種莊嚴的神色,便笑了笑,說:“何乾事,沒想到,我們就這麼算了夥食賬,真有點冤枉,嘿!”“什麼?”何強看看王大田,笑著說:“我們這一仗打得可痛快呢!真可惜是沒摔死,反正一回事,死嘛。”他說著,厭惡地朝阮繼平瞪了一眼。何強第一次發現阮繼平是那樣麵熟,不由得上下打量著他。阮繼平起初隻顧低頭走路,等他偶一抬頭,發現何強正回頭看他,便又急忙低下頭來。“你叫阮什麼?”何強站住了,盯住阮繼平,問著。阮繼平沒有回答,腳步卻也放慢了,而且也停了下來。槍在他手裡微微發抖。“哦,我想起來了。你叫阮繼平!”何強朝阮繼平點點頭,笑著說:“沒看出你來。真想不到,今天要死在窮人兄弟的手裡。老實告訴你,前天,我放你的時候,就知道你是民團,不過,從你的臉上、手上,我看出你是莊稼人。”“是莊稼人!”阮繼平喃喃地說。“莊稼人、莊稼人。那你為什麼給土豪當走狗?”王大田生氣地說。“咳!”阮繼平歎了一口氣,他猛地驚醒過來,吃驚地看了看四外,臉色變得嚴厲起來說:“走!”何強淡淡地笑了笑,說:“走吧,到哪裡也不怕!我真沒有看透你長了顆什麼樣的心。”阮繼平不答理何強了,隻是提著槍,押解著他們,轉了幾個彎,在一家茅屋前邊停下來,伸手剛要推柴扉,就聽見屋裡有一個女人尖聲地喊著:“救命啊!”阮繼平登時臉色慘白,他看了看三個紅軍,沒來得及說什麼,推開柴扉,提槍便打開屋門。瞠目一看,他怔住了。屋子裡,阮繼平的妻子仰麵躺在稻草上,她的下衣已經被剝光了,手被綁著。一個民團的隊長全身壓在他妻子的身上。他的妻子在絕望地掙紮著。阮繼平看到這種情景,漲得滿臉通紅。他抓著短槍的手在發抖,兩隻腳卻像嵌在地上一樣,木在那裡,邁不開步子了。那個民團隊長抬起頭來,百忙中斜睨了阮繼平一眼,並沒有從阮繼平的妻子身上跨下來,而是喘著粗氣說:“阮繼平,哥哥我今天搶先了。等一會兒,十塊大頭,十兩雲土,算我的小意思。自家人,哥哥我不白沾光。”阮繼平瞪著仇恨已極的眼睛,牙咬得吱吱聲。他盯著這個野獸般的民團隊長,心裡亂成一團。妻子被汙辱了,怎麼辦?殺死仇人?以後的事又怎麼了?他的兩眼模糊起來,眼前的人像是皮影戲上的影子在晃蕩:茅草屋在搖動,妻子在絕叫,仇人在喘息……自己卻在麻木。阮繼平咒罵著自己的軟弱,沒有人性,他也喘著粗氣。“你……阮繼平……你……”妻子瞪著眼,掙紮著、帶著幾乎是仇恨的神色瞪著阮繼平。阮繼平直覺得妻子的眼睛裡那飽含淚花的神色是兩支箭般的射穿了自己的心。他隻覺得嗓子裡像是堵住了什麼東西。渾身發脹。他顧不得什麼了,一晃身子,猛撲過去,一手卡住那個民團隊長的脖子,一手將槍丟到地上,從腰問拔出一支明晃晃的尖刀,朝那隊長的前胸猛地刺下去。那個民團隊長沒有來得及掙紮、呼喊,就完了。阮繼平摔下民團隊長的屍體,連忙跪下來雙手去扶妻子。這時,隻見門外湧進了五個人,其中一個人隻一撲,便抓起了阮繼平丟到地上的短槍。阮繼平抬頭一看,便怔住了。何強手裡握著阮繼平的槍,王大田、孫英都站在那裡。小牛手裡抓著一把砍柴刀,另外一個青年人張大牯手裡端著火槍,虎視眈眈地看著他。阮繼平還沒來得及想通這種突如其來的變化,他的妻子瞪著眼,看見孫英,便一頭撲過去,抱住孫英,哭起來。孫英抓過一床破舊的被子裹住這個女人,連連安慰著:“大嫂,這是怎麼了?”這個女人指著阮繼平說:“問我這個不爭氣的男人,都是他們的好民團。”何強看了看阮繼平那種發怔的樣子,便問:“你殺的?”阮繼平點了點頭。小牛抓著刀,弄不清敵人是誰了。他吃驚地看著地上那個鮮血淋淋的民團隊長,朝阮繼平說:“這不是你們隊長麼?”張大牯踢了屍體一腳,搶過來說:“是這個家夥!”“你怎麼辦?”何強看著阮繼平。阮繼平蹲在地上,兩手捧著頭,尖刀壓在胳膊下邊,兩眼如癡,凝視著裸著下體的民團隊長的屍體,一言不發。“阮繼平,”妻子瞪起眼來,叫著:“你這個沒骨頭的、沒良心的人啊,紅軍來了,分給我糧食,分給我衣服,箱子……剛過了一天順心日子,你們狗民團又回來了,搶東西,糟蹋我……你就甘心……你……你算什麼男人?”她靠著孫英,一邊數落,一邊抽抽噎噎地哭起來了。“小牛,你到外邊站著去,有人來,快進來告訴個信!”何強指揮走了小牛,將匣槍插在腰間,走近了阮繼平,用沉著的、安慰的口氣說:“跟我們走吧!”阮繼平揚起眼睛,看了何強一下,露出驚疑的神色,一刹那間,他顯出了一種渴望生存的樣子,隻是一閃,那種絕望的、不可抗衡的陰影又重新罩滿了他的臉。他搖搖頭,移動了一下胳膊,尖刀當啷一聲掉到地上。他慢吞吞地說:“先生,你們快跑吧,魏七要把你們送給中央來的大人。我反正是活不了啦!”說著,他又看了看地上的屍體和地上的尖刀。何強拍了拍阮繼平的肩膀,把他扶起來,溫和地說:“死很容易,要活得像個真正的人可就難了。不要緊,紅軍不會記你的仇。窮人總會找到自己的家。阮繼平,跟上我們乾革命吧!”“革命?”阮繼平聽著這個陌生的名詞,不由喃喃地重複了一句。“對!打土豪,殺惡霸。窮人有吃穿,都過好日子。”何強說罷,指了指阮繼平的妻子說:“像這位大嫂,就再不會有人欺負了。”阮繼平一生裡,除了童年時代從媽媽口裡聽到過溫和的語言之外,再就是妻子對他有過溫存。除此而外,他是在地主、民團、豪紳、官吏……責罵中長大的。在陌生人的麵前,他隻有準備隨時挨打、受罵。在他的生活感受裡,他隻知道窮人是軟弱的,是任人欺淩的,而老爺們是天生來欺辱彆人的。他不敢反抗,即使在實難忍耐的情況下,他想反抗、想掙紮,卻又咽下去了。他認為忍耐、忍受是窮人的出路,不這樣,連碗飯也吃不上。祖宗世代傳下來教給他的是誠實,卻沒有教給他反抗。隨著年歲的增長,他所看到的一些窮人反抗,也都是被綁入地主的水牢裡為結束。他更相信命運和本分。當他看到這幾個紅軍被俘之後的神情是如此的不屈,如此的大膽,他隻有驚詫、羨慕,甚至為這幾個年輕、英俊的男女擔心。他想,你們隻一低頭,不就過去了麼?但是,在他的心裡卻第一次強烈地衝進來一陣颶風。他佩服何強他們,他私自想過,這樣的人才算是一條漢子。人總有一死,硬邦邦死去,也是有骨氣的死法。從此哀愁便更深地襲擊著他。他看見魏七、胡保,又厭惡,又害怕。他不敢侵犯這些人的威嚴,當何強侵犯了他們的威嚴時,他又是那樣出自內心的愉快。紅軍掀起了他的波瀾,開始撕破他的宿命論。妻子被侮辱,使他再也不能忍耐,而殺了人,他又彷徨無路了,他想,自己總算也找到一條痛痛快快的死法了。何強的話,何強的溫和平等的口氣,給他帶來了新的生機,開辟了新的道路,正像一個夢境中走投無路的人忽然遇到了明燈。阮繼平這時千頭萬緒,眼淚隨著流下來了。他抓住了何強的手,好一會,才說:“紅軍先生,你要是看得起我,信得住我,拿我當人看,我阮繼平死了也跟你們乾了。”“對!紅軍從來信任像你這樣的人。”何強熱情地說。“給我槍,讓我打死魏七、胡保這兩條惡狗,讓我報仇!”阮繼平恨恨地說。何強將匣槍遞給阮繼平,卻握住他的手說:“阮繼平,這是你的槍,你拿去。你可不能去拚這個命。打不死他們,你也活不成。走吧,跟上我們找紅軍大隊去,到那個時候,報仇不算晚。”阮繼平怔了一下,又將槍伸過來,朝何強說:“給你吧。我們這就得走,再過一會兒,魏七就要來催我了。”“寨子裡都是民團嗎?”何強問。阮繼平點點頭。“啊!”何強點點頭,朝大牯說:“你和小牛在寨子西南口等我們。”說著把手一背:“綁上,還是原樣,先混出寨子要緊。”阮繼平瞧著這個大膽而又有計謀的紅軍,心想:這簡直是個孩子嘛!哪來的這麼多本領?阮繼平想著,想著,連忙定下神來,點了點頭,也沉著起來,這時才想到妻子怎麼辦。“你怎麼辦?”阮繼平走過去問妻子。“你彆管我。”妻子隨手提過來一小口袋米,塞給阮繼平:“帶著路上吃。”當所有的人走出了巷子口,妻子的眼淚像泉水般地湧出來,過了一陣,她索性放聲大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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