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1 / 1)

金甌缺2 徐興業 2448 字 14天前

李奭與皇後的說話,隻有一部分才是他的真心暴露,譬如他說“以陛下納降,作成臣一門的富貴”,這確實透露了他的內心活動,他甚至希望一片癡心愛他的皇後,到了這個關鍵時刻,真會犧牲自己來滿足他的欲望。可是其餘的卻都是虛聲恫嚇的假話。他不但沒有力量控製王城的城守,也沒有力量控製宮廷。他派人去和楊可世接洽投降倒是事實,但兩個使人派出去了都沒有回來,在這刀光斧聲、殺人如麻的亂軍中間,一般說來,這種聯係都是很難達到目的的,不是使人在見到楊可世以前已被殺死,就是他根本沒有勇氣去找楊可世,趁亂中溜掉了。因此李奭說,“臣已與楊可世約定保得陛下一條性命”,也無非是欺人自欺的假話。一個多情善感的貴婦人在自己心目中模擬一個情人的形象時,總是根據自己的意願、想象,主觀地把他“創作”出來,而不是根據他的實體如實地把他反映出來。因此她的模擬,大部分是不可置信的,有時與真實情況大相徑庭,甚至是截然相反的。李奭的為人既非如她所想像那樣是個撒癡撒嬌的小情郎,更不是如她所希望那樣的是個聰明機伶、踏著尾巴頭會動的精靈鬼。事實上李奭是個為了追求富貴,任何時候都不顧惜名分,不怕采用任何手段、極端自私、極端卑鄙、魯莽絕滅的冒失鬼。有兩種壞人,相應地也有兩種騎牆派。一種是膽小精細的騎牆派,他爬上牆頭後,要動動腦筋,看清楚了哪一邊是綠莎如茵的軟草地,哪一邊是黑洞洞的萬丈深潭。要拿穩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安全性,才敢慢慢地爬下牆頭來。另一種是大膽魯莽的騎牆派,他隻要看到風頭初轉,就閉上眼睛,不顧死活,跳下去了再說。李奭顯然是屬於後一種。他一聽說宋軍入城的消息。斷定大勢已去,仗著曾與趙良嗣、馬擴有些瓜葛,就冒冒失失地行動起來。他的主要本錢是三百名侍衛,他的唯一的法寶就是打開密室的一把鑰匙,他有把握在這個時候一定能在密室裡找到皇後。果然皇後劫到手,他認為大功已經告成,急急忙忙就從後苑的側門裡奔出來。在後門口,他也作了一些布置,讓他父親李處溫帶些家丁家將前來接應他。可是李處溫的這支人馬在李奭奔出苑門以前就像影子般地消滅了。他們沒有一個人能夠逃脫在一場突然襲擊中被圍殲的命運,在被圍殲以前,也沒有一個人來得及奔進甬道來通風報信。現在有一支整整齊齊的契丹大軍布防在苑牆四周的重要出口處所。它的主力在殲滅李處溫的人馬後,就駐屯在後苑側門口,好整以暇地等候皇後和李奭的一行人從裡麵奔出來。這時天色猶未大明,蕭皇後雖然在素車中被遮蔽了耳目,透過幾重惟布,還是穩約地看到外麵火把齊明,人馬攢動,聽到一陣喊殺聲起,鼓聲大作。這場攔截戰顯然出於李奭一行人的意料之外。蕭皇後隻感覺到她的坐車猝然停下,差點把她從車座上揪下來。她清楚地聽見李奭發令道:“快退回宮內去。”但是這道命令已經來不及被執行了,在宮門口就響起一場白刀戰。這時蕭皇後在車中驚慌萬分。她不能從喊殺聲中分辨出這廝殺的對方是誰,也無從判斷這場對殺對她有利還是不利?她恐懼地想到在混戰中,她可能被雙方的亂軍所殺,或者是另一方麵的人把她從李奭手裡奪過去獻給宋軍,或者這廝殺的對方就是已經殺入王城的宋軍。他們不容李奭投降,就把他俘殺了。她還沒有從恐怖中清醒過來,就有人把帷布拉開了,一個胄甲之士,亮著血跡未乾的刀子,直趨車前,用契丹話清楚地奏道:“臣耶律大石救駕來晚,致使逆賊猖獗,陰謀險些得逞,驚動了聖駕,臣罪實深。”他恭敬地、然而也並非不帶一點諷刺的味道,指著地下一大堆躺著的屍體,痛快地說,“幸喜臣已手刃老賊,小賊也已伏誅。內奸已除,大局粗定,如今城守堪虞,請陛下作速回宮去主持大計。”在數不清的明晃晃的火光照耀下,這個走過來微微有點踅腳,卻有著泰山般安穩的甲胄之士不是大石林牙是誰?皇後拭一拭眼睛再把他認清一下,他已經略移兜鍪,把麵目清楚地露出來。這炯炯地睜著一雙略微帶點淡綠色、似乎深沉得要把人們的心臟肝腑都看透的深目,這威嚴地豎起來的劍眉,這一道正直無邪的鼻梁,這有力地擺動著的指揮若定的手,這清楚地用契丹話向她奏對的將軍不是大石林牙是誰?大石林牙是奉了她的手令被囚禁起來的,現在血淋淋地躺在血泊中的兩具屍體就是使她把他囚禁起來的原因。正在關鍵時刻,他們出賣了她,而這個大石林牙卻像飛將軍自天而降突然出現在這裡保她的駕,這些情況真是太複雜了,叫她暈頭轉向,但她已經沒有功夫去弄清楚這些曲折的經過。一看見大石林牙,她的第一個反應就是不自覺地把貂裘掖上一把,把領扣再扣緊一擋,免得露出脖子和底下的衷衣。一個婦女對於她所尊敬而又有點畏懼的人,首先考慮到的就是唯恐在他麵前失儀,而她現在的這身衣著,分明是不大見得人麵的。然後她鎮靜一下,想想他是怎麼來的,她自己應該怎樣做?她想到大石林牙曾經擁戴過她的丈夫和她本人,態度是明朗的,後來又曾反對過她,公開地表示要除去她身邊的“佞幸”,傑度也是毫不含糊的。對於他的光明磊落的態度,她卻報之以陰謀詭計,玩弄手段,把他軟禁起來,要挾他“捐棄成見,共謀國是”。他們兩人間留下了很不愉快的回憶。但是現在血淋淋的事實終於使她清醒了,危機方臨,忠佞立分。她一貫相信、大力包庇、癡心迷戀的恰恰就是要出賣她的國家和她本人的人,而她打擊的,恰恰就是她的保衛者,這是最明顯不過的事實了。現在她也毫不懷疑,為了大局,他決不會懷念舊惡,棄她而去。當她決心要抵抗宋軍的時候,他是她唯一可以信賴、唯一可以與之合作的人,無論在道義上、能力上、威信上都是如此。為此,她流下了悔悟和感激的眼淚。耶律大石是屬於選定了自己的目標就決不回頭的那種人物。看到時局動蕩,國勢淩替,他決定把自己的生命貢獻給一個理想,那就是要保衛、延續和再生這個國家。他的毅力、他的威望、他的能量都使得這個理想有實現的可能。即使在他被囚禁的時期,他也仍然是、甚至更加是契丹人和一部分奚人心目中崇拜的民族英雄,是國家的支柱,是可以把他們團結起來的唯一的中心力量。蕭皇後竭力要貶低他,提高李處溫,想入非非地製造了許多謠言,可是沒有什麼人認真地相信它們。她的這種一麵撳、一麵抬、一麵多方打擊、一麵揠苗助長的辦法,結果反而使耶律大石的聲譽更加隆然了。客觀的效果,常會走到統治者主觀願望的反麵。當楊可世的大軍奪門而入外城,到處摘殺契丹人的消息傳開以後,耶律大石的舊部潮水般地湧入他的私邸,要求他出來主持軍事,力拯危亡,連得受命監護他的蕭斡裡剌等人也毫不猶豫地參加進他的隊伍。在這間不容發的關鍵時刻中,他的作用就是使得這些已被渙散的力量,很快地凝結起來,迅速形成一個以他為中心的抵抗勢力。他在這緊急關頭需要他去做些什麼。他把部下組織起來,匆忙部署一下。他的兩個兒子耶律思軫、耶律懷沙率領一部分戰士被派到外城的中心處去進行巷戰。這時楊可世的指揮部已設在憫忠寺,耶律思軫、耶律懷沙接受的任務是主動向憫忠寺方向出擊,然後扼守住通往王城的幾條通道,步步為營,節節死守,阻滯宋軍的前進,以血肉之軀換取時間來做好王城守禦的準備工作。同時也可救出一部分正在受屠戮的契丹人、奚人,掩護他們撤退到王城,以增厚防守力量。嚴厲的父親給兒子們的指示是隻許死成國殤,不許生為逃兵。這一對正在弱冠上下年紀的兒子噙著滿腔家國之淚,訣彆過父親,馳往戰地去了。這裡耶律大石留下蕭斡裡剌,帶著他的令旗,前去接管王城的防守權。自己帶著一部分人馬,徑奔皇宮而來。有人把宮廷侍衛的異動的消息報告給他,這沒有出乎他的意外。他早已知道後苑裡的那條秘密甬道以及在那裡發生的“雜事秘辛”。果然他的大軍一到就殲滅了這一小撮叛逆,並且救了皇後的駕。如果蕭皇後已經完全相信大石林牙對她個人的忠誠,耶律大石倒還要考察一下這個“忒裡蹇”是否對她的國家忠誠?他要弄清楚從後門私奔出來的皇後是自願去投敵,還是受到挾持,被迫出來?這是個關鍵性的問題,將決定他對待皇後的態度,決定由皇後還是由他自己直接來主持城防大計。皇後已經流出了感激和悔悟的眼淚,可是,“忒裡蹇”的眼淚是輕賤的,不足代表她的心聲。據說在決定降宋的禦前會議中,她也曾號淘大哭過。既然有過一次出賣宗社的記錄,難保她不會舊戲重演。耶律大石是個實事求是的人,不肯輕易相信柔情。蕭皇後果然是聰明、能乾的,她一猜就猜到大石林牙的心事,猜到自己正在受他的考察。她立刻采取最最堅決的行動,表示要抗戰到底,與宋寇誓不兩立的決心,用以解除所有在場者心裡的疑團。雖然她的堅決行動,還是出之以一場動人的表演形式。這時聞風而來,擁塞在宮門附近的奚、契丹人已經激增到幾萬人,其中不乏久戰抄場的宿將和聞名於時的勇士。前一段時期中,由於皇後的荒謬措施,使他們離心離德,坐待大局的崩壞。現在卻被保衛王城、保衛宮廷,借以死中求活的一個信念團結起來了。他們有的已經聽到耶律大石出來主持軍事的消息,有的還沒有聽到,但都湧到宮裡來準備聽從皇後和耶律大石的調遣。在這個時候,皇後的地位仍然能夠起重大的作用。她從素車上下來,裹緊貂裘,邁著堅定的腳步,直往人叢中走去。耶律大石把刀子丟給從人,緊捏腰間的佩劍,跟在她後麵,人們自然而然地為他們讓開一條路。她走到人叢中間,凝一凝神,出人意表地屈下身體來向周圍眾人行了一個遼的貴族男子陛見皇帝時的大禮。這種禮節是跪下左膝,把右腿拽在後麵,然後她又轉動身體,向眾人環拜。這樣的大禮,從皇後的身分說來,不免有點屈辱,但出之於她,行之於此時此地,仍然保持了皇後的最高尊嚴。她拜完了,走上幾級石階,用十分堅定清楚的聲音說了下麵的一番話:“蠻兵肆虐,逆賊(她提到他們的時候,眼睛也不曾向那個方麵轉動一下)內應,妄圖劫持未亡人出賣與敵。未亡人力與爭鬥,”她赧然地看一看自己的這身服飾,她的衣冠不整,發髻零亂,大大地幫了自己的忙,連耶律大石也被她這個動作提醒了,相信她說的是實話,“爭奈寡眾不敵,勢已危殆。幸賴大石林牙忠勇為國,聞訊趕來,脫未亡人於縲絏之中,儘殲醜類……”一陣歡呼打斷了她的說話,她感到眾人的情緒已經受她操縱了,索性停頓一下再說:“朕已痛下決心,誓與此城共存亡,一息尚存,決不容蠻兵侵入王城。縱有不幸,城頭蹀血,這一片乾淨土就是未亡人的葬身之地。”她又停頓了一會,然後鄭重地宣布:“朕即請大石林牙總城守之責,”一語未了,歡聲大作,她索性把話說得罄儘,“諸卿都聽大石林牙的號令,如同聽朕的聲令一樣。朕不幸戰死,大石林牙就是諸卿之主了。這救亡繼絕、匡複社稷的重任,全在大石林牙和諸卿身上。朕立即進宮去換了戎裝上城,親執桴鼓,滅此朝食。諸卿努力,毋負朕之厚望!”接著她又向耶律大石拜了一拜道,“朕將宗廟社稷,托付與卿,卿且受朕一拜!”這是她在此時此地能夠做到的最富於戲劇效果的行動。在她說話中間,許多人歡呼,許多人失聲痛哭,許多人雖然沒有表情,已經在心裡決定一死殉國、一死殉主。她的話一說完,騎士們就紛紛疾馳上城,聽候耶律大石的調遣。皇後作著動人的表演的時候,耶律大石正在考慮具體行動。他還了皇後的禮,接受了她畀任的城防全權後,立刻提出一頂重要的建議道:“陛下畀臣重寄,臣這就遵旨總兵上城,”他向眾人揮手示意,要他們立刻上城去防守,“城守之事,臣已成竹在胸,兼有蕭知院在彼指揮,必能殺退蠻兵,保得京師,不負陛下的重托。所望陛下,速降手書,急令四軍大王董師來援。臣派人在南暗門接應他,內外夾攻,務必把蠻兵殺得片甲不留。”這一著果然是重要的,蕭皇後這時言聽計從,立刻照辦了。耶律大石馳上城頭,分撥人馬,劃分汛地,部署剛定,城下已發現小隊的宋軍。這時頭戴鳳盔、身披銀甲的皇後也帶著一大批陸續而來的甲士們上得城來。皇後的說話都兌了現,她不但親執桴鼓,把戰鼓敲得“嘣嘣”地響,敲得她雙手發酸,滿身大汗;她還親自彎弓搭矢,向城下的宋軍發射。有一支不知道是她射出去,還是她身邊的戰士發射,總之要算在她名下的箭,居然把一名企圖越過城壕的宋軍射倒在地上。皇後親自立下的第一功,使得城上的戰士們都歡呼起來。此時楊可世的大軍受到奚、契丹人猛烈的抵抗,正在外城各街巷中苦戰,還沒有正式部署進攻王城。出現在城根下的宋軍隻是一支遊弋部隊,他們的進攻,隻具有象征的意義,而蕭皇後這象征性的一箭,大大鼓舞了士氣,使得城防的戰士們很容易就打退這一隊散兵的試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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