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1)

失控 張建東 5703 字 23小時前

那白色身影俯視著熟睡中的吳冰冰,兩眼像通紅的炭火閃爍著亮光,嘴裡吐出一股青白的煙霧,將她整個身子包圍其中,在夢境裡通過那顆心將滿腹的怨恨告訴她……那天深夜,吳冰冰沉沉入睡的時候,就聽到臥室的門鎖“哢嚓”響了一下,隨後那門被輕輕地推開了,一陣冷風溜溜地刮進來。透過從窗外射過來的月光,能看到一個身材高挑的白衣女人走進屋裡。她走到吳冰冰睡的床邊,站在那兒看了一會兒,然後慢慢地坐下來,伸出細瘦的胳膊一揚,將對方抱在懷裡的布娃娃抽去了。她俯身看著熟睡中的吳冰冰,兩眼像通紅的火鉗閃著亮光,嘴裡吐出一股青白的煙霧。那霧氣繚繞著,越膨脹越大,將吳冰冰整個身子包圍在其中……夢中的吳冰冰感到身子輕飄飄的,她像個遊魂似的飛起來,從低處向高處飛,又從高處往低處墜,猶如一條帶翅膀的魚,在彌漫的霧氣中鑽來鑽去。前方有白色的亮光,忽隱忽現地引導著她,她也時而睜眼時而閉眼,任身子隨著夜風和霧氣自由飄浮。她再一次聞到了夾竹桃的氣味,也看到了在夢中多次出現的那座山,又聽到了樹叢中野獸的嘶叫。她從這些黑暗的背景中穿過去,外麵是陌生的城市,空蕩蕩的街道,競看不到一個走動的人。接下來是田野,到處是收割後的莊稼,裸露著白茬森森的根莖。接下來到了荒涼的野外,到處是枯草和艾蒿,還有什麼也不長的紅土地……她不明白為什麼,身子停住了,或者說落在了紅土地的峁上。麵前是一片好大的窪地,她站在紅土崖的高處,看到了下麵的幾輛警車,還有十幾個穿製服的人,而在窪地前麵靠近陡崖的地方,一拉溜站著幾個犯人。這兒原來是個刑場。那三男一女的犯人都被捆綁著。看到那個女的,她愣住了,覺得在哪兒見過,卻又想不起來。她是那麼漂亮,簡直就像畫上的美人。她穿一身白色的長裙,雙手高雅地背在身後,昂著白淨細長的脖子,兩眼遐想地望著遠方。挨她站著的那個中年男犯,顯然被她深深吸引,根本不管前麵警察在說著什麼,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看到離刑場不遠處有一輛救護車。不知怎麼回事,爸爸和孟博士都在那兒。她不由得往前走了幾步,剛一抬步就靠近了那輛車,而他們像是壓根沒看到她似的。她從車窗口往裡看,見裡麵坐了好幾個醫生和護士,他們都在不停地擺弄著麵前的手術器械。爸爸望著孟博士的臉,孟博士皺著眉頭踱來踱去。兩人隨後走下車。她聽到孟博士說:“心臟使用比其他器官條件要求苛刻。現在最大的問題是,在槍響後半個小時才能做死亡檢驗,然後才能開出死亡確認證明,然後我們的收屍車才能開過去——再加上取心臟的過程,還要將心臟運到醫院,前後要占用兩個半小時左右。再加上手術的時間,我有些擔心。必須做到最佳利用,不然有可能失敗。”爸爸問:“你沒向耿院長提過這事?不是說讓他配合我們嗎?”孟博士說:“我已經向他提出請求,要他想方設法延緩犯人的心臟死亡時間,避免心跳停止時間太長,心臟功能受影響,耿院長很乾脆地答應了。我擔心他臨時有變,你私下裡工作做得怎麼樣?有沒有把握?”爸爸說:“我該做的工作都做了,耿院長也同意幫忙了。他雖然承擔點責任,但經濟上畢竟得到了回報。關鍵是不了解他這個人,是不是守信用,胃口是不是很大。如果拿了報酬不辦事,那就麻煩了。我想他不會這樣吧!”這時,她聽到一聲長長的哨子響,忙轉過頭去,就聽到一個人扯著嗓門的命令聲,讓刑場裡的犯人一字跪下來。她看到了耿院長,知道那個命令的聲音是他發出的。她又看到了那個中年男犯,身後站著一個端槍的法警。男犯顯然很恐懼,慌亂的眼神不停地往女犯那邊瞅。女犯身後也站著一個端槍的法警,又黑又壯,滿臉粗野。她聽到耿院長對那個黑臉的法警說:“偏下打,最好子彈從口腔穿過,寧肯打到脖子上,也要避免打爛腦袋,把槍頂上去打。”那個黑臉的家夥邊聽邊點頭。她看到,耿院長喊預備的時候,那個男犯突然掉轉頭來,用他那帶著哭腔的聲音朝女犯叫道“妹子,走吧。我沒爹沒娘,到陰曹地府裡咱做個伴兒!”女犯憂鬱的臉上露出鄙夷的神色,她抬起頭朝遠處望著,除了紅土坡外,什麼都看不到。哨子響了。隻聽“嘣”的一聲,幾根槍管前飄起一片白煙,所有的犯人都倒下了……她看到,耿院長走到女犯跟前,看到躺在地上的她沒有死,身子痛苦地痙攣,嘴裡往外流血,兩眼乞求地望著他。他慢慢走向警車旁的那群人。大聲對他們說,我檢查她已經死了,你們要再去看看嗎?那些人都說,院長代表了,不用了。耿院長轉身對一個書記員說:“記下來,時間,地點,罪犯一槍斃命,檢驗當場死亡。讓在場的人都簽字,法警也簽名。”接下來,她看到耿院長離開了那堆人,快步走回來,走到那女犯身體旁,用腳踢一下她,對旁邊的黑臉法警說:“很好,就是要這樣打——等血流完她斷氣,也要半個小時。快通知收屍車過來,他們正等著她的心臟呢!”他這邊話音剛落,那輛救護車就衝過來,將仍在流血的女犯抬到車上。收屍車關上門就調轉車頭飛奔而去。不知為什麼,她能看到救護車裡的情景。從關門的那一刻起,車裡就忙起來,醫生、護士圍過去,手忙腳亂地扒光了那女犯的衣服。往她身上灑藥水,將她上下清洗了一遍。有個男人一手在她胸前比劃,一手操刀朝她胸口切下來。手術刀發出割紙似的噗噗聲,而那時她的全身還在動彈。他們從她的胸腔內掏出心臟,割斷連著的血管放在托盤上,那心臟竟在盤上跳個不停。然後,心臟被放在一個盒子裡;然後,盒子包著被放在一個大桶裡;然後,那個換上綠色工作服的醫生接過了大桶;然後,救護車停下來,那醫生走下車,將那隻大桶掂了下去……她看到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那輛車放下那個醫生,載著那女犯的屍體向火葬場開去時。那個女犯競從車頂跳下來,跟著裝她心臟的那隻大桶。當那個醫生坐上另一輛車返回城市時,那女人身輕如羽地跟著那輛車在跑。那醫生來到了醫院,將盒子裡的心臟交給了孟博士。她看到那女犯也追到了醫院,對著孟博士怒目而視。她還看到病床上躺個女孩,長得很像自己。接下來是換心手術的過程。那女犯站在門口看著,突然間跺著腳哭叫起來,伸出手要抓回自己的心臟,可是她的手什麼也抓不到,連她的哭叫也沒有人聽得見。隻有她能看見那女犯在病房外麵的奔跑,能聽見那女犯在那女孩病房前威脅、叫罵和哭泣——接下來也不知為什麼,她發現自己躺在病床上,那女人競坐在她的胸脯上,一邊擠壓著她一邊說:“你明白吧?是你爸爸向那個耿院長行賄,偷偷地挖走了我的心臟。你知道一個人在沒死時被人慢慢地挖走心臟的滋味嗎?”她感到身上的她競越來越重,如同逐漸堆積的沙土,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那女人惡狠狠地說,“我會像他們對待我一樣對待他們……讓他們慢慢地死,痛苦地死。不是說那個孟博士醫術高超嗎?呸!你要是聽我的話把那個小女孩殺了,到今天他做過心臟手術的病人,除了你之外,就全死光了——就是你,我要殺了你!”那女人朝她身上捶打著。她張大了嘴,感到心臟劇烈地跳動,並發出刺耳的嘶鳴聲,全身血液酸沉地倒流,四肢不屬存在似的麻木。身上的那個女人像饑餓的野貓四爪用力擠壓逮到的老鼠一樣,嘴裡發出嗚嗚呀呀的叫聲。正在她疼痛得快要承受不住,胸腔膨脹得要爆炸的時候,突然那女人捂住胸口,像是誰往她胸前紮了一刀似的,大叫著從她身上滑了下來,喘著粗氣說:“我剛才怎麼了?我的心痛……我明白了。看來,我還不能先殺你,我殺了你,等於殺我自己——那畢竟是我的心臟。我可以不殺你,但你必須聽我的,讓我的心臟指揮你的肉體。我會將你要知道、要做的事,傳送給那顆我的靈魂棲息過的心臟……然後它自然顯示給你。你如果不聽,到時我再殺了你不遲。我會毫不猶豫地挖開你的胸膛,掏出屬於我的心臟。我要你殺了那女孩,知道嗎?這一次彆再給我拖延,也彆玩什麼花招。三天之內,我會看著你做。……三天後的午夜,那女孩要是還活著,我就會來取你的心臟。明白嗎?——”隨後,隻見一陣風起,那女人便從她麵前消失了。她看著她去的方向有一道白光。過一會兒,她又看到了一團滾滾濃煙,一片衝天的火光升起來……在火光中,她看到了那女人飛來飛去的身影,還聽到她在高空中狂野的笑聲……在令人心驚肉跳的笑聲中,吳冰冰醒了過來,依然像往常一樣滿身大汗。她打開台燈下了床,搖搖晃晃地找了些水喝,心情慢慢地平靜下來。接著,她坐在沙發上,抱著雙腿,神情呆滯地想心事。這時,她看到沙發對麵的茶幾上有一個小包,便驚愕得差點背過氣去——是那個出租車司機撿到後送給她的紅色心形坤包——她記得當時她扔在了咖啡屋門外的草地上。她緊盯著那個紅色坤包,終於鎮定地走過去,拿起了它,翻看著。包裡有無數個小紙團——除此外沒有其他東西。她將它們攏一起準備扔掉時,無意識地撥開了一個紙團,從裡麵滾出一縷頭發來。又打開另一團,還是頭發,隻是稍顯不同。再繼續,仍是卷成一縷的頭發——她不禁倒吸一口冷氣……一共10個紙團,10縷包得整整齊齊的頭發,長短、粗細、黑白都不太相同。有一縷銀灰色的頭發,讓吳冰冰感到特彆眼熟。她想起在醫院病房的走廊裡,護士將已經去世的魏盼大媽推往太平間,大媽全身被白被單蓋著,隻從邊角露出一縷灰白的頭發,在被單的映襯下銀光發亮,刺得她雙眼生生地痛,直到今天難以忘記。冰冰越看越氣憤,她明白紙團是薑蘭收集的,是她瘋狂殺人的記錄。當天夜裡,耿院長的外甥朱大義——那個長得又黑又壯的警察從外麵回來;他搖搖晃晃地走著,滿嘴酒氣和豪氣,不停地叫罵:“哼,彆他媽來這一套,讓我喝,你也得喝,我不信喝不過你。告訴你吧,孫子,我伸出腳趾頭——也比你的腰粗!我再告訴你狗日的,我不久前剛斃過人——怕了吧?怕就離老子遠點!——”他覺得路不平似的,顛得他東倒西歪地難受。走到一個看似路口的地方,見兩邊都是樹,便在原地轉了幾圈兒,不知道往哪兒走。他似乎想起這原來是一片廢棄的半拉子工程,怎麼變成亂七八糟的樹林了?是自己走迷路了還是怎麼的?他朝旁邊的樹上胡亂地踢著,吐著唾沫。“知道我舅舅是誰吧?——知道就好。有事就說,在這個城市,再大的事,我給你擺平。咋?不信?信不信?老子一槍崩了你!——”不遠處的樹林邊,有一幢樣式好看的三層樓房,他冒冒失失地走了過去,趴在門口往裡看,院內窗明幾淨,燈光燦亮,但沒有看到人。這時聽到有人在唱歌,一抬頭,見二樓窗台上坐一個女子,20多歲,月光下很漂亮。她一身白色衣裙,胸脯豐滿,身段嬌柔,邊唱歌邊晃著兩條長腿,把酒後的他晃得兩眼迷瞪。朱大義看半天,上前問:“你坐在這兒乾啥呢?”那女子沒有搭話。朱大義不願走,沒話找話。朱大義問:“你家裡就你一個人嗎?”那女子說:“不是呀,他們去親戚家了。”朱大義說:“我喝酒了……心裡難受。”那女子看著他,說:“那就回去休息唄。”朱大義說:“我難受得很,我想找人說說話。”那女子笑笑,說:“回去讓你老婆陪你說唄。”朱大義說:“我老婆早死了,我現在是單身漢。”那女子又笑了,說:“騙人,我見過你跟你老婆在一起。”朱大義改口說:“就算沒死吧。那臭婆娘,我跟她沒一點感情了。”那女子說:“我知道大哥的意思,想上來就上來唄。——你不用擔心,我家裡人今晚不回來了。再說,我一個人也有點害怕。”隨後,那女子伸出手來,拉朱大義一起坐到了二樓窗台上。朱大義聞到了她身上散發出的香味,望著她嬌美的臉頰和笑容,頭腦裡的酒精又燒起來,拉住她的手搓來揉去,眼神像粘著似的始終沒離開她的臉。那女子看著傻笑的他,聲音誘人地問:“是不是想碰我呀?”朱大義全身發燙,望著那雙嫵媚的眼,連連點著頭。那女子說:“我知道你想,那就讓你摸一下,摸摸我的胸口吧。”說著,她把衣服往上撩起,拉過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前,讓他摸——月光下能看到她的胸口,像是剖開似的,有個黑糊糊、血淋淋的洞。那女子看著色眯眯的他,問:“你摸到什麼了?跟我說說?”朱大義仍然遲鈍地盯著她的臉,傻笑著說:“你把我的手……放到你胳肢窩兒下麵了,我什麼都沒摸著……”那女子無奈地笑一下,點著他的額頭。“你這傻瓜,笨得可愛。”接著她又問他:“想親我嗎?——想吧,那就抱著我唄。”話音剛落,朱大義就將她抱住了,緊緊地往懷裡摟她,埋頭在她臉上、身上拱著。那女子用雙臂鉤住他的脖子,將臉貼在他臉上,用嘴唇去堵他的嘴,將舌頭伸進他的嘴裡。他感到心臟快要從喉嚨裡跳出來了,興奮得如癡如醉地呻吟著。當他貪婪地吸吮著她溫香的口液時,卻感到口腔裡有一股鹹腥的氣味——那女子使舌頭往他嘴裡送著什麼。他終於忍受不住推開了她,將滿嘴的不適吐到了手裡,竟是腥得難聞的黑色血水和一顆顆支離破碎的白牙。他驚愕地望著那女子——她的臉刹那間變了,再不是剛才那個笑容可掬的女孩,而變成了死刑犯薑蘭充滿仇恨的臉。他頭轟地一聲炸了,嚇得連滾帶爬地逃開。而薑蘭卻攔住了他的去路。她這時滿臉是血,大張著裂開的嘴,瞪著閃爍著火苗的眼睛,朝他一步步逼近……一眨眼,周圍競變得漆黑一片,燈火通亮的樓房消失了,能並排坐兩個人的窗台不見了,能上下的樓梯也沒有了……變成一幢野外無人居住、荒草簇擁、樓梯早被堵死的半拉子建築——鋼筋生鏽,樓板開裂,圍牆坍塌,除了成堆的鳥屎和樓下聒噪的青蛙外,什麼都沒有……第二天,從城北郊過路的人,看到這幢廢舊的樓頂上,有一個慘死的人。他掛在樓頂一角的那幾根鋼筋上——有兩根夾著他的頭,將他的脖子拉得長長的,一根從他的下巴插進穿到頭頂,掛著他整個身子吊在那裡,像秋後沒人采摘的絲瓜似的。他上身衣服拉得斜斜的,下麵的褲子鬆掉了,翻卷著墜下掛在鞋子上,將屁股和所有的隱私都暴露在外……當天夜裡,還發生了一件蹊蹺的事,市法院耿院長家失火了。第二天,人們議論紛紛,說耿院長不在家,他去上海考察去了,他們夫妻一直兩地分居,耿院長家裡沒有人,沒有人卻莫明其妙地著火了。不知是小偷還是什麼人進了他家,還把他家裡給搞得翻天覆地——所有的水龍頭被打開,房間裡溢遍了水,冰箱開著門倒在地上,電視機扔在了水池裡,床上、地上、沙發上,到處是存折和鈔票。臨走時還放了一把火,把窗簾給點著了。消防車緊急出動,強行打開了門,用高壓水泵撲滅了火。讓人吃驚的是,房間裡地上到處漂著錢,還有各種各樣的存折散落在家具上,還發現大量的金項鏈、金戒指。因為房主不在,他們就通知所在單位和街道派出所來人。稍加清理,就整出存折加現金多達1000多萬元,其他貴重物品還不在其列。一個靠工資收入的乾部家裡競有這麼多錢,這樁事迅速被反映到上級機關,上級立即派人查辦,市紀委和市檢察院也都介入了。這位法院院長立刻被緊急召回。當他坐午夜的航班回到這座城市時,警車把他直接接進了看守所……耿院長家裡有那麼多錢,很多人聽到都很吃驚,不相信這個事實。都知道耿院長是窮苦出身,老家在山西呂梁的大山裡,10年前他從內地調到這個城市時,老婆和閨女在老家沒來,耿院長獨自生活。都反映他平時特彆樸素,生活也節儉,冬夏都穿著那幾身衣服,穿平底布鞋,吃山西刀削麵,完全一副傳統老乾部的形象。真不懂他是怎麼想的——撈那麼多錢?有知道內情的人道出原由,說耿院長認識了一個同鄉的女人,年青,漂亮,不能自拔,因為跟這個女人好,耿院長才沒讓老婆來跟他生活。兩年前他花巨資將那女人送出了國,他的錢都是為那女人掙的。耿院長再過兩年要退休了,那女人不停地催他多掙錢出國與她團聚。法院院長耿青山是因巨額財產來源不明被拘留的,公安機關通知他本人和親屬,說從偵察審訊階段起,其本人和親屬可以聘請律師提供法律幫助。在看守所裡,耿青山想起了老婆,這些年來,除了偶爾寄一些錢回去,他已經把老婆忘得差不多了。他大概有10年沒見過老婆的麵了。當他將電話打到山西呂梁的老家時,他那個早皈依基督、心已死寂的老婆邊聽邊說:“《聖經》上說,我們來到這個世上,沒有帶來什麼,又能從世上帶走什麼呢?我們有得吃,有得穿,就該知足。那些想發財的人便是掉進了誘惑裡,被許多無知和有害的欲望抓住,最終沉淪毀滅。貪財是萬惡的根源……”耿青山不耐煩起來:“你到底給我找不找律師?你快說!”那婦人又說:“《聖經》上說,如果你拿人家的衣服作抵押,必須在日落前還給他,因為他隻靠這件衣服取暖,沒有它怎麼讓人睡覺呢?”那婦人沒說完,耿青山的電話就掛了。要不是身在看守所,要不是旁邊站一個警察,拿他過去的習慣,他非砸了那電話不可。他把電話掛斷後,而他妻子依然在那邊說著:“我主說,要寬恕那些忘恩負義的人,不要以怨報怨,給他恕罪的機會一一阿門!”兩天後,耿青山的妻子為丈夫請的律師就風塵仆仆地從山西趕來了。這是個將近50歲的中年婦女,留短發,戴眼鏡,穿平底布鞋,背著個軟布包。她到看守所時,拿出證明,並說自己是基督教會的律師,平時是不為人打官司的,是受耿青山妻子的委托,來為這個沉淪的人指點迷津。她很快被安排到監號外麵的接待室與耿青山會麵。談話是簡單的,因為耿青山看到妻子給他找的這個律師像個老修女似的,頭發花白,臉色蒼黃,猶如教堂內沒曬過太陽的菊花,就不太信任。那女人卻對他說,我會想辦法幫你的,你有什麼話要給你妻子說?耿青山從桌子下塞給她一團紙,同時還小心地顧視左右——其實沒人注意他,畢竟當過法院院長,旁邊看守的警察也不會嚴管他。耿青山小聲說:“拿出去慢慢看,要她照我寫的去辦……”他說罷起身走時,那婦人連忙叫住他,從布袋裡掏出一個花布包著的東西。“這是來時你妻子給你捎來的,咱們老家那兒的特產,呂梁大棗餅,棗通早,她是希望你早早地出去。她們母女倆等著你呢!”耿青山鼻子一酸,接過包裹站起身就走。在通往監舍的路上,他感到眼底發脹,有熱熱的東西慢慢洇出來,在眼眶裡停滯著。他感到有些吃驚,自從爹娘死後,他不記得自己流過眼淚,40多年沒什麼讓他眼熱過。他怕身後的警察和彆的人看到,就用力地咬著牙根,仰臉搖了幾下頭,瞪大眼盯著腳下的路……兩眼睜得生疼,漸漸發冷,等走到監舍區時,熱熱的東西便消失了……那婦人也走出看守所大門,抖開那團寫得密密麻麻的紙——我的愛妻:原諒我這些年對你的冷淡和疏忽,現在情況十萬分的火急,你要按我說的去做,見信後你立刻寫一封信給國外的李小風——你要忘記過去對她的嫉恨,為了我誠誠懇懇地求她(不要打電話,電話可能被監聽),要她迅速寫信回國,發表如下聲明:她在國外嫁人並繼承了大批財產,耿青山家的錢都是她做生意拿回國的,數額是1200萬,暫存在耿家裡。這樣才能為我解脫。切記!切記!婦人看完,歎了口氣,連忙將信揣起,匆匆地離開了。當天下午,那婦人再一次來到了看守所。她走進大門,向值班門衛掏出證明信,說要見耿青山。門衛那個乾瘦的老警察,滿臉皺紋,笑得像裂開的核桃,十分熱情地為她引路,將她帶到院子裡,突然高聲大叫起來,像小孩似的,“來人呀!來人呀!——”這時,呼啦啦從四麵八方跑出很多警察,衝著愣在那裡的婦人撲過去,將她猛地一下撲倒在地,有兩人還壓在她身上,扭著她的胳膊反剪在背後。那個瘦警察連忙打電話,說頭呀頭呀,威脅耿院長的人抓到了!很快,從大院裡麵風風火火地跑來個滿臉胡楂的矮胖警察。看塊頭和威風就知道是看守所所長。胡子警察讓人放開她,瞪著眼盯著她轉了一圈兒,站在麵前逼視著。在接下來的審問當中,那婦人才明白——他們說她上午來時,給了耿青山一個包,耿青山到監號內打開,竟是一顆血淋淋的心臟,他嚇得大喊大叫,到現在還不安靜,說有人想害他,蹲在角落裡誰也不見。那婦人聽到這兒,叫了起來:“我真倒黴!這是怎麼了?憑什麼這樣對我?我昨天夜裡來,今天上午就有人冒充服務員過去把我打昏,搶了我的錢,還用被單把我捆起來;也不知道昏睡了多長時間,我才醒過來,報警後派出所還沒破案。本來想回去,可想想自己的職責,還是來了。我明明是第一次來,你們卻說我來過了,還說我恐嚇了耿青山。你們怎麼這樣對待我,你們要尊重我的人格!”胡子警察說:“你為什麼要恐嚇耿青山?你不老實交代就死定了!”婦人叫道:“我沒有恐嚇耿青山!我在上帝麵前起誓,我是第一次來,我來是拯救他的。你們相信我,相信上帝忠實的使者。”胡子警察說:“哼,上帝?我們該信上帝不?”他笑著環顧大家。警察們大都笑了,幾乎是齊聲說:“我們不相信上帝。”婦人說:“是的,你們是警察。如果,你們不相信上帝……不相信我,你們是警察,你們總得按法律辦事吧?”胡子警察說:“法律?我說的就是法律!”隨後命令道:“把她銬起來!”那些警察不顧婦人的掙紮和叫嚷,給她戴上了手銬。婦人說:“你們總得講證據吧?”胡子警察說:“你這張臉就是證據!上午是不是她?”身後的警察說:“是她,是她。沒錯,沒錯。是她沒錯。”胡子警察命令道:“把她押進去關起來!……然後再補個手續。”婦人被一群人拖著往裡拉時,高聲叫起來:“真是豈有此理!你們為什麼要抓我?憑什麼抓我?你們不相信上帝,也不遵守法律,你們隨心所欲嗎?你們到底怎麼了?瘋了嗎?這個城市怎麼了?所有的人都瘋狂了?我實在受不了,快放了我!”那婦人被拉到監號內,鐵門重重地關上時,聲音軟了。“放了我吧,上帝呀,我不做他的律師了還不行嗎?我要回俺呂梁老家去——”吳冰冰往醫院趕去。她急著去醫院,一是想看看孟博士傷得怎麼樣,二是想弄清孟博士做過的心臟移植手術的病人中,分布在外地6個省的8位患者健康跟蹤情況;他們是不是也真像薑蘭所說的那樣“全都死光了”……來到醫院,沒有看到孟博士,也沒有看到齊醫生,心胸外科隻有一個她認識的護士。她走過去時,那護士連忙拉著她坐下,關切地盯著她的臉,小心翼翼地問:“你來了。是不是身體有什麼?沒問題吧?”冰冰說我沒事,便問起孟博士,問他的身體是不是好了。那護士說:“沒有好。你不知道呀?他的病還越來越嚴重了。”隨後她壓低聲音說,“起初隻是摔斷了兩根肋骨,脊椎受了點傷,腦震蕩昏迷了一陣子……沒想住院治療,越治越亂,他神經出毛病了。有幾次在病房裡大喊大叫,說有一個護士趁她睡覺時殺他,還掐他的脖子——”“怎麼會有護士殺他?”冰冰嘴裡說著,心裡在想,那是薑蘭吧?“誰知道呢……上星期,不曉得他啥時候藏一把手術刀,在枕頭底下。齊醫生去看他時,他正睡著,一睜開眼就跳起來,大喊著彆過來,使刀子亂揮亂舞,把齊醫生的胸脯給劃了一刀。這些天,誰都不敢往他病房裡去,個個提心吊膽的。前天夜裡,他拿手術刀追一個實習生,在走廊裡追著到處跑。那女孩都嚇病了。大家都反映,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孟博士還是副院長呢,現在病到這一步,讓人可憐!——”冰冰憂慮地說:“怎麼會這樣呢?我去看看他。”那護士連忙說:“你千萬彆去,他有刀,誰都不認識了。”冰冰問:“他突然這樣,沒說因為什麼?齊醫生她們——也沒問出個究竟來?”“誰知道呢。”那護士搖著頭,“他什麼都沒說。開始懷疑是感情問題。他妻子在廣州一家醫院工作,和他之間也沒什麼矛盾。他妻子來過了,看他那樣子,哭得像淚人似的。後來懷疑,是不是工作上……壓力太大造成的。感覺有點像——”“孟博士會有工作壓力嗎?”“有。他做的13例心臟移植手術,11例死亡。”“什麼?他們……那些做手術的,全都死了?”“是啊。有幾個外省的病人家屬寫信、打電話質問他,有的還向醫院告他,甚至有一個還跑來找他鬨……說是他做的手術有問題,技術不過關,要求追究他的責任,還有的要求退還全部醫療費……鬨得很,彆提了。”“真沒想到——會是這樣。”冰冰自言自語。“我剛才一看到你,感到很吃驚。”那護士繼續說,“怕你再有啥事。還好你身體正常。現在隻有你和徐苗苗還好,你們兩人沒問題。要不然,彆說孟博士,連醫院也不好交代呀……”吳冰冰堅持要去看孟博士,那護士勸不住,就指給她說:“在七樓最東頭,有兩間大房子,原來的特護房,門窗都給鋼筋封住了……你要去就去吧,可千萬彆進去,在外麵看就行了。剛才我說的話,你可彆告訴彆人啊!”站在七樓東頭那間封閉的房門前,吳冰冰怔怔地望著裡麵的孟博士。他在屋裡走來走去,看到門口的她好像不存在似的,即使朝這邊投來一瞥,也是冷漠而戒備地轉身走開,嘴裡生氣地嘟噥著什麼。冰冰走向前喊道:“孟伯伯,孟伯伯——”他不認識她似的,依然表情麻木地走著。冰冰鼻子酸酸的。“孟伯伯,真對不起……為了我,連累了你。可是,你們為什麼要——在她沒死時取她的心臟呢?……”孟博士扭過身來,歪著頭,對著她,不說話。他的眼珠在鏡片後麵一動都不動,仿佛是描上去的假眼。冰冰還看到,他袖筒裡似乎揣著什麼,像是那把手術刀,而他袖口上還有一片乾涸的血跡。冰冰的眼淚流下來,她說:“放心吧,孟伯伯,你不會再有事的……你保重。我不會再讓她害你的。”孟博士沒回答,他退後兩步上了床,用被單蒙著頭。冰冰站在那裡,咬著嘴唇望了他很久,才心情沉重地離開了醫院。吳冰冰憂心忡忡地走在去博物館的路上,突然聽到有人喊她。“姑娘,姑娘,請留步!——”她回過頭來,見一個50多歲、形象怪異的婦人從路邊樹下走過來。她身材瘦高,穿一身寬鬆的灰色長袍,方正的布帽下,長著一張瘦長的臉,寬額頭、尖下巴,鼻梁高高的,嘴又豆瓣似的小,一雙眼很深、很亮,眼神像刷子似的,讓人感到不舒服。吳冰冰戒備地問:“什麼事?”那婦人說:“姑娘,我看出你好像有麻煩。”吳冰冰說:“是有麻煩,一大堆麻煩。”“有些事,我也許能幫你。”“幫我?那你是誰?”“我是個行善的好心人。”“你連是誰都不說,還說會幫我?”“也許我能給你一些提醒。”“就算是吧,我乾嗎信你?”“看得出,你目亂神迷,心裡不清靜。”“我是煩著哪,我對什麼都不相信。”“你身上陰氣很重,好像把你壓得喘不過氣來。”“你到底是誰?算命的大仙?寺院的尼姑?還是巫婆?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你要做什麼?還是要我為你做什麼?”“我是雲遊四方、濟世救人、指點迷津的好心人。”“又是好心人。那麼好吧,好心人大娘,我現在很頭痛,我還有事要辦,沒心情跟你談這些,我們再見,好嗎?”“好吧。不過,請聽老婦一句忠告,有些東西你還看不清時,就不要接近它,就遠遠地躲開,千萬彆讓它迷惑了你的心智。”吳冰冰聽她這麼說,若有所悟地停住了腳步。等她回頭時,那婦人卻已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吳冰冰搖了搖頭,顧不得想那麼多,徑直向博物館走去。在博物館美術展廳。那幅《練瑜珈的女人》的油畫前。“你在這兒嗎?——我有話說——?”吳冰冰對著畫小聲問。畫中的女人姿態優雅地曲坐在那兒,那雙纖細柔美的眼睛微微眯著,精神內守,專注練功,壓根沒聽到有人喊她,連睫毛都不曾眨一下,臉上始終是冷落清秋般的恬淡和悠遠。“你出來吧,求你了,請你出來跟我說話!”那幅畫安安穩穩地掛在那,沒有一絲一毫的動靜。吳冰冰仍堅持地說:“我知道,你藏在裡麵——如果你不是到處棲身的話,你應該在這兒。我知道的,你曾經在這兒顯過身。所以,我求你出來吧!快出來吧!我有話跟你說——”她盯著那幅畫好長時問,眼珠都發酸了,沒等來任何變化。終於,她生氣地說:“你為什麼不出來?為什麼?——你不想聽我說話嗎?那我偏要對你說!你出來呀?還像在夢中一樣出來說話呀?——好吧,你不出來,我也要把話說完——我來是要告訴你,我不會聽你的指使,不會去殺那女孩子的。我也求你彆再殺人了。——我知道,你是為了出那口冤氣。可為啥要殺那麼多人?耿院長已經坐牢了,孟博士也被你逼神經了,你該報的仇都報了,到此為止吧?……連他做過心臟移植的病人,隻剩下兩個人了,你為什麼連一個小女孩都不放過?為什麼還逼我去殺她?……她那麼無辜,我下不了手。我不會聽你的去殺她,反正我的心臟是你給的,你想要就拿去好啦!你要想報複我爸爸,就讓我代替吧!想殺就殺我吧!——”這時,吳冰冰發現身後也不知什麼時候圍過來好多人,除了參觀的人外,還有博物館兩名女管理員。這些被吸引過來的人,麵對望著牆上的油畫發泄怒火的吳冰冰,像是看到了外星人似的。那兩名女管理員和眾人一起竊竊地議論著她。“這女的神經有病,要不,咋對著牆說話呢?”“噓——狂躁性的,瞧她的表情多嚇人呀!”“準是受刺激了,要不就是她家裡死了人。”“她剛才是說‘死呀、要命呀’什麼的……”“好像在哪兒見過?——她來過,對了,有個星期天——”“噢,我想起來了!上次她在這兒犯病,還暈倒了。”“是啊,肯定是個神經病了……”吳冰冰扭過頭來,氣得兩個眼珠要跳出來似的,瞪著那些議論她的人,火冒三丈地叫道:“我有病?你們才有病呢!有毛病!!——”說罷,她氣呼呼地走出了展廳。在回家的路上,吳冰冰感到有人跟蹤,回過頭看,竟是來時遇到的那個形象怪異的婦人,不遠不近地跟著。吳冰冰停住了。那婦人見發現了她,一側身躲在了旁邊的樹後麵。等冰冰走過去時,不見那婦人,樹後麵什麼也沒有。吳冰冰左右看了一番,然後困惑地往家裡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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